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換了,陪我去逛超市吧!”顧小影建議。

“逛超市?”管桐很納悶,“你以前不是喜歡逛服裝或者化妝品那裏?”

“可是現在我最想逛的是超市。”顧小影用鼻子在管桐襯衣上蹭蹭,抱怨,“你不在家,我很久都沒有去過大超市了。一個人逛那種地方,多受刺激啊,放眼望去,都是一對一對、一家一家地在采購生活必需品。你這幾個月沒回家了,我需要買東西的時候都是去附近的便利店。每到周末,我一個人在家‘宅’著的時候,都會想,要是你回來,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逛大超市……”

這話說得管桐有點心酸,隻能緊一緊手臂,把懷裏的人摟得再緊一點,然後說:“好。”

顧小影又高興了,轉身就準備出門。管桐略一遲疑,還是先伸手拉住顧小影。顧小影納悶地回頭看看管桐,卻再次被帶進他懷裏。她聽見他在她耳邊說:“老婆,辛苦你了。”

顧小影眼圈一熱,卻終究還是忍住了。

超市裏果然地大物博—顧小影一排不落地逡巡,看見什麼都想往小推車裏拿,不知道的人看見了會以為眼前這個貌似洋氣的傻妞兒是第一次逛超市。

直到逛到計生用品附近時,管桐略微頓一下腳步,看看架子上一排排的小盒子,問顧小影:“這個,買不買?”

顧小影看一眼,無比決絕地回答:“不買!”

管桐覺得有點棘手,試圖解釋:“家裏好像沒有了……”

“沒有了就不用。”顧小影四下看看沒有人,趴在管桐耳朵邊嘿嘿笑著說,“其實洗澡時還是不穿雨衣比較舒服。”

管桐忍俊不禁地拍拍顧小影的頭,看這丫頭賊兮兮的目光,很沒轍:“咱現在要孩子不合適。”

“那什麼時候合適?”顧小影很鬱悶,“等你回來倒是合適,可你什麼時候回來啊?你也甭騙我,傻子都知道你要是留在當地就可以被提拔,要是回來就得維持原來的級別,腦殘了才會選擇回來呢。”

“那你不希望我腦殘?”管桐好脾氣地握住顧小影的手。

顧小影轉過身挽住管桐的胳膊,歎口氣:“我隻是以前沒拖過你的後腿,以後也不想拖而已。既然我敢嫁給一個工作狂,凡事就不能太在意。”

管桐感慨地緊緊攥一下顧小影的手,頓一下才說:“其實我想過了,回來也不錯。”

顧小影驚訝地抬頭,卻見管桐先回頭拿過一個小方盒扔進購物車,然後拉過顧小影一邊往前走一邊說:“快了,不到一年了,你放心,我不會總讓你在這裏等我。”

聽到這句話,顧小影的眼圈又熱了。偌大超市裏冷氣很足,她緊緊握住管桐的手,心想自己今天好奇怪,神經怎麼這麼脆弱?

直到晚上吃過飯、看過電影、拎著大包小包的戰利品回了家之後,顧小影才想起來給管桐講述自己打算把許莘和江嶽陽湊作堆的完美構想。她樂得眼睛都眯起來,拽著管桐問:“你說這樣好不好?”

管桐正坐在沙發上看《新聞聯播》,撥冗思考了一下,點點頭答:“隻要他倆自己願意,當然很合適。”

顧小影盤腿坐在沙發上,樂滋滋地點頭:“那當然!我跟你講哦,許莘現在可有錢了,都打算自己買房子了,高尚住宅區的房子哦!唉,你都不知道,我今天去陪許莘看房子,真受刺激了。那飄窗、那落地窗、那精致的小樓梯……人家那才叫品質生活呢!”

“唉。”管桐歎口氣,看看顧小影那一臉羨慕的表情,“老婆你隻能好好奮鬥了,不然,要是指望我,可能你這輩子都別打算住複式的房子了。”

顧小影瞥一眼管桐,然後湊過來縮到他懷裏,閉上眼哼哼:“算了,你就遵紀守法點吧。哪怕沒有複式房呢,我也不打算後半輩子專門負責給你送牢飯。”

管桐一樂,剛想說話,卻猛地感覺到躺在自己懷裏的小動物很不老實地在東抓西抓,趕緊伸手握住顧小影的手腕:“洗澡去,洗完了睡覺。”

顧小影嘿嘿笑兩聲,把手收回來,提問:“可以不用套套嗎?”

“快了。”管桐隻好哄,“等我回來咱們就不用。”

顧小影很沮喪,站起來一邊往洗手間走一邊嘟囔:“怎麼弄得跟我強迫良家婦男似的,我明明就是個恪守婦道的良家婦女……”

管桐在她身後聽到這話,哈哈大笑。

都說“春宵苦短”,不過這個晚上得把這個概念一分為二—前一半是花前月下的郎情妾意,春宵隻恨太短;後一半卻是“講理+吵架+思想動員政治課”的無趣模式,春宵隻恨太長。

拐點是管桐一句無心的話—事後管桐無數次反省過,你說春風一度之後,多麼幸福溫存、餘韻悠長的回味時間啊,他提什麼話題不好,幹嗎要提“孩子”呢?而且他提起的那個人還是他大學時代的舍友—雖年齡相仿,但該男始終堅定地走在奔往“老婆孩子熱炕頭”的金光大道上,研究生畢業後就結婚,第二年生了兒子,去年又積極地要了二胎,終於在前幾天如願以償又生了個女兒,這下子兒女雙全,羨煞旁人!

顧小影聽得無比神往,她往管桐懷裏鑽了鑽,手又不自覺地往下伸,一邊對他人進行騷擾一邊感歎:“真是有勇氣!我估計我的精力隻能支撐我生一個娃,然後全力以赴去陪他(她)長大。”

管桐抓住他老婆興風作浪的手攥到自己手裏,然後好脾氣地聽她從感慨發展到幻想:“我在網上看到有賣嬰兒連腳褲的哦,好可愛的,等我有娃了就買一件。最好是女孩子,我要給她買好多好多漂亮裙子,梳童花頭,睜眼看你的時候眼睛好大好大的,水汪汪的,真是可愛死了!”

顧小影越說越激動,一個翻身壓到管桐身上,管桐不幸地又發出一聲被壓扁的嗯哼聲,眯眼看看顧小影,隻見她的瞳仁亮亮的,充滿興奮和激動:“我告訴你哦,我最近發現小朋友好有趣的。我們係裏有個老師的女兒叫丁丁,今年四歲了,漂亮得就像小童星一樣。她最大的樂趣就是上幼兒園,哈哈,是不是很奇怪?”

“嗯,很奇怪。”管桐捧場地點點頭,好像一台複讀機。

“所以說牛人就是牛人。”顧小影嗬嗬笑著說,“因為這個老師說她自己小時候就不喜歡上幼兒園,加上大人又寵,所以就沒往幼兒園送。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總覺得自己缺乏早教過程。所以她從女兒懂事起就開始誘惑人家,說你看對麵樓上的某某姐姐玩滑板車的水平很高吧?捉迷藏也不容易被找到吧?那是因為她上了幼兒園,上了幼兒園的小朋友就會很聰明;還有你看爸爸是不是比媽媽搭積木搭得好,不容易倒塌啊,那是因為你爸爸上過幼兒園;你看鄰居家的小哥哥穿著紅色的雙語幼兒園園服是不是很漂亮啊,你就沒法穿,要知道那衣服有錢也買不到,因為小哥哥是有組織的人……”

“哈哈。”管桐笑岔氣了,“還有組織的人呢……這麼小的孩子都好意思騙。”

“哎,那怎麼是騙呢?”顧小影趴在管桐身上戳戳他的胸口,認真訓示,“這是引導好不好?還有啊,每天下午丁丁媽媽都會抱著女兒去他們家旁邊的一所幼兒園門口看小朋友做遊戲,丁丁就想進去玩滑梯,媽媽就會告訴她,那裏不讓小朋友隨便進去玩的,要成為幼兒園的一員,才能進去玩滑梯,丁丁就很向往。一直到丁丁三歲,媽媽送她去上幼兒園了,那簡直是如魚得水……”

“真的假的?”管桐很懷疑,“這孩子怎麼這麼容易上當?”

“哎,你還別不信,通過日積月累的理論灌輸,加上每天的親身接觸,小孩子肯定是有向往的。”顧小影嘿嘿笑。

管桐還是琢磨不明白:“可是孩子自己也會有感受的啊,上幾天幼兒園,發現不如想象中那麼好玩,反倒要被管東管西,多不自在……”

“這你就不懂了。”顧小影幹脆坐到旁邊,眉開眼笑地手舞足蹈,表情真摯得活脫脫像是一個正在“誘騙”自家姑娘的媽,“丁丁媽媽實在是太厲害了,她抓住一切可能抓住的機會鼓勵丁丁噢。比如說丁丁學會自己穿鞋了,媽媽就鼓勵說‘丁丁真厲害,上了幼兒園學到好多東西,還會穿鞋子了’。然後無論她穿得多慢都等著她,有時候還向別人表揚她,再補充說‘丁丁下星期會學會什麼東西啊,媽媽好期待哦’,結果丁丁就跟裝了小馬達似的,又忙不迭地去拿剛學會的簡筆畫來獻寶。然後媽媽就表揚說‘丁丁太了不起了,媽媽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不會畫這種畫,幼兒園真是個了不起的地方啊’……”

“哈哈哈……”管桐再次笑岔氣了,“這娘兒倆太有才了!”

“那是,我們學校就是盛產這種才華橫溢的人,比如你老婆我。”顧小影得意地笑。

管桐點點頭,抬頭看看牆上的鍾,把顧小影拖回身邊躺下:“睡吧睡吧,我有信心,咱孩子將來也會被你禍害得不輕。”

“那怎麼叫禍害呢?”顧小影往管桐懷裏鑽,“唉,你都沒看見啊,丁丁和媽媽穿親子裝站在馬路邊的時候,超級可愛的,回頭率百分之百!”

“這還不簡單,到時候你也和咱孩子穿親子裝。”管桐關燈,拍拍顧小影,“肯定也很可愛。”

“嘿嘿老公你也很可愛?”顧小影美滋滋地摟住管桐的胳膊,湊近了又在他臉上吧唧一口,然後仰頭看管桐,“那等你有空的時候,周五請個假,回來咱們一起去做孕前檢查好不好?”

“孕前檢查?”管桐很好奇,“幹什麼的?”

“就是查血、查抗體,女性查查生殖係統,男性查查精液什麼的……”

沒等說完就被管桐打斷:“男性?我也要查?”

“那當然!”顧小影點點頭。

“我不查,我年年體檢,挺好的。”管桐很不屑,鬆開摟老婆的胳膊,往被子裏縮。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顧小影瞪大眼,翻身坐起來看著管桐,“丁丁媽媽說她懷孕之前就和她老公去查過,段斐師姐懷孕之前也和孟旭一起查過。”

“這丁丁媽是你的精神偶像吧?”管桐瞥顧小影一眼。

“偶像算不上,好歹也是有先進經驗值得我們學習吧。我就不明白了,都是知識分子,孕前檢查就是尊重知識、尊重科學的一個步驟,你怎麼就能這麼排斥?”顧小影著急了。

管桐也不高興了—在此之前他的世界裏沒有生孩子這個概念,與此有關的一切事情他都不關心,所以也不知道“孕前檢查”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甚至在他的潛意識裏,醫院裏的男科檢查都是有生育障礙的人才會去的地方,而那種事也太挫傷男性尊嚴了,他打死都不相信自己會有問題,所以他從一開始就覺得自己壓根沒必要去那種地方!

所以,後麵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半夜十二點吵架,直吵得天蒼蒼野茫茫的。

到最後,顧小影忍不住了,終於怒目而視,上綱上線:“你就是老封建,舊思想,都念了這麼多年書,一點長進都沒有!”

管桐拽過被子蒙上頭:“我不去,我就不去,我什麼毛病都沒有,去那裏幹什麼?”

顧小影氣得胸脯一鼓一鼓的:“農民!沒文化的人才不做檢查!”

“我本來就是農民子弟。”管桐看一眼顧小影,伸手關燈,“睡覺。”

“不準睡,話要說清楚。”顧小影十分憤怒,“孕前檢查是為了對下一代負責!”

“我不檢查也很負責!”管桐就是咬死了不去做檢查,翻身就睡,不再理顧小影,顧小影一個巴掌拍不響,想吵架找不到對手,越想越生氣,轉過身狠狠踹管桐兩腳。管桐不做反應,顧小影重重躺下,也不說話了。

第一次關於“孕前檢查”的爭執到此結束—無果。

但這次爭執卻讓顧小影看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男人的尊嚴果然是詭異的—你可以在床上無理取鬧,但決不能拿他們的“男性雄風”來說事兒。哪怕悄悄說,也不可以。

所以直到管桐再次離家去往蒲蔭之前,顧小影都在絞盡腦汁地琢磨怎麼才能把管桐拐到醫院去。可是她越想就越覺得管桐莫名其妙,連帶著就會想到管桐骨子深處始終無法改變、估計這輩子都不會改變的農村生活的深深印記……不過,說心裏話,管桐能拖到現在都不要孩子,也真算是個異類了。從這個角度上來說,他其實更像是塊農村生活和城市生活、保守思想與科學知識之間的夾心餅幹。作為枕邊人,顧小影必須承認,這種“夾心”狀態在相當長時間內,連同他越來越多的職業自信以及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連根除去的自卑一起,都是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可是,她還是愛他。

那麼,她要做的事就在為他守好這個家之外,還多了一項“心理幹預”—她得不斷琢磨新的、更科學有效、更容易接受的辦法,以便讓身邊這個人盡可能地少點自卑、少點壓力,輕鬆生活。結婚兩年,她在這條路上探索得跌跌撞撞、磕磕絆絆,可是還好,還在往前走,還走得下去。

這就好。

有希望就好,有路就好。

顧小影想:她這輩子最大的優點,就是從不輕言放棄!

想到這裏,顧小影又燃起了新的鬥誌—好吧,既然這次不行,就下次換個方法繼續上!難得管桐回來休假一次,幹嗎不好好享受有限的假期啊!生活的路那麼長,活人還能被尿憋死?

答案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前麵總會有廁所!

不過吵架後也有意外收獲:走之前,管桐懷著無比歉疚的心理(貌似每次離開他老婆之前他都會有這種心理)說是要給顧小影做個新學會的菜—蒲蔭當地的特色名吃“炒雞”。顧小影欣然應允,並對他最後炒出來的那盤黑乎乎的雞塊大加讚賞!

一場風暴似乎還沒開始刮就消弭於無形,管桐也習慣了顧小影的想起一出是一出,所以就沒多想,仍然興致盎然地往顧小影碗裏夾雞肉。管桐不知道,兩年的婚姻生活不是白混的,顧小影現在儼然有相當豐富的鬥爭經驗了—就比如做飯這件事吧,雖然管縣長在烹飪方麵十分沒有天賦,但隻要他肯下廚,就一定能得到讚揚!哪怕飯做得再難吃,顧小影也能找出點鼓勵的地方來!如果不做飯而是去洗碗呢,顧小影也會煞有介事地說“老公你就是比我刷碗仔細”,偶爾出去和朋友聚會的時候還要大肆讚揚自家老公“出得廳堂,入得廚房”,時間久了,管桐還真是挺有成就感和責任心的……

所以嘛,這說得不好聽點就是家庭生活也需要鬥智鬥勇,說得好聽點就是我們每個人都有必要學會用他人所能接受的方式去生活。

這是一種尊重,也是一種愛。

隻是,管桐沒想到,這一次,關於“孕前檢查”的話題,顧小影可不是一時興起—她隻是在尋找前方的那個廁所,所以暫時先憋著而已。

(5)

不過用腳指頭想想也知道,顧小影能找到的謀士,掰著指頭數,也就段斐和許莘兩個。

周一晚上,顧小影和許莘去段斐家看果果。吃完飯,把果果哄睡了,三個人湊到段斐臥室聊天。顧小影一坐下就開始義憤填膺地痛陳管桐的“不上路”,直到許莘聽煩了:“蒼蠅你嗡嗡得我頭大,去把電視給我打開。”

顧小影很憤怒:“你們到底有沒有仔細聽我說話?”

“聽了,不就是你想生孩子你老公不配合嗎?”許莘躺在床上伸懶腰,“我還以為多大的事兒,吃完飯就聽你聒噪。有這時間你買張汽車票去蒲蔭,強暴了他,不就完了。反正你也沒少強暴人家……”

段斐嘿嘿笑一下才正色道:“說正經的,他這也是為你好,你是自己不知道一個女人帶孩子有多辛苦,我不就是個例子?”

“真邪門了,我以前不怎麼想要孩子的,好像就是不知道從哪天起,一夜之間就突然開竅了。”顧小影也歎氣,“你們都不知道,我晚上做夢都能夢見一個孩子摟著我的脖子叫‘媽媽’。”

“不會吧?你是來真的?”許莘驚恐地看顧小影,“你怎麼總是比我思想超前?我還沒戀愛,你就結婚了;我依然沒戀愛,你都打算生孩子了!”

“我這才是正常思維,你這種長不大的小孩子體會不了。”顧小影嫌棄地推推許莘,跟她保持一定距離,意料之中又被許莘踹一腳。

“別怪我沒給你打預防針啊小師妹。”段斐一邊拿遙控器找電視頻道一邊慢慢地說,“生孩子可不是件簡單的事,需要做的準備實在是太多了。你孕期的精神狀態是很脆弱的,一點點刺激就會讓你覺得無比委屈,無比不容易。你現在一個人,一旦懷孕了,管桐也沒回來,你打算和你婆婆一起生活?等你開始孕吐,她做的飯恐怕你連看都不想看,你身邊又連個跑腿給你買東西吃的人都沒有,你怎麼辦?”

“上次我懷孕的時候誰說我身邊除了老公還有朋友的?”顧小影義憤填膺地指著麵前的兩個女人,“你!還有你!你們兩個翻臉就不認賬啊!”

“那當然不一樣了,那時候你都已經懷上了,這會兒不是沒懷上嗎?”段斐瞥一眼顧小影,“我嚴肅地告訴你啊,生孩子就是個係統工程,從一開始的封山育林,到後來的辛勤勞作,孕吐後還得變著花樣給你找食物吃,若是孕晚期趕上冬天穿衣服厚,就連脫褲子脫鞋都需要找人幫忙……這些除了你老公,還真沒多少人頂得住。”

“可是那還要一年!”顧小影愁眉苦臉。

“不過隻有一年而已,你急什麼呢?”段斐很納悶,“又不是十年八年,有什麼好急的?”

“真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顧小影歎息。

結果沒想到,第二天晚上和管桐通電話,他居然也說了同樣的一句:“不過隻有一年了,著什麼急呢?”

顧小影隔著電話線翻白眼:“等你回來了,再準備準備,再奮戰一年半載,等懷上孩子,三年過去了!”

管桐極其不認同,斬釘截鐵、信心十足地否定:“那不可能!不就是生孩子嗎?哪用奮戰一年半載?最多三個月!”

“喲嗬。”顧小影笑眯眯地瞪大眼,“管桐你很有信心嘛!你是對我有信心,還是對你自己有信心?”

“這本來也不是什麼難事兒吧。”管桐很不屑,“不就是生孩子嘛,咱這麼年輕,身強力壯,那還不是想啥時候生就啥時候生,想生啥就生啥……”

“等等,等等。”顧小影憋住笑打斷管縣長的話,“管桐你晚上喝酒了?”

“喝了一點,不多。”管桐回答完了才反應過來,很不滿意,“我沒醉,我是在陳述事實,不就是生孩子嗎?怎麼被你弄得那麼複雜?又是上醫院,又是三年才能完成的,你看咱爸媽那會兒洞房花燭夜就能懷孕,九個月就把孩子生出來了……”

“稍等,打住。”顧小影十分不厚道,“那是你爸媽,可不是我爸媽!我爸媽那會兒聚少離多,沒你爸媽這麼有效率。”

“老婆,我爸媽也是你爸媽。”管桐又歎氣,“兩年了,你什麼時候能有點自覺意識。”

“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我又錯了。”顧小影一迭聲地答,“可是管桐,我爸媽是絕對不會為了省五百塊錢路費而不讓我放假回去看他們的,我爸媽也從來不掩飾對我的想念,他們現在都恨不得能讓我天天回家陪著他們。”

“唉,老觀念難改啊!”管桐皺眉歎氣,“爸媽在農村生活了一輩子,被錢壓了一輩子,聽說貸款就覺得比天大,我解釋了,他們聽不進去。”

“那也別不讓我回娘家吧?我又沒花他們的錢!”顧小影雖然忘性大,但想起冒火的事情火氣來得也很快,何況還是這種隻要想起來就一定會冒火的事。

管桐是徹底無奈了,他現在發現了—分居兩地除了不能互相照顧以外,還有一種最壞的後果,就是不能在第一時間內麵對麵地有效滅火。

兩人再度不歡而散。

電話剛放下就又響起來,顧小影一看號碼就樂了—是顧爸顧媽!

“閨女。”顧爸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樂嗬嗬,“給管桐打電話呢?”

“別提了,這人忒能吹了。”顧小影把管桐“想啥時候生就啥時候生,想生啥就生啥”的典故複述了一遍,自己都笑了,“爸你說他多麼無恥!”

“理論上來說這也不是沒可能嘛。”顧爸哈哈大笑,“那你們打算什麼時候給我弄個小外孫抱抱?”

“等著吧。”顧小影瞬間就把球踢出去,“你女婿說得一年後。”

“其實也不用一年後。”顧爸顯然等不及了,“我不在你媽身邊,你媽還不是把你生下來了?再說你懷孕後老老實實告訴我們,也別藏著掖著。雖然我們暫時沒退休,不是還有你公公婆婆搶著要去陪你嗎?”

“哎喲,算了吧,爸,你可比管桐擅長打擊我的積極性!”顧小影哀號,“他說了那麼半天都不頂用,你這一句話就滅絕了我對生孩子的全部念想!你真偉大!算了算了,那還是等一年吧,等管桐回來了,我們慢慢生。”

“你這個孩子怎麼總是這樣,一點長進都沒有。”顧紹泉也頭大,“你不能看不起勞動人民,想當初往回數三代,大家都是農民出身。”

“我知道,我爺爺也是農民,我奶奶也是農民……”顧小影四仰八叉地躺在沙發上歎氣,“如果我真看不起農民,當初就不會嫁給管桐。我正是因為覺得農民子弟淳樸也勤奮,而且奮鬥得特別不容易、特別有幹勁才願意和他在一起。這些年你也看見了,我也沒少受委屈吧?是,一開始我不懂事,還找事兒,可是現在我真是覺得嫁個‘鳳凰男’挺好的。你還別說,雖然我們現在依然經常吵架,可我就是覺得我男人好,別的男人再好也不適合我。所以,我的思想真的是很健康的。可是爸爸,現實點吧,管桐好,不等於我和我公公婆婆就能說到一起去,就能有共同語言。而且正相反,我和我公公管利明同誌,那是相當沒法兒溝通。你知道嗎?就在前幾天,他還跟我說貸款十幾萬是件無比恐怖的事情,所以為了省錢,讓我國慶節不要回家看你和我媽了,可以省點錢。”

“哈哈。”顧紹泉終於也繃不住地笑了,“管桐怎麼說?”

“他敢怎麼說?”顧小影瞪眼,“誰要是敢阻撓我回家看我自己的爹媽,我剁了他!”

“你都打算為人母了,說話要顧忌。”顧紹泉樂嗬嗬地道,“回來吧回來吧,我給我姑娘做糖醋魚吃!”

“嗬嗬,我就說嘛,爹媽還是自己的好。”顧小影嘿嘿笑著拍馬屁。

“你等會兒,電話給你媽,要是我和你說話了,沒讓她說,轉身她就得埋怨我。”顧紹泉小聲道,“你媽越來越小心眼兒了。”

“說誰呢?”一聲斷喝從天而降,電話轉眼間易主,“小影啊,我周五去省城開會,你想要點什麼,我給你帶。”

“啊!真的?我爸剛才怎麼沒說?”顧小影從沙發上一躍而起,眼冒綠光,“我要螃蟹,媽媽,我還要秋蝦,我還要爸爸做的熏魚,我還要……”

“慢點慢點。”顧媽顯然在四處找紙筆,一邊找一邊埋怨,“顧紹泉你絮叨這麼半天也不說正事兒,指望你傳個話真是做夢……哎你給我找個筆啊,就會幹瞪著眼看我忙活,怎麼這麼多年了還是一點眼力都沒有……”

顧小影興致盎然地聽著顧媽數落顧爸,而顧爸顯然是正在任勞任怨地找筆,一邊找一邊辯解:“我這不是沒來得及說嗎?”

顧小影忍不住笑出來,一邊笑一邊想:管桐還嫌他老婆絮叨、沒事找事、容易上火、脾氣不好,這說起來也是遺傳,她也沒辦法啊!

柴米油鹽醬醋茶,加上不斷的小口角、小爭執,還有永遠都嘮叨的女人,以及永遠都嫌女人嘮叨、但實際上自己上年紀後也會越來越嘮叨的男人……這些,才叫生活吧?

(6)

省城會晤,顧媽羅心萍當然又要提孩子的事兒。但這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好像一夜之間所有人都結婚了、都忙不迭地生孩子—當羅心萍宣布說連顧小影的表妹和表弟媳婦都已經同時懷孕了時,顧小影覺得這回可真是天崩地陷了。

羅心萍滿臉神往地展望:“說起來她倆的預產期還挺接近呢,都在年底,兩個牛寶寶!”

顧小影埋頭吃飯,不做反應。

羅心萍看女兒沒反應,恨鐵不成鋼地咬牙:“你們到底打算什麼時候要孩子?”

“媽,我才二十八。”顧小影當然不能說就算自己想要孩子管桐也不配合這件事,隻好推諉搪塞,“著什麼急?”

“著什麼急?”羅心萍驚訝地看著顧小影,看了很久突然歎口氣:“算了,我也不多說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你自己看著辦吧。不過我告訴你啊,你妹和你弟都已經聲明了,叫了你二十七年的姐姐,如今終於翻身了!以後你家娃娃就得叫他們家娃娃‘哥哥’或者‘姐姐’了!”

顧小影正在吃一塊小排骨,果然就被這句話順利地噎住了……

第二天,羅心萍踏上了返回F城的路途,顧小影按照許莘指示再次陪她和段斐去看房子。

從售樓處出來的時候,顧小影提起自己弟弟妹妹們都要生孩子了這件事,忍不住苦笑:“還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現在都快讓這兩對爸媽給煩死了,天天催我們生孩子……問題在於不是我不想生,是我老公覺得時候不到啊!”

“其實我倒是覺得,要孩子這件事,不是說到了年齡就是最合適的時候,而是要具備能夠接受一個孩子的心態和能全心全意陪一個孩子成長的環境。”段斐不緊不慢地開口,“從這個角度上來說,你老公說得也沒錯,他是希望能和你一起承擔一個孩子所可能帶來的全部麻煩,你應該覺得慶幸才對。至於爸媽的絮叨,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就好了,畢竟上一代人的生活軌跡和我們這一代是完全不同的。至少他們沒有到二十五六歲才畢業,也就想不到現在二十八九歲甚至三十幾歲生孩子都是很正常的事,隻要符合年輕人自己的生活規劃就可以。”

“你們真是偉大,居然能這麼熱忱地討論如此深刻的話題。”許莘感歎著搖搖頭,“我覺得生孩子真是件恐怖的事,就算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肯定還有很多麻煩是始料未及的。”

“所以才反複告訴你們,生孩子是個係統工程!有熱情是好事,但是你不可能生出孩子來就扔在一邊不管吧,你得陪她長大吧?不管是物質上的保障、教育孩子的精力、陪孩子長大的耐心,還是你自己對於很多人生問題的思考,都要足夠成熟的時候,才能真的有充足的悉心、充足的閱曆、充足的樂觀一路引導孩子往前走。”段斐笑一笑,一邊走一邊說,“現在你正好有這樣一段時間來做這個心理準備和物質準備,有什麼不好?”

“其實以前我的確不著急的,可是現在才體會到,原來真是要有很多發生在你身邊的、意想不到的刺激,才能讓你體會到什麼是真正的‘兵臨城下’。”顧小影歎氣,“看來我就算是綁,也要把管桐綁到醫院去。”

“醫院?”許莘又驚悚了,“男科醫院?”

“滾!”顧小影齜牙咧嘴地伸手掐許莘的脖子,“你居然咒我老公!人家雖然比咱老點,也不至於去男科醫院啊!”

“那你們去醫院幹什麼?”許莘一邊躲一邊問。

還是段斐笑著替顧小影答:“他們要去做孕前檢查。”

“我隻知道產前檢查,孕前檢查是什麼東西?”許莘很好奇。

“嗯,根據我網絡偵查的結果,女的這邊除了B超之類的,還要查優生四項,好像還提倡體內沒有風疹和乙肝抗體的人去打防疫針……哎喲說起來真可怕,敢情很多病毒是表現不出來的,萬一莽撞地生了孩子,或者懷孩子期間感染了,就會生小頭小眼、顱內鈣化、先天畸形之類的孩子……”顧小影說到這裏忍不住抽口冷氣縮縮肩,然後才掰著指頭繼續煞有介事地答,“至於男的那邊好像是要被大夫摸摸,然後再自個兒摸摸,最後弄點疑似‘84消毒液’的液體出來驗驗,查查質量……”

“84消毒液?”許莘瞪大眼,“怎麼會有‘84消毒液’呢?”

“顧小影你不要帶壞小孩子。”段斐哈哈笑著拍顧小影,“我們家莘莘還是女孩子呢。”

“哈哈,對,差點忘了,女孩子。”顧小影很不厚道地指著許莘哈哈大笑,“你是女孩子,哈哈哈……”

“顧小影!”許莘咬牙切齒,“不要揭我傷疤!我告訴你,我現在看見兩隻湊在一起的蚊子都嫉妒!你別把我惹急了,我把你家管縣長活埋了,讓你當小寡婦!”

“哎喲快算了吧,就你那個挑剔勁兒,說你著急,誰信啊?”顧小影做一臉不屑的表情,“嘁,連‘84消毒液’都沒有接觸過的蒼白人生,唉……真是蒼白啊……”

許莘也不管是走在大街上,頓時呼嘯著撲過來。三個人一邊笑一邊鬧,似乎,隻有這樣熱鬧的時候,才能忘記彼此的煩惱—不過畢業幾年,命運就在每個人身上畫出種種截然不同的軌跡:沒結婚的想結婚,卻找不到合適的結婚對象;沒生孩子的想生孩子,卻和自家男人隔了四百公裏遠;結了婚、生了孩子的卻又離了,想再結婚卻難於上青天……大千世界,誰沒有煩惱?誰又可以永遠不煩惱?

也是在那天晚上,顧小影突然從睡夢中驚醒。

是深夜,不知道具體幾點,但顧小影似乎是聽到了什麼聲響,便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可是,當視野漸漸變得清晰的刹那,她突然倒抽一口冷氣—居然,床前是有人的?!

她的心髒在瞬間緊縮,她半眯著眼睛,仔細觀察床前黝黑的人影,似乎見那人影動了一下,朝她的方向看過來,她害怕地急忙又閉上眼睛。過了會兒她偷偷睜開眼,看見那人影開始往客廳的方向走。這時她的意識真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她幾乎是在最短時間內就想到來人一定是從陽台上爬進來的,入室盜竊的可能性極大。她的大腦飛速運轉,她想起自己床邊的書桌上有筆記本電腦,門口玄關那裏有自己的手提包,裏麵有手機、錢包以及各種銀行卡、儲值卡……她的內心在黑暗中激烈掙紮:怎麼辦,要不要弄出一點聲音來?是和歹徒搏鬥,還是裝作什麼都沒看見?要不要“破財免災”?可是怎麼甘心啊—筆記本電腦裏還有剛寫完的論文,如果被偷走了,連備份都找不到……

這樣掙紮的時候,她已經下意識地翻個身,裝作說夢話的樣子。可是多麼奇怪,那入室盜竊的盜竊犯居然毫不畏懼,還是自顧自地往客廳方向走。顧小影有點著急了,想要起身,可是居然爬不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她的手腳好像都失靈了,她明明知道盜竊犯都在不遠處,可是她卻連呼喊的能力都沒有……

就在她瞪大眼睛盯著盜竊犯的後背的時候,突然那人轉過身,就在他們目光相撞的瞬間,顧小影的心髒猛地緊縮一下,然後……然後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當她再次從夢中醒來的時候,大約是早晨八點,陽光沿著窗簾隱約透進來,她幾乎是在睜開眼睛的瞬間就一個挺身坐起來。她清楚地記得前一晚的那個夢,想都沒想就跳下床,先看看書桌上的筆記本電腦—尚在原位,再去玄關處看看自己的包—也沒有被動過的痕跡,她有點納悶了,再去陽台上看看,所有的窗戶都好好地關著。顧小影有些恍惚地站在屋子裏,看著遍灑的晨光,伸手摸摸自己的心髒,仍然有心悸的感覺。夢裏,那想發聲卻發不出來的恐懼,那內心掙紮的糾結都曆曆在目,可是,難道隻是一個夢?

顧小影終於第一次感到一種強烈的恐懼。

到這時,顧小影終於不得不承認,她已經有了些強迫症的苗頭—獨自生活一年整,恐懼就像兩隻手,死死扼住她的喉嚨。

其實,在管桐下鄉掛職的最初日子裏,顧小影對於管桐的離開是欣喜的:不需要做飯、洗襯衫,不需要適應另一個人的生活節奏,這對於一個本來生活就很豐富的女人而言,是很輕鬆、很愉悅的一件事。

可是隨著獨居時間的延長,她開始覺得孤獨、寂寞:沒人和你拌嘴,沒人和你說話,沒人讓你產生做一餐豐盛晚飯的衝動,當然就更不會有人分享你的快樂,並給你無微不至的溫暖與幸福。古人雲“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現在,顧小影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即便你習慣了孤獨與寂寞,你也很快會被親情的暖意感染;可是一旦你習慣了家庭的溫馨,再離開時,那樣的孤獨才更像是一刀刀的淩遲。

漸漸地,她開始害怕:她習慣了晚上睡覺前把保險門鎖兩道鎖,把所有窗戶都關嚴實,所有窗簾都拉上。再後來,她甚至開始把窗簾搭在窗台上,然後在窗簾上再壓一個玻璃杯。可是即便如此,狂風大作的夜晚,她聽著窗外的呼嘯聲,還是會害怕。她開始每晚每晚帶著忐忑入睡,她睡覺前總要安慰自己說“顧小影,但願你能看見明天早晨的太陽”……

這樣的經曆,她從來沒有對別人提起,哪怕是管桐。

她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盡管她也並不認為管桐具備和歹徒搏鬥並獲得完勝的能力,但她還是在他偶爾回家的那幾個夜晚裏睡得無比安心。那些夜晚,她摟著身邊那個人的胳膊,聽窗外電閃雷鳴或是北風呼嘯,覺得溫暖安逸。她睡覺前總是要趴在管桐胸口深呼吸一口氣,似乎一個男人的氣息就足以給她壯膽……

這些,管桐也未必能注意到。

可是這場夢魘給顧小影帶來的震撼是巨大的—整整一個白天,她都在家裏走來走去,緊張地巡查每一個窗戶的插銷。隻要想起晚上的那個夢,她就覺得這個家裏危機四伏。她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從心髒到手心都濕漉漉、冷冰冰的。

這種恐懼與委屈終於在管桐晚上打來電話時膨脹到了最大—當管桐照例問一句“今天好不好”的時候,顧小影繃不住一天的緊張,號啕大哭。

電話那邊,管桐手中的電話也差點被嚇掉了,他忙不迭地連聲喚:“小影,小影,你別哭,你說發生什麼事了?你倒是說話啊……”

他一邊問,顧小影一邊不歇氣地哭,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總之當顧小影的恐懼都暫時得以發泄之後,管桐的三魂七魄也被嚇掉了一大半,基本上隻剩機械的問話:“怎麼了?別哭啊,發生什麼事了?你快說,別嚇唬我!”

顧小影這才原原本本地從昨天晚上的噩夢開始講,然後說到這一年來的獨居生活所帶來的恐懼。她一邊說,管桐一邊變得更加沉默。

這是第一次,管桐知道,原來,這一年來,她除了孤獨、寂寞,還害怕。

也是第一次,管桐覺得自己似乎真的做錯了什麼。

記不清過了多久,顧小影哭夠了,抽噎著問管桐:“管桐,我們要個孩子,好不好?”

思維太跳躍,管桐差點又沒跟上,但兩年來的鍛煉好歹強化了他的心理素質,所以可以處變不驚地問:“你自己都害怕,多一個孩子,不會更害怕?”

顧小影又抽噎兩聲:“不怕,有個孩子在身邊,我就是個強大的母親,我就顧不上擔心自己了。”

管桐覺得這個邏輯很奇怪,可是具體哪裏奇怪又說不出來,隻好安慰老婆:“快了,我真的就快回去了……”

“管桐,還有一年,我快要熬不下去了。”顧小影說著說著又哭了,她一邊哭一邊想起昨天夜裏的膽戰心驚,還有早晨醒來的心悸猶存,她的聲音裏漸漸帶了嘶嚎樣的沙啞,“管桐,我真的熬不下去了。我以為我可以,我以為我很堅強,很勇敢,可是原來實際上我很懦弱,我怕孤單。我缺乏安全感,你明白嗎?”

管桐的心髒在這個時候終於迸發出抽搐的疼痛—他似乎是這才知道,他以為給了他溫暖和依靠的那個家,對於顧小影來說,原來不過是一處空落落的房子。而作為一個男人,他卻沒有辦法給他的妻子一份最基本的安全感……

在此之前,他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失職。

終於,他在沉默一會兒之後說:“好,我周末回去,咱們去做檢查,要孩子。”

顧小影愣了。

隔著一條電話線,顧小影不知道此時的管桐是什麼表情。但是從他的聲音似乎能聽出,他有強大的內疚,促使做出這個本來堅持不肯做出的決定。

結婚兩年整,似乎已經談不上愛或不愛,但在那一刻,顧小影知道了,婚姻這條路上,愛,就是相互依戀、相互尊重、相互扶持……還有實打實的相互心疼。

(7)

周四晚,管桐依約趕回省城,毫無疑問受到了他媳婦盛大、隆重、熱情的迎接—看見那一大桌子豐盛飯菜的瞬間,管桐向來不怎麼浪漫的大腦指使他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是:“做這麼多菜吃得完嗎?這得剩多少?”

差點沒把正係著圍裙忙前忙後的顧小影氣得背過氣兒去。

可是管桐這個不怕死的還皺著眉頭跟上一句:“這起碼得吃兩天的剩飯剩菜才能吃完……扔個一盤半盤還行,都扔掉還怪可惜的呢。”

顧小影恨不得拿鍋鏟子敲到他頭上。

結婚兩年多了,這兩人在有些事情上似乎仍然難以溝通。

比如做飯吧,按顧家的習慣,平日裏也是吃多少做多少,可是逢女兒放假回家、有朋自遠方來或是過年過節,自然是一大桌子色彩紛呈、花樣繁多的菜式才有慶祝的氣氛。顧小影習慣了,覺得這樣的迎接才算歡天喜地,所以每次放假回家進門第一件事都是直奔廚房,先看看有什麼好吃的,再在勞苦功高的顧爸臉上吧唧親一口—那樣的出場方式,向來是一家人熱鬧的緣起。

可是管桐家不是這樣的:自小家境貧寒,住校讀中學那會兒每個月回家一次,管利明便會在這一天去集市上買一塊肉,於是那天晚飯桌上恒久不變的素炒油菜、素炒韭苔就會變成油菜炒肉、韭苔炒肉—每天都有肉吃,在管利明、謝家蓉甚至少年管桐的心中,就是好日子了。而後來管桐上大學了、讀研究生了,常常利用寒暑假時間打工賺錢,回家的時間少了,加上管家的日子也漸漸富裕一點了,所以管桐再回家的時候,盡管逢年過節也仍然不過三四個菜,但其中總會有一大碗紅燒肉和肉餡餃子—年三十吃著有肉的餃子看黑白電視裏的春節聯歡晚會,已經是全家人心中莫大的幸福。

所以,管桐一直不太明白,為什麼自己每次陪顧小影回娘家,顧爸顧媽都至少要搞出八菜一湯才能落座?自家人犯得著這麼見外嗎?

而且不管在她家住三天五天還是十天八天,每天頓頓都是豐盛如筵席,管桐更想不明白了:他倆回省城後,老兩口要吃多少天的剩飯剩菜,才能把這些天裏不重樣的盤盤碗碗都清理幹淨?

在管桐眼裏,每頓飯少做點,吃多少做多少,如果剩得不是很多,倒掉也無所謂—少吃剩飯剩菜,少攝入亞硝酸鹽,這才是健康生活。

所以他也就越發看著眼前滿滿的一桌子菜發愁—這麼多,雖然看上去還都不錯,可是撐死他也吃不完啊!

不過,好在兩年多的磨合把顧小影的火爆脾氣改變了不少—放在以前,她肯定會把鍋鏟子隨便一扔,爆吼一聲“愛吃不吃”,揚長而去。這一賭氣,管桐至少要花一晚上才能把盛怒的老婆安撫。

可是現在她習慣了—既然見麵的時間這麼短,何必要浪費在吵架上?倒不如幹脆把道理說開,避免以後再發生此類浪費時間、浪費精力的摩擦。不管怎麼說,顧小影覺得自己還是應該慶幸的:至少,自己找的是個雖然會有分歧,但還講道理的男人。

要知道,兩人都講理—肯講理、會講理、能服理—這才是和諧家庭的前提。

多想了這三五秒,顧小影心底剛才還騰地一下子躥起的火苗就漸漸熄滅了。她一邊指揮管桐端菜端飯一邊瞥管桐一眼道:“我男人一個月才能吃一次家常便飯,我不變著花樣給他做點好吃的,我心裏能好受嗎?”

管桐愣了。

他手裏還攥著湯匙和筷子,傻愣愣地扭頭看看顧小影—結婚兩年多,這丫頭每次說情話的時候都是膩膩歪歪的樣子,還沒怎麼見過她用這樣家常的語氣說這樣的話。

說不感動是假的,可是震撼太過巨大,令中文係畢業、有著強大邏輯基礎的管縣長在這瞬間居然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過了好久,他才感歎了一句:“老婆,你辛苦了。”

又是這句話—顧小影忍不住背過身翻個白眼—從結婚到現在,指望這個呆子說“我愛你”那純粹是做夢!情話更別想了,因為在管桐的詞典裏情感最濃厚的話就隻有這句“老婆你辛苦了”,還有就是“老婆對不起”……可是,偏偏就是這副呆樣子,讓顧小影覺得,其實他也挺可愛。

因為,他的眼睛是不會撒謊的。

顧小影放好最後一碗湯,這才看著管桐歎口氣:“管桐,其實,你爸媽給你多做的那碗紅燒肉和我爸媽每次迎接咱回家時做的八菜一湯,還有我今天給你做的這一大桌子菜,意義是一樣的。”

管桐又愣一下,抬頭看看顧小影,聽見她說:“我從離開家來省城讀大學起,雖然有寒暑假,但畢竟不是天天在家裏膩著了。所以隻要我回家,爸媽恨不得把我想吃的好菜都做一遍,那種心情我想想都覺得難受。所以隻要我一有假期就爭取回家陪他們,不僅僅是為了吃得好,也是因為我很努力地吃,他們會很高興。我也不想讓他們吃剩飯剩菜,可是他們心甘情願地不讓剩飯剩菜出現在我麵前。雖然我現在還沒生孩子呢,可也能想象得到,將來一旦我有了孩子,我也會恨不得天天研究食譜,把最好吃的、最愛吃的菜都堆到他麵前,就算讓我天天吃他剩的我都願意。這種感情沒有語言表達,隻有本能的行為,加上男人天生不如女人敏感,所以哪怕心思再細膩也體會不到。”

管桐想了想,點點頭:“好像,是這樣。”

顧小影一邊盛湯一邊又說:“你以為你爸媽不想做八菜一湯嗎?如果從小條件具備,自然就會有這種意識。可是家境貧寒慣了,才會隻濃縮在一碗紅燒肉裏。就像今天,我做這麼多菜不過是想讓你把喜歡吃的都能吃到,至於吃剩飯剩菜的問題,我心甘情願,我願意,你享受就好,何必在意?”

管桐這會兒真感動得有點思維紊亂了,悶了半天終於看著電視裏的《新聞聯播》憋出一句:“還是有老婆好啊!”

“咳—”顧小影差點嗆著,抬頭看看管桐誠摯的表情,無語:管縣長,你終於在“老婆你辛苦了”的層麵上更上一層樓了,恭喜你!

第二天一早,兩人起床直奔醫院。顧小影的檢查項目拉拉雜雜的一大堆—驗血、做B超、打預防針、拿葉酸片,折騰到中午十一點多才結束。管桐的倒是簡單,十點半就興高采烈地拿著化驗單來邀功請賞。

“老婆,快看快看。”管桐找到正在B超室外麵一邊喝水一邊溜達的顧小影,憋不住的得意神色,“我說咱身強力壯吧?”

顧小影接過單子看看,絕大部分名詞看不懂,但統計結果裏有個數據是“正常形態精子96%”,想必是個不錯的數值。扭頭看看管桐一臉小人得誌的笑容,顧小影也忍不住笑了,揮手把單子拍在管桐臉上:“看不出來喲,這麼大歲數了,還挺強悍!”

管桐接住化驗單,很委屈地申辯:“我比你大不了多少。”

“看臉是大不了多少。”顧小影點頭,順便瞥一眼管桐下半身,扁扁嘴,“現在看來,貌似功能還不錯。”

“這還用現在才看出來嗎?”管桐瞪顧小影一眼,很不滿意。

但是大家要知道,一個人一旦小人得誌,那種嘴臉就不是能在短時間內卸除的—尤其還是當這個知識匱乏的人本以為“孕前檢查”是對其男性特征的侮辱,而後來意外發現這是從科學角度對其“強悍功能”進行肯定的時候,他在一定時間內簡直就是呈加速度地“得誌”,並越發“小人”了。

晚上許莘打電話約顧小影第二天繼續看房子的時候,管桐本來在廚房裏洗碗,聽見有說話的聲音,迫不及待跑到臥室,問顧小影:“給誰打電話?爸媽嗎?別忘告訴他們檢查的事啊!”

顧小影不勝其煩,揮手:“出去出去,不是爸媽,是許莘。”

“噢。”管桐乖乖地又回了廚房洗碗。

許莘好奇心一如既往的旺盛:“管大哥要幹什麼?他跟你爸媽感情不錯呀,還知道打電話時打招呼。”

“嘁。”顧小影憋不住笑,“他那是恨不得全世界人都知道他有多健康,萬一生不出孩子來也不是他的責任。”

“跟生孩子有什麼關係?”許莘很迷茫。

顧小影就從頭到尾把上午體檢的故事講了一遍,許莘哈哈大笑:“真沒想到你老公那樣的人也會有這麼不含蓄的時候,太出乎意料了,太不像他了。”

“所以看人不要隻看外表,小同誌。”顧小影語重心長地告誡。

至於晚上……毋庸置疑,那是個曼妙的夜晚。

是在管桐睡著以後,顧小影扭頭看看他的臉,在寂靜的夜裏問自己:顧小影,你真的做好準備了嗎?

大家說得都沒錯,生孩子是個係統工程:盡管在沒有做好生理、心理、物質準備的時候突然降臨的小天使也依然會健康幸福地長大,但生孩子畢竟不是一個人的事—少一點生活中的挑戰,盡量讓孩子的到來成為驚喜的期待而不是摩擦的源泉,這是我們能夠去做並且有條件的話也一定要做的事。

那麼,顧小影,你能做到嗎?

看著窗外依稀透進屋的月光,顧小影想起這一路走來的坎坎坷坷。想起最初日子裏的那些失望、吵架,忍不住長籲一口氣—多好啊,走過了那麼多有摩擦的日子,才知道怎樣去克服摩擦;走過了那麼多有分歧的日子,才知道怎樣去消除分歧。毫無疑問,一個孩子的到來勢必將增加更多的麻煩,本來就已經很瑣碎的生活會越發讓人煩躁。可是,好在已經有了一個不錯的溝通基礎,盡管不會一點障礙沒有,但她顧小影已經有信心讓自己生活中的溫馨多於瑣碎,喜悅多於麻煩,幸福多於疏離。

是的,她做好準備了:她會努力,愛孩子,愛丈夫,愛這個家。

那將是一個從天而降的小天使,帶著媽媽的渴求、爸爸的關懷來到這世界上。他(她)會是爸爸媽媽生活中的一個新的裏程碑,是黏合劑,而不是切割器。

那將是他們最心愛的寶貝,是他們的全世界!

(8)

可是……做好準備是一回事,戰鬥勝利則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打完風疹防疫針後的最初三個月,必須承認,顧老師的生活還是相當滋潤的—因為這三個月裏不能要孩子,所以吃喝玩樂什麼都沒耽誤;又因為已經準備要孩子,所以在娘家和婆家麵前總算是暫時性躲過了絮叨的暴風雨,姑且算是風平浪靜。

在這期間,管桐還是每個月回家一次,每次兩天;顧小影沒課的時候也會蒞臨蒲蔭,檢查指導工作;管桐不抽煙,所以戒酒就好了;顧小影按時吃葉酸,偶爾會忘記,但好在忘的次數也不是特別多……至此,似乎一切都在沿著和諧得不能再和諧的道路前進。

可是,睿智的馬克思他老人家一早就告訴我們,萬物都不是永恒的,而是前進的、變化的、發展的—當三個多月後的某天早上,早孕試紙上那類似“小隊長”標誌的“一道杠”越來越清晰的時候,顧老師那一度隻有陽光沒有陰霾的、強大的小宇宙……失落了。

上午,顧小影監考間隙坐在考場外一條甬路邊的石凳上休息。正天馬行空地不知道琢磨什麼的時候(反正顧老師的思緒始終都是跌宕起伏、不知所雲的),手機響了。

拿出來看看,是管桐的短信:“幹嗎呢?”

喲,有進步啊,光天化日之下還知道慰問他老婆了—顧小影對自家男人的這種進步感到十分欣慰,趕緊回過去:“你上午不開會、不視察、不擾民?”

管桐很憨厚地先打一個嗬嗬的感歎詞,然後才解釋:“昨晚打電話你關機了,我發條短信看看你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顧小影翻個白眼—“出什麼事了”,這人真是一如既往的不解風情,你說你答一句“我想你了”會死嗎?

不過她倒是早知道她老公的思維從來都是這麼循規蹈矩,也是這時候突然想起早晨的“小隊長”標誌,便晃晃腦袋回條短信:“老公,我們失敗了。”

過了會兒,管桐短信到:“?”

顧小影氣不打一處來—看不懂就說看不懂,發個破符號糊弄誰呢?

捎帶著一想,新的罪名成立—肯定是因為管桐做事情不賣力,所以本月才失敗了的!

遂憤憤然回複:“!”

估計管桐在那邊更茫然了—之所以茫然,是因為這才努力了不過一個月,他壓根沒想到他老婆真把生孩子這件事看得天大。再者他老婆突發奇想慣了,有時候思維跳躍得不像是地球人,所以也沒必要用正常人的思維去揣度。

他實在想不明白,隻好問:“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