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1 / 3)

第二輯

遙望來時路

遙望來時路上善若水花若離枝望穿秋水讓父母流浪的心得到安頓恰如其分,恰如其量,莫名其妙,莫名其美

遙望來時路

表麵營生,願意深究內視。

說起自己學佛的經曆,覺得很難下筆,因為劫難和頭緒都很多,又怕有形文字糾纏在世事之中,貽誤他人,所以一直遲疑,不能落筆。佛子在線(一個佛教網站)的斑竹再三邀約,我深知其苦心,是希望我自己曾經的挫折、輾轉和感悟,能對大家有個參照。或許,在我摔過跟頭的那個凸凹不平的地方放塊石板,別人路過時,就已成坦途。如果真能如此,我願意奉獻自己的些微體會,與大家共勉和分享。

一、病來如山倒

如果說我現在與佛法的親近,若要溯源,應該從疾病說起。

我生在一個多病多難之家。父親和母親都是遺腹子,他們生下來都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據說,爺爺是個茶商,多年來在山西和內蒙古之間奔忙,26歲因為肺病客死異鄉。奶奶守寡到38歲,得了咽喉癌,不能吞咽,生生餓死。這期間她的女兒,也就是我唯一的姑姑,因為難產而亡。所以,我的父親在16歲的時候,成了孤兒。

母親還在姥姥腹中的時候,姥爺被抓了壯丁,23歲戰死沙場。姥姥是家裏我見過的唯一老人,她21歲守寡,70歲去世。這其中49年間,她行善茹素,唯一的心願是求個好死。小的時候,常聽她說,人活70古來稀,我隻求活到70歲,跌倒就死,不拖累你們一個人。1983年,老人70周歲,無疾而終,在睡夢中與我們永別。

我5歲的時候,妹妹2歲。她和我的性格非常不同。我活潑好動,是個混世魔王;她文靜溫和,像媽媽。也許因為這個緣故,媽媽愛她尤甚。父母是從事核工業研究工作的,每逢反應堆開堆,他們都不能回家。我在那時,已經會做簡單的飯食,懂得照顧妹妹。然而就是在那一年,妹妹因為誤診,患胸膜炎夭折。去的那一天,是父親的生日。

我成了家裏的獨生女兒,卻開始了與疾病的周旋。本身的體弱不足一提,真正給我整個生命帶來深重影響的,是12歲那年的一場大病。我清楚地記得,那是10月2日,國慶節的第二天,也是父親的舊曆生日。

父親自妹妹死後從不過生日,隻有那一次,他因出差歸來,與家人久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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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母親說包頓餃子慶祝慶祝。於是,父親一早起來,便開始洗床單

洗衣服,又和好了肉餡,準備中午吃餃子。我在快開飯前,去了一個同學那裏對作業的答案。還記得當時問了同學一句,你們家怎麼還沒吃飯,她告訴我因為媽媽住院了。我心中一凜。到現在我也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會有那種感覺,似乎受了某種暗示一般。回家的路上,我無知無覺地走著。進了家門,看見父母正係著圍裙在包餃子,我向他們伸出手,眼前卻黑了下去。

從我們家到職工醫院,路很遠,父親背著我,心急如焚地趕路。當時我神誌清醒,卻沒有絲毫力氣。至今我還能想起父親疲累的喘息和我心疼抱愧的心情。

到了醫院,隻有值班大夫在,她們似乎都被我嚇著了。我被推進搶救室,接著來了一個醫生,她姓葉,是當時唯一鎮定自若的人。她說,我這是虛脫了。之後便開始上氧氣。我漸漸睡了過去。

等我醒來,看見我的父母很可憐地坐在我床邊,他們是那樣地卑微無助。兩個人都強打了精神,看著我,有眼淚不敢流。接著,我的病情開始反複。我告訴他們,我感覺像有筷子頂在胃中,能呼卻無法吸,氣不夠用。我不斷地換著姿勢,或躺臥或坐起,一刻不能停歇。我的至親父母卻一點忙都幫不上。

從那一天起,我忽而被診斷為心髒病,忽而又說我貧血,也有的說是青春期綜合征。不管說是什麼病,一連七天都在用同一種藥。父親害怕了,害怕剩下的這個孩子再次被單位的醫院耽誤,於是星夜兼程,帶著我從基地趕往成都。

入住四川省人民醫院後的那段經曆,更令我終生難忘。在我住的那個病房裏,有兩個孩子是白血病。看到他們沉重的病情,父母都很害怕。我們這個人丁稀少的家庭已再也不堪生死的考驗了。父母在到成都的第一天,就上街給我買了很多的東西。母親生性節儉,很少給我添置新衣。那天,他們來探視我,除了新衣新鞋,媽媽甚至給我買了一根鍍金的項鏈!我當時想,也許,我是要死了吧。竟需要這些物質的安慰了嗎?

我的病,一直確診不了,不斷的血檢尿檢已經無效,大夫說隻有骨穿了。骨穿,是通過穿刺骨髓並提取骨髓來化驗的一種方法。那天,四個川醫大的實習生摁住我,一個女實習生實施穿刺。我大哭不止,哭聲穿越了整個住院部大樓,一直傳到一樓的鍋爐房。母親因為無法麵對,躲在那裏打水,結果被開水燙傷了手臂。我同屋的小病友紛紛來到我的床前,他們以久病之身,鼓勵我的意誌。

深夜來臨,我在自己的病中輾轉反側,不能安眠。我甚至不敢想到呼吸,因為一想到它,就怕它因為我的注意而變得急促,急促到窒息。但我又不能不注意它,於是經常摁響急救鈴,值班的大夫護士因為我的恐懼不知道白跑了多少趟。後來,我不敢麻煩他們,開始自己麵對不能放棄的執著—呼吸。我對自己說,再沒有人可以幫你啦!爸爸媽媽夜裏不能陪床,醫生護士不能總是被我虛驚打擾,隻有靠自己。最害怕的時候,隻有自己麵對。

也許是因為累了,我終於昏昏睡去。之後,我開始不停地上廁所。一緊張就想去。不幸的是,我總是感到緊張,於是我總得去。我不敢把自己的害怕告訴別人,隻有獨自擔當。

接著,我的病友死了。媽媽告訴我那兩個孩子是先天的造血功能障礙,沒辦法的。我久久地沉默著。

我們家鮮有老人,少有眷顧。塵世間的金錢、權力、地位和榮譽都不屬於我們的生活範疇。我是個笨孩子。沒有什麼特殊的本領,學東西很慢。自行車學了將近三年才會騎。學習也不好,出類拔萃跟我長期形同陌路。病痛、羸弱和死亡,在我幼年時代就如此深重地影響著我,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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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是個貪戀遊戲的孩子,不能在學校、玩伴中過正常的童年。

我自己有病,有一些病痛的秘密,不能言說,無法解決。很多時候,我隻是在醫院住著,不吃藥,不打針,不去上學。隻是住著。看著自己的病,看著他人的生死

離別。

我的病在沒有確診的情況下自行痊愈。從醫院回到學校以後,我整個人發生了巨變。蠅頭快活已經不再能夠讓我動心停留。疾病,如山一般的疾病;還有恐懼,孤獨麵對的恐懼;別離,別離之後的去向……這些,都成為我生命的懸疑,等待揭秘,等待愚癡的心靈被開啟。

1985年,我們全家舉家北遷,回到家鄉太原。我曾經又犯過一次病。一模一樣的感覺。一個中醫來看我。一針紮在胃上之後,說這是胃漲。進了涼氣的緣故。從此,病不再犯。

多年以後,我含著淚光遙望我的疾患,仿佛看到那個天佑的赤子,她在懵懂惶恐的少年時代經曆的無邊苦海,如今已變作了殷殷福田。我的病,就是我的藥。它來,懷著大慈悲而來。讓我不再耽擱表麵營生,而願深究內視。這真真應了那句老話:磨難,就是財富。佛祖不是也說嗎,煩惱即是菩提啊!

二、學海苦作舟

告別身體的困頓之後,我很快迎來了高中時代。在高中,我開始表現出嚴重偏科:數理化一竅不通,對語文外語卻情有獨鍾。那個時候,我開始不斷地發表文章,成為學校駐《太原日報》的小記者。如果說偏科給我帶來什麼好處,我想唯一的就是,在理科成績落入穀底的時候,文科恢複了我做人的尊嚴。

接下來的文理分科。我出乎所有人意料,報了理科。客觀上的原因當然

也有:父母是理科出身,希望我能學理,但這並非我學理的真正緣由,因為在那個時期,大家公認的一個事實是:隻有笨人才學文。這個約定俗成的觀念一直困擾著我。我雖然因文科拔尖得到過榮譽,但畢竟不願做笨人中的老大,寧可混跡於聰明人雲集的理科隊伍,哪怕是當個末將殘兵,亦不至於腦門上貼了“笨人”的標簽,任人譏諷。我就是這樣,打腫臉充了胖子,為了一點虛榮,成了理科班拖後腿的人物。

第一年高考,我的數理化加在一起100分,語文則是當年的一類示範卷。成績下來之後,我號啕大哭。父母都以為我是因為落榜而傷心,其實,我是為自己的華而不實感到痛悔。為什麼我不能正視自己,要為別人的評頭論足付出這樣的代價?如今,別人都紛紛告別中學,進入新環境;而我,卻要因為一時的虛榮一再耽擱。眼淚擦幹以後,我告訴父母,我要複讀,準備學文。

在複讀期間,我遇到了改變我命運的一個女孩子。她是我的同桌,她哥哥在中央戲劇學院讀舞台美術係,於是我有緣聽說類似的藝術院校都有文學係,因為不要數學分,所以文化課隻看所有文科科目的成績。我聽了以後,甚為心動。這樣看來,我就隻需要專心複習文科,而不必麵對數學了!興奮之餘,懷揣著投機取巧、僥幸和撞大運的心態,我說服了媽媽,於陽春三月,北上考學。

來到北京,才知道世界之大,非我想象。我和母親認為的冷門,卻彙集了來自全國各地的學生們。他們有的詩文精彩,有的博聞強記,有的是脫口秀,有的是揮筆就!為什麼到處都是滿腔熱血的文學青年啊,我悲哀地想。隻得硬著頭皮上了考場。三天之後,我收到了複試通知。又過三天,我進入口試。離開北京回去後,我在惴惴不安中迎來了文考通知單。這就意味著我竟然通過了中戲的專業課考試,隻要文化課的分夠線,我就能上大學了。我因此洶湧澎湃,不能靜心,父母受我感染,亦覺勝利在望,故遍告親友。一時間,眾親友都覺得我誌在必得,已是京城腳下一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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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七月。酷暑。第二次高考。成績出來後,曆史竟然不及格。語文依

然是一類卷,但總分距離中戲的文化課錄取線差8分。又因為複習的時候放棄了數學,所以,我的全部總分加起來隻能上個大專。山西大學外語係有個大專班錄取了我。但是此時的我,認定自己應該搞藝術,因而不顧父母的堅決反對,退了學,準備再次複讀。

媽媽對此簡直想不通。說你非要碰得頭破血流才回頭嗎?我低著頭咬著牙,說,是。這一年,因為少了父母的支持,過得非常艱難。我經常聽到“雞蛋碰石頭,必定粉身碎骨”“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之類的議論,但路是自己選的,再難,也得走下去啊。這時候,傳來了作家秦牧去世的消息,報上說老作家一輩子的座右銘是“耐得寂寞,不會親友”,我深以為然,將之奉為行動坐標。

在這一年裏,我的進步在於,不再虛榮,不再僥幸,不再偷懶,我能夠做到的,就是慎獨再慎獨。在累的時候,我看到一本小說的扉頁上,寫著一位日本禪師的話:無論你與人相愛時,還是你與人死別時,你都是一個人。對於這種一個人的體驗,我銘心刻骨。

第三年。中戲停招文學係一年。我報考了電影學院和戲曲學院。

七月。如火。漆黑色。第三次高考。得知自己的文化分數在兩個學校排到第一名後,我鬆了口氣。這時候,我大表哥卻聽來了內部消息,提醒我小心後門,讓我及早準備。及早準備?白丁背景的我,能準備什麼呢?!父母和我一籌莫展。最終,我得到了確切消息:電影學院說我專業不在前列,故落榜;戲曲學院說我轉檔誤期,故不取。9月1日,連小學都已經開課,我卻無所適從。母親因此而病倒。三個月之內,她不與我說一句話。

我無路可去。我的一個姨媽—大表哥的嶽母對我說,孩子,別悶在家裏,去五台山玩吧!由此,我的人生發生了真正的轉變。

我經姨媽介紹,來到普壽寺。這是五台山繼集福寺之後的第二座尼眾寺廟。開創者是當代南山律弘揚者通願法師。通老有兩個弟子,如瑞和妙

音。我去的那年,如瑞師在做教務長,妙音師是律學院的當家師。而

如師父是大嫂的好友,又是姨媽看著長大的,因了這一層關係,我得住客房。

接下來的三個月,我有幸得瞻修律的比丘尼們那日日夜夜的苦行。

淩晨3:00起,上早課;下午5:00下課,或勞動或自習,各行其是;上午8:00,有師父授課;過午不食;下午或拜懺或靜坐;夜10:00眠。她們平日裏沉默端肅,溫和敦厚。吃飯的時候,必先唱經,領唱師唱罷,必來到佛堂之角,給餓鬼冤親施當日食。每人麵前一缽一碗,一一落座之後,有值班的小師父來為大家盛飯盛菜,她舉著飯勺殷切看你,你用筷子在碗邊沿畫線,你能吃多少,就劃到多高。若沒吃飽,可以看向小師父,她必留意你,再來給你添飯……

此前,我從未看到過這樣的苦行,從未看到過他們在海青衣衫下的金剛之心。如今我目睹耳聞,終日裏望著客堂的那幅“以戒為師”的字發呆。那個時候,姨媽的妹妹已經出家多年,她們曾經帶著我翻過三座山,往深山裏的寺廟送糧送菜。我不覺苦,亦不覺累,腳力深厚,心中歡喜莫名。我願意為師父們做這些—如果,我還能做這些的話。

日子很快過去了。一天,媽媽打來電話,說電影學院有個幹部進修班,班主任是我們的主考老師之一,她問母親我的下落,希望我能再考一次。我非常動搖。來到客堂,不敢看如師父。師父正在和幾個居士說話。良久,她喚我說,明天你下山去吧。不要讓你媽媽擔心。我小聲說,師父,我願意留下的。如師父洞察我心,她又笑語,下山去,好好努力,不要抱怨,管好自己。夜深了,我聽見五台的溪流潺潺作響,窗欞之外,有月朗照。我終夜不能入眠。

第二天,我要上路了。那時候,五台到太原的汽車經常遭遇車匪路霸,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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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時因為搭父母單位的旅遊車,去時卻隻能坐這種公車了。如師父慈悲,送我親手做的普壽寺的寶葫蘆,掛在我的胸前,她告訴我說,管好自己,有護法跟著你

呢,不怕!於是我上路。路上,果然有惡徒上車,我一路垂目念佛,平安度過。

第四年,我來到北京,我的老師希望我能堅持。於是,一年之中,我心無旁騖,不求命運轉機,不怪責他人,不計較得失。日子倏忽而過。

7月未來,我已經收到了三所院校的文考通知單;8月,我以專業課、文化課全國第一名的成績被電影學院錄取。通知書下來後,父母抱頭痛哭。而我,已然無淚。我真正的大學生活已經在錄取之前艱難度過了。

管好自己。這是如師父一再告誡我的話。觀照我的考學

經曆,每一次犯的錯,我並非不知,但我就是無法不放逸,任由自己心猿意馬,不能專心。結果,吃苦受累的隻有自己。沒有什麼外物可以為我的苦難負責,唯一要負責的人是我自己。而這個時候,所謂苦難,已經不再是值得稱道的東西,它是我不能端正本心的印記。甚至,我也不能和任何人攀比,攀比不同業力所造成的果報,是更大的妄想。我能做的,就是改變自己,清淨這顆懷有太多妄想的心靈!

三、相期邈雲漢

進入大學校門之後,我最先遭遇的不是學業,是愛情。在愛情麵前,我完全是個沉睡不起的人。也許是因為自閉甚久,自視又甚高,自以為曾

經滄海,所以很難在塵世的感情當中翻浪動心。

我碰到過一些男孩子,他們對我很好,有些人我也覺得不錯,有著這樣那樣的優點,但是,我卻沒有足夠的耐心為他們停留。我仿佛患有精神潔癖,總能看到他們身上讓我失望的那一麵,那瑕疵讓我毫不猶豫地將一切牽絆棄絕。我常常為此捫心自問,是否因為自己的決絕,給別人造成了傷害?那是我不願看到的。我的本意不是傷害。因此,我長久地關閉著心門。

直到我看到師兄明亮。

師兄學佛,深入經藏,以淨空法師一句“老實念佛”為法門,勸誡同修道友放下輕狂,篤實學佛。他們班中有個旁聽生,喚作蓬鬥,他每次吃饅頭的時候都把饅頭皮扔掉,大家紛紛指責其浪費,蓬鬥卻依然故我,屢教不改。明亮師兄不落一句苛責,撿起蓬鬥扔掉的饅頭皮,當眾咽下。蓬鬥深受震動,從此惡習不犯。

我認識師兄十幾年來,他不紛擾,不攀緣,不誑語,安靜守己,沉默自尊,身邊的朋友因他而紛紛學佛。

我因同道而生知己之心,因景仰而萌眷愛之意,因其威儀而願跟隨,因其洞察而著相守。為了他,多年來我寫下了大量劄記,於瞬間理解了所有渴愛的詩篇。我默守著思念,按捺住如鹿撞般的心靈,不敢言愛,怕擾道心。

記得早在上學之初,我曾寫過一個短劇,並拿了自己勤工儉學的錢找同學一起拍攝。大家看了劇本紛紛搖頭,表示不懂。一個同學說,你可以找明亮師兄來演,他是佛子,應該明白。這是初聞兄名的機緣。

明亮看完劇本之後對我說,蘭若,你知道,有時候,我們的理解會耽誤別人。我害怕他拒絕,便說,如果沒有人做佛教的宣傳,知道的人不是更少嗎?師兄說,你打算用這部片子宣傳佛教嗎?我低頭,不能回答。他又說,如果你隻是作為自己拍攝的作業,想練習技巧,你可以拍,但是,如果你要作為他用,我覺得可能不妥。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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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談話,我備受打擊。師兄的意思是我尚在迷中,怎

能以迷喚迷,更加貽誤他人?

八月夜,空蕩蕩的學生公寓,傾盆的雨。師兄騎了自行車,穿越了大半個北京城,從劇組回來找我。他抹去臉上的雨水,遞給我劇本說,我寫了些意見,你參考著看。這個我可能演不了,但是我推薦一個人,他比我更合適。師兄又匆匆離去。看著他雨中奔勞的背影,我無言以對。

拍攝開始了。工作比我想象的要複雜艱深得多。攝影師總是在問我,機器架在哪兒?這兒你分幾個鏡頭?你打算怎麼剪?能接得上嗎?說老實話,我聽見他連珠炮的問題,屢次要昏倒在地—剛開始學電影,我哪兒懂得技巧啊?!這時,師兄總能抽了空,帶了他的朋友來,有時候換場景,有時候搬東西。他常常沉默地看著我們,在我完工之前悄然離去,讓我不及言謝,便影蹤杳杳。

我的片子終於拍砸了。看著一大堆素材,我無從下手。錄音師開玩笑,講他們私下裏說我是個化神奇為腐朽的“大師”,寫的拍的不僅旁人不懂,自己也暈菜。我聽後,汗顏不已。這時候,想起明亮師兄的初衷和沉默,我慚愧萬分。

此劇之後,我開始努力,再不敢不懂裝懂,似是而非。於佛,更加不敢言詮。

我默默地寫詩,悄然諦聽深夜裏有花墜落的聲音。我去看所有師兄出演的劇目,拍爛了巴掌,羞紅了臉。所有你們在愛的時候幹過的傻事,我一樣都沒落下。我看到曹禺劇目《北京人》裏的愫芳說,我愛他,便愛他曾經珍愛過的一切。嗚呼,我亦不能幸免。我從畫報上剪下他的照片,夾入本中;又怕遺失,放在相框的背後;怕別人發現,又屢次轉移。最終不知所終。後來,每每我翻開畫報,看見那一頁上徒留了文字,便會感慨自己如果不執著,那照片還在,如今,卻查不可得!

大學三年級,兄來找我。說有人願意拍攝地藏王菩薩金喬覺的事跡。師兄推薦了我。我再三推辭,他說,既不妄自尊大亦不妄自菲薄,去做,才知道你能不能做好。受此激勵,我發奮讀經,七天之內寫完《地藏》。交稿之日,我因勞累過度,罹患神經性耳聾。譬如睡眠時,耳邊終夜轟鳴不已,仿佛那魯智深拳打了鎮關西,有鈴兒鈸兒響作一處。又過七天,病痊愈,卻留下輕微耳鳴,至今不絕。書寫地藏,何等殊勝,我業力所感,竟得此痼疾。於兄,我從未提及。但願他不知,因怕成驚擾。

我的母親知道我的心思。一年暑假,我又在北京打工不歸,她來看我,與師兄相遇。兄曾經那樣懇切地對母親說,蘭若特別好。母親幽幽轉訴於我,我因此慟哭不已。畢業時,我將離校,師兄攜淨空法師的二十盤講課磁帶趕了來送我,說好好聽經,一起進步,咱們結這個緣吧。他什麼都知道啊!我這樣想著,已經足夠驚心!雖情有不甘,也願深深信受。並無奈歎之: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吧。

如是心態,我耽擱了三年。

我有良友,名經綸。我們兩家世交,又因為我們二人同時考學,知道彼此艱辛,所以一直以來甚為投契。經綸考學時,愛上我們的同學沉美。沉美心氣很高,然而命運多舛。她的才情大家都公認,卻存在致命弱點—考場恐懼症,上場之後從不能正常發揮。經綸較之而言,非常順利。沉美鄙薄著他人的順利,在自己的沉

中隨波逐流。經綸因為愛憐她而不舍追求。終於在他們家的努力下,讓沉美輾轉升學,後來又找到了合適的工作。其中甘苦,我深深知曉。然而盡管如此,兩個人戀愛七年,還是終生齟齬。

我還記得,他們分別來找我訴苦。經綸的苦,是因為愛而縱容,卻廣種薄收;沈美的苦,是因為感恩而愛,卻不甘心。我眼見著他們的心裏分明是苦,卻無能為力。我身邊的朋友很多都非常信任我,有時候將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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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盤托出,我願意為他們分憂解愁,甚至願意指出一條康

莊大道,大家同往。但是自己尚在沉淪,又有何力量做那擺渡的艄公呢?!

那一年春節,我去經綸家拜年。他的心情剛剛從分手的痛苦中平複下來,他告訴我說,為了愛,他願意放手,給愛情一條生路。彼時,經綸傷了腳,正在家中養病。我要走了,他堅持送我下樓,就在那個瞬間,我們身後有煙花綻放,那絢美的情景至今曆曆在目。他問,你呢,蘭若,什麼時候才能把姐夫帶回來?我笑著搖頭。他鼓勵我說,放心吧,一切都會過去的。這個年過了,我們會掙到更多的元寶,會有大房子住,會碰到好的愛人。放心吧。

然而,他不知道,我並不會因此而放心的啊。

這個年是過了。但過得讓我如此醒目驚魂。

正月十五後的第二天,經綸回到北京,在一個人的夜裏,意外死於煤氣中毒。

我鼓起所有勇氣,經曆了大恐懼和不眠的晝夜,代表我們全家,去送別我的好友。

在那個訣別的場合,我看見了沉美。她癱坐在未亡人的位置上,左手父親,右手妹妹,口不能言,淚不能滴。很多經綸的朋友無法原諒沉美,走過去的時候隻給經綸鞠躬,無人安慰她。我看著那個經綸口中“像雕像一樣美麗的姑娘”,有淚飛傾。我把25朵百合放在經綸的胸前,轉而蹲下,撫看沉美。沉美認出我來,撲到我的懷中大哭不止。

就在那一刻,我的貪著摯愛之心,倏然猛醒。我愛明亮,是否類似經綸之不舍沉美?並無兩樣啊。看別人苦,知道;自己苦,卻不覺嗎?

我曾經幻想把時光雕刻成樹,把箴言懷揣在心,希望寄托與他人的心心相印,來成就自己的勇猛之心。這是多麼大的顛倒啊。經綸的死,如此猝不及防,催我在昏沉之中幡然醒轉。我如此顧惜,卻親眼目睹了失

去,若還執迷不悟,那就太辜負了所有的彷徨歲月。

今天我看過往,苦惱和彷徨便是諸佛菩薩送給我的珍寶,它們讓我經過它,有所閱曆,思之慮之,終有所得。金剛,是需要自己來成就的啊。

四、願上孤峰頂

我們舉家回到故鄉太原之後,如瑞師父已經落發出家。我從姨媽的口中,聽聞如瑞師父在當年決定落發出家時,通願法師曾許願:如瑞妙音,果真願力能行,我為爾等再住世十年。

那個時候,如師父剛剛從師大外語係畢業兩年,在太原一所中學做老師,她是家中獨女,感情事業一帆風順。她的父母雖然也是三寶弟子,但終究對女兒發心落發感到意外。在家裏人百思不解、並封存其儲蓄之時,她變賣了自行車,準備以微薄之資攜上路車票,如約而行。師父的父母終受感化,後來相繼出家,成為佳話。

妙音師父出家前是個醫生,發心出家後,她的兩個妹妹亦先後落發。年齡最小的弟弟也受到感染,親近佛法,曾經三天背得《楞嚴咒》,後因家中老父百般不舍,才遠赴德國行醫。妙師父送別胞弟時,一句“若遇大劫,有誰助念阿彌陀佛”,二人俱灑淚,含憾而別。

如師父和妙師父是我聽到的不因挫折而入佛門的大德之一,讓我不再以為,大凡為僧,必有隱情,終是消極避世無奈之舉。譬如如師父,自如瀟灑,大袖飄飄,辯才無礙,風趣智慧。他和妙音自1981年起,隨侍通老,由五台南山寺,開始發心修律。年底隨通老南下,往四川弘戒,協助通願法師與峨嵋尼師隆蓮圓滿完成二部僧戒。這是“文革”浩劫之後,中國第一次傳二部僧戒,比丘尼嚴淨毗尼的曆史由此翻開新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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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遼寧開元普覺寺、山西大同華嚴寺、五台圭峰寺、陝西終南山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