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告訴他嗎?”英格索爾對哈裏特說。這時弗蘭克已經把車停在了一條死胡同的盡頭,他也扭頭看著哈裏特。

她覺得難受極了。

奇怪,哈裏特罕有這種心潮起伏的時候。她喜歡這種帶有一點人情味兒的感覺嗎?折磨自己是不是和折磨別人一樣有趣呢?

麵對英格索爾的請求和自己心中的疑問,她選擇了回避。

“我們到了。”她說,然後便下了車。

“他沒有把他們殺了?”英格索爾靈巧的手指在門廳裏一個用來放信的柳條筐裏摸了摸,問道。

“沒有,”哈裏特說,“他隻是個騙子而已,幹不了殺人的事兒。”

弗蘭克在另外一間看起來既像辦公室又像書房的房間裏喊道:“這裏沒人。他跑了。”

英格索爾點點頭,“不出所料。他肯定會留下點蛛絲馬跡的。更重要的是,我要看到那個姑娘來過這裏的痕跡。你們負責找到,我就在這裏等著。”

說完他來到廚房裏的早餐桌前,端端正正地坐下,雙手十指相對,搭成一座小小的尖塔,隨後便一動也不動了。

哈裏特和弗蘭克繼續他們的搜查。

這棟房子坐落於賓夕法尼亞州多伊爾斯敦市梧桐街1450號,距離費城不遠,房主是一對兒姓斯泰恩的夫妻,男的叫丹,女的叫穆裏爾。

丹酷愛釣魚,喜歡炒股,盡管其思想保守,但卻偏愛八十年代的一些流行金屬樂隊,比如毒藥、克魯小醜、通緝令和溫格。

穆裏爾也玩股票,用的是她自己的私房錢。除此之外,這棟房子跟她就沒有多少關係了,因為迄今為止他們已經離婚六個多月。兩人有一個八歲的女兒,名叫麗貝卡。弗蘭克在辦公室裏找到了相關的文件。

“丹還住在這裏,”哈裏特說,“但穆裏爾已經搬出去了。”

“你對這裏很熟啊。”弗蘭克說。

“沒有的事。”

“你在撒謊。”

“少廢話,繼續找吧。英格索爾要的是有用的線索。”

蓋恩斯的慣用伎倆並非直接騙人離開他們的家,而是騙他們向他透露自己的住址。他在集會、餐館或者酒吧裏遇到這些人,便伺機套他們的話。等到他們去工作、出差或者旅行,總之不在家的時候,阿什利就大搖大擺地闖進他們家裏,當起臨時的主人,直到他們回來。這就是他的手段。從一方麵說,這很簡單,而從另一方麵說,這又簡單得過了頭。也許阿什利太高估了自己。

哈裏特不知道丹去了哪裏,他是本地一家體育用品店的老板。也許他去會情人了,也許到足球或普拉提46設備製造廠裏去參觀了。哈裏特並不關心這些。屋裏的淩亂程度堪比搶劫之後的犯罪現場,但她要找的並不是丹·斯泰恩的指紋。

哈裏特決定到樓上去查查看。

沿著鋪了地毯的樓梯走到一半時,她聞到了氣味。

腐爛的氣味兒。

這一次是切切實實的腐臭,不帶絲毫的隱喻。

她讓弗蘭克過來,兩人像狗一樣四處嗅探。

二樓,主衛生間。

浴簾拉得嚴嚴實實。馬桶蓋呈蓋著的狀態,上麵放著一根小小的玻璃燈管,燈管的一端已經炭化,黑乎乎的。這裏的臭氣能把人熏翻在地。

“我靠,他死在這兒了吧?”弗蘭克用胳膊掩著口鼻,喃喃說道。哈裏特毫不介意這裏的臭味兒。小草的清香,百花的芬芳,或者爐子裏烤肉的香味兒才會讓她心煩意亂,“他媽的,那傻逼一定嗑藥嗑死了。”

浴簾後麵有黑黑的一團陰影,哈裏特伸手拉開了浴簾。

隻見浴缸裏赫然躺著一個死人。屍體頭上套著塑料袋,從後腦勺流到袋子裏的血已經凝固成硬塊。

弗蘭克眉頭一皺,“有人殺了蓋恩斯。”

“這不是他,”哈裏特不動聲色地說,“是丹·斯泰恩。”

“你怎麼——”

“我就是知道。”她屏住呼吸,從屍體頭上扯下塑料袋。死者的後腦勺上一片狼藉,“蓋恩斯拿東西打了他的頭。可能是鋼管、球棒或者撬棍。我沒看到血跡,但我敢打賭在樓下一定能找到,或者在屋外。不過他並沒有直接把人打死,否則也就不需要用塑料袋了。他趁斯泰恩昏迷不醒的時候用袋子把他悶死了。也許他是在浴缸裏動的手,也許是事後才把屍體搬到這兒的。”

說完她站了起來。

“阿什利·蓋恩斯現在是個殺人犯了。”

“拜托啦。”下樓的時候弗蘭克攔住了哈裏特,“我想知道。”

“不行。”

“有什麼不行的,我們在這邊忙活,英格索爾在樓下呢,說不定正在接受什麼大人物的指令。”

“英格索爾不接受任何人的指令。”哈裏特說。

“隨便啦。我隻想說你可以告訴我,但不必當著他的麵告訴我。那正是他想要的。他喜歡看一件事從開始到結束的過程,所以我請你現在就告訴我,就在這兒,不要遂了他的心願。”

哈裏特冷眼注視著他。

“你有沒有發現英格索爾看上去就像隻螳螂?”弗蘭克問。

哈裏特推開他,徑直向樓下走去。

“阿什利·蓋恩斯已經狗急跳牆了。”哈裏特對英格索爾說。弗蘭克一臉不悅,從後麵跟了上來。

“是嗎?”英格索爾輕敲著一本名為《田野與溪流》的雜誌,很隨意地問。

“正如霍金斯說的,他在揮霍咱們的貨。現在他已經不再費力騙人家的住所,而是直接殺人,然後再占他們的窩了。”

“對於一個技術平平的騙子來說,這可是一個非常重大的轉變。”

“是。”

“我喜歡。這小子也算是個可塑之才。有那姑娘的線索嗎?”

哈裏特猶豫了一下,“沒有。”

“能判斷出他們去了哪兒嗎?”

“暫時不能。”

“也就是說,你們並沒有找到什麼有價值的線索。”

弗蘭克聳了聳肩,哈裏特沒有吭聲。

英格索爾微微一笑。由於他沒有眉毛,所以很難說他的笑是真是假。

他從餐巾盒中抽出一張紙巾,慢慢展開。

然後又從口袋裏掏出一支鋼筆。

英格索爾把紙巾攤在那本《田野與溪流》雜誌上,用鋼筆在上麵輕輕寫了一行字。

他捏住紙巾的兩頭,像個展示自己畫作的小學生一樣把它拿起來。上麵寫著一個公司的名字和一個電話號碼。

哈裏特大聲念了出來:321貨運公司,隨後是號碼。

“我不明白。”弗蘭克說。

英格索爾站起身,“雖然我一直沒有離開這張桌子,但我卻找到了這棟房子裏最有用的線索。”

“所以你才是老大啊。”弗蘭克說。哈裏特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不滿與憤怒。

英格索爾將紙巾遞給哈裏特,“給這個貨運公司打電話。通過這條線索我們就能找到他,找到我們的箱子,還有那個很特別的姑娘。時間已經浪費得夠多了,我的朋友們。”

插.曲

她在小便。

這並不奇怪,因為似乎每隔半分鍾她就要尿一次。肚子裏的孩子仿佛在不停地跳愛爾蘭踢踏舞,她的膀胱飽受摧殘。醫生說中期妊娠之後這種壓力就會有所緩解,但她的媽媽說那是騙人的鬼話。她媽媽是對的,那確實是鬼話。

米莉安抬起頭,看到廁所的牆上刻了一些字跡。奇怪,哪有女孩子在牆上刻字的?也許的確會有些無聊的人在上麵留言,比如“我愛邁克”之類,但她們通常會用記號筆,而不是刀。

牆上刻的是:聖誕快樂,米莉安。

她更覺得匪夷所思了。沒錯,聖誕節是快要到了,可廁所的牆壁是怎麼知道的呢?她看到這一行字下麵還有別的字跡,寫的是:她要來找你了。

米莉安不以為意。

遠處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嘭、嘭、嘭。

她抬手準備多抽幾張廁紙(這裏的廁紙簡直比天使的衛生巾還要硬實,所以她需要多抽幾張,以免弄濕了自己的手),這時她看到隔壁的廁間裏也有人,而就在一分鍾之前,那裏還是空的。

她看到了一隻穿著破爛運動鞋的腳。

而另一隻腳自腳踝以下已經不見蹤跡,烏黑的血不斷地滴到瓷磚上。

“聖誕快樂。”是阿什利的聲音,“難道你不想我嗎?”

她發覺自己真的有點想他,這讓她既感到奇怪,又感到恐怖。她使勁搖了搖頭,好趕跑那令人心煩的發現,可她又忽然發現隔壁的腳不見了,地上的血也被清洗得幹幹淨淨。

她走出廁間,開始洗手。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因為她不敢抬頭,她怕看到自己因懷孕而肥胖起來的臉頰、下巴,一切。她渾身臃腫,就像她九歲時收集的那些泡泡貼——獨角獸、彩虹之類的。

那沉重的腳步聲重新傳來:嘭、嘭、嘭。

洗好了手,她抬起頭。

鏡子裏的她臉色煞白,頭發呈栗色——那是她的天生發色——在腦後紮了一個馬尾。

身後有什麼東西在動。一團深藍色的模糊的影子,接著是一道紅光。

“你害死了我的兒子。”一個憔悴、恐怖的聲音低語道。

霍奇斯太太赫然站在她的身後,地上是一串雪地靴留下的濕漉漉的足跡。她穿著一件深藍色的雪地衝鋒衣,看上去又舊又髒,套在她粗壯的軀幹上倒顯出幾分滑稽。這女人的頭發亂蓬蓬的,不知多久未曾洗過,像藤蔓一樣垂在她紅撲撲的臉上。

而她手裏卻拿著一把紅色的雪鏟。

米莉安一驚,緊緊抓住了瓷水槽。

雪鏟重重拍在她的後背上。

米莉安腳底一滑,上身像失重一樣向下落去,下巴磕在水槽邊緣,當她的臉撞到瓷磚上時,又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頭。她的嘴巴裏頓時滿是鮮血。

她想努力爬開,可是地上的瓷磚滑溜溜的,雙手根本無法著力。

“你這個歹毒的小婊子,”霍奇斯太太惡狠狠地罵道,“你不配懷本的孩子。”

啪!雪鏟重重落在她的肩膀上、頭上、後背上,一次比一次更加用力,直到她感覺體內出現了異樣,就像用手指捏碎了一片玻璃雪花,她覺得兩腿之間濕乎乎、暖融融的。顧不得劈頭蓋臉的雪鏟,她伸手往下身摸了摸,手上立刻沾滿了紅紅的血。驚懼之下,她拚命向廁所外爬,地上瞬間多出數個血紅的掌印——

可是她已經逃不掉了,因為雪鏟一刻都不曾停下。

米莉安聽到了嬰兒的啼哭,那聲音來自外麵的走廊,但在廁所中久久回響。可是哭聲很快就弱了下去,且變得斷斷續續,仿佛孩子被自己的體液嗆住了。隨後,聲音戛然而止,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她聽到路易斯在她的耳邊小聲說道:“再過六天,我就要死了。”

27

路的盡頭

即便驚醒以後,那低沉的聲音仍在她耳畔揮之不去。

“對不起。”米莉安脫口而出。

手握方向盤的路易斯不由驚愕地扭頭看著她。“對不起什麼?”他們的卡車剛剛駛過一個出口匝道,正通過一個收費站。

對不起,我隻能看著你死去,米莉安在心裏默默回答。她的頭發已經被汗水濕透,一綹綹貼在額頭上。

“沒什麼,我以為我打鼾了。”

“沒有。”

“那就好。”

她揉揉眼睛。天已經黑了,風擋玻璃上濕漉漉的,那是下雨的緣故,不過在昏黃的路燈下,看著倒像是有人在上麵撒了一泡尿。

“我們到哪兒了?”米莉安問。

“賓夕法尼亞。正往庫珀斯堡的一個貨車停車場去。那裏有我一個哥們兒,修卡車是把好手,特別有天賦。我喜歡讓他給我的車做保養,不管什麼時候隻要我從這一帶經過,我都要過去看看他。”

她咂著嘴唇,粗糙的舌頭舔著上顎,但嘴裏幹澀得如同紗布。香煙、咖啡、酒。此時任何一樣都能讓她美美地過個癮。

“賓夕法尼亞。我們剛剛不是還在俄亥俄州嗎?”

“是啊,不過你後來睡著了。”

“我去!這一趟真夠遠的。”

路易斯聳聳肩,“還行吧,也就八九個小時。這一行就這樣。能跑多遠就跑多遠,我們是按裏程拿報酬的。”

“所以大部分貨車司機開起車來都像開飛機一樣。”

“沒錯。他們要養家糊口啊,所以才會爭分奪秒,沒日沒夜地開。有時候都拚命到了極限。”因為自己有切身感受,他言語之間不乏同情,“但是我不一樣,我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所以用不著那麼拚命。不過就算我不緊不慢地開,收入也不算低呢。我一英裏能掙三十五美分左右,今天咱們已經跑了五百多英裏,那也差不多有兩百塊啦。按照這個收入,我一年能掙六萬多塊呢。我沒有貸款,也沒有多少賬單要付。”

“這種日子,你覺得還過得去?你其實就是一個遊民啊。你沒有家。”

“你不也沒家嘛。”

“我知道。而且有時候我倒挺喜歡這種四海為家的感覺。就像小溪中的一片落葉,小溪流到哪裏,我就漂到哪裏。但我也很痛恨這種感覺,因為對任何人或任何事,我都隻是個匆匆的過客。就像沒有錨的船,沒有根的浮萍。”

“你對我來說並不是過客。”路易斯說。

“你對我來說也不是。”她回應道。可與此同時她又驚訝地發現,她與路易斯這種日漸密切的關係反倒給她一種格外遙遠的感覺。或許至近者至遠,至親者至疏,他們遭遇了一個誰都無法戰勝的悖論。她正無限接近路易斯,可在他們之間橫亙著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一道隔開了生與死的深淵。

他也感覺到了。米莉安知道,因為他隨即就沉默了下來。他不像她那樣洞悉一切,他對未來一無所知。但她認為在路易斯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感覺到了異樣。就像蜘蛛能感知風暴,蜜蜂能警示地震一樣,隻可意會,無法言傳。

柔和的路燈燈光灑進駕駛室。

米莉安打破了沉默,“今晚還在車裏睡嗎?”

“不,”路易斯說,“停車場那裏有一家汽車旅館,還帶個小快餐店。”

“我的人生就是這樣。汽車旅館、快餐店、高速公路。”

“我的也是。”

沉默去而複歸,唯有卡車隆隆向前。

快餐店裏的桌子倒也整潔幹淨。雞蛋做得不錯,咖啡看著喝著都不像腎病患者撒出來的尿。隔壁的旅館也很幹淨,沒有嘔吐物的臭味兒,沒有煙氣。水槽上沒有鬼鬼祟祟的蟑螂,房間門也不會直接對著停車場。意外之喜是這裏居然還有真正意義上的走廊。這簡直就是他媽的四季酒店47啊,米莉安心想。難道走廊就是汽車旅館與酒店的區別?難道這是一家名副其實的酒店?她不禁懷疑。她這輩子住過酒店嗎?

米莉安應該感到高興,因為她上了一個新的台階。路易斯就是她的新台階。

她在旅館外麵一邊抽煙一邊散步,但卻始終高興不起來。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她對自己說道。

這是真的,她的確不知道。

她隻是破罐破摔,隨波逐流,得過且過,並盡量讓路易斯快樂。她不想去擔心明天,而這種回避現實的方法目前來說還算奏效。

“可你這個笨蛋偏偏要去算什麼命,結果被人家說成是人肉版的艾諾拉·蓋號轟炸機48,這下你滿意了吧?現在路易斯離死隻剩下五天了,你打算怎麼辦呢?難道要任由它發生,而你卻坐在那裏眼睜睜地看著,隻管抽你那該死的香煙?”

仿佛所有的憤怒都集中在了手裏的煙上,她捏著煙嘴兒看了看,隨後狠狠丟了出去。

阿什利一彎腰,帶著紅紅火頭的煙屁股翻著跟頭從他肩上飛過。

“自言自語呢?”他說。

米莉安如同大白天見到了鬼。這家夥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她不由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覺。可是那聲音聽起來卻不像,貌似平靜的語調背後帶著一絲顫抖。他側身站著,看上去似乎比平時矮了半截,就連他一貫的自信也像身體一樣打了折扣。

米莉安拍了拍她的牛仔褲兜,空的,沒有刀。當然不會有。麵前這個渾蛋棄她於不顧的時候,她把刀插在了那個女人的大腿上。

“你這個不要臉的還敢來見我?”

“你就這樣問候老朋友嗎?”阿什利幹笑了幾聲,那聲音聽起來極不健康。不,他不是鬼。

“老朋友?說得真好聽。你再敢靠近,我他媽就咬死你。我會咬掉你的手指頭,還有你的鼻子。”為了表示決心,她故意耀武揚威地齜了齜牙:哢哢。

阿什利才不會被她嚇住。他上前一步,走進一片昏慘慘的燈光裏。於是米莉安看到了他原本幹淨的臉上冒出的長短不一的胡須。他眼神空洞,頭發淩亂,但卻並不是他過去鍾愛的那種有型的淩亂。他現在的頭發油乎乎、髒兮兮,亂得如同雞窩。

“我需要你幫忙。”他說,不,他懇求道,“我需要你。”

“你需要洗澡。你聞起來就像——”她湊過鼻子吸了一口,“貓尿。天啊,阿什利,你不是聞起來像貓尿,而是真有一股貓尿味兒。”

“我在逃命。”

“那就離我遠點。”

“他們在追我,幾乎步步緊逼。我必須保持警惕,但這隻是權宜之計。”

米莉安毫不掩飾地笑起來,“權宜之計。就像嫖客哀求警察一樣:饒了我這次吧,警官,以後我一定改。我真的不知道她隻有十四歲。”

“去你媽的,你自己還不是個大酒鬼?”

“可喝酒又不違法。”她從煙盒中抖出一支煙,用嘴唇叼住,“況且喝酒隻會讓我身上有股酒味兒,不像某些人,一股垃圾桶裏的味道。”

“我們可以逃到別的地方,或者任何地方。隻需要搭上飛機就能遠走高飛了。”

“箱子呢?”

阿什利的眼珠骨碌碌轉了幾圈,“藏得很安全,隻要我需要,隨時都可以拿到。”

“傻逼,你拖著一箱子冰毒怎麼上得了飛機?”

“那我們就坐公共汽車。”

“啊,好極啦,我就喜歡坐公共汽車,”她模仿著電視裏的口吻說,“沒有什麼比連續十二個小時坐在悶罐一樣的車廂裏聞其他傻逼的臭腳丫子味兒更讓人舒服的了。真是好極啦。不過有一點你得明白:我是不會跟你走的。你愛去哪兒去哪兒,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你他媽見死不救,把我推給那個拿槍的冷血娘兒們。我差點死在她的手裏。”

她把還沒點著的煙從嘴上拿下來,隨手夾在耳朵上。然後原地轉身,向旅館裏麵走去。

“等等。”阿什利也跟了進來。縮在綠色透明遮陽板後麵頭發掉光的旅館前台,睡眼迷離地望著他們。米莉安不想給他看熱鬧的機會,便經過製冰機,進入了走廊。

阿什利尾隨其後。他伸手搭在米莉安的肩膀上。她真想咬上一口,可她不知道這隻手過去一周都碰過什麼肮髒東西。

所以她隻是晃動肩膀,甩掉了他的手。

但阿什利顯然不會就此作罷,當他再度伸過手來時,憤怒的米莉安一把揪住他的襯衣領子,猛地將他向後推去。

“我要告訴他。”他一個趔趄,隨即說道。

米莉安停下腳步,扭頭問道:“告訴誰?告訴什麼?”

“你那個開卡車的男朋友,我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

雙腳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也許潛意識中她隻想離阿什利遠一點。她走向了她和路易斯的房間,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她已經把鑰匙攥在了手中,當她發現這一點時,才猛然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可她不知道該往哪兒走,或者該幹什麼。內心那個沉默害怕的小女孩兒隻想快快回到路易斯的身邊,蜷縮在他的懷抱裏,得到最安心的保護。

她隻好硬著頭皮打開房門,然後從容地走進去。

剛一進房間她就立刻把門關上,並反鎖起來。

之後,她坐在床上瑟瑟發抖。

路易斯已經醒了,他感覺到了不對勁,滿臉關切地問:“怎麼了?走廊裏是怎麼回事?”

米莉安目視前方,咬著嘴唇。她想說點什麼,卻苦於找不到合適的字眼。

這時,有人敲了下門。

“什麼情況?”路易斯又問,“誰在外麵?”

“別開門。”米莉安說。

“別開門?為什麼?”他說著已經向門口走去。

路易斯經過她身邊時,她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你沒必要開門。就當沒聽見好了,就當沒聽見。求你了。”

他終於提出了自己心中的疑問。這個問題說明了一切,反映了他對她的看法,或者更準確地說,他對她的恐懼。

他問:“你都幹了什麼呀?”

“我……”她一時竟語塞了。

路易斯走到門前,打開了門。

阿什利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擠了進來,仿佛路易斯根本不存在。他不可一世地站到米莉安麵前,抱著雙臂,前後晃蕩著身體,看上去就像個被驢踢了的白癡,“我需要知道我是怎麼死的,告訴我他們殺不了我。我知道他們來了,米莉安。你可以幫我。我需要你幫我——”

“喂!”路易斯大喝一聲。可他馬上就認出了阿什利,“這不是你弟弟嗎?”

阿什利大笑起來,“夥計,我可不是她弟弟。”

“什麼?米莉安?”

“別看她,看我。我們是合夥騙你這個笨蛋的,這是個圈套。”

米莉安默不作聲。

路易斯皺起了眉頭,“小子,你最好把話給我說清楚了。”

“我們知道你有錢,都裝在信封裏呢。把錢交出來,否則——”

“否則什麼?”

阿什利將拇指和食指比成一把手槍,“否則就這個,狗娘養的。現在快把錢交出來。”他動了動拇指,做出要開槍的姿勢。

砰!路易斯一拳打了過來。

阿什利就像被拆房子的破碎球給撞了一下,身體重重倒在了床上。盡管頭暈目眩,但他還是掙紮著想站起來。按常理來說,這一拳起碼夠他昏迷一個鍾頭,不過或許是嗑了藥的緣故,他的身體亢奮得就像一個牽著線的木偶。

路易斯的一雙大手又伸了過來,他毫不費力地提起阿什利,向牆角的床頭櫃上扔了過去。台燈被阿什利的身體砸落在地,角落裏頓時暗了下去。然後路易斯又抓住阿什利的腳踝,拖著他從床的另一側走向門口。阿什利的腦袋接二連三地撞在一張破舊的桌子腿上、梳妝台角上、電視櫃上,甚至門後的橡皮門擋上。

路易斯把阿什利丟出房間,然後重重地關上了門。

米莉安心裏得意揚揚。路易斯救了她,而且什麼都沒問。他看到威脅,便消除了威脅。她覺得安全極了,她喜歡這種被保護的感覺。

她激動地跳起來,一把抱住了路易斯挺拔的身體。然而路易斯並沒有回應她的擁抱。

他隻是輕輕地把她推開。

“他說的是真的嗎?”路易斯問。

她的心猛然一沉。

“路易斯——”

“隻管告訴我,這是不是真的?他不是你弟弟?你們真的在設計搶劫我?”

“最初不是,後來……後來可能有那個意思,但現在沒有。我把他甩了,就是因為這個我才把他甩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從來沒想——”

但路易斯已經不想再聽下去了。他轉身走開,開始往包裏塞他的東西。

“你要去哪兒?”

“離開這兒,”他說,“離你遠遠的。”

“等等,路易斯。”

“不。卡車現在還沒有送去檢修,我這就離開。如果你需要,房間今晚就留給你了。我不在乎,但我無法容忍別人對我撒謊。”

她抓住路易斯的手腕,然而他也反過來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並沒有怎麼用力,但米莉安很清楚,他隻需輕輕一扭,她的胳膊就必斷無疑。

“你說得沒錯,你就是毒藥。你曾試圖告訴我這一點,我應該聽的。”

他深吸一口氣,決絕地說道:“再見。”

這兩個字如同一把匕首,直刺進米莉安的心髒。

路易斯將包背在肩上,拉開房門,跨過躺在地上的阿什利,沿著走廊默默向外走去,直到從轉角處消失。

米莉安已經很久沒有流過眼淚,但這一刻,她哭了。艱難的、痛苦的啜泣。她的雙眼仿佛在經受烈火的燒灼,肋骨疼得發顫。她像個孩子一樣哭得嗚嗚咽咽,氣喘籲籲,涕淚滂沱。

在哭聲中,她聽到了卡車的轟鳴。

那聲音咆哮著,漸漸遠去,消失。

路易斯開著卡車駛離了停車場,重新回到他熟悉的高速公路上。

他的車剛剛離開,一輛黑色的凱雷德便駛進了停車場,但他並沒有在意。

28

可怕的發展

米莉安從深深的悲痛發展到無比的憤怒並沒有用去多長時間。很快,眼淚變成了腐蝕一切的強酸,皺起的眉毛變成鋒利的彎刀,顫抖的雙手變成往複拉扯的大鋸。她仿佛已經下定決心,準備讓一切可恥的冒犯者灰飛煙滅。

她振作起精神,來到門口。阿什利坐在地上,像一片被風吹到牆邊的垃圾。看到米莉安,他半閉著一邊困頓的眼瞼,臉上露出一副醉眼迷離的微笑。

“現在我們可以走了嗎?”

米莉安一腳踹在了他的嘴巴上。

阿什利的後腦勺重重撞在牆上。他的一顆門牙被米莉安的鞋跟踢飛出去,像個跳跳球一樣在地毯上蹦跳了幾次。

他的嘴巴周圍頓時鮮血淋漓。

“哎喲。”他慘叫一聲。

幾個房間之外的一扇門悄然打開,一個臉色蒼白、下巴像淌著哈喇子的狗一樣的男人伸出腦袋向這裏窺探。米莉安劈頭蓋臉地吼了過去,說他要是再不滾回房間,她就把他的腦袋擰下來當夜壺。

男子嚇得連忙縮了回去。

“那個卡車司機,他走了,對不對?”阿什利問。

米莉安沒有理他,她現在就像一座快要爆發的火山。

阿什利擦了擦嘴角上的血,“那問題就來了。”

“去死吧你。”

“你愛我。”他說著吐出一口血。

“繼續做夢吧。”

“你需要我。”

“之前也許是,但現在不是了。”

阿什利咧嘴一笑,露出滿嘴紅色的牙齒,仿佛他剛剛吃了一大口草莓,“你需要我。”

“我可憐你。”

她使勁咳出一口濃痰,正準備吐到那嬉皮笑臉的渾蛋的嘴裏。

就在這時——

大廳的入口處,他們出現了,像兩個揮之不去的陰影,兩個惡魔。

弗蘭克仍舊是一身黑西裝。哈裏特換下了她的高領毛衣,穿了一件深紅色的、人們在聖誕節期間才會穿的襯衣,雖然現在差不多已經七月了。

他們手裏拿著槍。

米莉安首先看到了他們,但阿什利卻沒有,至少開始沒有。但他是個很聰明的渾蛋,從米莉安的眼神中他感覺到了異樣,於是便隨著她的視線望過去,當他看到那兩個人時——

“我們死定了。”他大驚失色地說。

這一次米莉安毫無準備。通常情況下,她會事先熟悉這個地方,搞清每一個出口、每一個角落的位置,確定哪裏安全,哪裏危險。但和路易斯在一起使她變得鬆懈、慵懶。小時候,她的媽媽習慣拉著她的手逛超市,而且她總是攥得特別緊,仿佛要把她小小的手骨捏碎。但她最終學會了順從,因為隻有那樣她的媽媽最後才會鬆開她,不過每當這個時候,米莉安都會像剛出欄的小牛犢一樣直奔向糖果或麥片的貨架。此刻就像那個時候,她鬆開了大人的手。

現在她隻有一個選擇:右側走廊盡頭的緊急出口。趁他們沿著走廊走過來的當兒,她可以逃到外麵的停車場上。可是她有種身處夢境般的奇怪感覺,仿佛每一個動作都變成了慢鏡頭,她的胳膊、腿,還有腰上好像都被套了鎖鏈,拉扯著她,阻礙她逃跑。

她轉了個身——

阿什利掙紮著想要爬起來,但他似乎已經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