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小影哭喪著臉回複:“嗚嗚,我沒有中獎。”
管桐更迷糊了:“你買彩票了?”
顧小影氣得頭頂冒青煙—你說這人呆、笨,他怎麼就能這麼呆、這麼笨?看看人家的老公,隻要老婆說了上半句,他就知道下半句是什麼意思,這是怎樣的“提頭醒尾、天資聰穎”啊!可是輪到管桐,隻要你不把話朝最通俗裏說,他就永遠都不明白是什麼意思。你說這種人居然還是秘書出身,到底是管人事的人眼神不好,還是他們的語境集體性缺乏生機與活力?
顧小影惡狠狠地按手機鍵盤:“笨死了,我是說因為你精子活力不夠,我們這個月失敗了!”
管桐終於恍然大悟,但很不認可這種對自己的投訴:“你怎麼知道是我的問題,醫生都說我沒事!”
顧小影瞪了手機幾眼,很不屑地打字:“是誰當初說想什麼時候生就什麼時候生,想生什麼就生什麼的,太扯了。”
“這不是才一個月嗎?你急什麼?革命是一天兩天能成功的嗎?”管桐鎮定自若。
顧小影樂了:“你打算八年抗戰?”
“那倒不必,不過戰術是可以借鑒的,‘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這是大智慧。”
“誰退了?誰疲了?你皮緊了?”顧小影對管桐的措辭很不滿意。
管桐估計也樂得不輕,但還惦記著人民公仆的形象,寒暄一下便打發掉他老婆:“我上班呢,不囉唆了。”
顧小影舉起手機,仰頭在太陽下晃一晃,撇一下嘴,自言自語:“還‘敵疲我打,敵退我追’呢,等你回來讓你見識見識什麼叫‘疲’!”
當晚,顧小影去段斐家蹭飯,看見果果乖巧可愛的樣子便又想起早晨的那“一道杠”,忍不住悲從中來,一邊看著果果一邊哀歎:“生孩子怎麼這麼難啊……”
段斐抬頭看看顧小影:“羅馬也不是一天建成的,你至於這麼迫不及待嗎?”
顧小影扁著嘴抱怨:“站著說話不腰疼,你順順利利地就有了果果,當然體會不到我們這種人的痛苦。”
段斐看她那副受打擊的樣子,歎口氣,扔給她一個蘋果道:“生孩子確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過你生完了就會發現,這其實也不是一件多麼複雜的事情。我還打算如果條件允許,就再生一個呢。”
“真羨慕死了。”顧小影一手抓著蘋果,一手把抱枕蒙在臉上哀號,“我連一個都沒有呢。”
段斐安慰顧小影:“你也不用著急,正好利用這段時間好好搞搞前期的奠基工作,調整一下內分泌,檢查一下牙齒,如果有咽炎一類的慢性病抓緊治好,每天喝點乳製品,葉酸不要忘記補充。”
“內分泌?牙齒?咽炎?”顧小影掀開抱枕瞪大眼看著段斐,“這都和生孩子有什麼關係?醫生說了,我十分健康。”
“這都是經驗之談,就說你這種文盲不懂科學。”段斐從書架上抽下來一本書扔到顧小影身上,“好好看看吧,如果媽媽身體寒,月經周期不規律,生下來的孩子也會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比如說容易感冒、咳嗽之類的。而且懷孕期間也不能使用止疼藥或者消炎藥,一旦牙疼隻能忍著。有咽炎的人一旦複發,嚴重者會引起早產,這可不是嚇唬你啊,我有個同事就是咳嗽太厲害,提前破水了……”
“上蒼。”顧小影一邊啃蘋果一邊翻著書感歎,“還這麼多學問!”
許莘也湊在旁邊看,一邊看一邊哆嗦:“真可怕……”
“你怕什麼?跟你有什麼關係?”段斐看見許莘那副不著調的樣子就犯愁,“你到底找沒找到個合適的?”
“姐,你饒了我吧。”許莘縮在顧小影身邊,也搶個抱枕哼唧,“看上我的我看不上,看不上我的我倒挺中意,你讓我去哪裏找個合適的?你以為菜市場買菜呢,你拿錢去了就能有貨?”
“我不聽你這種敷衍之詞。”段斐斬釘截鐵,“周末繼續相親去,這次這個是社科院的助理研究員,經濟所的……”
“經濟所?”許莘抽口氣,“不會是個老學究吧?”
“人家挺年輕的,才比你大三歲!”段斐白妹子一眼。
“這麼年輕?”許莘質疑,“他搞過經濟嗎?沒實踐就直接搞理論?”
“這些都是次要的,你現在關鍵不是判斷人家的研究成果怎樣,而是判斷這個男人是否適合結婚!”段斐一點都不客氣。
“唉,為什麼你們總是喜歡給我安排這麼高尚的知識分子?”許莘歎口氣,“上次我們社的一個大姐給介紹了一個電影學博士,那才叫一個‘咬文嚼字’—‘開始’不叫‘開始’還非得叫‘濫觴’,一句‘恐怖電影的濫觴’出口,差點沒刺激死我!”
“去看看再說。”段斐瞪眼,“你就缺乏一種‘有棗沒棗打一竿’的正確心態。”
“關鍵是每次都打到歪瓜裂棗!”許莘哀號,然後抬頭憤憤地盯著段斐,“你就惦記督促我!你呢,你自己最近打了幾竿子?”
顧小影聽到“打棗”這個詞就在旁邊笑,段斐卻笑不出來。她看看麵前兩個顯然還是少不更事的“小姑娘”,隻是悠悠地歎口氣:“你們覺得,像我這樣的情況,就算願意打,還能打著什麼好棗嗎?”
聽到這句話,顧小影和許莘麵麵相覷,突然不知道接一句什麼話好。
那夜,段斐失眠了。
深夜了,她摟著果果躺在床上,可是怎麼也睡不著。她想起表妹許莘的那句“看上我的我看不上,看不上我的我倒挺中意”,不得不承認,在緣分到來之前,這句話適用於所有人。
是啊,等待是煎熬的過程,許莘可以放心大膽地等,一是因為她心理素質好,從來不覺得自己老;二是因為許莘到底還是個待嫁的姑娘,不像她段斐,離過婚,有個女兒,從一開始就套上了“原罪”的枷鎖—在所有人眼中,一個巴掌是拍不響的,所以離過婚的女人沒有純粹的無辜。即便你遇上了一個負心人,在各位看官的判斷裏卻仍然是要多問一句“假使你沒有過錯,為什麼連自己的男人都看不住”……
說到底,人人都是上帝,而她段斐,卻不再記得伊甸園是什麼模樣。
(9)
段斐並沒有想到自己會那麼快遇見孟旭。
說起來,這個城市很小也很大—高校這個圈子,轉來轉去就這麼多人,說來說去彼此都認識;可是若真的想要遇到,對於這個上百萬市區人口的城市而言,隻要避開彼此常出沒的那個校園,相逢的幾率也並不大。
可是,或許,她早該想到,新華書店這種地方,向來是孟旭唯一肯逛的購物場所。
寒假前,已經快兩歲的果果精力旺盛得在家裏待不住。段斐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帶她出去轉轉—上午在步行街上花20元錢喂了兩次“吃奶魚”,眼見著幫人喂魚還要給別人錢,這令段斐很無語。好不容易才把意猶未盡的女兒從魚池前一路拽進了新華書店,挑了幾本繪本後去收款台前排隊,果果卻對窗外有人牽著的氣球很向往,一個勁地拽段斐的衣服,指著氣球叫:“媽媽,媽媽,媽媽……”
因為適逢周末,排隊等結賬的人很多,段斐彎腰做個“噓”的口型,小聲對女兒說:“果果不要吵,等結完賬,媽媽也給你買那個氣球好不好?”
果果很高興地咧著嘴使勁點頭,使勁壓低了聲音:“嗯。”
段斐摸摸女兒的腦袋站起身,然而就在抬頭的刹那,旁邊款台前投過來的目光猛地令段斐僵住—孟旭?
隔著不寬的一條過道,兩列隊伍中,段斐就這樣和孟旭兩兩相望。彼此的視線都太虛了,誰也不知道對方究竟在看什麼—興許,是孟旭更儒雅了一些的氣質;興許,是段斐略為瘦一點的臉龐。可是,隔著五百個日夜的時光,隔著曾經一切的恨和怨,彼此的目光都是出乎意料的波瀾不驚。
不知道過了多久,似乎身後的人等得不耐煩了,催段斐:“往前走走,快到你了。”
段斐這才恍然大悟,有些僵滯又有些麻木地牽著果果的手往前走,於是視線自然而然又發生了軌跡的變化—孟旭一直盯著果果看,果果盯著書店玻璃幕牆外小朋友手上的氣球看,而段斐壓根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
直到彼此都結完賬,站在門口,孟旭才走過來,看著果果,動動嘴,似乎想說什麼,卻忍住了。過很久,他蹲下身,伸手想摸摸果果的臉,果果不好意思地往後一縮,就閃到了媽媽身後。
段斐覺得進退維穀。
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介紹孟旭?
說“這是你爸爸”?可是果果從小跟著姥爺姥姥長大,年紀也太小,還沒上幼兒園,所以對於“爸爸”這個概念也不是很執著,甚至於對她來說,就連“媽媽”也沒有姥爺姥姥那麼重要。她隻是躲在段斐身後,滴溜溜地轉著大眼睛,好奇地看著孟旭,難得不再嘰嘰喳喳地問東問西,可是段斐越發沒了主張。
離婚的時候,雖然還是在哺乳期,但因為段斐心灰意冷,這個婚離得也算是斬釘截鐵。後來才知道,如果當時她執意不肯離,孟旭也未必能撤退得這麼幹淨利落—可是,段斐求也求過了,退也退過了,既然對方不領情,難道還真要她一哭二鬧三上吊,直到把這對奸夫淫婦送上道德的審判台,再連同她自己一起受千人矚目、萬人議論?
她不是那種人。
不是她懦弱,隻是她丟不起這個人。
回想離婚後這一年多的時間裏,幸而有父母支持、有朋友開解,還好,段斐覺得自己過得還算豁達。唯一忐忑的,隻是覺得自己從此對挑選男人這件事,再沒有了發言權。畢竟,連“潛力股”都不靠譜了,還有什麼股能一路飄紅?
她隻是不知道該怎麼對果果解釋—終究有一天,她要正麵以對女兒的提問,她總要告訴果果,她的爸爸在哪裏,還有爸爸為什麼不能和果果在一起。
離婚了,誰也別找誰,可是麵對“孩子”這個紐帶,若說一點關係都沒有,可能嗎?
與此同時,孟旭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對果果介紹自己?
說“我是爸爸”,那該怎麼解釋爸爸從來不和果果住在一起甚至從來沒有出現過?按月打到段斐卡上的生活費,不多,一個月才幾百元,卻代表了孟旭全部的官方存在。他以為自己可以忘記,可是就算忘記了當年那些做夫妻的時光,卻沒有想到,再見到果果的時候,血濃於水的親情仍然可以讓他忍不住從心底泛上柔軟的情緒。
直到果果仰頭看媽媽,晃著媽媽的手繼續叫:“媽媽,媽媽,媽媽……”
段斐終於歎口氣,打破兩人之間的僵持,說了句再俗不過的開場白:“最近還好吧?”
“還行。”孟旭站起身,反問,“你怎樣?”
“我也不錯。”答完這一句,段斐又沒話了。
她習慣性地想起初中英語課本上對話第一課:How are you?Fine,thank you.
兩個三十多歲的人,昔日的夫妻,再見麵卻隻能重複這種初級對白,隻能說是造化弄人。
果果還在催:“媽媽,那個,球……”
段斐低頭,看看那張明顯帶有孟旭特征的小臉,那一模一樣的額頭、下巴,心裏說不清楚是什麼感覺,隻能憑下意識回答:“好,這就走,咱們去買氣球。”
然後抬頭勉強笑笑,對孟旭說:“再見。”
孟旭沉默幾秒鍾,才答:“再見。”
直到出了新華書店大門,段斐還能感覺到背後有隱隱的目光注視,可是她不能回頭。
她想,她這半輩子,已經夠沒麵子的了,那最後一點臉麵,就留給自己吧。
隻是,她忍不住又想起這個千百次糾結於自己夢中的問題:倘若當初生的是個兒子,一年半前的孟旭,還會不會這麼義無反顧地選擇離婚?
無論答案是什麼,顯然都比如今的結果,更讓段斐感到悲哀。
段斐的感覺沒錯,孟旭的確是目送她們娘倆消失在人群中。
孟旭無法形容這種感覺—算不上是多麼後悔,但應該有種失落,若有若無地捆縛著他。事實上,他必須承認,夜深人靜的時候,回家看見冷鍋冷灶的時候,總是不可避免地會想到曾經家裏的那些溫暖,但很可惜,每想到這裏,總也會不可避免地想到當初的那些不愉快。
他,或者她,這輩子恐怕都跨不過去昔日所有的那些坎兒了。
他得承認,離婚後的時光比他能想象到的要安靜多了—興許是高校教師目前的授課方式決定了老師們之間除了開會彼此很難見麵。加上藝術學院這種地方向來是自由主義思想和行為的多發地,所以他習慣了讓自己神龍見首不見尾,隻要不是規定了必須要參加的活動,或者排好了一定要上的課程,他基本隻生活在自己的書房裏,看書,搞科研。一年半的時間,他升了官,成為科研處副處長;出了本教材,拿了省社會科學二等獎;寫了些論文,其中幾篇發表於中文核心期刊;參與了省級重點課題,不僅自己有成果,還幫三個研究生確定了論文方向;課講得也不錯,課堂上很少有人睡覺,女生們依然熱衷於圍在孟老師身邊請他答疑解惑……
去年夏天的一切,就好像一場速速落幕的鬧劇般,在少數幾個知情者不屑又隱忍的目光中極快地湮滅掉了。盡管用腳指頭想想也知道肯定有不少好事之人會在背後指指點點、嘀嘀咕咕、猜來猜去,但既然離婚不是什麼新鮮事,人們好奇一陣子也就忘記了。
今天的孟旭,和之前所有日子裏的那個孟旭一樣,除了多了個單身的身份,並沒有感覺到自己身邊發生了什麼變化。
隻是,偶爾,任何一個還算是心智正常的男人,都會忍不住想起那個流著一半自己血液的小孩子吧?
閑下來的時候,他會忍不住想象:那個應該和自己很像的小丫頭,現在長成什麼樣子了?她多高了?有牙齒了嗎?會說話了吧?
這些問題讓他覺得很有趣味—尤其還是在藝術學院公寓樓裏,時常總是有老人家抱著孫子孫女上上下下的時候,他每次看見,都會好奇地這樣想象著。
然而,今天,他就這樣見到了自己的女兒。
意料之中,真的有像他一樣的額頭、下巴……其實他覺得如果去掉一些嬰兒肥,果果的臉型也和自己很像。可是,這麼個自己的小複製品,卻用看陌生人的目光看著他。那目光,甚至沒有她看窗外的一個氣球時那麼熱切。
她不知道他是她的爸爸。
這個認知令孟旭有些無法遏製的失落。
可是,他能說什麼呢:所有這些結果,難道不是他自找的?
過去的一年中,他一直很忙—他忙著輔導伍筱冰考試,忙著在她第一次落榜後鼓勵她繼續努力,忙著在她第二次考試前幫她聯係更好的學校……她如願以償考走了,於是他們分手了。
麵對這個結局,他當時心裏五味雜陳:說不在乎,那不可能,畢竟曾經肌膚相親,他甚至把她當作自己的妹妹、女兒、女人去關心,去幫她出謀劃策……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此類“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的例子實在是看多了、麻木了,總之當伍筱冰真的離開時,他也並沒有想象中那麼痛徹心扉。
他不敢去想—難道,從一開始,在他們彼此心裏,就已經都給這份感情打了折扣?
再或者,說得更淒涼點—他要的是慰藉,她要的是台階,他們從一開始,要的就都不是天長地久的依賴?
想到這裏,他周身湧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所以,也正是因為這些前因與後果擺在麵前,現今就算有法律準許,他還能夠走到果果的生活中去嗎?
他過得了自己這一關,或者段斐那一關嗎?
孟旭知道:這次偶然的遇見,提出了一個他一直想去思考,卻從未敢於認真思考的命題。
(10)
段斐給許莘打電話的時候,許莘剛去自己相中的“高尚住宅區”交了房子的訂金,正在陪顧小影逛商店。
打著“優生優育”的旗號,顧小影毫不猶豫地買了商場裏最貴的一件防輻射服—1300元人民幣,卻隻有薄薄的一小件,怎麼看怎麼像件吊帶衫。
趁顧小影去款台結賬的時候,許莘就扯著這件昂貴的“吊帶衫”在商場的燈光下端詳,那種審慎的目光不像是在看衣服,倒像是在驗鈔。
然後電話就響了。許莘看見是表姐的手機號,沒等段斐說話就投訴:“姐,我跟你說哦,小蒼蠅可奢靡了,她買件防輻射服都要一千三!你說這哪是衣服啊,這整個就是拿十三張紅票子貼在身上嘛……”
段斐本來醞釀著準備像祥林嫂一樣發泄的哀怨情緒頃刻間就被她妹打岔打去了一半,頓了會兒才哭笑不得地說:“你倆在逛商場?”
“是啊,這周她老公不回來,我也不用加班,兩個孤獨的女人啊……相依為命。”許莘一邊搖頭晃腦一邊看見顧小影交完錢正往回走。
顧小影也遠遠地就看見許莘在打電話,還很好奇地盯著她看。許莘做出一個“我姐”的口型,顧小影看見了,目光頓時暗淡下去—那種昭然若揭的小情緒讓人一猜就能猜到她肯定又沒往好地方聯想。
“我剛才帶果果去新華書店,遇見孟旭了。”段斐直接切入主題。
“孟旭?”許莘愣一下。聽見這句話,剛走過來的顧小影也愣了。
“是,孟旭。”段斐歎口氣,“沒怎麼變,還是那個樣子。我以為我不在乎的,可是看見他,還是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不好形容,反正絕對不是留戀,也不是懷念,但是就是有種很奇怪的滋味……”
“那這樣吧,我看你也別浪費電話費了,幹脆把果果留給你爸媽,你馬上打車去顧小影家,我們晚上在她家聚餐,涮火鍋。”許莘看看顧小影,見她正在拚命點頭,“人多,還熱鬧,來了再給我們講你的豔遇。”
“豔遇?”段斐笑了,“是討厭的‘厭’吧?”
許莘樂了,驢唇不對馬嘴地答:“我們買了雞肉丸、牛肉丸、魚丸,歡迎品嚐。”
晚上,顧小影家燈火輝煌。
能開的燈估計都打開了,這使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都頗沒人氣的屋子顯得十分熱鬧。顧小影、許莘、段斐、江嶽陽四個人圍著餐桌涮火鍋,一片熱氣騰騰中隻聽得嘈雜無比—
“不要動我的肉!”
“那還是我的豆腐呢。”
“就是吃你的豆腐怎麼了?”
“顧小影你不要臉!”
“有吃的誰還要臉?”
“姐,她搶我的豆腐!”
“你們不要吵,看江老師吃了多少牡蠣了?這才叫‘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你倆傻帽兒!”
“啊!牡蠣,給我留點,就這麼點值錢的東西!”
“我也沒吃多少啊……我說顧小影你能不能大方點?請人吃火鍋你準備這麼多青菜豆腐幹什麼?你看看,嫩豆腐、鮮豆腐、豆腐泡、豆油皮、凍豆腐……你家養兔子呢?”
“兔子吃豆腐嗎……”
“兔子不吃豆腐,兔子吃你—吃你那滿腦子的草!嘁,還大學老師呢,誤人子弟!”
“我告訴你許莘,你可以侮辱我,但你不能侮辱我的職業!當老師是我從幼兒園時代的夢想—嘶,燙死我了!”
“活該!說錯話遭天譴了吧?”
……
江嶽陽和段斐麵麵相覷—整個過程中,他倆各說了一句話,可是為什麼,這飯桌上卻如此嘈雜,好像有兩百隻鴨子在吵架?
直到眾人終於吃了個半飽,談話氣氛才漸漸從鴨子吵架變得正常起來。
先是許莘喝了半瓶啤酒,然後借酒壯膽地問昔日給自己當輔導員的江嶽陽:“江老師,你怎麼還不結婚?”
江嶽陽白了許莘一眼:“怎麼?你要嫁?”
許莘很坦誠,一點都不顧及自己昔日師長的顏麵:“要嫁早嫁了,還能等到今天?大家都知道,我從來都是狗窩裏藏不住幹糧。”
顧小影塞一嘴菠菜葉子,口齒不清地補充:“還是個安置在高尚住宅區的狗窩。”
“就算那是狗窩,有我這麼帥的幹糧嗎?”江嶽陽很不滿意,一邊蘸調料一邊抱怨,“我也快被我爸逼死了,他說要是我再帶不回去個媳婦,就要跟我斷絕父子關係。”
“不過還真別說,江老師,你別嫌我市儈,其實很多時候,男人還不如幹糧可靠。”許莘歎口氣,“你說幹糧還能用來充饑,關鍵時刻救人一命,男人行嗎?危難時刻,早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你怎麼小小年紀就對人生這麼絕望?”江嶽陽扭頭看許莘,卻剛好看見段斐低下頭很努力地夾一個起伏在火鍋裏的鵪鶉蛋。他似乎隱約明白了點什麼,也不說話了。
顧小影突然想起下午段斐的那個電話,想問又不敢問,便偷偷捅捅許莘。許莘回頭看看顧小影,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想了想才問段斐:“姐,你下午去書店了?”
段斐抬頭看看眼前盯著自己看的三個人,幹脆坦然地笑笑:“是啊,還遇見孟旭了。”
江嶽陽夾了一筷子菜,愣愣地忘記了往嘴裏送。
顧小影和許莘麵麵相覷,然後一起看著段斐,表情有點哀傷。
還是段斐先打破麵前詭異的空氣,笑著說:“你們這是什麼表情?”
見麵前幾個人不說話,段斐莞爾一笑:“放心吧,我沒你們想的那麼脆弱。當初選錯了人,走錯了路,過錯了日子,可是套用一句雜誌裏的話,‘錯的是你,是他,不是愛本身’。雖然矯情點,倒是實話。”
眼前的三個人愣一下,開始此起彼伏地點頭。段斐笑笑,扭頭問許莘:“房子定下來了?”
“定下來了,今天去交了訂金。”許莘握拳,“過幾天用剛發的獎金交了首付,我就正式成為房奴一族,新生活開始了!”
“挺好!生孩子的生孩子,找對象的找對象,還房貸的還房貸,生活還有這麼多目標沒有完成,日子果然有奔頭!”顧小影端起裝著橙汁的杯子豪氣衝天,“為新生活,幹杯!”
“幹杯!”難得大家話題一致,紛紛響應—話說,這群人的對話能這麼主旋律的次數也不多,值得載入史冊。
飯後,顧小影在廚房裏一邊洗碗一邊給許莘講管桐的笑話,許莘擦著碗哈哈大笑,結果差點把碗摔了。段斐想幫忙,卻被她倆趕出狹窄的廚房休息,於是幹脆端了杯水站在陽台上看外麵馬路上的車來車往。江嶽陽看見了,在客廳裏猶豫一下,也推門走到陽台上。
段斐回頭看見是江嶽陽,笑一笑:“江老師,你也喜歡看熱鬧?”
“我本科畢業當輔導員的時候你都大三了,也沒帶過你們班,你叫我的名字不是更正常?”江嶽陽糾正完了回頭聽聽裏麵那堪比兩百隻鴨子的笑聲,“其實我要是喜歡熱鬧應該待在屋裏,沒見過什麼地方比她倆所在的環境更熱鬧。”
“跟她倆在一起比較不容易患抑鬱症。”段斐喝口水笑笑,“要是沒有她倆,我怕是不會這麼快就恢複過來吧。那時候,難為她們肯任勞任怨地聽一個怨婦訴苦,還要給怨婦講笑話—大概比跟祥林嫂說話還累。”
“不至於,你再絮叨都沒有她倆能說。尤其是顧小影,我剛認識她的時候還沒有這麼深刻的感受,到她讀研的時候大家熟悉了,才發現這孩子怎麼聒噪得這麼富於創造力呢。”江嶽陽歎息,“她的存在直接導致我在相當長時間內都懷疑自己作為一個綜合大學中文係的畢業生到藝術學院來做學生工作到底是不是選擇錯誤。”
段斐笑了:“看他倆不是過得挺幸福的?管大哥那麼悶的人,找到這麼個媳婦,生活充滿色彩,也算互補。”
“我師兄審美比較奇特。”江嶽陽也笑了。
“我們家莘莘也是個很樂觀的人。”段斐果然不負顧小影厚望,走到哪裏都記得推銷自家妹子,“其實和這樣性格的人在一起生活會比較快樂。”
江嶽陽屬於一點就透型,也直言不諱:“段斐,你不覺得你妹妹有句話說得很正確嗎?既然大家都是狗窩裏藏不住幹糧的人,要嫁、要娶早就進行了,何必等到今天?”
“嗯?”段斐扭頭看看江嶽陽—路燈和月光都很明亮,照在他臉上顯得眉目清朗,表情真摯。
“我們不是一路人。”江嶽陽笑一笑,“大家的好意我心領了。”
“可是你也該找個女朋友,談場戀愛了。”段斐明明比江嶽陽小兩歲,可是那一瞬間竟然越看越像個語重心長的大姐。
江嶽陽覺得這個勢頭很不妙,趕緊解釋:“你怎麼知道我不談?我從畢業到現在都相親不下六七十次了,看見個把順眼的也談幾個月。可是談戀愛是一回事,結婚過日子是另一回事,總讓你遇見些不適合過日子的人,你有什麼辦法?”
“其實不是對方不適合過日子,說到底還是你不想和人家過日子。”段斐一針見血,“不信你就回頭看看那些和你相親過的女孩子,如今是不是好多都已經嫁人生子,過著自己還挺滿意的小日子?”
“那我總要找個能和我一起過日子的人吧。”江嶽陽歎息,“是跟我自己,又不是跟別人。”
“這倒也是。”段斐點點頭,“其實這麼多人在單身的圈子裏轉,無非也就是因為想找一個能陪自己、而不是陪別人過一輩子的人。一輩子太長了,總要找個合適的人,過適合自己的日子。”
“那麼你呢,怎麼打算的?”江嶽陽看著段斐,略頓一下才問。
“碰吧,碰見合適的,就再賭一把。”段斐看著遠處歎口氣,“前幾天在網上看帖子,有人說得很讓人心酸,說是一個女人離婚了,帶著孩子,要是女孩子還好點,將來繼父還能得點嫁妝,要是男孩子呢,就比較讓人怵頭,會覺得多了起碼一間房子的負擔。要照這個理論來說,我還得感謝我們家果果是個女孩子。”
她這話真的太心酸,江嶽陽突然不知道該接一句什麼好。
身後客廳裏隱約還能傳來顧小影和許莘的爭吵,江嶽陽回頭,看見她倆一邊分一罐護手霜一邊唇槍舌劍。段斐也回頭,剛好看見顧小影一臉痛心疾首的表情教育許莘:“感覺?大姐……咱們都不是小女生了,誰還講感覺啊?你就不能現實點,先看看這個人適合不適合過日子啊?我跟你說,你甭挑剔得這麼歡實,等你好不容易找到兩相情願的男人了,你也三十好幾了,一結婚就得生孩子,你連二人世界都沒享受過,你虧不虧?”
許莘嘴硬:“才不會,我說了算!我就不生孩子,你們能把我怎麼著?我告訴你啊顧小影,你別拿我爸媽那副腔調跟我說話。我就不明白了,你們怎麼自己都不肯將就,偏要我將就?我不就是比你們結婚的時候年紀大了點嗎?那充其量也就算是積壓貨品,也沒過保質期吧!”
誰知顧小影突然歎口氣:“唉,算了,說你幹嗎呀?我自己還天天被兩個爸、兩個媽催到頭大……我也沒過保質期呢,他們著急什麼?”
隔著一道紗門,段斐也歎口氣。
江嶽陽依然不知道該說什麼,還是跟著歎氣。
(11)
其實許莘也知道自己不能再挑下去了,可是也不能一點都不講究呀!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許莘站在年僅三十一歲的助理研究員麵前,看見對方穿著一件鼓鼓囊囊的黑色羽絨服,配一條略有些褶的西褲,用帶有本省某欠發達地區特色鄉音的普通話,好脾氣地問:“咱們,走走?”
許莘抬頭環視一下冬天裏偌大的、寒風蕭瑟的中心廣場,再低頭看看自己腳上七分跟的高跟鞋和身上不怎麼厚實的裙裝與薄薄的羊毛外套,內心激烈地拚殺了一下:一個聲音說,帶他去咖啡館坐而論道吧,犯不著為了個不解風情的老男人委屈自己;另一個聲音說,人家都提出要在廣場上散步了,去咖啡館誰掏錢?就算自己願意掏,人家會怎麼想……
拚殺半分鍾後,許莘認命地點點頭:“好吧,那就轉轉吧。”
年末,小北風嗖嗖地刮,許莘縮縮肩膀,哀怨地看看四周,到處都是行色匆匆的行人。滿廣場上,隻有音樂噴泉還在不緊不慢地唱著歌噴湧,許莘仔細聽聽,發現背景音樂居然是《命運》,頓時內心悲愴得無以複加……
正悲愴著,助理研究員好心地問許莘:“你冷嗎?”
出於禮貌,已經不止一次栽在“愛麵子”這個缺點上的許莘迅速調動已經凍僵了的臉部肌肉,笑笑答:“還好。”
“那就好。”助理研究員也笑笑,他笑的時候許莘注意到他有兩顆小齙牙,“現在的女孩子都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一種審美潮流,我是不敢認同的。你跟她們不一樣,大方,實在。”
知識分子對許莘同學的評價實在是高,令寒風中的許同學不得不再次調動肌肉笑一笑。
“聽說你是少兒出版社的編輯?”助理研究員顯然對這個職業很滿意,“咱們算是同行,我們去年做本省文化產業藍皮書的時候,我就是做的出版這一章。”
“啊?是嗎……”許莘覺得自己有必要表示一下基本的熱情,從而轉移注意力,忘記寒冷,“我隻看過這幾年的中國文化產業發展報告。”
“咱們省內的出版產業很不景氣呀。”助理研究員長歎口氣,頗失落地說,“和民營資本比起來,國營的劣勢太明顯了。機製上存在瓶頸,想占市場份額,太難了……”
“也不是都不行吧?”許莘對這種說法很不滿意,“我們社去年碼洋2.6億,還是不錯的。”
“少兒圖書?”助理研究員搖搖頭,“現今最火的係列有幾個是咱們省的?再說一個少兒圖書的市場能有多大?說到底還是吸引力小,缺乏真正意義上的暢銷書!”
許莘忍不住咳嗽了一聲,翻個白眼,心想大哥你不是這麼無知吧……你難道不知道現在一個好的少兒圖書係列盈利有多少嗎……
“不過也好。”助理研究員看看許莘笑笑,“女孩子也不需要掙多少錢,我還是堅持要由男人養家。女人的薪水太多了,對於家庭穩定是個很大的威脅。”
許莘目瞪口呆,想說的話在舌尖轉了一圈,還是咽回去。其實她本來很想問:如果我說我已經靠著你看不上的少兒圖書係列給自己買了套房子,你是不是覺得我不僅僅是個威脅,而根本就是一個家庭安定團結的恐怖因素了?
“前麵有賣熱豆漿的。”助理研究員突然蹦出來這麼一句話,一瞬間令許莘如同聽到天籟,滿懷感激地抬頭問:“哪裏?”
“那兒。”助理研究員指指不遠處,笑笑,“我請你喝豆漿吧!”
“行!”許莘痛快地點點頭,幾乎是一路飛奔到了豆漿攤前。天寒地凍的,也顧不得形象了,抓起一杯熱豆漿就插上了吸管。這時候助理研究員也走過來,拿起一杯豆漿問:“多少錢?”
攤主是個挺淳樸的中年男人,一邊幫許莘拿餐紙一邊答:“五塊。”
“這麼貴?”助理研究員瞪大眼,扭頭看許莘,見她已經開始喝豆漿,隻好無奈地從錢包裏掏出五元錢遞給攤主,一邊說,“趁火打劫啊!一杯豆漿賣這麼貴!”
“哎,怎麼能這麼說呢?”攤主不願意了,“我這豆漿可不是外麵稀溜溜的那種,你看看多濃啊,對吧,姑娘?”
“嗯嗯,對!”許莘咬著吸管點頭,沒看見助理研究員皺了皺眉頭。
直到兩人離開豆漿攤有幾米遠了,助理研究員才遺憾地看看許莘手裏的豆漿道:“可惜你已經插上吸管了……”
“啊?”許莘迷茫地眨眨眼。
“要是你沒插吸管,咱就不買了,退了它!我知道往前走一站路,有一家店的熱豆漿隻需要兩元錢,也很好喝。”助理研究員惋惜地說。
“咳咳……”許莘嗆著了。
冬天,天黑得快,不到五點鍾天就黑下來。許莘內心又開始激烈地拚殺:他不會要請自己吃飯吧?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呢?如果不答應,顯然不禮貌;可是如果答應,她實在不敢對對方的品位抱什麼信心……
結果沒想到,助理研究員壓根沒給她矛盾的機會。還沒等許莘拚殺完,助理研究員就說:“那今天就這樣吧,我答應我媽要回去吃飯,這就得走了。”
許莘瞠目結舌。
助理研究員看見許莘呆呆的表情,富有親和力地笑了笑:“和你聊天真的很高興,我已經很久都沒有這麼仔細地逛一逛中心廣場了,上次逛好像還是十年前,這個廣場剛剛建成的時候。”
許莘幾乎把滿口牙咬碎,還要努力笑著說:“是啊,我也好久沒有這麼‘仔細’地逛這個廣場了……”
“那咱們下次再見吧!”助理研究員高興地看看許莘,似乎很滿意兩人的談話達到了相同的高度,“改天給你電話。”
“好。”許莘繼續咬牙假笑,然後目送助理研究員的背影消失在瑟瑟寒風中。也是巧,他的背影剛消失,段斐的電話就打來了,許莘接起電話,沒等段斐說話就咬牙切齒地說:“姐,你想吃點什麼就抓緊吃點什麼吧!果果就托付給我好了!我絕對不會讓你再有幸看見明天早晨的太陽!”
電話那邊傳來顧小影幸災樂禍的提問:“是我,在你姐家,專程代表全家人來問問你相親結果如何?”
“你—去—死!”許莘惡狠狠掛上電話,恰有一陣冷風吹來,許莘爽快地打個哆嗦,然後帶著騰騰的殺氣直奔自己的小奧拓,目標:段斐家!
走在路上吹著空調熱風,怒氣消了一半之後,許莘才一邊開車一邊歎息—你說,為什麼這種極品男都讓她遇上了呢?
上次相親的時候,遇見一個醜得驚天地、泣鬼神的化學碩士,其實她也不是完全以貌取人的人,但是審美都有底線,偏偏這人不僅醜,氣質還猥瑣,讓她以後怎麼帶出門去參加朋友的聚會啊;再上一次相親,倒是遇見一個相貌堂堂、家境殷實的銀行職員,金融學校中專畢業,見麵後第一個問題就是“研究生和博士哪個大”;再再上一次相親,是個學曆、模樣都挺靠譜的公務員,可個人優越感忒強烈,一晚上都在介紹自己龐大的社會關係,比如某某廳長經常和他一起吃飯,某某局長是他的好兄弟,某某處長是他黨校同學,某某領導有某某軼事,某某行業的未來前景如何如何……許莘現在覺得,哪怕是負心的孟旭,都不枉當年被段斐相中一場;而顧小影口中那個“呆頭呆腦”的管大哥,簡直就是當代公務員的楷模。
她又想起了來之前顧小影千叮嚀萬囑咐的那句話:外在形象可以改變,生活品位可以培養,要多給對方機會,要多見麵才能深入了解,要寬容,不要挑剔,要客觀,不要偏激……真奇怪,為什麼所有給人介紹對象的熱心人,都會說這套話?
其實,在內心深處,許莘覺得,這就是人們對大齡未婚女青年的一種憐憫,似乎這些台詞背後還有個潛台詞,就是“不要太苛刻,姑娘你拖不起了”……可是,不挑了,將就了,就對得起自己了嗎?
在此之前,許莘承認,自己總比段斐這樣的良家婦女以及顧小影這樣的現實主義者晚熟—她倆看瓊瑤、席絹的時候,她忙著看日本漫畫;她倆初戀的時候,她秉承老媽“不準早戀”的訓誡,熱衷於參加各類貌似容易發展愛情,但實際上都被她發展成了兄弟情的學生社團;她倆結婚的時候,她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著相親,但顯然態度很不端正,審美觀亦不嚴肅,隻顧沉浸在自己“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狀態中自得其樂;現在她倆一個離婚了,一個準備生孩子了,她才終於想要找個男人結婚了,可是天可憐見,她還沒戀愛過!
最慘的是,她居然還因為這個理由而被拒絕相親一次,理由是對方不打算給沒談過戀愛的人當免費培訓學校!
神啊!這是怎樣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慘淡的人生!
這麼一路悲憤著,許莘把自己的紅色小奧拓轟隆隆地開到了段斐家樓下。顧小影看見許莘下車就趴在段斐家陽台上齜牙咧嘴地壞笑著喊:“許莘,你都是要住進高尚住宅區的人了,怎麼還開奧迪的小弟弟?”
許莘沒好氣地往二樓陽台上看一眼,結果剛好聽見段斐抱著果果大聲嗬斥顧小影:“不要說這麼有歧義的句子,人家好歹有一顆拖拉機一樣質樸的心。”
許莘氣得七竅生煙。
一路怒氣衝衝地衝上二樓,許莘迎麵就看見段斐和顧小影站在家門口,一個比一個笑得八卦,還搶著問:“怎樣了?這個行不行?”
“我不就是開了輛像拖拉機一樣的小奧拓嗎?我怎麼得罪你們了,你們非得給我塞個拖拉機手?”許莘瞪眼前兩個人一眼,嗖地衝進屋裏取暖。
“拖拉機手?”顧小影很驚訝,一邊關門一邊問,“不是助理研究員嗎?”
“他還不如拖拉機手大方呢!”許莘先甩掉高跟鞋,再恨恨地把桌上不知道誰喝剩了一半的熱果汁大口喝進肚,這才喘著氣把下午的段子從頭到尾講了一遍,然後總結,“人家拖拉機手可以是簡樸,他整個就是鐵公雞、葛朗台!”
麵前兩個人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顧小影一邊找麵巾紙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得感謝人家,你也好多年沒有那麼仔細地逛過中心廣場了吧?上次好像也是十年前,咱倆一起去的。”
“自作孽,不可活。”許莘坐在沙發上一邊揉腳一邊歎氣,“我以後相親都穿休閑鞋!”
“你也別就這麼否定了人家,有機會的話,如果他還約你,還是去見見。”段斐一邊笑一邊安慰妹子,“可能他除了略微有點儉省以外,別的都不錯呢。”
“快算了吧,就我倆這消費觀念壓根不是一路人!”許莘滿臉哀怨,“我怎麼就這麼命苦啊!為什麼姐姐你相親就能一見鍾情,小蒼蠅穿著睡衣去餐廳買飯也能遇見公務員楷模……隻有我,我的生命中充滿了極品!”
“可是我離婚了。”段斐神態平靜。
“公務員楷模不等於老公楷模。”顧小影攤攤手,“我還想問為什麼我的生命中出現不了一顆強壯的精子呢!”
“那也不怪你老公,是你自己不正常吧?”許莘斜眼看顧小影。
“放屁!”女土匪匪氣立現,一個抱枕迎麵砸到許莘臉上,“誰讓他一個月就回家一次?告訴你們,要是能有一顆堅持成活96小時的強壯精子,我肯定能懷孕!”
“96小時……”段斐咽口唾沫擦冷汗,“那不是精子,是草履蟲吧……”
“哈哈哈。”許莘大笑,“是紅線蟲吧,喂魚的那種……”
噗—又一個抱枕橫空出世,披荊斬棘而來。
抱枕陣下,許莘鬱悶地想:為什麼每個結了婚的人都在婚前死抓著“同路人”這個標準不放手,可是輪到給別人介紹對象的時候,他們就把這條重要標準忘到了腦後,開始遊說一對完全不搭調的男女別扭地組合?
這什麼世道啊……
(12)
打斷三個女人瘋鬧的,是管桐打來的電話—看見手機上閃爍著管桐的照片,顧小影愣了一下才接起來:“老公?”
“你在哪兒?家裏的電話都沒人接。”管桐略有些遲疑地問。
“我在師姐家。”顧小影瞄一眼許莘,在她警告的目光下仍然憋不住地壞笑,“許莘去相親,遇見了一個極品,我給你講講啊……”
管桐耐心地聽顧小影用長達十分鍾的時間聲情並茂地敘述了許莘的悲慘遭遇,盡管中間幾次被許莘暴力打斷,但顧小影還是頑強地堅持把故事講完。管桐就那麼聽著,不怎麼說話,偶爾捧場一樣嗬嗬地笑兩聲。直到顧小影開始抱怨說“老公我想你了,你怎麼還不回家”的時候,管桐才清楚地感覺到有笑容浮上嘴角,而一股暖流,瞬間在胸膛間流淌。
他隻是沒說,他就是突然很想聽聽她的聲音—雀躍的、興奮的、熱鬧的,那是來自“家”的氣息,他抗拒不了,深陷其中。
直到掛斷了電話,管桐也沒有告訴顧小影,這個晚上,他遇見了以前的女朋友蔣曼琳。
其實,都在官場裏行走,他早就知道,有些人,避不開。
這些年來,他有很多次都在大型會議的會場或某些工作場合遇見過蔣曼琳,匆匆一瞥,甚至不是每次都能互相看見對方。偶爾有點空閑,點頭打個招呼都已經算是完備的禮節,至於交流,從未有過。但這並不等於聽不到和對方有關的消息—從人事廳到省政府,“酒量好”、“能力強”、“背景了得”通常就是蔣曼琳的三大標簽。也恰好這三個標簽就是一個女人在官場行走的通行證,所以提起蔣曼琳,在圈子裏也算是頗有名氣。
不過管桐沒見過蔣曼琳喝很多酒的樣子。他認識她的時候,作為一個學生,她還不會喝酒。第一次喝酒應該是研三畢業前夕,她頂著家裏要求她和管桐分手的壓力,在研究生會的散夥飯上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才喝了一瓶就已經醉得不辨方向。那是初春,管桐記得他抱著她坐在操場邊的看台上,給她灌水,再看著她吐;吐完了繼續喝水,然後再吐……他要送她回去,她不肯,隻是那麼緊緊抱著他,在夜空下號啕大哭—那年那月,他們是真的愛過。
當然後來因為工作關係,管桐也見過蔣曼琳的丈夫—挺好的一個小夥子,也算一表人才,父親是副省長,他本人在公安廳政治部工作,一身警服挺拔帥氣,言談舉止張弛有度,一看那份氣質就知道是官宦世家裏熏染出來的“童子功”。管桐沒覺得不平衡,反倒覺得這樣的男人配蔣曼琳,倆人彼此都不虧,算是樁好姻緣。
所以,他更沒想到,蔣曼琳會喝醉酒—她不快樂,管桐猜。
但到了他們這個年紀,襯著一副已經不錯的酒底子,再醉,也不可能像當年那麼失態了。
管桐看見蔣曼琳的時候她已經從飯店裏出來,坐在後院的花壇邊上,仰頭不知道在看什麼。手邊一瓶礦泉水,喝了一半,沒蓋蓋子放在那裏。手機掉在地上,都沒想起來要撿。
管桐抬頭看看樓上—三樓的某個包間裏酒席仍在繼續—基層接待省政府領導向來是不遺餘力,雖然來的不過都是處級和科級幹部,卻已經足夠地方上震動一把,恨不得出動一整套縣委班子來陪客。
管桐看看不遠處的蔣曼琳,見她如同雕塑一樣一直坐在那裏仰頭看天,猶豫了很久,還是走過去,站在距離蔣曼琳大約兩米遠的地方問:“你還好吧?”
蔣曼琳扭頭看他一眼,微微眯一下眼,笑了:“管縣長好。”
“你的手機掉了。”管桐指指地麵,提醒她,“走的時候別忘了拿。”
蔣曼琳歪頭看看管桐,那一瞬間的神態突然讓管桐有點恍惚,覺得時間一下子跨越了八年,而蔣曼琳臉上仍然是研究生畢業前夕那帶點絕望的單純。
然後他聽見她說:“管桐你真的變了,放在以前,你不用說,就幫我撿起來。”
管桐這下子終於可以確定她喝醉了—在清醒的時候,他們一樣,從來不提以前。
“管桐,你有孩子了嗎?”蔣曼琳看著他問。
管桐愣一下,看看她,再看看地上的手機,答:“還沒有。”
“我想兒子了。”蔣曼琳低下頭,眼睛看著落在地上的手機,可是仍然不肯撿起來,隻是那麼看著,像在自言自語,“四歲了,很聰明,剛才還打電話跟我說得了一個小紅旗……”
“你們這次下來要走幾個地方?應該不會超過一周吧。”管桐安慰她,“用不了很久就能回去了。”
“除了兒子,我誰都不想看見。”蔣曼琳低下頭,管桐看不見她的表情,“我真受夠了。”
她抬起頭,眼裏含了淚,管桐心裏一軟,終於還是走過去,幫她撿起手機,放在她身邊。直起身來的瞬間,突然被她抓住了袖子,管桐怔住了。
“管桐。”她這樣叫他,帶一點偶爾的清明,“讓你看笑話了……”
“沒有,你就是喝得太急了。”管桐略掙一下袖子,可是被抓得太緊,掙不脫,“那是白酒,又不是白水,你就算不喝又怎樣?”
“我討厭應酬,可是我沒有選擇。”蔣曼琳慢慢把臉貼在管桐的袖子上,管桐心裏一震,不知道為什麼就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們還能夠相依相偎的年代。
然後他聽見她說:“走到這一步,怎麼可能不應酬?你不喝,人家說你仗著省長的背景擺架子,你喝,老公不願意,說你不顧家……兒子跟我一點都不親,他是我婆婆帶大的,隻要有奶奶,媽媽永遠不回來也不會覺得想念……我婆婆那人……嗬嗬,那個人啊真是不知道該說她什麼……別人看我什麼都有,可是除了兒子,我什麼都沒有……”
她這樣絮絮地說著,管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好不容易盼到自己的手機響,掏出來接聽,聽見縣長著急地問:“管縣長你去哪裏了?這麼久不回來不合適吧?我跟你說蔣處長不知道去哪裏了,她一個女同誌……”
“我出來接電話,看見她了,她也在接電話,好像是家裏人有事找。”管桐撒謊,“我這就回去。”
“好,抓緊點。”縣長這才放心地收線,管桐扭頭看看蔣曼琳,隻見她抬起頭,眼神有些迷離地看著他,又好像是在看他頭頂上方的月亮。
管桐歎口氣,伸手攙蔣曼琳站起來。蔣曼琳的行動還算利索,也沒多話,隻是乖乖地站起來,隨管桐往外走。走到酒店正門口的時候,管桐猶豫一下,還是拐個彎,帶蔣曼琳去了客房部,要來備用鑰匙,把她送回房間。臨走的時候管桐倒一杯溫水放在床頭櫃上,順手再擰開小夜燈。溫暖的燈光下他看一眼蔣曼琳,隻見她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眼角還有淚痕。
管桐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那晚,一直到離開後,管桐的腦海中都一直交替著蔣曼琳的影像:過去的,現在的,意氣風發的,失意哀傷的……她沒怎麼變,仍然漂亮,氣質越來越好,頭發剪短了一些,看上去更加精明幹練,估計都不會有人知道,背人處她心裏的苦。
說到蔣曼琳的婆婆,管桐略知一二:省地稅局的黨委書記,能幹,說一不二。若是把這份強悍帶到家庭生活中,管桐不用猜也知道,蔣曼琳絕對不是她的對手。如果蔣曼琳是個能承受委屈的小媳婦倒也罷了,可偏偏蔣曼琳自己從小到大也是優越感強烈,她能忍一天兩天甚至一年兩年,卻未必能忍一輩子。
管桐沒有幸災樂禍—雖然他們分手了,雖然她後來的選擇不像他想象的那麼幸福,但是想想顧小影,他們自己的生活又豈是一帆風順?
說到底,誰都不容易。
所以,他才那麼想聽到顧小影的聲音,撒嬌也好,發脾氣也好,手舞足蹈地給他講笑話也好,都是生機勃勃的。他最喜歡她的恐怕也就是這一點—她不是沒有煩惱,但她不往心裏存煩惱,甚至很多時候自己就把煩惱轉化了,然後用一種貨真價實的快樂去感染周圍的人,迅速而又真摯。
有她在他身邊,他的生活便多了很多的輕鬆。
他想著想著又想起蔣曼琳迷離的表情,和那句委屈的話:我想兒子了……
她隻剩這一樣寄托,因為這個寄托,她酒醒之後仍然會微笑、會像沒事人一樣忘記這個晚上對他所說的一切。她因為這種寄托,可以吞下去所有的苦—管桐突然想,或許,他真的應該有個孩子了。
不是敷衍,不是安慰,是真的想要一個孩子了。作為生命的延續,看他(她)牙牙學語,蹣跚學步……其實即便是在以前,他都不是不想要孩子,他隻是覺得不合適,嚴格說起來,他覺得自己沒有這個條件與資格。
難道不是嗎?單就“陪孩子長大”這一條,他就做不到。
不過這段時間他也知道自己變了:他開始猶豫,開始踟躕,他不想再虧待顧小影,讓她一直等下去、孤零零地等下去。她以前從來沒有說過她害怕,可現在他知道了,日複一日的孤獨的確是可以銷蝕掉一個人本來堅強勇敢的外殼。顧小影的夢魘、每一次打電話時說的那句“我想你了,你什麼時候回來呢”,還有所有那些對生一個孩子的渴望……未必是她刻意的重複,但足以讓他歉意深種,無法忘懷。
是的,現在他知道了,婚姻不隻是一個男人放心大膽往前走的後盾,還是GPS全球導航器—那是種規劃,告訴你盡可以按照你自己的意願往前走,但要限速、要注意前方的交通指示燈、要曉得變道、切勿跑偏。要記住,無論你走多遠,身後都有一個家,這是你往前走的勇氣與力量,也是你必須要考量到的限製與顧慮。
其實凡事都是如此—因為付出愛與惦念,才能收獲信任與依賴、支持與動力。
管桐想,或許,現在,他真的應該為他倆的未來、這個家的未來,去做點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