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真的是出離憤怒地被她喚醒,甚至都頂著一蓬亂發打開了窗戶。擦—油煙機!她朝樓上期盼地看著。“她”是個男的。我改了口,多少錢?他咧嘴笑了,2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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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他迎了上來,他賣力地把油煙機扛下樓,他說我的油煙機太髒了,必須在院子裏好好擦,屋裏施展不開的。
大半天的工夫,他拿了上來,開口要200元。並解釋說之所以要這麼多,是因為我的油煙機裏麵的部件都壞了,他和他老婆自作了主張,一樣一樣都給我換了。他身後站著滿手汙垢的妻子和像個小泥猴一樣的孩子。
我笑說,你們掙錢也還行麼。多碰上幾個我們家這樣的油煙機,沒
準還能發了呢。他搖頭道,大姐,沒有,我們光吃飯都不夠啊。我沒再追問,如數給了他。
從那天以後,湖北人來得更勤更早了。他把我的生物鍾和寫作計劃
都打亂了。一次跟妹妹等人聊天,妹妹訝異地說,呀,你肯定上當了!現在買一個油煙機也不貴啊!就是全換,怎麼也要不到200元哦。
我聽了,心裏不是滋味。國慶節到了,大多數上班族終於集體睡懶覺了。湖北人又來了:擦—油煙機!擦—油煙機!我聽見隔壁樓上在晴空中爆發出一聲霹靂:不要喊了!那聲音馬上
就沒了。我瞪著眼睛聽。過了一會兒,那吆喝又試探地響起:擦—油煙機!另一處,扔下來一個瓶子。聲音絕跡了。
我迷迷糊糊地做了夢。
秋天,沒有起風,我蹲在樓下和小朋友看螞蟻。桑樹葉子被太陽照著,
一地的碎影都在晃動。這時,有個小個子男人推著綠色的自行車迎麵走來。他揚著腦袋喊道:擦—油煙機!
天呐!今天早上,太陽曬得老高了,那聲音沒再響起。他不來了麼?那以後怎麼辦呢。我早起了,望著樓下,心中竟然有一些些悵惘。
二
我們住的小區是北京最早的樓房,當年一定非常氣派。
但26年過去,除了臨街的一麵在迎接奧委會官員時被刷上了粉紅色外,其他,皆已衰敗不堪。
一樓和頂樓的居民們都在通縣買了房子。因為一樓可以作店鋪,很多二手房中介、美容美發、鬆骨足療都相繼在樓下開業。
很多時候,我背著菜筐進門洞,擦肩而過的就是這些各行各業的精英們。他們西裝革履,搽脂抹粉,忙碌著、奮鬥著。
而頂樓,我的鄰居們都把房子租給了北漂族們。如果我三天不下樓,打開門就會遭遇到搬家公司。那些年輕的生命,背負著各樣的夢想,兩三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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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甚至四五個人租住著一套兩居室。
我很少看得到他們。因為我起來的時候,他們早已搭上了班車去趕早。睡下了,在不穩的夢裏,他們沉重的腳步才響起。
是的。我隔壁的鄰居們。每天隻能聽見他們開門、關門、上樓、下樓。他們是做什麼的?為什麼那麼辛苦?為什麼子夜後才能踏上歸程?
有一天,我打開門,看見一個漂亮的女孩站在電表前一籌莫展。她看我問,你知道這個怎麼開麼?
嗯。我知道。我回家搬了凳子,麻利地幫她打開電表。
然後呢?她還不明白。也曾是家裏不愁衣食的孩子吧。
這個要往電卡裏續錢,要不你家裏就沒電了。她恍然,怪不得,是停電了。
她住我的對門。每天深夜裏的腳步聲應該有她。她有一把漂亮的吉他。夏天特別熱的時候,她掛了門簾,那熟練的彈撥和漫不經心的歌唱就會飄出來。在黃昏的光線裏,夾雜著單元樓家家戶戶的菜香,她的彈唱的身影成為簾子上的剪影。是喜歡唱歌的女孩子吧。
在北京的酒吧裏,咖啡館裏,夜總會裏,地下鐵的通道裏,有好多這樣的少年。等待機會如同等待知音一樣難。但大家還是要來。吃得不好,住得不行,都可以忍。
那個沒料想到自己能一夜走紅的女孩子不也說過嗎,要是能來北京,住地下室吃麵包喝涼水都行。
我隔壁的住戶比較神秘。似乎什麼時候都有人在開門,關門。
直到有一天,樓下的一對小夫妻上來敲門。他們似乎在說著什麼,很快聲音就激昂起來。後來似乎在吵起來了?我關了書房的門。但聽到爭吵聲在加劇。原來是樓上漏水了,是衛生間,隻要樓上洗澡,樓下就也跟著淋浴。
樓下的上來要求樓上的修修,但樓上的不願意。她的理由是反正大家
都是租房,沒必要給房東修房子。樓下的正匪夷所思之際,隔壁的女孩就把防盜門關上了。那鐵門哐啷一聲,似乎宣告了決裂。
從此之後,樓下的女子在默不作聲的丈夫的陪同,每到深夜,都來叩門。她大聲地訴求、央告和叫罵,麵對的都是毫無回應的鐵門。憤怒的女子冷笑道:我知道你在裏麵!你剛才還在洗澡!你給我開開門!
門裏麵的人就是不出來。她們在午夜對峙。在所有鄰居漠然的偷聽當中上演交流的不可能。而過了兩天,小兩口又上樓了。他們剛一敲門,門馬上就開了。小兩口都愣怔了,因為顯然他們眼前出現了另一個人。也是個女孩,
卻彬彬有禮。
女子祥林嫂般地講了他們的苦衷,新房客耐心禮貌地傾聽,隻聽見她歉然地說,放心,我會跟房東說的。小兩口終於鬆了口氣,下了樓。但僅僅過了三天,平靜的夜再次被樓下的女子喊破。她還在執著地敲
門,但禮貌的女孩也消失了。女子都快哭了:你在,因為你剛洗過澡,我們家又漏水了!!隔壁還相繼有男孩,兩個女孩以及他們的朋友開過門。無一例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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們都開過門,但又都無情地關上了。終於有一天,在樓下,碰見小夫妻搬家了。而隔壁到底住了幾個人?他(她)們還在
嗎?房東知道他家漏水嗎?以後還會有人住樓下嗎?夜,恢複了死寂,一切不得而知。
三
北京的四季,我最怕的是冬天。
倒不是因為冷。比起南方的潮濕陰冷,它隻是冷罷了。
是因為它的風。北風、西風,昏天暗地,肆虐著呼嘯而來。
想那孔雀為什麼會往東南飛呢?許是西北有風罷。
小時候在西南,唱《黃河》,第一句就是“風在吼”,那時真的不理解,風怎會吼呢?
四川隻有微風,輕柔得讓人都要忽略,因為隻見識過輕柔,容易以為天下皆輕柔。
及至北方,第一年在太原,看見女孩們蒙了
透明的紗巾在路上,還不理解。
北方女孩就是夠威,大白天都打扮得像打劫的。
那風刮起來了,遮雲蔽日,飛沙走石。滿麵皸裂眉目土灰的我方醒悟,它們真的是在吼啊。我真該置辦一副打劫的行頭啊。
然而北京,沒了那煤城的塵土,風聲卻愈發地淒厲。
而即便在家裏,我都害怕那聲音。它們與我的風穴相和應,給我的孱弱之軀帶來許多煩惱。住四麵風雷的平房時,我都要在腦門上裹個羊白肚毛巾,怕睡著了那廝來侵擾。
我要怎樣才能躲避這狂暴的風呢?母親跟我說,玻璃隔音不隔風,而紙卻隔風不隔音。所以你看,風大的那些地方,以前都是木窗紙糊。
哦。是這樣。
所以我的窗戶上都糊上了稿紙。那上麵密密麻麻地寫著我永遠發表不了的退稿。寫著我稚嫩的理想和禁不起推敲的詩句。間或埋藏了那些讓人臉熱心跳的表白。
即便有人問,我也隻是說,那是某個人物的台詞。它們從我塵封多年的行李中來,從我一次次搬家遷徙舍不得丟棄的家當裏來,像傷員,布滿了窗欞,為擋住狂風發揮著餘熱。
而今年,北京的秋天好長,好美。每一天都有西南吹來的輕柔的風,同時還有西南沒有的日日朝陽。這晴好的天氣在我不敢驚動的心海裏,仿佛許著諾言。
沒有風暴,永遠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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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其實我是想寫她。
她住在對麵樓上。時而沉寂,門戶深鎖。時而呐喊,向無盡的虛空。
她一個人住嗎?如果有家人陪伴,怎會忍心看她瘦小的身軀膨脹如許憤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