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孩子是個係統工程

顧小影想:現在她做好準備了,她會努力愛孩子、愛丈夫、愛這個家。那將是一個從天而降的小天使,帶著媽媽的渴求、爸爸的關懷來到這世界上。他(她)會是爸爸媽媽生活中的一個新的裏程碑,是黏合劑,而不是切割器。那將是他們最心愛的寶貝,是他們的全世界!

(1)

二十八歲這年,顧小影突然想要個孩子了。

真的很突然—就是某天早晨一覺醒來,她突然覺得,在自己熱鬧得趨於聒噪的生命裏,隻缺一個孩子。

那是夏天的早晨,時針靜靜指向八點半,顧小影站在陽台上往外看,隻見天氣晴朗,鳥語花香。不遠處的草坪上有老爺爺、老奶奶在陪孩子們玩耍,宿舍區外的馬路上有上班族行色匆匆、摩肩接踵……這些,都是她喜歡的熱鬧。

然而,又分明很寂寞。

到這時,她那本來任職於省委辦公廳秘書處的丈夫管桐,已經在距省城四百公裏外的蒲蔭縣掛職了一年多的副縣長。當初走的時候說這個掛職期限也不過就是兩年,兩年後有人會被留在當地繼續提拔,有人會平調回原單位……那麼現在掰著指頭算算,還有不到一年就要熬到頭。

可是,看看管桐那副敬業的勁頭以及從來不服輸的秉性,顧小影都不知道,期滿之後,他真的會回來嗎?他甘心回來嗎?

站在陽台上回頭看,不過六十平方米的兩居室內雖塞滿了家具,但仍然顯得空蕩蕩的。

這一年多裏,顧小影就自己守著一間缺少男主人的房子,簡單規律地過日子:作為一名大學教師,她本來也不需要每天去上班,所以絕大多數時間還是在家裏看看書、備備課、寫寫論文,一邊複習考博,一邊寫點小說換點零花錢……

也不是不寂寞的:昔日的好友大多都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周一到周五能夠出來碰麵的機會少之又少,即便到了周末,好多人也有自己的安排,所以指望和朋友們常聚會也不現實;父母都在距此城五百多公裏的F城工作、生活,距離退休還有五六年;公公婆婆則在距此城三百多公裏遠的R城務農,無論兒子和兒媳婦怎麼動員,就是不來G城這個省會城市生活,理由是“又沒有孩子,我們去了也沒事做,還不如在鄉下種點地賺點錢”……啊……孩子……又說回到這個話題了,顧小影真是有苦難言。

其實,就在不久前,顧小影還堅定地認為二十八歲是個很年輕的年紀:在大城市裏,二十八歲還不結婚的女人比比皆是,結了婚不生孩子也再正常不過。而且她又不是不想要孩子,隻是想再過幾年二人世界而已,可是為什麼大家要天天在她耳朵邊絮叨—從“女人年齡大了生孩子不好”之類的生理衛生知識,到“等你年齡大了帶孩子會比較辛苦”之類的家政服務常識,就差跟她宣講“三從四德”了!最可怕的是,一輩子受傳統觀念束縛的公公婆婆天天打電話想要給她洗腦也就罷了,偏偏她那受過高等教育的爸媽如今也行動起來,隔三差五對她進行各種形式的說服教育。再加上兩邊的親戚、好心的同事、充滿愛心的鄰居大姐等熱心人士,一見麵就習慣性地問:“還不打算要孩子嗎?年齡也不小啦!”或者“有消息了嗎?”

嗚嗚嗚……有消息了嗎……每當抬頭看見提問者那好心而熱情的麵孔,外加充滿期待的眼神,她顧小影就會覺得這世界真是讓人崩潰啊崩潰!

不過,人是會變的。

比如現在,上午九點,顧小影站在陽台上看孩子玩耍看不夠,終究還是換上一條棉布裙子,拿了本書下樓去到不遠處的小花園。她隨便找處石凳坐下,把書擱在一邊,饒有興趣地看著不遠處的兩個男寶寶和一個女寶寶玩耍。寶寶們都是兩三歲的樣子,其中女寶寶明顯比男寶寶還要調皮,她一邊監督男寶寶們挖沙坑,一邊晃著一個大約是已經喝完了的空礦泉水瓶。晃了幾下感覺很是無聊,她便趁一個男寶寶不注意,啪的一下子打在了他的後腦勺上!於是哇的一聲,男寶寶號啕大哭!

看孩子的爺爺奶奶們似乎到這時才發現就在自己聊天的工夫居然就有如此暴力的事件發生,急忙打斷話題衝上前去。女寶寶的爺爺十分不好意思地對男寶寶的奶奶賠禮道歉,男寶寶的奶奶大概覺得自己的孫子作為一個男孩子卻如此懦弱很沒有麵子,可是心裏又心疼自家孫子,所以一邊說“沒關係”,一邊抱著孫子使勁哄,還允諾說中午要給孫子買一個“裏麵夾雞肉的大麵包”(據顧小影分析應該是指K家或M家的漢堡包)……現場頓時一片混亂,顧小影看得樂不可支。

似乎,這也是她第一次開始思考一個問題:如果真的有個小孩子叫自己“媽媽”,給自己添亂卻也添了很多樂趣的話,似乎,也不錯。

可是,仔細想想,這事情也不是那麼簡單的。

眾所周知,生孩子,那是個係統工程。且不說之前要搞“希望工程”、“封山育林”,中間還要不辭辛苦、勤加勞作……單說最本質的環節:這生孩子總得由夫妻二人齊心協力、同心同德、攜手完成吧?可她顧小影的男人遠在四百公裏之外,一個月能見上一麵就不錯,她又不是蝸牛,也不能自體繁殖啊!

想到這裏,顧小影就很鬱悶。

“兩隻老虎,兩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正發呆的時候電話響,聽音樂就知道是“閨蜜”許莘。

顧小影接起電話問:“許編輯,一日之計在於晨,你不好好上班,給我打什麼電話?”

“小蒼蠅!”許莘的聲音都顫抖了,完全難以按捺此時此刻激動的心情,“小蒼蠅!我告訴你哦,我要發達啦!”

“發達?”顧小影抬頭看看,天空很藍,沒有UFO的痕跡,“外星人要來接你回去?”

“呸,你才是外星人。”許莘就差手舞足蹈,“我發錢啦,哇哇哇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錢!我請你吃飯啊!”

“等等,等等,說清楚。”顧小影一聽見“錢”這個字就眼珠子發亮,恢複了一貫的精氣神兒追著問,“你一個少兒出版社的能賺多少錢?你給我如實交代,要真是拿了很多錢,可別指望請我吃頓飯就打發掉我!”

“嘿嘿,我不告訴你。”許莘樂得眼睛都眯起來了,“反正我手頭聯係著幾個目前很‘牛’的兒童文學作家,他們寫那書不管加印多少冊都還是不夠賣!哈哈哈我好激動,我現在看見銀行裏的工作人員都恨不得親一口!我要買房!我要買車!我要買—”

“大姐,你先買個男人吧。”顧小影幸災樂禍,“每當我被我媽逼著生孩子的時候,隻要一想到還在被逼著結婚的你,我就覺得這世界無比美好……”

“不要男人!男人有什麼用,又不遮風又不擋雨。”許莘大手一揮,嘴巴快要咧到耳朵根,“你周末陪我去看房子啊,我聽說有個樓盤有四十平米小戶型,層高五米六,可以自己隔成複式房,那就等於八十平米的房子隻要四十多萬就能買到。”

“四十平米四十多萬!還‘隻要’?”顧小影尖叫,“許莘你個暴發戶!你到底賺了多少錢?咱這兒的房子均價才七千呢!我去年買的那套三十三萬的二手房還貸款十八萬,未來五年我的月薪都要用來還房貸!”

“你又不靠月薪過日子。”許莘不以為意,“你多寫點小說不就有了?”

“你說得容易啊,我還有科研論文要寫呢,還要備課呢,我一年都寫不完一本小說!你這才編一本書,還不用寫,就能買四十萬的複式房。”顧小影無比悲憤,“我強烈鄙視你們這種坐在金字塔頂端的人!”

“誰說是頂端了?我這才是真真正正的辛苦錢!你沒看見我全國各地跑簽售、做宣傳的時候有多辛苦,幾個月都沒享受過雙休日。”許莘歎口氣,安慰顧小影,“再說我也是沾社裏的光嘛,我們社去年碼洋兩個多億,像我這樣的小蜜蜂多勞多得嘍。”

“還小蜜蜂呢。”顧小影翻白眼,“也沒見你少吃少喝少墮落。按我說你一個女人買什麼房子呢,來住我新買的那套二手房就行。少給點錢意思意思就好了,不給錢也可以。”

許莘納悶:“新買的二手房……你不是說要搬過去住,然後把現在這套留給你公婆住?”

“我公婆不肯來。”顧小影說起這個就頭疼,“他們說要來就是來給我們帶孩子的,不然還不如在家種地。”

“好高尚……”許莘感歎,“你說他們好不容易把兒子培養出來了,難得兒媳婦還願意接他們到城裏住,他們怎麼就不願意出來過幾天舒服日子呢?”

“所以我打算把那房子租給管桐的一個同事,再象征性地收點錢,還不到我每月房貸的三分之一。”顧小影歎氣,“我發現我就不是個賺錢的命,其實這個地段三室一廳的租金收一個月兩千甚至兩千五都沒問題。”

“我覺得你這樣也沒錯,再怎麼說你老公是政府官員,如果為了賺錢隨便把房子租給別人,萬一租給不可靠的人,將來出點什麼事,你老公就甭幹了。”

“所以我才說你來住我的房子就好,新房子讓男人買嘛。”顧小影盛情邀請,竭力遊說。

“懶得跟你多說話。”許莘撂一句話收線,“周末等我傳喚,我來接你。”

顧小影隻來得及使勁翻了翻白眼。

放好手機再回頭的時候,草坪上剛才還在哭鬧的寶寶們早已愉快地再度合作起來:一個男寶寶把沙子挖到一個小桶裏,另一個男寶寶負責把桶裏的沙子搬到不遠處的一棵小樹下,而女寶寶負責把沙子重新堆成一個小土堆……顧小影真是忍不住從心底讚歎孩子們的才華,這是多麼合理的流水線啊!

她看著看著就忍不住站起來走到女寶寶旁邊,蹲下,指著土堆問寶寶:“這是什麼?”

女寶寶抬頭仔細看看她的臉,一本正經地回答:“家,這是螞蟻的家。”

說完這句話,女寶寶歪一下腦袋,看著顧小影的眼睛,看了好久,突然喊:“阿姨!”

顧小影心花怒放,馬上甜甜地答一句:“哎……”

沒等說話,運沙子的男寶寶跑過來,站在女寶寶旁邊,也看著顧小影,大聲叫:“阿姨!”

“乖……”顧小影心裏真是瞬間就開了一萬朵花,隻恨自己的笑容為什麼不能再甜一點。她一邊伸手摸摸男寶寶的臉,一邊看著男寶寶笑,“好聰明,你幾歲了?”

“三歲半了。”這個男寶寶沒等說完,另一個男寶寶又衝上來,大喝一聲:“阿姨,我三歲了!”

顧小影看看頃刻間圍在自己身邊的三個聰明伶俐的寶寶,覺得真是開心得不能再開心了!她恨不得能長四隻手,一下子把三個寶寶圈在自己懷裏。她也納悶:以前自己沒有這麼喜歡孩子啊!也沒這麼招孩子們喜歡啊!通常兩三歲的孩子會黏顧爸顧媽但不會黏她,她還一直覺得自己沒有小孩子緣呢!

難道,當她想要個孩子的時候,全身上下的磁場會發生變化?

結果晚上接到管桐電話的時候,顧小影就問了這個問題:“哎,老公,你說我現在是不是頭頂著聖母的光環?為什麼小孩子們都開始喜歡我了?”

“聖母?”晚上十點多,管縣長在辦公室加班,本來有點犯困,結果聽到這句話就笑醒了一半,“老婆,你對咱兒子的要求也太高了。”

“女兒。”顧小影糾正,“要把能生女兒的信念,牢牢種植於你的內心深處。”

“為什麼兒子就不行?”管桐很納悶。

“兒子是賠錢貨呀!嫁出去的兒子潑出去的水,有了媳婦忘了娘……前人的智慧啊,你沒聽說?”顧小影說完了才轉轉眼珠,“管桐你是不是特別想要個兒子啊?”

“都行,都行。”管桐一邊低頭看辦公桌上第二天要用的講話稿一邊敷衍,“社會進步了,男女都一樣。”

“是嗎?”顧小影似笑非笑,“那萬一是個兒子,你爸媽得多高興啊!”

“他們也無所謂,男女都一樣。”管桐翻翻辦公桌上的筆筒,找到一支鉛筆,拿過來邊看稿子邊勾勾畫畫。

“才不信。”顧小影很不屑,“你說的話沒幾句可信的,你對你爸媽可能還沒有我了解,我保證他倆盼的是個孫子。”

“嗯,我覺得按他們現在這個狀態,可能已經顧不上是孫子還是孫女了。”管桐邊看稿子邊說,“應該是隻要有個孩子,他們就知足了。”

“真的嗎?”顧小影高興了,“那要不,老公,咱們生孩子吧!”

“什麼?”聽到這話的同時,管桐手一頓,尖尖的鉛筆頭一下子戳到桌子上,哢嚓就斷了,他把鉛筆扔在一邊,好像沒聽清似的又問一遍顧小影,“你說什麼?”

“生孩子吧,老公,我覺得我現在特別喜歡孩子,特別想要個孩子。”顧小影滿臉幻想的陶醉,“一個軟乎乎的小孩子,你抱在手裏,比抱隻小貓小狗的感覺好多了。”

“可是,你一個人在那邊,我還有接近一年才能掛職結束。”管桐覺得真為難,隔著電話線又看不清楚他老婆是突發奇想還是來真的,“如果你懷孕了,一個人也不方便……”

他不敢往下說了,一年前的慘痛經曆他至今記憶猶新—很多個夜晚,他閉上眼就會想起那個未曾謀麵的孩子,想起在那個失去孩子的夜晚,他的妻子一個人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該是多麼痛苦無助?那一刻她最需要的,的確是她的丈夫!而她打了整整一晚電話都聯係不到她的丈夫時,那樣的絕望,該是怎樣的噬骨穿心?

結婚兩年多,管桐捫心自問,他的生活裏除了掛職、出差,就是徹夜加班。他在家陪媳婦的時間滿打滿算連半年都不到,他常常覺得愧對她,可是他除了說“老婆你辛苦了”、“老婆對不起”,別的什麼都不會說,也沒說過。

電話那邊,顧小影大概也想到了這些,於是也一同沉默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管桐聽到顧小影說:“可是,我還是想要個孩子。”

管桐歎口氣。

靜謐的夜裏,他沒有說話,她也沒有說話,隔著一條電話線,他們在看不見彼此的空間裏感受對方的呼吸。

管桐不知道,其實顧小影很想問他:“管桐,人生那麼短,你忙事業,忙前途,你幾時才能回頭看看自己的這個小家?”

都說奮鬥是為了有資格享受生活,享受生活是為了更好的奮鬥……可是管桐,你隻奮鬥,不享受,你忙得連個孩子都要不起,你累不累?

(2)

剛和管桐討論完生孩子的話題,第二天下午,顧小影就接到了公公管利明的電話。

說到管利明,真有點一言難盡……反正這麼說吧:給管家當了兩年多的兒媳婦,顧小影最喜歡婆婆謝家蓉,雖然她不識字吧,但溫和,脾氣好,也不多話;最愁的就是公公管利明,他雖然人不錯,對她顧小影也算蠻好,早年外出打工還見過點世麵,但可怕就可怕在他總覺得自己見過的是大大的世麵,走過的橋比小兩口加起來走過的路都多,所以凡事總喜歡指指點點,一旦遭到否定就會暴跳如雷、絮絮叨叨,這讓習慣了“有理說理,沒理退散”的顧小影很是鬱悶。

這次又是這樣,顧小影一接起來就聽見管利明的聲音:“小影啊,我聽管桐說你們還沒把貸款還上?實在不行讓你媽去打工,賺點錢貼補貼補你們吧。”

顧小影當時還在係辦公室排著新學期的課時表,聽到這話嚇了一跳,趕緊從一堆老師中退出來,躲到樓梯拐角處問一遍:“爸爸,你說什麼?”

“我說村裏開了個皮包加工廠,你媽要去接點活計來做,給你們貼補貼補。”管利明憂心忡忡,“我聽管桐說你們貸款了十八萬?十八萬啊!那是多大一筆錢啊!我們莊戶人活到這麼大歲數都沒見過十八萬!你說你們得哪輩子才能還完啊!”

管利明一連串地歎氣,顧小影覺得莫名其妙—不就是十八萬嗎?又不是一百八十萬!人家許莘那個暴發戶都要買每平米一萬多的複式房了,自己才貸款十八萬,至於讓管桐他爹愁成這個樣子嗎?

管利明見顧小影不說話,大聲問:“你說我說得對不對啊,小影?我早就跟管桐說過,你們現在那個房子小歸小,我們老兩口,加你倆,再加個孩子,住起來也足夠了。你說你們還買什麼房子啊?買就買吧,還買那麼大的,聽說有三間房?你們住得了嗎?管桐還說得弄間專門放書的屋,你說那書放哪兒不行啊?放箱子裏、地上、架子上,實在放不開就摞牆根裏,還用單獨弄間屋嗎?你們小年輕啊,太不會過日子了啊……”

“爸爸,爸爸,你聽我說兩句。”顧小影一跟管利明說話就頭大,隻好努力按捺自己不耐煩的情緒,講事實說道理,“爸爸,管桐一年有五萬多的薪水,我一年也有四萬多,加上我還有稿費,其實我們就算吃吃喝喝,最多三四年也能還清貸款。我們之所以貸五年期,就是不想讓自己活得那麼累……”

“哎呀現在的年輕人怎麼都這麼不能吃苦!”管利明很生氣,後果很嚴重,“我們一輩子都種地,打工,給人家扛磚,也沒覺得累!你媽懷著管桐的時候,到生孩子那天還在地裏幹活,也沒覺得累!你們這才幹了多少活兒,天天坐在家裏都能賺錢,還怕累?”

顧小影真快繃不住了:“爸爸,不是隻有體力勞動才叫勞動,腦力勞動也同樣很辛苦的。我們這麼辛苦賺點錢,再不抓緊消費一下,享受享受,都累死了又不能把錢帶進棺材裏。”

多年的戰鬥經驗告訴顧小影,和管利明說話,忍氣吞聲也是不中用的,反正最後都得聽他吵、絮叨、數落,那就抓緊時間把自己想說的說了,說一點是一點,省得憋死自己—盡管她也知道,她說不說都沒用,因為管利明這人忒倔,隻認自己的那套理論,別人說的壓根聽不進去。

果然管利明就怒了:“享受什麼享受,你們才多大啊!我都這麼大歲數了也沒享受過!”

“爸爸,我們買房子就是為了讓你們來享受享受城裏的生活啊。”顧小影真快被他噎斷氣了,隻好努力克製著說,“城裏可方便了。你們上次來的時間短,覺不出來,等多住段時間就知道了,要不怎麼那麼多人都想當城裏人呢,還是因為舒服啊!爸爸,你和媽媽勞苦功高,把管桐培養出來了,還不趕快出來過兩天好日子?早熟悉一下城市生活,將來帶孩子不也方便嗎?”

顧小影知道最管用的就是提“孩子”這個話題,因為隻有提到這個話題的時候管利明雖然焦急,但會很愉悅。

果然聽到這句話管利明就欣慰了,語氣也軟和了很多:“你們打算要小孩子了啊?好啊,得抓緊點啊!管桐都三十六了,再不要孩子都來不及了。”

顧小影歎口氣,心想有這麼埋汰自家兒子的嗎?什麼叫“來不及了”?嘴上倒是笑嗬嗬的:“爸爸,管桐才比我大五歲半,其實嚴格講起來他今年才三十三歲半!”

“在農村就是虛兩歲!”管利明其實也很火大,覺得跟這個兒媳婦也很不好交流,他也納悶,當初見麵的時候覺得這孩子挺聽話的,怎麼越過日子越發現說不到一塊去呢?

顧小影終於不吭氣了,她忍不住又想起了管桐曾經說過的那句話:我們這麼努力才走出來,讓自己的後代可以在城市裏受更好的教育、看更大的世界,為什麼還要用農村的標準要求自己?

第一次聽這句話的時候,顧小影承認,她很震撼。她從小在蜜罐裏泡大,沒有嚐過生活的艱辛,想象不到一個農村孩子跳出農門的過程有多艱苦。可現在她知道了,哪怕她再震撼於管桐奮鬥過程的艱難,也甭指望管利明在這個問題上有什麼鬆動—因為這麼多年來,他已經習慣了用農村的思維考慮問題,他牢牢紮根在土地上,淳樸卻也固執。

聽見顧小影沒動靜了,管利明也終於消了點氣,口氣和緩了一些,問:“你們中秋節怎麼安排的?國慶節呢?”

因為結婚後一直都是兩家人一起過中秋節,所以顧小影想當然地答:“爸爸你們過來過節吧,還可以一起看看新買的房子。”

不提房子還好,一提房子,管利明又開始為“十八萬”發愁:“算了,我們不去了,你媽暈車那麼厲害,去一次死一次,不去了!我看你們也別回來了,一次來回也得五百塊錢呢,省點錢早還貸款吧!”

顧小影真是無奈了,隻好解釋:“十八萬我們真的能還上啊爸爸……”

管利明不理顧小影,還是自說自話:“我看你國慶節也別回你爸媽那裏了,你們那裏更遠啊,回去一趟五百還不夠吧?也省省吧。”

顧小影一聽這話就又炸了:這叫什麼話啊!你不想念你兒子,我還想念我爸媽呢!我爸媽還想念我呢!我又不花你的錢,你憑什麼管我啊?!

磨牙,磨牙,繼續磨牙……一直磨到管利明終於放下了電話,顧小影恨不得仰天長嘯:瘋啦!瘋啦!!要瘋啦!!!

因為出離憤怒,顧小影覺得自己的腦袋都在冒火,急需找人發泄一下心中的怨氣!在走廊裏逡巡了幾個來回,終於遇到了自動送上門的五好青年、永恒的炮灰男江嶽陽同誌—江嶽陽去年被提拔到校團委當上了團委副書記,這天下午他本來是路過教學樓時因內急而專程進來上洗手間的,結果就那麼倒黴,剛從洗手間出來就撞上了正在走廊裏噴火的顧小影。

江嶽陽還不知道自己馬上就要被“噴”的既定命運,還一邊甩著手上的水一邊笑嗬嗬地打招呼:“顧小影,你在男廁所門口轉悠什麼?”

“別找事兒,煩著呢!”顧小影斜眼看看江嶽陽,沒好氣。

“咦?”江嶽陽很好奇,“誰惹你了?”

“管桐他爹。”顧小影不耐煩。

“你公公又怎麼得罪你了?”

“他管閑事。”顧小影想起來就忍不住磨牙,“他說我們貸款十八萬是筆天文數字,他愁得夜不能寐。讓我為了省錢,早日還貸,國慶節就不要回家看我爸媽了。哎你說我看我爸媽關他什麼事兒啊?又不花他的錢!”

“你跟他說你回家不花錢不就結了。”江嶽陽不以為然,“你就說你爸媽太想你,把回家的車票都買好寄來了,看他怎麼說。嘁,多大點事兒啊!”

顧小影一愣,頃刻間火氣滅了一半,過會兒才上下打量著江嶽陽說:“對哦,我怎麼沒想到……江老師,你這兩年很有長進嘛!”

“嗬嗬,主要是因為我媽剛給我打過電話。”江嶽陽歎口氣,“我媽說我要是再不回家看看她,她就給我寄兩張回家的往返車票。她說她就不信了,都報銷差旅費了我還能不回去。其實我哪是不回去啊,我這不是暑假帶學生們去支教了嗎?我也沒想到支教完了緊接著就去參加團省委的培訓,我這個暑假算是泡湯了。”

“你可以說你終日奔波在相親路上。”顧小影一肚子餿主意,“你爸媽肯定支持你!”

“哎哎哎,我不結婚礙著你們什麼了?怎麼一個個都跟催命似的,好像不結婚就是怪物一樣。”江嶽陽很不滿意,“顧小影你沒事回家生孩子去,別擱這兒添亂!”

“哇呀呀呀呀!”顧小影張牙舞爪地死命撓了江嶽陽幾下,“最討厭人家說這個話題!”

“所以才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江嶽陽一邊抵擋顧小影的進攻一邊說,“晚上我請你吃飯吧。”

“咦,你會那麼好心?”顧小影很奇怪,“撿錢了?”

“我有那麼摳門嗎?”江嶽陽瞥顧小影一眼,“我是看你閑得無聊,所以表示一下人道主義的同情。”

“我才不閑,我晚上要去段斐師姐家看果果。”顧小影想到兩歲的果果就興高采烈,“哦對了,忘記告訴你了是吧,師姐把她在理工大學的那間宿舍裝修後搬回去了,她爸媽也來了,幫她看孩子呢。”

“她還是一個人?”江嶽陽和段斐的前夫孟旭住在同一棟樓上,又都是藝術學院的老師,所以對他們離婚的始末了解不少,知道當年段斐就是在那套房子裏將自己的丈夫和第三者“捉奸在床”的,所以後來離婚後她寧願住在表妹許莘家,也不願回自己的房子裏住。

江嶽陽想了想,又補充一句:“其實孟旭和那個第三者也分開了。”

“那是必然的。”顧小影恨恨的,“那姑娘本來就是為了考孟旭的研究生才和他在一起的,就是長得漂亮點嘛,居然就能滾到床上去。人家現在考上名校研究生了,老早奔赴大都市開始新的人生,孟旭不被踢了才怪。”

“不打算複婚?”江嶽陽想到了很久沒見的小果果,總覺得有點心酸,“孩子長大的過程中,如果沒有爸爸在身邊,其實並不好。”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似乎微微歎了口氣。顧小影抬頭看看他,笑一笑道:“還是隨緣吧,總會越來越好的,對不對?”

江嶽陽點點頭,顧小影扭頭往窗外看出去:鬱鬱蔥蔥的夏天,一切都生機勃勃,可是為什麼,她心裏,始終有隱隱的擔憂?

顧小影心裏擔憂著的那一個,其實就是段斐。

自離婚以後,段斐的狀態……怎麼說呢,看上去是十分好:仍然笑容可親,忙工作的時候也不失幹練爽利,裙裾飄飛,打扮一天比一天摩登—或者可以說,離婚後的段斐甚至比她當年在藝術學院念書或大學畢業剛去理工大學工作的時候還要漂亮、年輕、時尚!

可是,知情人看在心裏,卻愈加心疼。這分明就是一種刻意的強調,似乎是要用某種顯而易見的不在乎,來強調某些快樂的存在,來努力昭示一些未曾消逝的青春—你明知道,卸去這些光鮮亮麗的偽裝之後,一道道的傷口,仍然沒有愈合。

怎麼可能這麼快就愈合呢……那畢竟是一場曾打算托付一輩子的婚姻,是一夜之間就生生弄丟了的婚姻,是果果的爸爸從此再不會陪她長大。

看著這樣的段斐,顧小影心裏著急,卻又不能表現出來,偶爾和許莘通電話,兩人隔著電話線長籲短歎,都覺得這個問題比想象中更加棘手。

離婚後不久,段斐就開始一場又一場地相親。

那段時間,她總是興高采烈地奔赴陌生的約會,再帶著淡然的表情回來。她告訴顧小影和許莘,我們隻有在戰術上重視敵人、在戰略上藐視敵人,才能取得戰爭的勝利!

顧小影和許莘憂心忡忡,她們很想說其實愛情不是戰爭,沒有誰勝誰負,可是這話她們說不出口,便隻能焦急又忐忑地耗著。

到這時她們已經知道了,有時候,有些事,仿若雷區,不能碰觸。

哪怕是善意的,也不可以。

就在這種情況下,有一天,果果突然生病了。

開始的時候不過是有點發低燒、厭食,段斐用物理方法給果果降溫,可是沒有什麼明顯效果,到晚上的時候覺得不對勁,一掀衣服,果然看見大大小小紅色斑疹,沒過多久就變成了透明的小水皰。

要是換在平時,段斐即便記不清自己長水痘時的樣子,但觸類旁通地想想,應該就能想到這是水痘。可當時深更半夜的,一個獨身的女人帶著個孩子,想保持冷靜也很難。

段斐急得亂轉,衝過去就拍許莘的房門,帶著哭腔喊:“莘莘,莘莘,醒醒,果果生病了!”

許莘睡得顛三倒四的,被段斐拍醒,嚇得一個挺身從床上坐起來,待聽清段斐說的是什麼之後,拖鞋都沒顧得上穿,抓起一件睡衣就往段斐屋裏跑。沿途撞到了沙發角、衣櫃邊,連疼都顧不上,幾乎是撲到果果的小床前,燈光下,眼見著果果全身長滿了清亮得似乎隨時都會爆裂開的小水皰,周圍還籠著淺紅色的暈。果果一邊扭動身體一邊哭,手不自覺地就往身上抓,段斐急忙固定住她的手,怕她抓破了水皰感染。

許莘急得滿頭汗,問段斐:“這是什麼?”

段斐哭得淚眼蒙矓,早就沒有了主意:“我不知道,我從來沒見過。”

許莘努力吸口氣,站起身交代段斐:“姐,你抱上果果,我去樓下發動車子,咱們這就去醫院。”

段斐手足無措地點點頭,慌裏慌張地伸手擦把眼淚,趕緊給果果包小被子,一邊包一邊擔心把水皰弄破,眼裏還有止不住的眼淚往下掉。

兩個女人,就這麼手忙腳亂地把果果送到了醫院—淩晨兩點多的時候,馬路上沒有多少車,許莘才敢拿出平日裏絕對不敢提的速度往前衝。好在最近的中醫院距離兩人住的地方不過幾站路,一眨眼就開到了。衝進急診室大門的時候,段斐腿腳都發軟,險些被絆倒。還是許莘一把扶住她,帶著她在長長的走廊裏奔跑。

充滿中藥氣息的走廊裏,寂寥的白色燈光,兩個失魂落魄的女人,懷抱著一個小小的孩子跌跌撞撞往前跑……那樣的景象,後來過了很久,當許莘再想起來的時候,都覺得有無法抑製的淒涼與後怕從心底深處湧出來。

到那時,許莘也已經嫁作他人婦。可是每當她想起那個夜晚的段斐,那個披頭散發、眼神都惶恐到無法聚焦的女子……許莘會忍不住哆嗦一下,忍不住往身邊的男人身上靠過去,近乎喃喃地說:“你不要拋棄我。”

身邊的男人迷迷糊糊地安慰她:“你這個悲觀主義的孩子,我怎麼會不要你……”

這樣溫暖人心的情話,也是說了好多年,才一點點打消許莘心底的那些忐忑。

也是多年後,許莘承認:她以為足夠堅強的自己,其實本質上仍然是個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她害怕孤獨,害怕受傷害,害怕所有未知的挑戰與謎題……她努力想要從自己身邊尋找好榜樣,可是婚姻中甚少有波瀾不驚的案例。

她似乎才知道,別人的婚姻,無論是濃情蜜意,還是勢同水火,那終究是別人的。

屬於她的那一段,除了她自己,沒有人有發言權。

那個夜晚,就在段斐和許莘的慌張中度過了。

給果果看病的醫生雖然年紀不大,但顯然是見得多了,他掀開小被子看了看便判斷說:“水痘,沒關係,三四天以後就會結痂,熬過去了就終生免疫了。”

沒等說完,外麵有護士喊:“杜醫生,您過來看看這邊……”

“知道了!”眼前的醫生一邊回答一邊低頭快速寫處方,同時囑咐段斐,“看好孩子,不要讓她亂抓,小姑娘嘛,留了疤將來就不漂亮了。現在有點發燒,最好還是堅持物理退燒法,用冰枕、冷毛巾冷敷,多喝水,多吃點富含蛋白質的食物,不要吃燒烤類、炸的、辣的食物,麵包也不要給孩子吃。我給你開點止癢的藥,回去熬了給孩子泡澡……”

一路疾走,段斐剛剛接過處方箋,眼前的大夫已經一陣風似的掠過她們身邊,衝向了門外。

四下反白的診室裏,段斐抬頭看看醫生的背影,再看看身邊的許莘,忍不住,淚水撲簌簌落下來。

那晚,泡過藥浴後,果果終於睡著了。段斐長籲口氣,倒在床上,看著果果的睡顏,自己卻怎麼也睡不著。

疲乏過了頭,就是肌體的越發沉重與頭腦的越發清醒—可清醒是件多麼可怕的事,因為清醒的時候,會想起那些想要忘卻又無法忘卻的過往。

這是個信息社會,即便離婚了,段斐也仍然有無數途徑去獲知孟旭的消息。直到今天,她還會時常去孟旭的博客看一眼。那是個徹頭徹尾的學術博客,裏麵的內容兩三個月都更新不了一次,可是瀏覽量卻不低,幾乎每篇文章都在千次以上。常常有學生留言,多是恭敬地打招呼,孟旭不怎麼回複,也很少提到自己的生活。

可是天知道,段斐是多麼想知道孟旭的消息—他和那個第三者怎麼樣了?他們沒有受過道德的譴責嗎?孟旭那個難伺候的媽聽說他們離婚的消息後是拍手慶祝還是稍有留戀?孟旭就一點都沒有想念過自己的親生女兒嗎?他把自己的結發妻子忘了嗎……

看到最後,段斐不得不絕望地承認:即便他沒有忘記段斐這個人,她也終究是他生命中的過去式了。現在的孟旭,視線一直盯著前麵,極少往後看—而偏偏,這樣的一個孟旭,還是她段斐一手打造出來的。

這樣想著的時候,她的身體裏就好像有一隻手,一下下,把她的心髒撕成碎片。

她總是不由自主地回憶起當年認識的時候—他的藍夾克、羽絨服,他帶有南方口音的“畫像石”、“畫像鑽(磚)”,他滿頭大汗地說“比考博士還難”,以及後來一起期待小女兒出生……他們曾是多麼幸福的一家!

所以,她不明白,究竟是怎樣如火如荼的感情,才能讓一個男人背棄所有?

而那個女孩子—段斐甚至都記得自己還對顧小影說過“有些女孩子就是喜歡霸占別人的男人,因為已婚男人多已被自己的妻子培養出足夠的情趣,不生澀、夠熟練”。她說這些話的時候還是笑著的,因為那時,她絕不相信這種事情會發生自己身上!

可是現實多麼諷刺,這樣的女孩子,居然就真的把她段斐的婚姻擊得粉碎!

她恨。

夜不能寐的時候,她詛咒這對狗男女,不得好死!!

可是,她也後悔。

冷靜下來的時候,她知道,自己也有錯。

是她自己,親手把婚姻逼到了懸崖邊。孟旭說得沒錯,到了這個年紀,誰還能為誰改變多少呢?她強求他去改變的那些,無論是生活習慣、處世態度、人生目標、行走方向……那些本就不屬於她,所以終將要變成別人的。

她的前半生,太強勢了。

她習慣了認定一件事是否對、是否錯,卻未曾問問身邊的人:你覺得這件事對還是錯?你覺得怎樣更好一點?

說到底,一個“好丈夫”,可以是他自己用心琢磨出來的,可以是生活的磨合熏染出來的,也可以是妻子潛移默化影響出來的,但絕對不是強勢的姿態所硬生生打造出來的。

可是晚了—到她失去一切時,才懂得這些,是太晚了。

三十歲的女人,還帶著一個孩子,她心寒地想:或許自己連杯隔夜茶都不如。

就在不久前,段斐帶果果去顧小影家玩,看見顧小影在看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藍》:濃厚的哲學意味,少對白,大量的自然聲響,講述一個關於生命和自由的故事—一場意外的車禍奪去一個女人的丈夫和孩子,她醒來後麵對的是一個對她來說已經成為牢籠的世界,藍色的水、藍色的水晶燈、丈夫未完成的藍色樂譜……在暖紅色調的鏡頭中交叉出現,既是自由的召喚,又是自由的束縛。基氏本人曾經說過:《藍》《白》《紅》三部曲,如同法國國旗的三色寓意一般,依次象征著自由、平等、博愛。

然而那天,段斐靜靜坐在電視前,留意到的卻是影片的另外一條線索:女人一次次地躍入藍色的遊泳池中,再一次又一次地逃離藍色的囚禁。她在複雜的情緒中掙紮了那麼久,最後仍是選擇了完成丈夫的遺作,並把本想賣掉的鄉間別墅留給了丈夫那已懷孕的情人,然後離去—去往她新生活的開始,同時也是對舊日一切記憶的埋葬。

段斐怔怔地看著電視屏幕,特寫鏡頭裏,一個麵容悲戚的女子,呆呆地看著一串藍色的水晶燈,風吹過來的時候,段斐覺得她甚至能聽到水晶片相撞時清脆如風鈴的聲響。

而那一瞬間,段斐的世界似乎也隻剩下這聲響,這代表著回憶、代表著愛情、代表著所有美好往昔與今天一切心靈掙紮的聲響—她任由果果在管桐的看管下滿屋子地亂跑,顧小影跟前跟後地逗弄孩子,樂得哈哈大笑,而她段斐,置若罔聞。

過了很久,直到顧小影玩累了,走到她旁邊坐下,看看她的表情,似不經意地打岔道:“師姐,換張碟,我不喜歡基耶斯洛夫斯基。”

段斐沒說話,隻是低下頭,按了遙控器上的停止鍵。任顧小影換上動畫片的碟片,再衝果果招手:“閨女,來幹媽這裏看動畫片!”

果果很喜歡顧小影,早就忙不迭地往她懷裏撲,兩人一邊看電視一邊又鬧成一團。而段斐還是靜靜地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屏幕,沒有動作、沒有表情、沒有聲音……

敏感如顧小影,見如此打岔都無法把她從沉寂的氣氛中拖出來,幹脆直說:“師姐,其實基耶斯洛夫斯基也沒說錯,忘記,就可以自由。放不開自己,才是最大的束縛。”

段斐終於有了反應。

她仰起頭,給顧小影一個五味雜陳的笑容,她說:“可是怎麼辦呢?小師妹,藝術很偉大,我卻隻是凡人,我無法忘記,也就無法獲得自由。”

她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平靜,眸子沉寂如不見底的潭水,讓顧小影心底的那些希望,頃刻間就墜落,直沉進無底深淵。

(3)

後來的日子裏,顧小影和許莘使出全身解數,隻想做成一件事,就是讓段斐輕鬆點。

可這恰恰也是最難的一道題目—因為在人前,段斐其實從來都很輕鬆。

至少看上去,並不會比顧小影和許莘多出多少心事來。

周五下午,顧小影、許莘、段斐約好一起去看房子。許莘開車先接上顧小影,然後一起去接段斐。在樓下等了兩分鍾,很快就見樓上有人一路跑下來—透過小奧拓的車窗,顧小影和許莘瞠目結舌地看見綰高了發髻的段斐款款走來:咖啡色短袖衫配寬下擺裙子,墨綠、咖啡、卡其色拚布效果加手工褶皺;脖子上是綠鬆石的鏈子,襯著清晰的鎖骨,性感又婉約;手腕上戴著茶色水晶手鏈,抬起手捋一下額前劉海的瞬間,有太陽光在纖細的手腕上晃出一排璀璨的光點……什麼叫環佩叮當、搖曳生姿?這就是了。

顧小影率先從震撼中驚醒,急忙從副駕駛座位上跳下來,無比諂媚地給段斐拉開後車門:“師姐請。”

段斐嚇一跳:“你幹嗎?最近轉行當門童了?”

“舉手之勞。”顧小影一邊上車坐好一邊扭著脖子笑嘻嘻地看段斐,“師姐你讓我頃刻間隻想到一句話,叫作‘美豔不可方物’,所以忍不住就想巴結一下,嘿嘿。”

“男人沒了,自己總還要好好過。”段斐粲然一笑,探頭看看顧小影和許莘,“你倆打扮得也挺漂亮嘛,青春逼人!”

“虛榮,也就是個虛榮。”顧小影點頭哈腰,“買房子嘛,不能穿得太寒磣吧。托莘莘的福,我還是第一次去那種高尚住宅區看房子,總得打扮得像白領才行。”

“白領得有領子。”許莘一邊開車一邊斜眼看看顧小影身上的洋紅色吊帶裙,“你作為一個已婚婦女,穿吊帶裙子合適嗎?你老公不管你?”

“我老公看不見。”顧小影很是哀怨,“上課時又不能穿,我周末再不抓緊穿一穿,這輩子就沒有機會了。”

“眨眼三十。”許莘也歎氣,手指在方向盤上敲來敲去,“都說三十而立,我立啥了?”

“你還沒立啊?你都要自己給自己買高尚住宅區的房子了。”段斐在後排伸直胳膊敲敲許莘的腦袋,“我才是正經三十而立的呢,都把人生立得支離破碎了。我還什麼都沒說,你倆消停點。”

許莘和顧小影一起吐吐舌頭,真消停了。

因為樓盤離得不遠,沒多久就到了。三個年輕的女人往售樓處一站還很是有點醒目效果的—剛一進門,就有穿著紫色套裙的售樓小姐熱情地迎上來,眉眼含笑地遞上幾杯橘子汁。顧小影端詳一下漂亮的玻璃杯,壓低聲音在許莘耳朵邊上感歎:“高尚啊,忒高尚了!”

許莘瞪顧小影一眼,也低聲答:“姐姐我在扮有錢人,你給我裝足了戲份兒!”

“嗯嗯,一定,一定。”顧小影點頭,瞬間挺直了腰,搖身一變就成了一個氣質高貴的都市女性。段斐在旁邊看見了,覺得很無語。

售樓小姐一路不辭勞苦地帶她們三個跑前跑後地看樣板間:果真如許莘所說,有整整一棟樓裏全都是40~60平米的小戶型,層高很讓人滿意。小區綠化也不錯,樓間距雖然不算大,但采光倒還好。

售樓小姐笑容可掬:“女士,我們這裏的戶型都是香港設計師設計的,現在購買的話還可以參加我們回報業主的贈禮活動……”

“贈禮?”顧小影對這種關鍵詞向來敏感,笑眯眯地問,“都贈些什麼?”

“您看這套四十五平米的房子可以贈微波爐的,還有小區會所一個月的健身卡……”售樓小姐笑著介紹,許莘一邊點頭一邊四下環顧房子。

段斐一邊看風景一邊問她妹:“你真決定要自己買房子了?”

許莘走在通往二樓的小樓梯上,回頭答:“早就打算買房了,租房多不劃算。”

段斐仰頭好奇地看著許莘問:“二姨沒說什麼?”

段斐的二姨就是許莘的媽,屬於說一不二的一家之主。許莘想到她媽就頭疼,一邊擺手往上走一邊答:“別提了,你二姨說買了房子她也不來看,裏麵連個男人也沒有,陰氣太盛,不和諧。”

“哇噢!”顧小影舒舒服服地坐在樣板間柔軟的北歐風格沙發上感歎,“咱媽還是這麼睿智!”

感慨完了仰起頭,她衝著正在樓上給許莘介紹房子的售樓小姐喊:“姑娘,你們這裏有買房子送男人當贈品的活動嗎?”

段斐撲哧笑出聲:“顧小影你出門在外的別給藝術學院丟人!”

“對了,還有事跟你說呢。”顧小影手足並用爬到段斐身邊,看著她問,“師姐,你說江老師那人咋樣?”

“誰?江嶽陽?”段斐自然是認識這位昔日鄰居的,想了想點頭,“不錯啊!給莘莘?”

“是啊!”顧小影樂嗬嗬地真有了保媒拉纖兒的癮,“他倆就是磨不開麵兒,江老師不是給我們這一級當過輔導員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師生戀。”

“這算什麼師生戀,你們都畢業兩年多了!”段斐琢磨一下,“我記得他比我大兩歲……那就是比你們大四歲是吧?還不錯,年齡也蠻合適的。”

“對啊,我也是這麼說的。”顧小影趴在段斐身邊竊竊私語,“你妹也不是不看好江老師,她就是覺得相親這種形式丟人現眼。哎,你不知道他倆相過親吧,嘿嘿所以說這是倆腦殘孩子,之前也不問清楚對方的情況,等碰麵了才發現是熟人。”

“真的?”段斐瞪大眼,“莘莘都沒告訴過我!”

“你倆說什麼呢?”許莘從二樓探出腦袋來,“合謀賣了我是吧?”

“那哪兒叫賣啊,那叫造福人類。”顧小影幹脆連涼鞋也脫了,盤腿坐到沙發上,一掃剛才氣質美女的假象,擺出一副標準的媒婆嘴臉,仰頭掰著指頭數,“第一,你這種大齡剩女一旦多了,怨念太強大,容易幹擾正常人類的磁場,從生物學的角度來說很不科學;第二,你倆一人買一套房子,還都是新房,各住各的,這從經濟學的角度來說也很不科學,而且浪費耕地;第三,你倆就因為固囿於一些陳舊理念的束縛,生生斷送一樁好姻緣,從倫理學的角度來說也不科學……”

“閉嘴!”許莘趴在二樓欄杆上扔了一團麵巾紙下來,準確地砸在顧小影腦袋上,“誰說浪費了,我這是投資好不好?再說女人怎麼就不能買房了?當初是誰信誓旦旦說除了男人養女人,這年頭也完全可以女人養男人?怎麼你能養男人,我就不能養呢?”

“我沒說你不能養。”顧小影抓過紙團扔掉,憤憤然,“我當時那是還沒找著人肯養我,現在是有人求著被你養,你都不要……”

“他求著被我養?”許莘一邊下樓一邊不屑地撇嘴,“沒看出來。我看他生活得甭提多滋潤了,依我看這種男人要麼是不婚族,要麼就根本是性取向有問題。”

“我的性取向很正常—”許莘話音剛落,就聽門口有個男人的聲音飄過來,許莘忍不住哆嗦一下,第一反應是自己幻聽了?

哆嗦著往門口看一眼,如夢如幻啊—那個倚在門口往裏看的是江嶽陽嗎?

許莘再納悶地往身後看一眼,果然不出所料地看見顧小影正笑靨如花地衝江嶽陽擺手:“江老師,你來得好快。”

“是很快,我已經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了。”江嶽陽沒好氣地走近了拍顧小影的腦袋,“從你說我求著被人養就聽見了。”

“你……你怎麼來了?”許莘活像看見鬼。

顧小影一邊躲閃許莘能殺人的目光一邊往段斐懷裏縮:“師姐保護我!你妹快要拿目光戳死我了!”

始終處於被忽略狀態的售樓小姐終於忍不住了,笑眯眯地插話:“請問幾位還有什麼需要了解的嗎?”

許莘揮揮手:“不看了不看了,看鬼就看夠了,這就走。”

不出所料被江嶽陽瞪:“說誰是鬼呢?”

顧小影和段斐跟在後麵笑,一行人終於轉戰另一處樓盤。

一天下來,房子雖然沒有確定買哪套,但在相當程度上刺激了顧小影發家致富的宏願。本來按計劃,晚上四個人是要一起吃飯,然後找地方去K歌的,但是管桐的一個電話讓顧小影一蹦三尺高,恨不得能像鐵臂阿童木一樣點上火往家跑。

當時正好是在距離顧小影家不遠處的一個樓盤的售樓處,許莘不顧斯文,一把抓住顧小影:“別跑!你這種伎倆我見多了,不就是過會兒我姐也會找借口往家跑嗎?哼,電視劇裏的老頭兒老太太都用這招兒!”

“哎喲我真不是為了涮你。”顧小影努力掙脫,一邊指著正優哉遊哉看沙盤的段斐苦著臉辯解,“不信問你姐,我也就是悄悄給江老師發了個短信說要請他吃飯……可是我老公剛打電話說這個周末可以回家……嘿嘿,他為了給我驚喜就沒提前告訴我!”

顧小影換上一副可憐兮兮的表情:“我倆都好久沒見麵了,嗚嗚,我好想念我老公啊……”

“嘶—”聽到這句話,旁邊三個人一起摸胳膊,仰頭感歎,“好冷—”

“你們也不用這麼整齊劃一吧。”顧小影很不滿,“你們先將就一次,下次我再請你們吃飯啊!我得趕緊回家洗幹淨了抹得香噴噴的等我老公。”

“嘔—”三個明顯思想不單純的人集體吐了。江嶽陽無力地扶住沙盤旁邊的台子,擺手:“你走吧,你快走吧,真不知道我師兄怎麼受得了你。”

“沒情趣。”顧小影鄙視地看江嶽陽一眼,“江老師,像你這樣三十多歲的純情小處男當然是無法了解我們已婚人士的樂趣的!”

“你滾不滾?”江嶽陽忍無可忍,順手抄起一本宣傳冊,“再不滾我揍你了!”

“哈哈哈哈!”顧小影大笑著往外跑,一邊朝段斐和許莘擺手,“快看,江老師臉紅了……”

等到她的背影終於消失在售樓處門外後,江嶽陽這才無奈地放下胳膊。可是沒想到他一轉身就直直撞上身後兩個女人意味深長的眼神和努力憋笑的臉,江嶽陽感覺自己又快要瘋了。

(4)

這邊顧小影打上出租車,一路上都心潮澎湃:管桐要回家啦!好激動!

也難怪她這麼激動—在過去的一年多時間裏,管桐用來在蒲陰當地接待顧小影的時間都有限,何況回家?

可是緊趕慢趕還是趕在了管桐後麵,顧小影一路呼哧呼哧地往樓上跑的時候,就聽見家門已經打開。她仰頭,看見管桐站在門口,一邊開門一邊看著她笑。見她有點發呆,招呼她:“不認識了?”

“噢—”顧小影一聲歡呼,嗖的一下子像一顆小炮彈一樣衝上去撲進管桐懷裏,哐當一聲就把他頂在了自家門板上。管桐悶哼一聲,一手摟住老婆往屋裏帶,一手努力關保險門,然後對脖子上掛著的“無尾熊”申請:“老婆你鬆鬆手,勒死了。”

顧小影鬆鬆胳膊跳到屋裏,眼神亮亮地看著管桐,笑眯眯地說:“老公,我想死你了!”

說完了衝上去,吧唧一口親在管桐臉上。

向來含蓄的管桐被這一連串熱情的開場白弄得很溫暖,但又覺得很想笑,想了半天才說了一句話:“你這身衣服挺漂亮的嘛。”

顧小影摟住管桐的腰死活不撒手,但還沒忘抗議:“你都沒有說想我!”

管桐笑了:“那還用問?”

“沒說就不算!”顧小影瞪眼,伸手擰一把管桐的腰側,滿意地聽到“嘶”的抽氣聲,命令,“說,說你想我。”

“想,我可想你了。”管桐終於說出這句話,一邊緊緊把顧小影摟進懷裏,補充,“天天想。”

“我就知道。”顧小影得意地揚起頭,“用哪兒想?”

“心髒,大腦。”管桐現在也學貧了,“肝、肺、腸……”

“那你想我哪兒啊?”顧小影笑嘻嘻地膩在管桐身上問。

“哪兒都想。”管桐老老實實地答,“尤其是沒你在旁邊呱呱呱地吵,還挺沒意思的。”

顧小影終於滿意地笑了—雖然管桐硬是把一個無比色情的問題回答得這麼義正詞嚴,但她還是很開心。

她略微推開一點管桐,上下打量一下他的打扮,然後問:“你也剛回來?”

“那當然,衣服都沒來得及換。”管桐笑著說,“你鬆鬆手,我去換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