第十六章
前情往事成雲煙
沒想到一切會如此順利。
徐知宜一邊開車,一邊忍不住睨了沈肆一眼,輕笑:“幸虧,我幫你把行李都清理掉了,不然白帶了。”
“Why?”沈肆還沒從剛才的震驚中緩過勁來,他將臉貼著車窗,玻璃被陽光曬得發燙,暖過他冰涼的麵頰。
他無意識地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普通的、快樂或憂愁的人們。
其實當時他很怕。他早已無數次從預言師的口中得知,那病毒有多強大恐怖,而他會被病毒,摧殘折磨到痛苦的極致後死去。
盡管穿了防護服,但他還是怕。站在林怡明跟前的時候,他覺得自己麵對的,不是一個活的、會呼吸、有心跳的女人,而是鋪天蓋地的病毒布下的天羅地網。他被網在中間,動彈不得。然而,他知道他不能退縮,不能怕,一旦他認露出馬腳,徐知宜一個人是應付不了的。
那一刻,他覺得他的演技也沒有那麼差。
至少,徐知宜沒有看出他兩股顫,心髒急速跳躍。他隱藏得很好。
“我們今天晚上就得回去,回上海,回我的實驗室。我不能放任病毒在外麵停留太長時間。”徐知宜很認真地表態。
“嗬——你是迫不及待想要知道,這病毒到底有什麼貓膩吧?”沈肆回過神,拆穿徐知宜的義正詞嚴,“就像小孩子收到神秘禮物,當下即刻馬上就要拆開。”
“對,多忍一刻都是煎熬!”徐知宜坦白。
“可惜——”沈肆說,“我隻能坐最晚的航班。你也不想被圍觀對吧?”
“我可以自己先走!”徐知宜連忙說。
“用完就扔?你當我是廁紙?”沈肆轉過臉,看著徐知宜認真開車的側顏,她側麵的輪廓比正臉更鋒利,刀削劍刻一般,比平日看著更嚴肅幾分。
難怪她在學生中有“女魔頭”的稱號。
“我們一個在頭等艙一個在經濟艙,和分頭走有什麼區別?”徐知宜歎口氣。
“我們不是partner嗎?當然要步調一致。”他從來沒有被人這樣嫌棄過。
徐知宜還想爭辯,但一側過臉,看到沈肆緊緊抿著的嘴唇,他呼出的熱氣撲到她麵頰上,真實而熱切,她忽然心軟了。
她想起那個晚上,他寥落地看著飛雪說:我隻是一顆普通的石頭,我所有的光芒都是不了解真相的人們投射在我身上美好的幻想。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粉絲與明星不也是這樣的關係嗎?
眾人眼中光芒萬丈的他,囂張、霸道、固執地虛張聲勢著,但骨子裏其實——
他是害怕被拋棄吧。
“好吧!”徐知宜歎口氣,“那接下來,我們怎麼辦?”
“接下來,交給我!”沈肆忽然就笑起來。她果然是屬荔枝的,外硬內柔,表麵擰巴又難看,內心卻白瑩瑩不失溫潤。
徐知宜去離機場最近的一家五星級酒店開了一間總統套房。
這裏有給名人政要準備的專用入住通道,可以避免沈肆被人圍觀。
她將裝著病毒的密碼箱鎖進保險櫃裏,又獨自去把租來的車還了,最後折返回酒店二十六樓的貴賓專用餐吧。
接到徐知宜的電話後,沈肆又打了個電話,才從房間裏進了餐廳,選了最角落的位置。他付小費超級大方,外加自帶的光環,竟然鼓動服務員從樓下中餐廳搬來一大桌廣式下午茶。
“這家餐廳的下午茶,是全廣州最好吃的。”他殷切地敲了一下桌子,對徐知宜介紹道。
從早上開始就滴水未進、粒米未沾的徐知宜,看著滿桌熱氣騰騰的食物,一向黑森森霧蒙蒙的眼睛都亮了幾分。
“喂,你不怕服務員把你賣了?”徐知宜塞一隻Q彈軟糯的蝦餃進嘴裏,燙得尾音一下就含混了。
“能在這一層樓工作的人都不會多嘴。”他舒了口氣,揉了揉太陽穴,整個人很沒形象地攤在椅子上,長腿盡情舒展開。
徐知宜不斷地往嘴裏填食物,她吃得很秀氣,一小口一小口,卻連綿不絕,筷子幾乎沒有停過。
沈肆含笑望著她,偶爾夾一筷子綠油油的芥藍。
“你怎麼不吃?”徐知宜用筷子點了一下,被她風卷殘雲後的各色蒸格。
“我能吃嗎?”他戳了戳自己輪廓分明的腹肌,“我好幾天沒去運動了。一回上海,就會被狗仔圍追堵截,如今風口浪尖,他們恨不能把我拍得醜態百出。”
“放心,你的臉360度無死角,能把你拍醜也得攝影師有這個本事!”徐知宜篤定。
“你360度觀察過我?”沈肆將臉湊到徐知宜跟前,故意曖昧地衝她挑眉。
“你——”正要罵他是老孔雀,一道濃重的陰影突然就罩在她頭上,熟悉的聲音從上方響起:“Zero?Zero?”
徐知宜和沈肆同時抬頭,一個斯文清瘦的外國男人正眼帶驚訝地站在桌前,含笑看著徐知宜。他穿著亞麻灰的西裝,沒扣扣子,敞開,露出質地柔軟的白襯衫,綠灰色的眼睛有掩飾不住的驚訝。
“Zero!”他繼續輕喚,還故意揉揉眼睛,“I'm not dreaming, right?”
“No,it's a real dream!”徐知宜停下筷子站起來,微笑著看向對方。
男人上前一步,難掩激動地用力擁抱了一下徐知宜,兩人開始用英語交談起來。
“你怎麼在這兒?”兩個人幾乎同時問了同樣的問題,又一起胡亂笑了一番。
接著男人先說,他是來廣州出差的,和美國一位經濟部的要員一起來參加一個國際金融論壇。而徐知宜則告訴對方,她已經回國了,在上海一所大學裏做研究,還是研究病毒。
一低頭,她看見男人右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恭喜你,結婚了。”
男人故作遺憾地笑了:“等不到你,隻好結婚了。”然後他拿出手機,給徐知宜看他妻子和女兒的照片。
徐知宜淡笑著寒暄:“哇,你就不怕我看了嫉妒?”
男人親昵地將手搭在徐知宜的肩頭,說:“結婚生子這種俗事你才不會羨慕呢,你有病毒就夠了。”
徐知宜被噎了一下,睫毛垂下又揚起,笑了。
兩人就這樣站著,又聊了一些別後的情況,和一些共同認識的人,足足說了有十幾分鍾。他那雙溫情脈脈的灰綠色的眼睛,始終停留在徐知宜的身上,好像他的眼睛可以自動過濾除徐知宜之外的所有事物。
沈肆饒有興趣地觀察著徐知宜的反應。
她從頭到尾的表現都很奇怪,即便是語氣裏表現出熱烈和歡喜,那雙黑霧霧的眼睛裏卻始終是克製冷靜的,像終年蒙著一層細灰的黑寶石,讓人看不清真相。
這時,有服務生過來,輕聲提醒男人,他的同伴在催他。
男人這才慌忙對徐知宜說:“你房間號是多少?我開完會來找你。”
徐知宜很抱歉地一攤手,說自己今晚就要離開了。
男人忙低聲央求,我從地球的另外一端飛來,你不能為我多待一個晚上嗎?
徐知宜搖頭,說自己必須返回上海。
男人忽然有些負氣:你還是老樣子。你的實驗就那麼重要?幾個小時也不能耽擱?哪怕讓我請你吃一頓飯,你再走也行啊。
“有人在等我。”徐知宜抱歉地一攤手。
“除了病毒?還會有誰等你?你打算這輩子都在實驗室過了?”男人原本溫柔含情的綠眼睛,變得有些急躁,顯然被徐知宜勾起了很不好的回憶。
徐知宜靜靜看了他幾秒鍾,笑了,偏過頭看向沈肆,繼續用英文說:“你能放我和老朋友一起吃頓晚餐嗎?”
男人目光一凝,看向沈肆。自他的視線裏一出現徐知宜,他便沒有再注意過旁人,此刻發現沈肆,才恍然從久別重逢的夢裏醒過來。
他忙收斂起情緒,四平八穩地向沈肆伸出手,用拐得不成調子的中文自我介紹:“我是Lance,Zero的老朋友。”
沈肆起身,伸手與他輕輕一握,用他自娘胎裏帶出來的純正倫敦腔說:“Call me Nick,I'm her ——”
他忽然不懷好意地瞄了一眼徐知宜,尾音一轉:“——Partner.”
Lance細細看了沈肆一眼,腦子來回轉了好幾個圈:“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你是……那個歌手……最近時代廣場的大熒幕上,天天是你為Beats By Dr.Dre拍的廣告……”
他下意識地哼了幾句廣告裏的旋律,那是沈肆為這支廣告寫的歌。接著他有點不可思議地看向徐知宜:“Zero怎麼會是你的partner呢?”
沈肆不顧徐知宜威脅的眼神,燒包地笑了起來:“床上那種……”
Lance恍然大悟,臉上的表情控製不住,暴露了他心裏正在抵擋八級地震帶來的撞擊。
“所以,她沒法和你吃晚飯。”沈肆很有禮貌地躬身致歉,然後以一種熟不拘禮的,老朋友似的神態,衝Lance眨眨眼睛,“有時候,我稍稍比病毒重要一點點,請幫我保密,你知道,狗仔都很……”
Lance忙點頭,然後很認真地看向徐知宜:“我一定不會告訴別人。”
這時,服務員又來提醒。Lance隻得與徐知宜再次擁抱,然後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徐知宜鬆口氣,坐下來。
“四百萬,你不謝謝我?”沈肆把臉湊到徐知宜跟前炫耀。
“謝你什麼?”她故作不懂。
“謝我替你在前男友跟前撐場麵啊……”他果斷地輕輕拍了一下桌子,“這小子太囂張了,看死了你沒男人要!”
“人家可沒你說得這麼難聽。”徐知宜頓了一下,將一隻牛肉丸夾到盤子裏。牛肉丸冷了,上麵凝了一層白色的油。
“你到底準備怎麼謝我?”
“你不是說了嗎?床上!”徐知宜斬釘截鐵地把那隻滑溜溜的牛肉丸,戳得四分五裂。
“——那豈不是讓你占我便宜?你想都別想!”沈肆猛地一搖頭,伸出食指在徐知宜麵前晃了晃,“你趕緊回實驗室,和病毒大戰三百回合,把它給解決了,就是對我最好的回報了!”
徐知宜不吭聲,埋頭繼續戳肉丸:“是誰拖累我坐最後一班飛機?”
沈肆被噎了也不介意,他已經知道徐知宜麵冷心熱,轉而繼續八卦:“想不到你也談過戀愛啊?”
“我又不是尼姑。”她拿他早上的原話奉還。
“你怎麼傷害他了?小夥子到現在還耿耿於懷。”沈肆拿出狗仔隊的精神。
“是他甩了我。”
“啊?那為什麼他的語氣像怨婦?”
徐知宜沉吟了片刻,那些失戀時候的傷痛,早就被實驗室裏無數通宵熬夜給衝淡得沒了蹤影。她甚至想不起當時Lance與她道分手時,一邊做實驗一邊掉眼淚時候的心情了。
她平靜地說:“我太忙了。時間都耗在實驗室裏。”
“一開始,他也會在實驗室樓下等我,偷偷送杯咖啡、送隻甜甜圈,或者一小朵玫瑰。但漸漸他受不了無止境的等待,也受不了隻能在實驗的間歇與我見麵,更受不了我覺得與病毒約會比跟他見麵重要。
“我不善交際,也無法融入他的朋友圈。有些場合,你知道是需要帶女朋友出席的。他沒有,隻能找別的女孩應付。漸漸用來替代我的女生,就真的替代了我。”
徐知宜目光溫柔地看著被筷子搗成糊的牛肉丸,好似那就是她過去的愛情。
“你的前女友呢?怎麼分手的?你太花心?”徐知宜掩飾性地轉移話題。
“和你一樣。”沈肆愣了一下,還是回答了。
“和我一樣?搞科研的?”她有點蒙。
“和你一樣,我也是被甩的對象。”沈肆輕噓了口氣。
“你?被甩?”徐知宜不信,“哪個女人見了你,不像春天的貓?”她兩手化爪,伸到腮邊,猛地向前一撲,同時張大口,嗷嗚叫了一聲,做了個猛虎撲羊的動作。
沈肆被她齜牙咧嘴的樣子,逗笑了。難得看見徐教授萬年不調動的臉部肌肉這麼活躍。
他斜斜向椅背一靠,漫不經心地回答:“誰願意有一個隨叫隨不到的男友啊?”
他的前女友娜娜曾經是他的一名粉絲,一家周刊的娛樂版記者。她做了很多讓他感動的事情,費盡心思追到他。
他們每次約會,都匆匆忙忙、遮遮掩掩,永遠都隻能在酒店或者家裏。
一開始她覺得躲過公眾的視線,見縫插針地約會很刺激。甚至新聞發布會上,彼此交換一個隻有他倆能意會的眼神,都讓她滿足。
想到萬眾矚目的男人,成為自己的獨家專屬,她曾告訴他,夢裏也是會笑醒的。
但漸漸地,她開始焦慮。
就像一擲千金買了輛豪車,卻隻能深藏在地庫裏,不能開出去炫耀、兜風,甚至不能讓第二個人知道,反而更憋屈,還不如從未有過。
那時候,正值他事業的上升期,住在北京,一年隻休息五天,三百天都在工作,有兩百多天他在北京以外的不同城市來回奔波,趕不完的通告、錄不完的歌、拍不完的廣告,還有數十場全球巡演、各種商業代言活動……還偶爾需要在電影裏露露臉。
一開始,她總是配合他。找各種采訪的機會,希望能夠與他的時間同步。
但時間一長,她發現自己用盡全力也無法跟上他的節奏。
他實在太忙,忙到她的生日、各種紀念日、節日,甚至她生病入院,最愛的奶奶過世……她生命中重要的、不重要的日子,她需要他、不需要他的日子他都無法趕到。她永遠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喝咖啡,一個人吃飯,一個人逛街……她走到哪兒都冷冷清清,而他卻每天鮮花著錦,被各種愛慕的目光包圍,走到哪兒哪兒就引起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