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車子七拐八拐,忽地進了一條小巷。
日落時分,天邊隻餘一點薄光。剛好,落在那棵銀杏樹上。
一樹金黃。
“到了。”主任揮揮手,一眾男女們樂嗬嗬地下了車。
紀瓷跟在人群之後,抬頭看看那棵樹,背景是暮藍色的天空。小梅姐拍拍她的肩,她笑了笑,跟著人群走進去。
很普通的四合院,在外麵根本看不出有什麼名堂,沒有掛任何的招牌。但是小梅姐說這是鼎鼎有名的私房菜館,一般人都預約不來,這次還是借了社長的麵子,主任才能把聚會定在這裏。
一隻棕色的狗趴在門口,懶洋洋的。紀瓷瞄了它一眼,蹲下來,它溫柔地和紀瓷對視。
紀瓷小聲對它說:“你是棕色的拉布拉多嗎?挺少見的哦,我叫你棕棕好嗎?”
身後有輕微的腳步聲,一個男聲遠遠地響起:“棕棕,來吃飯。”
狗站起身,又看看紀瓷,跑了。
她回頭,隻看見模糊的男人的背影,在一扇窗前一閃而逝。
天說黑就徹底黑了下來。
小梅姐隔著一扇窗喊她:“紀瓷,你快進來啊。”
小梅姐的嗓門大,大家便都扭頭看她。她聳聳肩,訕訕地走進去。
主任拍拍身邊的座位:“那小孩兒,來,坐叔叔旁邊。”
眾人哄笑。
小梅姐說:“人家紀瓷都大三的姑娘了,二十出頭了,別小孩兒小孩兒的。”
主任也笑:“我都四十多了,叫叔叔不正好嗎?”
紀瓷坐在那裏,隻是抿著嘴,保持微笑的狀態,也不插言。似乎一直就是那樣,給人的印象始終是穩穩當當的女孩子,不活躍,但也不沉悶,很討喜。
餐桌是特製的,帶著原木的紋路,長長的,可以坐下十二三個人。麵貌淳樸的中年女人把菜一一端上來,看起來是很普通的菜品,小梅姐聞了一下,說:“大師手筆。”
眾人還是笑。
各自品嚐了之後,卻都不由得異口同聲地讚道:“大師手筆。”
大師卻並未露麵,隻有那個中年女人忙前忙後的。
主任神秘地說:“這家店的桂花酒一定要嚐一嚐,據說是老板自己釀的,用的是江城的桂花,江城的桂花在南方可是很有名啊。”
紀瓷的心裏“咯噔”了一下。
“好巧啊!紀瓷,你是江城人吧?”小梅姐興奮地說。
是啊,多巧啊。在安城兩年多,很少聽人提起千裏之遙的江城。
桂花酒被盛在青釉色的小酒壺裏送上來,木塞封口,麻繩係身,繩上掛著硬紙簽,寫著“清歡”二字。
然後,紀瓷注意到,桌上的杯盞與碗碟都印著“清歡”這兩個字,想來都是專門定製的。
碰杯的時候,主任特意說:“小孩兒啊,這次我們編輯部得好好謝謝你,多虧你救了急,以後要是再有翻譯的活兒,我還找你行吧?”
“沒問題啊,叔叔。”
話音剛落,又是笑聲滿屋。
她挺喜歡編輯部這群人的,隨和、率真。當時小梅姐說要帶她來聚會的時候,她是想拒絕的。因為雙方本沒有太多的來往。她交了稿子,拿了翻譯費,彼此兩清,也沒覺得誰欠誰的情。可是主任執意認為是紀瓷救了編輯部的急,原本的翻譯者中途早產生孩子去了,撂下三分之一的原著沒有翻譯,剛好,紀瓷的法文教授推薦了她。
也有人懷疑她的能力,畢竟隻是大三的學生而已。但稿子交上去,異議聲全部平息。
第一口酒,微酸微甜,口感柔和,似乎還有淡淡的清香。
主任說:“古人喝桂花酒都是要吟詩的,小孩兒,你先來。”
紀瓷側頭想想,開口道:“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隻香留。”
李清照的,《鷓鴣天》。
眼圈卻忽地紅了。
狗在院子裏吠了幾聲。
她腦子裏便隻剩下那一句,情疏跡遠隻香留。心裏湧起淡淡的苦澀。不知不覺,便貪了杯。真是好酒,讓人想起江城的八月,想起風裏濃鬱的桂花香,想起桂花樹下少年的側臉。
小梅姐不放心她,隔著桌子把果汁遞過來:“喂,紀瓷,悠著點兒啊!”
“沒事的,姐姐。”她調皮地笑著,又喝了一口。
旁人隻道她酒量好,其實這是第一次喝桂花酒。
那年是十六歲還是十七歲呢,巷子口的陳奶奶從地裏挖出藏了一年的桂花酒,紀瓷吵著要喝,林斐重重地敲她的頭,林斐說這酒勁大著呢,你喝多了我可背不動。
林斐說話的時候臉上是一本正經的表情,眉頭微微蹙起。
眉目清秀的少年,卻總是喜歡蹙眉。
不知道為什麼,林斐一蹙眉,紀瓷就會覺得心疼。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點他的眉頭。林斐條件反射地抓住她的手。兩個人卻同時紅了臉。
他們走出陳奶奶家,手卻一直也沒鬆開。
他說,等到十八歲,我們一起喝桂花酒。
陽光照得她睜不開眼,怎麼會那麼炫目呢!她扭頭,看見林斐泛紅的耳朵。她怎麼那麼喜歡捉弄他呢!她翹起腳,嘴唇在他臉頰上輕輕地碰了一下。林斐的身體似乎都僵了,隻傻傻地看著紀瓷。紀瓷對他做了個鬼臉,然後跑開了。
其實慌得不得了,心跳得厲害。
那時候,她總以為十八歲一眨眼就到了。何曾料到,原來,他們根本走不到十八歲。
02
林斐說得沒錯,這酒的後勁是挺大的。
紀瓷站起來,就覺得有點暈。
小梅姐看著她:“這丫頭,怎麼笑得這麼燦爛,喝多了吧?”
“沒多,沒多,姐,我去接個電話。”口齒倒還算清晰,她舉起不停作響的手機,屏幕上閃爍著莫奈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