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婚姻是張紙,一輩子都是

原來,所謂婚姻的“磨合期”,不是婚後第一年,而是婚後的一輩子:因為你在長大,因為你們在變老,因為你即便完成了和丈夫的磨合,也還有和公婆的磨合在後麵;等到你好不容易能和公婆一起各退半步地生活了,你還要努力和孩子磨合,以盡可能地縮小彼此間的代溝……婚姻的確是張紙,一輩子都是,因為無論哪一步沒有磨合好,都會全盤皆輸。

(1)

弗洛伊德還說過:愛是過分的估價。

大致意思就是,當你看穿了一個人的時候,你就不可能再愛他(她)。

雖然論斷得有點絕對,但有時候不是沒有道理。

比如現在,當管桐看著蔣曼琳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目光透徹而又犀利—他知道這個女人想要什麼、擁有什麼、失去了什麼,然而當他看著顧小影的時候,每一次,她給他的生活印象與太多細節,都是新的。

他想,或許這種差異不是源於目光的犀利與否,而隻是因為彼此相愛的人本來就容易沉溺於幸福的共同生活當中—從這個角度來說,弗洛伊德的話的確沒錯:當你開始鞭辟入裏地去估價一個人的時候,其實你已經不愛對方了。

就好像他和蔣曼琳,可以觸動、可以懷舊、可以神傷,但不愛了。

有趣的是,管桐這一次見到蔣曼琳的時候,他倆的身份神奇地發生了置換—管桐代表著去B城參加會議的省委領導,蔣曼琳則適逢下派到B城掛職信訪局局長,是典型的地方官員代表。還是在酒桌上,蔣曼琳略有些遲到,進門就被罰酒。管桐想攔都沒來得及,眼見著一杯二兩半的白酒就被她爽快地喝下去,管桐隻能定定地看著蔣曼琳,說不清楚心裏是什麼滋味。他捫心自問,如果換了是顧小影,他舍得讓她這麼喝酒嗎?

結果得出的答案隻有一個:就算是駁了領導的麵子,他也得拚命攔下來。

可是對於蔣曼琳,他沒法攔:一是沒有立場攔,二是對方也未必需要他去保護。

哪怕是她已經有個千瘡百孔的胃—關於這一點,管桐是第二天才知道的,彼時會議結束,他有時間在B城稍事休整。突然得知蔣曼琳前一晚因胃出血而被送往醫院急救的時候,管桐正準備按照顧小影的指示,去商場裏給她買某種尚未在省城設專櫃的護膚品。估計顧小影也是早就考慮到他對護膚品一竅不通,所以專程從網站上下載了需購物品的圖片、中英文名稱、參考價格,整整齊齊打印在一張A4紙上,交代管桐務必辦妥。結果管桐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先去醫院探望病人。

第一眼的感覺,是蔣曼琳的臉色比床單還要白。

管桐進門的時候蔣曼琳正巧醒來,乍看見管桐的一瞬間還有些恍惚,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直到他坐到病床前,低聲道:“胃不好還喝那麼多酒幹什麼?”

蔣曼琳終於相信,眼前這個疑似管桐的人影,是活的。

她笑了。

那笑容淺淡而虛弱,透著蒼白與乏力,讓管桐都有點不忍心看—他弄不懂這個女人為什麼要把自己弄得這麼慘?盡管她年紀輕輕就解決了正處級實職的職務,走得比他管桐還要平步青雲,可是代價這麼大,值得嗎?

可這些話他到底是沒法開口,隻能寒暄:“告訴你家裏了嗎?”

蔣曼琳搖搖頭:“又不是什麼大事,沒必要。”

“住院還不算大事?”管桐歎口氣,“女人何必這麼要強,差不多就行了。”

“以前,我很羨慕那些能獨當一麵的女人。”蔣曼琳答非所問,“我常跟父母去參加一些飯局,應酬一些場合,很小就知道遇見什麼人該說怎樣的話,代表全家人在酒桌上給長輩們敬酒的時候,祝酒詞從來都很推陳出新,人人都說這個小姑娘真是聰明伶俐。長大了,幾乎沒有別的選擇,父母一早就對我灌輸考公務員的思想,我也願意接受父母的蔭蔽,而且隱隱地想著一定要做得比他們更出色。事實證明,我做得還不錯,人人都知道我有背景,但人人都不能否認我有能力。管桐你知道的,背景和能力,在官場上一個都不能少。少任何一個,你頭頂就會有一塊玻璃天花板,你明知道玻璃那一邊的世界不過如此,但你偏偏無法突破。”

她頓一下,看管桐一眼,見他低下頭歎口氣,繼續說:“可是後來我才知道,就算我什麼都有了,該付出的也同樣得付出……能獨當一麵的女人,都總要做些不情不願的事情的。比如犧牲掉陪伴家裏人的時間,來陪些莫名其妙的人,說些莫名其妙的話,還要把自己的胃莫名其妙弄出血來。”

“那就休息一下……不然,打報告申請回去吧,你公公不會不幫你。”管桐建議。

“何必呢?”蔣曼琳搖搖頭,“都已經來了,哪有現在做逃兵的道理。其實一開始他們都不同意我來這裏,說是想解決正處級的話,留在省政府也不難,何況孩子也小,信訪局又累。可是他們不知道,我當時真的快瘋了,我覺得在那個家裏一天都沒法多待。要麼逃避,要麼撕破臉……為了兒子,我隻能選前者……就當是給彼此個冷靜的時間,說不定熬過去了,以後的日子會好起來。”

“你……”管桐有點不知道說什麼好。

“你沒想到我會說這些吧?”蔣曼琳看看他,嘴角噙著一絲說不清是嘲諷還是戲謔的笑,“按我這樣要強的性格,我就算是跟任何人說自己不如意,都不會跟你說。憑什麼啊,你過得風生水起,我卻滿目凋零。”

“我沒這麼想。”管桐如是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那倒是。”蔣曼琳笑得五味雜陳,“我也並不能保證跟你在一起就會每天無憂無慮。我一直有一點不明白,管桐,你說兩個人在一起生活,感情會有保質期嗎?會不會總有那麼一天,即便沒有七年之癢,也會遇上十年之癢……”

“這個,我暫時沒有發言權。”管桐微微一笑,“我才結婚兩年多,經驗不夠豐富。但是我覺得兩個人在一起,到了彼此依賴的時候,其實就割舍不開了。或者這麼說吧,你以為你能割舍,但一旦割裂了,你比誰都疼。”

“你以前都不會說這麼感性的話。”蔣曼琳笑了,“婚姻果然是能改變一個人。”

“其實這是我愛人說的。”管桐笑一下,“她語錄太多,其中有一句給我的印象很深刻。她說‘很多命運悲劇都是源於性格悲劇’,仔細想想可能真是這樣。不同性格的人做不同性格的事,自然就會換來不同的結局。路是自己選的,或許跟別人有關係,但不是必然的聯係。”

“她很聰明。”蔣曼琳似是感歎,然後才問,“我聽說她比你小很多。”

“差不多六歲。”管桐老老實實地答,“按迷信說法,六歲的差距可不算吉利。”

“可你們還是在一起了。”

“真彼此欣賞就不會在乎這些條條框框。”管桐轉頭看看床頭櫃,“你要不要喝點水?水果好像也不能吃……”

“你們彼此依賴嗎?”蔣曼琳並不回答,隻是認真地問,“你明白我說的依賴是什麼意思。”

“是,我明白,其實就是一種本能的信任、惦念。”管桐看著她,“你也不會不依賴你的家人,但是你不能藏著掖著。這一點我得感激我愛人,她教會我有什麼說什麼,放在心裏沒人理解,到頭來一個人過得比誰都累。”

蔣曼琳不說話了。

正在這時管桐的手機響,他拿起看一看,自然地接起來:“是我。”

“會開完了吧?我要的東西你給我買了嗎?”顧小影滿懷期待地問。

“我還沒去呢,這就去。”管桐看看手表,“下午到家。”

“好呀!我給你做爆炒腰花怎麼樣?我剛對照菜譜學的!”顧小影竊笑。

“我在外麵呢,不跟你多說了。”管桐很無奈,“清淡點,一定要清淡。”

“山藥吧,山藥清淡。”顧小影一錘定音,選擇的依然是壯陽類蔬菜。

管桐無語了。

掛斷電話,一回頭就看見蔣曼琳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看,見他打完電話,微微一笑:“你愛人?”

“是啊,讓我給她買化妝品。”管桐抱歉地笑一笑,“我得走了,下午的車。你在這裏有人照顧嗎?”

“下午單位裏有人過來。”蔣曼琳揮揮手,臉色依然蒼白,但笑容比剛開始時好看了很多,甚至帶了些當年的柔和,“走吧走吧,一路平安。”

管桐也笑一笑,轉身往外走,走到門口的時候被喚住了,他轉身,看見蔣曼琳臉上有溫暖的笑容,她說:“管桐,要個孩子吧,幸福的人應該有個孩子,會更加幸福。”

管桐心裏一震,略有些僵硬地點點頭,這才轉身離開。

結果回省城的路上,坐在車裏,管桐就一直想著蔣曼琳的這句話:要個孩子吧,幸福的人應該有個孩子,會更加幸福。

他想起顧小影近乎走火入魔般的期待,大約,也是憧憬著這樣的幸福吧?

女人的心裏,果然都是有著天生的母性的。

結果,管桐沒想到一回家就撞上顧小影和管利明通電話,看見管桐進門的刹那,顧小影如釋重負,急忙對著電話那邊說:“爸爸,你稍等,管桐回來了,讓他接電話啊。”

說完迫不及待地把電話轉到管桐手裏,同時沒忘記拍拍他的肩,留下一個“好自為之”的眼神,幸災樂禍地閃到了一邊。

管桐莫名其妙地看看顧小影的表情,接起電話,馬上就知道顧小影為什麼要如此幸災樂禍了,因為管利明第一句話就是:“你侄子真爭氣啊!才二十歲,有兒子了!把你大爺高興壞了,四代同堂!”

“你說這樣算不算違反政策?”顧小影在管桐耳邊小聲問。

“農村哪有那麼多政策。”管桐回頭應付一下顧小影,再接著應付管利明,“行,我下次回家給孩子準備壓歲錢。”

“我沒說壓歲錢的事!”管利明著急了,“我說的是生孩子的事!”

“他生了孩子我就給壓歲錢唄。”管桐皺著眉頭答。顧小影第一次敬佩地發現她男人裝瘋賣傻的水平也挺高的。

“說你們兩個呢,管桐你多大了!”管利明氣兒都快喘不上來了,大吼,“念這麼些書有什麼用?念得都生不出孩子來了!”

顧小影歎口氣,搖搖頭不說話。管桐聽見顧小影歎氣更煩,聲音也大起來:“那念完初中去打工,十八歲訂婚,二十歲結婚生孩子就是好?世世代代當農民,孩子也當留守兒童就是好?怎麼就說不通道理呢?”

“管桐你小點聲。”顧小影拍拍管桐的肩膀,同情地看看他,“既然說不明白就別說了,你吼那麼大聲再把老爺子氣壞了。”

說完顧小影站起身就去廚房做飯了。管桐又強忍著聽管利明說了一兩句話,最後也忍無可忍,對著電話說一句“我還有事啊爸,先掛了”,接著真就把電話掛斷了!

顧小影在廚房裏一邊擇菜一邊聽著客廳裏的動靜,聽見管桐隨便找個借口就掛斷了電話,忍不住搖搖頭—結婚快三年了,每次看見管桐和管利明吵架她都覺得很心酸。其實管桐挺孝順,也是個很好脾氣的人,但總能被他爸那些完全無法溝通的觀點激得難以冷靜。比如生孩子這事兒吧,這在他們家還不是最恐怖的話題。因為最恐怖的話題是,從一開始,管利明就覺得他兒子沒用,無論念多少書,無論在多大的機關工作,都沒用,沒出息!

因為管利明窮怕了。他覺得“錢”是世界上最有安全感的東西,能賺大錢的人才是有出息的人。在遇見管利明之前,顧小影從來不知道,還有人寧願送兒子去打工,也不願意兒子讀研究生;寧願兒子去給相熟的包工頭扛活兒,也不願兒子去給他聽都沒聽說過的省委領導們當小跟班……管利明甚至一度認為,給包工頭扛活兒的人遲早有一天也能當上包工頭,不像他兒子,天天仰人鼻息,一個月才賺五千塊。

也是因為這種現狀,顧小影才習慣性地在管利明麵前複述管桐有多麼能幹,他是蒲蔭最年輕的副縣長、是省委辦公廳最年輕的綜合室副主任、是前途無量的代名詞……可是管利明依然覺得這些都太可笑了,因為按他的理解,“要真的是前途無量,怎麼不能給家裏的親戚都找個能掙錢的行當,都變成城裏人的身份?上次豔豔去省城,他還不是就幫忙找了個去工廠裏當工人的活計”?

顧小影興之所至,會辯論一下:“這就是不念書的壞處,如果管桐那些表弟表妹都能像管桐一樣用功,從大學裏就不浪費每一分鍾,現在也不會淪落到找不到工作的地步。還是那句話,自己不夠優秀,就別埋怨社會不公平。若真是不公平得那麼畸形,就不會有管桐的今天!”

管利明嗤之以鼻:“所以還是他沒本事,要是他是個大老板,自己開個大公司,多少表弟表妹都能有活兒幹!”

……

向來能說會道的顧小影被這種壓根沒法溝通的循環式理論打擊得眼冒金星,還擊無力,從此以後就再也不試圖跟管利明講道理了。偶爾,她看著管利明和管桐之間火花四濺的交流場景,還會覺得幸災樂禍。

不過這一次,顧小影看著煩躁地在客廳裏踱步的管桐,也沒法繼續幸災樂禍下去了。反倒是悄悄地想,或許她真的應該想點別的辦法幫幫忙走走捷徑,總是打持久戰到底是吃不消的……

(2)

也是這段時間裏,許莘勞心又勞力:整整一個六月,因為要舉行巡回簽售活動,她從廣州到重慶,再到成都,然後是上海……一圈晃下來,直到月底才終於回到省城。回來後就開始發高燒,連續兩天的體溫都在38度以上,直燒到頭昏腦脹體力不足。

給段斐打電話哭訴,聽見她關切地問:“你得多喝水多休息,你吃什麼藥了?”

許莘心裏溫暖一下,心想還是有姐姐好!

結果段斐的第二句就是:“你要不要去中醫院看病?小杜醫生今天不知道上不上班……”

“我不去,去哪個醫院都不去中醫院!”許莘嘴硬,想翻個白眼,可是連轉眼珠都覺得頭疼,“堅決不去!萬一遇見他,太尷尬。”

“有什麼好尷尬的。”段斐不以為然,“那麼大的醫院,你以為就能那麼巧地遇見他?再說中醫中藥那是中華文化的瑰寶!”

“中醫中藥……”許莘歎息,“你們都被杜屹北收買了吧?怎麼現在都變成中醫中藥的忠實粉絲了?”

“要我陪你去醫院嗎?”段斐繼續關切。

“算了吧,你家還有果果呢。大姨和姨夫不是回家照顧你嫂子了?你別帶果果去醫院那種地方,到處都是病菌。”許莘歎口氣,“讓我想想再說吧。”

“那要不你先睡一覺,如果還是不能退燒就給我打電話……唉其實說真的,我覺得最管用的還是給杜屹北打電話。”為人母者果然嘮叨。

“睡了睡了,頭好疼,拜拜!”許莘敷衍著掛上電話,坐在空蕩蕩的屋子裏發了會呆,終於還是換了衣服,再找根皮筋把頭發束起來,然後帶上錢包和病曆出了門。

一路上,許莘都在給自己找理由:中醫院是我們單位的公費醫療定點單位,不是為了杜屹北,醫院那麼大,一定不會遇見他……

可是無論念叨多少遍,在心底深處,她還是沒法欺騙自己—難道她真的不想遇見杜屹北嗎?

這個年輕人,長得算不上很帥,個子也不高,但氣質溫和,給人的感覺如沐春風。家境好,學曆好,難得還覺得她也好……她得承認,當度過了最初的震驚期之後,連她自己都開始覺得顧小影的那句話有道理:勢利的是蔣明波家,怎麼能連坐到杜屹北頭上?

其實她也不是不想結婚,而且正相反,她是特別特別想結婚。生病的時候,晚上一個人無聊地打發時間的時候,周末逛商場看著別人出雙入對的時候,每次出差在陌生城市裏走來走去可是連個問候的人都沒有的時候……她都會有些許恍惚:按她這個年紀,在一個省會城市裏,年薪十幾萬的女孩子也算是很爭氣了吧?她自己買房,自己養車,自己加班加點賺銀子—她究竟是怎麼一步步踏入“大齡剩女”的行列的?

沒錯,她很忙,忙著報選題編新書做推廣;她的圈子很窄,窄到平日裏接觸的人除了顧小影、段斐之外剩下的都是同事;她的運氣也不好,遇見的相親對象總會有一個致命的缺點讓她覺得無法接受……可是誰也甭指責她許莘挑剔,因為平心而論,既然她已經等了這麼久,就算再寂寞再孤獨再強烈渴望一個靠譜的男人和一段踏實的婚姻,能真的說妥協就妥協嗎?

這不現實。

說到底,她這樣的女子,除了要一個家,也要愛—是因為彼此相愛,才決定一起建立一個溫暖的家。

也正是因為如此,當杜屹北出現在她的生活中時,她不可能不動心。

她隻是害怕—她都已經瞻前顧後、謹小慎微地等到今天了,萬一一步踏錯,進入了一個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圍城,她還出得來嗎?

想到這裏,許莘的頭越發劇烈地疼起來。

她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接到杜屹北的電話—事後很久她才想明白,一定是段斐通風報信,杜屹北才能料事如神。

“是我。”杜屹北已經自來熟地把自我介紹都省了,“你在哪兒?”

“我在家。”許莘用手揉著太陽穴,一邊在掛號窗口排隊一邊撒著謊。

“聽說你病了?現在怎樣了?”杜屹北的語氣充滿關心,長久以來被寂寞浸泡得趨於麻木的許莘突然感覺到自己的心髒溫柔地跳動了一下,甚至有點熱淚盈眶。

“還好,就是頭疼。”許莘一邊說話一邊往前走幾步。隊伍挪動速度很快,沒多久就已經接近了掛號窗口。

“你周圍怎麼那麼吵?”杜屹北很懷疑,“你到底在哪兒?”

“在家—”話音未落,隻聽得站在許莘前麵的男人大聲衝掛號窗口喊一聲“我掛杜澤裕專家的號”,許莘頓時覺得自己的耳膜被震聾了一半。

電話裏奇跡般地消失了聲響。

許莘晃晃手機,聽見裏麵傳來忙音,納悶地舉起來看看:通話已結束,才三十九秒。

“到你了,快點。”後麵有人催。

許莘哦了一聲,彎腰問窗口裏麵的人:“我感冒發燒,掛什麼科?”

“你不用掛號了,出來!”耳邊突然出現一個祈使句,緊接著許莘便被人抓住手腕拖出隊伍。她手裏攥著病曆驚訝地扭頭—陽光沿側麵的玻璃門一路照進來,灑在杜屹北身上,把白大褂染成了金色。

許莘張口結舌。

杜屹北沒好氣:“你不是在家嗎?”

許莘張張嘴,半晌才說:“祖國是我家。”

杜屹北撲哧一下樂了,伸手摸摸許莘的額頭:“還燒嗎?”

“廢話。”許莘痛苦地揉揉腦袋,“不發燒來這裏幹什麼?”

“來了怎麼不找我?”杜屹北看許莘一眼,見她表情木木的沒有什麼反應,隻好歎口氣,帶她往二樓門診走。隻是手沒鬆,反倒順勢往下一落,牽住許莘的手。

許莘發燒兩天,整個人都燒傻了,過很久才反應過來,低頭看看自己被杜屹北握住的手,使勁往回抽一抽,沒抽出來。再抽一抽……結果杜屹北幹脆把她拽得更近一些:“病了就老實點。”

許莘很氣悶:“杜屹北你放手。”

“不要鬧,我帶你去看病。”杜屹北扭頭看看許莘,“免費的。”

“我有公費醫療,不用自費。”許莘有氣無力,“你放開手,我大學時候的老師說過,男女之間一拉手性質就變了。”

杜屹北又忍不住笑了:“你這老師多大年紀了?教考古的吧?”

“你才考古呢。”許莘嘟囔,“你們全家都是考古的。”

“中醫這東西本來就是從古人那裏傳下來的。”杜屹北認真地點點頭,“也算考古吧。”

許莘氣得沒話說了。

也不知道杜屹北三拐兩拐地究竟帶許莘去了哪個科室,反正許莘隻記得坐診的醫生大約五六十歲的年紀,望聞問切一番後說:“時行感冒,得驗血,看看是病毒性還是感染性的。”

“驗血?”許莘驚訝地看看麵前的醫生,再抬頭看看站在旁邊的杜屹北,“中醫也要紮針嗎?”

“樓下都設發熱門診了。”杜屹北煞有介事地補充,“萬一是H1N1,還要隔離。”

許莘頓時傻了。

醫生看看嚇傻了的許莘,沒好氣地看看杜屹北:“你嚇唬她幹什麼?還有沒有醫德了?”

他一邊說一邊開了化驗單遞給杜屹北,一邊安慰許莘:“小姑娘不要怕,現在是特殊時期,檢查一下沒壞處。依我看你也沒什麼事,過會兒給你開點感冒合劑喝一喝就好了。”

許莘點點頭,暈乎乎地起身謝過醫生,隨著杜屹北往外走。

等化驗結果的時候,許莘又開始發暈。

暈,也困,全身的皮膚疼,頭也疼,眼睛也疼……似乎哪裏都不好受。坐在走廊裏的椅子上,往左靠不舒服,往右靠也不舒服,沒什麼力氣,可是也不至於倒下去。

杜屹北看出來了,想了想,站起身,拉過許莘往三樓走。許莘已經沒什麼反抗的力氣,幹脆任他拽著,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麵。

一路上了三樓,進到一間休息室裏,杜屹北隨手鎖上門,指指牆角的長沙發:“你可以躺一會兒,休息一下。”

許莘這次都顧不上客氣,看見沙發就好像看見親人一樣,想都沒想就撲上去。杜屹北看看四周,脫了白大褂給許莘蓋在身上,自己坐在沙發旁邊的椅子上,握住許莘的手,輕聲說:“睡會兒吧。”

許莘閉著眼,卻一下子濕了眼眶。

這是她做夢都想有的場景—隻要她覺得害怕、覺得忐忑的時候,有個他,在她身邊,給她力量,讓她知道自己不孤獨。

她終於還是沒有把自己的手從他溫暖的手心裏抽出來。

不久後拿到了化驗單,確定是普通的病毒性感冒,杜屹北去藥房拿了藥,送許莘回家。

許莘沒力氣招待杜屹北,揮揮手想要送別,杜屹北卻徑直進了廚房,打開冰箱看了看,回轉身皺著眉頭看許莘:“你這裏什麼都沒有,晚飯吃什麼?”

“我有電壓力鍋,過會兒給自己熬鍋粥。”許莘擺擺手,“我不送你了杜醫生,今天麻煩你了,改天請你吃飯表示感謝。”

“許莘你一定要跟我劃清界限嗎?”杜屹北關上冰箱門,站在廚房門口看著許莘,表情平靜,“這樣吧,你今天給我一句準話兒,你隻要說‘杜屹北你走吧,以後見麵咱就當不認識’,我馬上就走。以後萬一見了麵,我是醫生,你是病人或者病人家屬,別的我絕不多說。”

許莘愕然地看著杜屹北,張張嘴,變換了無數口型,也沒想好要說什麼。

杜屹北依然步步緊逼:“想好了嗎?想好了就說吧,你要是不說這句話,我就當作你同意做我女朋友,我給你十秒鍾時間,十、九、八、七、六……”

許莘覺得自己的頭又劇烈地疼起來。

她有點生氣地站起來,站得太急還晃了一下。杜屹北急忙往前邁一步,嘴裏都沒耽誤說“五”,這讓許莘更加憤怒了,她一把撥開他的手臂,伸手指著他,可是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說什麼。

“四、三……”杜屹北的眼睛裏漸漸盛滿了笑意,這笑容晃得許莘怒火中燒,心想自己還能被這麼個小大夫給迷惑了嗎?他居然還玩倒計時?

“杜—”許莘一句話剛開了個頭,杜屹北已經飛快地喊完“二一”,伸手一把將許莘攬在懷裏。許莘撞過去的瞬間覺得自己的缺氧症狀更加明顯了一些,眼前晃著的都是杜屹北那張憋笑的臉。隻聽見他用哄小孩子一樣的語氣說:“好了好了,時間已經到了,你還是睡覺吧,我給你熬粥。”

許莘覺得自己這次完全是氣暈過去的。

結果,那天晚上杜屹北壓根就沒走。

早晨許莘一覺醒來,揉著一頭亂七八糟的頭發去洗手間洗漱,一抬頭看見客廳裏站著杜屹北的時候,幾乎快要嚇倒在地板上。

話都不會說了,結巴著問:“你,你怎麼進來的?”

杜屹北手裏端著粥碗,笑得比六月早晨的陽光還燦爛:“我一晚上夜不歸宿地照顧你,你得為我負責吧?”

許莘抱著腦袋回想發生了什麼事:她昨天似乎被威脅了,還有人倒計時,她氣得回屋睡覺去,睡到一半被人叫起來喝粥,喝完粥繼續睡覺,中間似乎還起床吃藥喝水……鑒於她每次發燒都會在晚上十二點以後達到最高體溫,所以燒得暈乎乎的也沒顧得上研究給她熬藥、倒水喝的那個人到底是誰。也或許在那一瞬間她根本就產生了幻覺,以為自己還是和顧小影一起住在當年的研究生宿舍裏,無論誰生病都互相照顧、相依為命。

杜屹北走過來,把碗放在許莘麵前,順手拍拍她的頭:“快洗漱去。”

他這話說得自然又流利,好像之前說過無數遍。許莘狐疑地一邊往洗手間走一邊想:難道杜屹北以前和人同居過?怎麼這架勢這麼熟練、這麼居家、這麼……

後麵的話沒想出來,因為在抬頭看見鏡子裏自己披頭散發、容顏憔悴的影子的刹那,許莘差點尖叫—天啊!她保持了那麼久的淑女形象,怎麼能在一場感冒麵前灰飛煙滅了呢?鏡子裏的那個女人,是她嗎?

神啊,你劈死我算了!

(3)

就在許莘離開醫院後不久,醞釀思考了好多天的顧小影也毅然決然地去醫院了。

蔣明波看見顧小影的時候擺擺手,很熟稔地問:“你的內分泌調好了沒?”

顧小影看看四周的病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坐下歎口氣:“蔣醫生,我發現就算調節了內分泌也沒用,我等了這麼久還是沒懷孕。”

蔣明波摸摸下巴,看顧小影一眼:“要做排卵監測嗎?”

“那是什麼?”顧小影很好奇。

蔣明波拿過一張紙,顧小影看看是《排卵監測表》,上麵寫著日期、月經周期、內膜(cm)、RF(cm)、LF(cm)……壓根看不懂!

“做B超能看清你的排卵狀況,確定一個排卵日期,在這段時間內同房,會增加受孕幾率。”蔣明波指著表格解釋,“RF就是右側輸卵管,LF就是左側輸卵管。”

“哦……”顧小影恍然大悟,剛想眉開眼笑地讚揚現在醫學真先進,結果被蔣明波的下一句話嚇破膽:“如果兩個月後還沒有懷孕,就要做造影,看看輸卵管是否有問題。”

“造影?”顧小影驚悚了—按照她在網上遊蕩時汲取的知識,“造影”很疼啊!

看見顧小影的表情,蔣明波笑起來:“不至於這麼緊張吧?雖然會疼,但絕對是在人體承受範圍之內的。”

“那就是說,如果我們是正常的,兩個月內就能懷孕?”顧小影發現了另外一條重要的信息,滿眼期待。

“理論上不需要很久吧,你這麼年輕。”蔣明波翻病曆,看看顧小影的年齡欄,“二十八周歲,應該不難。”

“可是我老公三十四了。”顧小影歎口氣,“雖然做孕前檢查的結果顯示他的機能還不錯……可是不瞞你說啊醫生,關鍵時刻……我們也很束手無策的。”

“關鍵時刻?”蔣明波不明白,“你們怎麼束手無策了?”

“那個……”顧小影剛想回答,卻突然想起蔣明波是蔣曼琳的弟弟,即將出口的話便一下子刹住車。她張張嘴,又卡住了。

蔣明波納悶:“不方便說嗎?其實沒什麼,我是醫生。”

可你也是蔣曼琳的弟弟啊,我怎麼能讓蔣曼琳的弟弟知道我老公有不射精症呢……顧小影的大腦中迅速閃過這個念頭,本來到了嘴邊的話就順勢變一下:“三十四還年輕?醫生你真厚道,他比你還老哎!”

“他比你還老”……這句話在瞬間打擊得蔣明波無言了……

顧小影看見蔣明波垂下的腦袋,想了想,又此地無銀地補充:“我不是說你老,我是說我老公更老一些……”

蔣明波愈發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過了一會兒他才歎口氣,翻翻台曆道:“下個月吧,十號過來,給你做監測。”

顧小影眉開眼笑:“謝謝醫生,您可真是活生生的送子觀音啊!”

蔣明波撫撫額頭,繼續無言以對。

直到顧小影擺擺手告辭後,看著她的背影,蔣明波忍不住笑了。

他突然想起了某天晚上去找杜屹北避難時,自家表弟的那句控訴:“都怪你媽,要不是她把顧小影的老公給pass了,許莘也不會想要pass我!”

他當時怎麼說的來著?好像是答了一句:“你怎麼不讓許莘感謝我媽?如果不是我媽,她好朋友能嫁到稱心如意的男人?”

杜屹北想了想,似乎也有道理,於是更不知道該怎麼反駁他,隻好坐在一邊生悶氣。

所以,現在他倒是對顧小影嫁的那個險些成為他姐夫的男人很感興趣了—當年他隻是跟著蔣曼琳見過幾次管桐,但相交不深。他印象中,隻有母親在飯桌上一次又一次給蔣曼琳講道理,告訴她:現時代還是要講門當戶對的……

據杜屹北後來講起來,顧小影和管桐也算不上門當戶對,可是他們似乎過得還不錯。

至於他自己的姐姐,門當戶對地嫁了人,開始幾年過得也不錯,但有了孩子之後似乎矛盾越來越多起來,每次回家都要抱怨幾句……他親眼見過很多次母親像在單位裏跟下屬談話那樣給姐姐做思想工作,可是似乎收效甚微。

隔著先人們並不怎麼楷模的榜樣,蔣明波從不認為結婚會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更何況他還十分滿意自己目前自由自在的生活狀態。

他隻是覺得好奇:自己的姐姐和顧小影,這完全是兩種類型。那麼,管桐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才會具有如此富有彈性的審美標準?

顧小影告別了蔣明波之後心情大好,為抒發這種喜悅,她從醫院大門出來後拐了個彎就進了商場—但讓她沒想到的是,居然在母嬰用品區看見了孟旭!

顧小影站在一排賣孕婦裝的架子後麵看著孟旭,隻見他在幾排貨架前來來回回地走,似乎很遲疑。售貨員很熱情,湊近了問他:“先生,請問您要買點什麼?”

孟旭猶豫了一下才答:“兩歲多的小女孩,穿什麼衣服好看?”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顧小影心裏咯噔一下子,她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孟旭—盡管早就從許莘那裏聽說了孟旭去看果果的事,可她還是覺得這件事情太夢幻了。在她印象中,從孟旭與段斐離婚的那天起,他就已經被排除在這母女倆的生活之外。最苦的時候,段斐帶著果果一個人走過來,那時她身邊沒有這個男人,那麼今天,這個男人又出現了做什麼?

複婚嗎……可她並不覺得回頭是岸的孟旭會比初來乍到的江嶽陽更可愛。

這樣想著的時候隻聽見售貨員已經又給孟旭推薦了一款母女服,正熱情地介紹:“這款親子裝是韓國的設計,看這個小格子,母女穿效果特別好……”

顧小影內心複雜地看著孟旭,說不出到底是什麼滋味,終於還是沒等他決定買什麼就已經轉身離開。

沿途經過那些賣搖籃、推車、嬰兒裝的展櫃時,顧小影覺得內心頗有一些感慨:突然很希望段斐和江嶽陽能修成正果,越快越好。

因為,作為一個女人,這兩年,段斐太苦了。

她是個好女人,其實,應該有一個更好的未來。

事實上,好女人段斐最近走黴運。

誰能想到大學教師宿舍會遭竊?

第一,大學教師宿舍一般都在校園裏,有保安,還有來來往往的學生;第二,即便有幾個因為賣專利和科研成果而發達了的工科教授,那也肯定是住在新建的教工宿舍二區—像段斐這樣住一區的基本上全都是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年輕教師、輔導員……這些人家裏有什麼好偷的?

可是偏偏要被偷了才知道,其實我們每戶人家都是會有一些合小偷眼緣的物品的。

比如筆記本電腦、數碼相機、移動硬盤、為數不多的首飾、放在抽屜裏方便取用的現金、尺寸不算太大的電視……最可怕的是家裏會被翻得亂七八糟,一副台風過境的架勢。

段斐牽著果果的手站在門口看見這副慘狀時,真是欲哭無淚。

沒辦法,段斐隻好再次把果果寄存在鄰居家,然後撥打110報案。警察出現場的速度還算快,又過了一會兒有另外的警察帶著照相機來不停地拍照,段斐蹲在一片廢墟中間環視四周,不知道自己這是得罪誰了—每月三千多元的薪水,加上年終的平均課時費,全年收入不過五萬塊。果果上早教班每個月是一千二百元,加上日常消費與搬家時還花了筆錢重新裝修,她早就不知道定期存折長什麼樣。

就這麼寒磣的一個家,居然也能招賊?

段斐抱著膝蓋坐到門口,呆呆地看著淩亂一片的家和忙忙碌碌的警察,終於無力地低下頭,在哭出來之前,把臉埋進臂彎裏。

於是江嶽陽進門的時候就被嚇了一大跳—他拎著兩盒櫻桃進了屋,當看見一片狼藉的瞬間差點以為自己走錯門,嚇得又退回去兩步。

直到低頭看見了坐在玄關暗影裏的段斐,江嶽陽才確定自己沒走錯,急忙把櫻桃放到門邊,彎腰問段斐:“這是怎麼了?”

段斐還坐在地板上,仰頭苦笑:“那麼多有錢人家不偷,為什麼要偷我們家?本來就沒有多少錢,我總不能再找爸媽啃老……”

這樣說著的時候,她的眼眶慢慢變紅,但忍住了,淚水轉一圈又咽回去。江嶽陽看見了,突然覺得無比心疼。

他伸手把段斐從地上拉起來,扶她在餐桌前坐下,她的手那麼涼,江嶽陽握住了就沒鬆手。

熱量漸漸傳遞到段斐心裏……甚至後來,做筆錄、簽字、送警察們離開的時候,她就一直這樣任江嶽陽握住自己的手。這次,不需要語言,壓根不用表白,她也知道,他想說什麼。

不容她拒絕—她怎麼會拒絕呢?以前的她,是不敢奢望,而現在的她,好像做夢。

那晚,收拾好了淩亂的家,哄果果睡了覺,他們終於可以開誠布公。

段斐的開場白是:“我不年輕了。”

江嶽陽點點頭,答:“我恰好比不年輕的你還要大兩歲。”

段斐看著江嶽陽的眼睛,目光寂靜無波:“我離過婚,還有一個孩子。”

江嶽陽又點點頭:“我沒結過婚,沒什麼經驗,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把後爸做好。”

段斐歎口氣:“你明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江嶽陽挑眉:“我也不覺得還需要有別的意思。”

段斐看著江嶽陽搖搖頭:“你父母那裏怎麼辦?他們不會同意你和像我這樣的女人走在一起的。”

江嶽陽點頭:“我不打算騙你,他們的確不會馬上同意。不過你要對自己有信心,我覺得我們能把日子過好。”

段斐苦笑:“你怎麼知道能把日子過好呢?你又了解我多少?之前我也曾經把日子過得支離破碎,你不也看見了?”

江嶽陽皺眉頭:“之前的事主要責任不在你。段斐你不了解男人,男人一旦想出軌,什麼理由和借口都能成立。男人如果不想出軌,怎樣的女人都不會對他構成誘惑。”

“可那還是我的責任。”段斐又歎口氣,“如果我好一點,男人怎麼會對別的女人動心?”

“段斐,自我譴責也是有限度的。”江嶽陽正色道,“我是旁觀者,曾經甚至站在孟旭一邊同情過他。可是我的眼睛不瞎,了解多一點才會知道,你比我想象中還要寬容、堅強、獨立。你很能幹,還比很多同樣年紀的女孩子要賢惠許多。娶了你的男人是好福氣,你犯不著妄自菲薄。”

段斐驚訝地抬頭看一眼江嶽陽:“我寬容?”

“你明知道如果你肯去告孟旭重婚罪,他連工作都會丟;如果去告那個女學生,她考研政審也過不了。”江嶽陽搖搖頭,“不過也好,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就算孟旭念著夫妻舊情不記恨你,那年輕姑娘押這麼大一寶卻輸了……最後也未必能饒了你。”

“寬容?”段斐眼眶微微有些濕潤,“我不寬容。我怎麼會寬容呢?剛離婚那會兒,我做夢都夢見他們不得好死。我隻是不想等果果長大後知道她的爸爸媽媽曾經對簿公堂。至於後來,我是徹底想開了,畢竟果果是無辜的,隻要她幸福,我這輩子不嫁人都可以。誰說女人一定需要一個男人?我有了果果,人生已經很圓滿。”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眼淚一點點蓄滿,卻被她自己努力克製著,不肯流出來。

江嶽陽抬頭,看著段斐的眼睛,很久很久,久到段斐終於無法克製奪眶而出的淚水,久到兩年最艱辛的時光如走馬燈一般從她腦海中閃過:眾人指點、背後議論、果果生病、父母歎息、相親失敗……她想要的幸福那麼簡單,可是沒有人能給。

江嶽陽起身,坐到段斐身邊。他伸出手,把身邊痛哭失聲的女人攬進懷裏。他感受到她纖細的骨,那麼瘦,怎麼能有力量一次拎兩包泥子上五樓?

放在以前,學中文出身且相親無數的江嶽陽一直以為,能打動他心弦的場景,或是三月江南溫柔如丁香花的姑娘,或是燦爛陽光下明媚如太陽花般的笑容……他從來沒有想到,轟然撞開他心門的,居然會是一個女人拎兩袋大米上樓的背影。

他不是超人,不想拯救世界。他來到她身邊,想要靠近她,不是出於憐憫,不是出於英雄主義,當然他知道她要的也不是這些。那麼,他給她的,隻能是踏實得像大米一樣的關懷與依賴。

他也不年輕了,他深深知道,自己要的愛情,不再是馥鬱美酒、濃醇咖啡,甚至不是清香好茶……他隻要一碗粥,在風雨大作的時候,果腹、暖心。

或許是他老了。

也或許,是用了三十二年時間,他終於成熟,終於變得有擔當。

(4)

然而,在世俗眼中,一個男人的擔當未必能變成全家人可以接受的喜悅。

江嶽陽目前最棘手的問題,已經變成如何跟父母彙報眼下的情況—自己終於戀愛了,替他們消除了心頭大患,可是他看上的女人,離過婚,有孩子。

對一個保守型家庭而言,江嶽陽知道自己算是太離經叛道、驚世駭俗了。

月底,表弟結婚,江嶽陽回到位於G城郊區的家裏參加婚禮,和父母一起坐在新郎親屬席。江嶽陽的父母每看台上的新郎新娘一眼,就要瞅江嶽陽一眼,歎口氣,同時擺出一副“你不要跟我說話,我也懶得跟你說話”的姿態。江嶽陽哭笑不得,給父親夾完菜再給母親夾,可還是化解不開二老臉上的愁雲。

到最後,還是江媽媽忍不住了,趁周圍人們都忙著吆三喝四地互相敬酒,插空問兒子:“你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江嶽陽想了想,答:“明年吧。”

江媽媽和老伴驚訝地麵麵相覷,半晌才異口同聲:“有合適的了?快帶回來看看啊!”

說完這句話之後,場麵就混亂了。

先是江媽媽搶著說:“要是忙就算了,我們去省城,我們自己去看看。”

江爸爸激動萬分:“要不要跟親家見見麵?她父親做什麼工作的,能不能喝酒?我帶五糧液去!”

江嶽陽看看江爸爸,再看看江媽媽,很仔細地想了想才答:“A女,比我大五歲,省屬事業單位工作,前年出過一場車禍,有一隻眼看不見東西;B女,高校教師,也是高幹子弟,身體不好,沒法生孩子;C女,高校行政人員,離婚,有一個女兒,可以改姓江……你們覺得哪個好?”

江媽媽聽得差點沒腦溢血,過了很久才緩過來,語氣哆嗦地問:“嶽陽啊,你……你怎麼認識這三個姑娘的?”

“相親啊!相了好幾十個,就這三個還聊得來。”江嶽陽攤攤手,“可能是因為我年紀大了吧,跟年輕小姑娘沒有共同語言。這三個閱曆豐富,命運坎坷,我們比較惺惺相惜。”

“猩猩個屁!還猴子呢!”江爸爸怒了,拍著桌子吼,“我好端端一個兒子,怎麼能娶這種老婆—除了大五歲的獨眼龍,就是沒法生孩子的,再不就是直接給人家當後爹的!江嶽陽我白養你這麼大啊!”

老頭兒一邊說話一邊低頭彎腰想找點什麼東西揍兒子,江嶽陽一看形勢不好,拎起包就往外跑—他爸當年是市體校三鐵教練,就算是個襪子也能準確地扔到他臉上!

多虧坐在同一桌的江嶽陽的小姑發現不妙,起身拽住她哥。小姑夫忙著給江嶽陽他爸倒茶滅火,二姑夫忙著用身軀擋住江嶽陽倉皇逃竄的身影,二姑還要一邊布菜一邊喚新郎新娘來敬酒緩解氣氛……一場婚宴,終究以新郎親屬席的集體性混亂告終。

回家的路上,江嶽陽垂頭喪氣地想:都已經編了如此離奇的相親經曆了,相比而言段斐的條件在三個故事裏還算是最好的……難道是因為自己胡編亂造得太離奇了,所以更加劇了他爸的火氣?

但不管怎麼說,江嶽陽可以確定的是:就算他願意給人家當後爸,他爸媽也不會輕易答應當現成的爺爺奶奶的。

與此同時,段斐心裏則是忐忑不安。

幸福來得太突然,她有些措手不及。她不知道江嶽陽到底是不是認真的,不知道婚姻這碼事到底還靠譜不靠譜,不知道這次他們能走多遠……她已經傷過一次,便傷不起第二次了。

而且,她總還要考慮果果—果果能接受江嶽陽做自己的爸爸嗎?尤其是在她已經開口叫了孟旭“爸爸”的時候?

說到果果喊孟旭“爸爸”,段斐覺得頭疼:最近這段時間,孟旭開始每一兩周就出現在段斐家,陪果果玩,給果果買玩具和衣服。開始的時候果果還很恐懼,但漸漸地,血濃於水的親情到底還是占了上風,果果開始習慣和孟旭一起玩……而段斐能做的,隻是小心翼翼地避開江嶽陽與孟旭的見麵時間。

再後來,果果果然看著孟旭問:“你是誰?”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段斐知道,自己不能逃避了。

她蹲下身,看著女兒的眼睛說:“果果,他是爸爸。”

“爸爸?”果果重複一遍,扭頭看孟旭,“爸爸!”

這話喊得太流暢,孟旭在那一瞬間好像被震呆了。但是沒過多久,他大步走過來,把果果緊緊摟在懷裏,答:“哎……”

一刹那,段斐覺得有炸彈在自己心底爆炸,她瞪大眼看著這一切,心裏反複問:孟旭到底打算幹什麼?自己要怎麼辦?

她惶恐了—以前她的確是說過,為了果果她可以犧牲一切。可是現在,當孟旭真的開始擺出積極靠攏的姿態時,段斐寧願相信他是良心發現,也不願意想起“複婚”這個詞—好日子終於要開始的時候,自己真的要犧牲一切嗎?

於是,那段時間裏,段斐每天晚上都矛盾、糾結,輾轉反側。“安定”藥片的數量從半片到一片再到一片半,頭疼欲裂可是仍然睡不著覺……她閉上眼,仍然可以想起那年燦爛陽光下,年輕女孩子潔白的身體,還有孟旭倉皇的掩飾!

那一幕,好像一瓶濃硫酸,泛著泡沫,腐蝕掉她對於以往全部幸福的感念和對未來所有幸福的期待!

孟旭,求你回頭的時候你不肯回,那就走吧。可是既然走了,現在回頭算什麼?

不過……段斐想到這裏的時候又遲疑了……孟旭,他真的是想要回頭嗎?

其實連孟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回頭,還是僅僅想聽見那聲“爸爸”。

年紀大一些了,家庭的概念開始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以前,感覺生命中還有無限多的可能,尤其是當他成為科研處副處長之後,有一段時間的確是覺得,以前那種寵著老婆、盼著孩子還要忙著跟自己的媽周旋的日子太過小家子氣。他覺得自己是能幹點大事的人,離婚是對的,不必後悔。

可是,當伍筱冰離開他的生活,當母親開始不斷打電話催他重新找個女人生個兒子繼承香火……他突然覺得自己的生命變得手忙腳亂起來。以前的自信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他有些納悶,自己當初為什麼堅持離婚來著?

好像是受不了段斐以前的強勢,也好像是受不了夾在她和媽之間當餡餅,還好像是嫌她生孩子之前不顧家,生完孩子後又隻顧孩子不顧其他……加上父母一直堅持想要個孫子傳香火,他順勢也就那麼決絕地把婚離了。

現在,他倒迷糊了—他要去哪裏找個人馬上結婚生孩子?果果的那聲“爸爸”叫得真好聽,可是將來若段斐改嫁了,果果是不是就得叫別人“爸爸”?那他孟旭算什麼?

孟旭覺得心裏有團草,瘋長,還亂七八糟的。

許莘恰恰在這段時間裏見到了傳說中的蔣曼琳之母杜澤琴。

那天純屬是巧合—許莘去中醫院拿藥,杜屹北全程陪同,幫忙拎藥拎包、跑前跑後。從醫院出來的時候,杜屹北陪許莘去攔出租車,許莘急匆匆地過馬路,被杜屹北一把拉回到身邊去,攬住了告誡:“以後過馬路,記得走在男人右邊、身後,不要自己往前衝。”

許莘撇嘴:“沒有男人之前都是這麼衝的。”

杜屹北笑了:“現在不是有了?我知道你不適應,初戀嘛,得找找感覺。”

許莘瞪杜屹北:“得了便宜還賣乖……你不平衡是吧?那我抓緊找別人談個戀愛找找感覺,再來找你談。”

杜屹北樂嗬嗬的也不生氣,隻是牽住了許莘的手說:“我沒不平衡,你都說我是‘得了便宜’了……”

兩人正在路邊煞有介事地打情罵俏,突然插進來一個聲音:“小北?”

杜屹北驚訝地扭頭,看見來人的刹那全身肌肉都收縮了一下:“大姑……”

許莘也驚訝地瞪大眼,看著麵前站著的這個氣質頗不錯的中年婦女,心裏激動地想:這就是傳說中pass掉管大哥的滅絕師太啊!終於一窺真顏啦!不過,滅絕師太看上去很慈祥嘛……

正天馬行空地感慨著,就聽見杜澤琴問:“小北,這位是……”

杜屹北笑著介紹:“大姑,這是我女朋友,許莘,在出版社工作。”

信息交代比較完整,杜澤琴滿意地點點頭,看看許莘,再看看杜屹北,最後看見他們手裏的藥包,略微皺一下眉頭:“怎麼?生病了?”

“給她拿的。可能是最近工作太忙,所以有點發燒。”杜屹北解釋,“不過已經差不多痊愈了,這是最後幾服藥。”

杜澤琴一臉領導幹部的關懷,看著許莘說:“年輕人得注意身體啊……你是本地人嗎?”

“不是的,阿姨。”許莘老老實實地答,“我家是外地的,我大學畢業後就留在這裏工作了。”

“父母是做什麼工作的?”杜澤琴繼續關切。

許莘心想我又不給你家當兒媳婦,我爸媽做什麼工作關你啥事?可礙著杜屹北在旁邊,隻能忍住了答:“我父親自己經營一個小廠,我母親剛從事業單位退休。”

杜澤琴“哦”了一聲,微微一笑:“如今幹什麼都不容易啊!”

這話說得很藝術,表麵上看來不僅沒有看不起人,反倒很禮賢下士,至少杜屹北還是很感激他大姑沒有給自己拆台的。可許莘和杜屹北的生活環境不一樣:杜屹北從小就生活在書香門第,念大學也在比較單純的中醫大學,即便工作了都是被別人求著看病的次數多、求別人的次數少。而許莘從小看慣了父親在商場上的迎來送往,又在藝術學院這種小社會中見識了各式各樣的人,所以她一眼就看出那個笑容的客氣與那聲感歎的疏離,甚至帶一點人上人的優越感,便忍不住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結果沒想到在這個千鈞一發的時候杜屹北居然無意識地充當了消防隊員的角色—隻見他興高采烈地順著他大姑的話茬顯擺:“許莘很能幹的,她在少兒出版社,做了很多有名氣的童書。”

“出版社現在好像改製了吧。”杜澤琴略想想問,“好像改成企業身份了。”

許莘點點頭,想聽她再說什麼。

果然她沒讓許莘失望:“企業就是不穩定,其實女孩子還是穩定一點比較好,像教師、公務員,都是很穩定的。出版社改製之後,少不了拿銷量算收入,女孩子不會很累嗎?”

杜屹北不知死活地插嘴:“要不是改製也賺不了那麼多獎金啊!如果指望我賺錢,那全家隻能維持溫飽……”

杜澤琴愣一下,忍不住笑了:“小北你要靠媳婦養?”

杜屹北樂了:“那有什麼!我媳婦的錢就是我的錢!”

話題終於變得詭異起來。許莘覺得站在馬路邊上討論這麼多如此深入的問題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隻好打斷這兩人的對話:“阿姨,我還有點事,我先回去了。”

杜澤琴點點頭,杜屹北急忙跟杜澤琴道別,跟上了許莘的步伐,一邊走一邊樂:“你看我大姑人不錯吧?其實也沒你想得那麼恐怖。”

“還不恐怖?”許莘瞥杜屹北一眼,一甩手,“你別跟著我,煩!”

杜屹北很委屈:“有什麼好煩的?哎你不能給我個好臉色嗎?怎麼每次見我都這麼不熱情?”

“你想讓我怎麼熱情?”許莘想想杜澤琴那張臉就沒好脾氣,“投懷送抱?還是黏著膩著喊你Darling?”

“都行啊!”杜屹北咧嘴笑,伸出手把許莘圈在懷裏,“要是你不投懷送抱,那我主動抱你?”

許莘被這種二皮臉精神徹底打敗了,沒好氣地看他一眼,噘著嘴。杜屹北看看許莘的表情,摸摸她的頭笑一笑:“別生氣了,我姑就那樣,沒親和力,說話時給人的感覺不舒服,不過未必有惡意。”

許莘仔細想想,覺得杜屹北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畢竟杜澤琴就算再苛刻,暫時也影響不到她的存在。隻是接下來就被後麵那句話嚇得魂飛魄散,因為杜屹北接著說了句:“我爸都覺得你挺好的。”

“什麼?”許莘瞪大眼,“你爸?”

“對啊。”杜屹北點點頭,“就是那天給你看病的那個。”

“那是你爸?”許莘尖叫一聲,緊接著在杜屹北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掄起拳頭捶在杜屹北胸前,“你居然在我灰頭土臉的時候帶我去見你爸?杜屹北你瘋了吧?”

杜屹北抱頭躲,費勁地解釋:“那樣不是真實嗎?”

“真實你個頭!”許莘在杜屹北身上狂拍,“你害死我了!你腦子進水!你心理陰暗啊杜屹北!”

—不得不說,作為一個大病未愈的人來說,許莘的體力算是不錯的了。

(5)

“閨蜜三人組”再聚會的時候,許莘迫不及待地把這一肚子苦水往外倒。

“你們說,杜屹北是不是腦子有毛病?”敘述終結在這個角度上,許莘意氣風發地控訴,顧小影和段斐窩在沙發裏看著她無語。

“我覺得她這個狀態有點像你剛結婚的時候。”段斐看著許莘對顧小影說。

“我哪有這麼神經質過?”顧小影不承認。

被當成空氣的許莘很不滿意:“不要跑題,現在在說杜屹北!”

“杜屹北挺好的。”顧小影扁扁嘴,“按照甲男找乙女,乙男找丙女,最後甲女和丙男都要剩下的定律,杜屹北和你其實就屬於甲男甲女。他能看上你,說明他心智健康,審美不膚淺,多麼難得!”

“再說,你也不年輕了,不水靈了,也沒有年輕小姑娘那麼朝氣四溢又漂亮……”段斐補充。

許莘被打擊得冒火:“年輕小姑娘是多年輕?夠不夠法定婚齡?”

“喲嗬,這麼說你是打算結婚了?”顧小影眉開眼笑,“進步還挺快。”

“這就對了。”段斐欣慰地點點頭,感慨萬分,“其實咱都是一類人,比較要強,決定做一件事就一定要做好,結果不光累了自己,還讓男人覺得找這種女人太恐怖。我現在也知道了,女人關鍵時刻是得示弱,倒不是因為有些事情自己做不了,而是因為沒必要事必躬親。所以男人的價值就在這裏,他們可以替我們做很多事,而你隻需要誇幾句,表達一下欽佩之情,生活就會很和諧。”

“也不是所有人都懂得什麼叫知足。”許莘倒是先替段斐想到了江嶽陽,“不過江老師這個人吧,我看還行,人好。”

“人好你還不要?”段斐瞪許莘。

“我們根本不是一路人,姐姐!”許莘翻個白眼,“他是穩重踏實型,我喜歡陽光爽朗型!再說江老師的心理年齡起碼比我老十歲,我們完全不搭調!我都奇怪了,你說按江老師這種性格,他怎麼會來藝術學院呢?”

“管桐說江嶽陽畢業那年打球傷了腿,耽誤了找工作,所以才在咱們學校補錄輔導員的時候被招進來的。”顧小影爆料,“聽管桐那意思,江嶽陽也沒打算把咱學校當一輩子的歸宿。”

“那他還能去哪兒?”段斐好奇。

“不好說,可能在等機會吧,我聽管桐說上次江嶽陽想參加省裏的幹部選拔考試,因為級別不夠沒考成。現在他也解決副處級了,應該會有越來越多的機會。”顧小影琢磨一下,“反正不管是踏實穩重的江嶽陽還是陽光爽朗的杜屹北,都是鑽石級的,要我說一個都不能放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