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3 / 3)

我的好友天慈師兄學佛比我晚些,心很虔敬,但也是不能讀經。她告訴我說,師父給她布置的作業是日誦《金剛經》一遍,但她很難一直保持清醒,一直保持覺知地去讀。我看到她的苦惱,如同我的昨日。同樣是《地藏菩薩本願經》中地神護法品第十一裏麵,有這樣一段重要的經文:佛對觀世音菩薩說,若未來世,有善男子善女人,於大乘經典,深生珍重,發不思議心,欲讀欲誦。縱遇明師教視令熟,旋得旋忘,動經年月,不能讀誦。是善男子等,有宿業障,未得消除。故於大乘經典,無讀誦性。

此段之後,佛講了很直接的對治辦法,告訴這些善男女們要在地藏菩薩麵前供淨水發虔心,祈請菩薩,親見菩薩,夢覺之後即當永記。

我因為師父的鞭策激勵,有幸在讀《地藏》時把所有的昏沉都得以克服轉化,由是才能看到方法,看到途徑,看到霧散之後,曲徑通幽。而讀到地藏經,才能進一步地領受到蓮池大師的這一棒子;同樣因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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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讀到地藏經,才能上了通往洛迦的渡船,才能懂得什麼叫做知恥而後

勇。勇猛而不盲目,這就是智慧生發出來的力量。

十二

下午三點,有回寧波的最後一趟船。離開慧濟禪寺,我們腳力神速,去往佛學院向白光師父辭行。其實,我們不是不可以多留一天,雖是周末,普陀附近的善信們仍魚貫而來,我們住的小旅館也人滿為患,小鄔姑娘說如果要繼續住,價錢就要翻倍了。師父說過,我們還可以在佛學院住下。但盡管如此,離開,還是在心裏被提上了日程。普陀山還有許多地方沒有拜到,我心儀的那幅楊枝觀音碑刻也沒有瞻仰到,但萬事不

能強求圓滿,該走就得走了。

我們剛剛走進佛學院後門的時候,走在前麵的兩位師兄都輕呼起來:師父在那裏!

在院落的大樟樹下,我們的恩師,正獨自站在午後的陽光下,拄著拐杖靜候。

我的眼淚都被激了出來。師父,你幹嘛要在這裏等著啊!

師父笑,等你們,還可以曬太陽,一舉兩得,很好啊。

我們扶著老和尚上樓。書桌上是疊放整齊的四幅字。師父給我們四個

人寫了四首詩。原以為師父隻要寫幾個大字,比如:“即心是佛”,或者“禪”啦,簡潔而不費力,又是師父的真跡墨寶,就很好了。但老和尚竟然寫了這許多!

我展開字幅,第一幅是給小王子師兄的,那上麵是畫家王冕的詩句:我家洗硯池邊樹,朵朵花開淡墨痕。不要人誇好顏色,隻留香氣滿乾坤!小王子看後,給師父頂禮,淚如雨下。那話是對她說的,師父知道她的心思,給她欠缺的信心以最直接的勉勵。

第二幅,是給我的。是於謙的詩:書卷多情似故人,晨昏憂樂每相親。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無一點塵。唉唉。胸次全無一點塵。這所有的文字都可以放下了啊。

師父您寫這些字花了多長時間啊?青石問道。

恩師笑笑,老嘍,本來要不了多久,現在腿不好了,站不住,寫了兩個鍾頭。

我們都含淚。感恩莫名。

你們還背得動寶貝嗎?師父拿出來幾個極美麗的珊瑚和海螺,喜歡這個嗎?背得回去嗎?背到北方去。可以供佛的。

我們坐在師父的禪房中,時光悄悄地溜走。窗台上的爬藤植物在微風中晃耀。沒有人講話。也沒有人離開。師父還塞給了我們很多芒果、李子,吃的東西裝滿了我們的口袋,我說,師父啊,我們不是小孩了,都30歲的人了!師父笑,你們30歲,我80歲,在我眼裏,你們可不就是孩子啊。

老和尚領著我們去大殿禮佛。我起身之後,拍下了恩師站在院子裏遠遠觀望我們的身影。今天的這一幕,永遠銘刻在我的心裏。我知道佛法東來之後,薪火相傳的重任。我知道那關切之情背後的殷殷囑托。我們因為遭遇,終不能忘失。我們因為領受,終不能辜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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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我們要走了,懇請您為眾生多保重,懇請您長久住世,眷顧大家。

我給老和尚頂禮,大家也頂禮。他安慰著我們,不要哭啊,不許哭了。走吧。走吧。我們分別。普陀漸遠。我不回頭。南無造法船遊苦海,觀音如來度盡眾生願;南無望南岩勤禮拜,觀音如

來枷鎖解脫願。普陀山,南海觀世音,在黃昏的波光中,目送赤子遠去。我們到了沈家門。回寧波的最後一趟車已經走了。我們三個在街邊徘

徊,看見就在普陀島的對岸,遍地的魚蝦在被烹煮。一輛團隊包車停在車場中,車上的乘客怨聲載道,他們在等一個掉隊的團員,趕往寧波後,就要趕火車。我們盲打誤撞地跑來,向司機說了一籮筐好話,結果得以上車。我們剛一上車,掉隊的人也趕來了,他坐下以後,車上不多不少就剩三個座位,於是啟程。

係了住處,又約了青石徹夜長談。他把自己背負的塵世中不能解決

的諸多苦痛,向好友托盤而出。

我一直堅信,在苦和樂之間往返奔赴的人們,都有大機緣親佛向道。生而為人,不至於像天人那樣夜夜笙歌,樂不思蜀,直至墮落時才悔不當初;也不至於像三惡道的眾生,隻有受苦和沉淪的份兒,提不起覺心來向道。人既能嚐到刀尖上蜂蜜的美味,又能親曆這刀尖滑破唇舌的苦痛。在鮮血滴下來的時候,隻要你思考,就會在迷路當中尋找航燈。這幾乎是人的本能。人身難得今已得。佛法難聞今已聞。我因為自己的找尋,進而對聞道稍後的人們充滿了信心。鍾山,亦是如此。我們不必多說,隻要他能目睹,隻要他能經曆,金剛種子,就會生根發芽。

阿育王寺。以供奉本師釋迦牟尼佛的頭骨舍利而聞名。廟宇很大。僧眾們來自四麵八方。我們在拜謁佛骨舍利之前,大家各自拜佛。鍾山背著手,沉默地看著我們。

在舍利殿的背後,是釋迦牟尼佛的涅槃像。我在那裏,遇到了一個老頭兒。他依門而坐。麵前擺著一個竹筐。陽光的暗影裏看不清麵目。他向我招手,撩開竹筐的罩布,裏麵整齊地擺放著一些綠色的像饅頭一樣的東西。

這是什麼啊?我很好奇。

是發糕。老頭兒的方言需要我耐心辨認才能明白其意。

能吃嗎?

能的能的。還能供佛的。他殷切地看著我。突然站了起來。陽光照在他的臉上。

我被嚇了一跳。他應該是個白化病人吧。臉上有三分之二是不正常的白色。

那多少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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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元錢六個。他笑嘻嘻地答。我稍稍放了心,忙

著找錢,但身上沒有散錢。我告訴他,你等我,我去拿錢,好嗎?他看著我,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我不再說什麼,返身找尋自己的同道。

等到我拿著錢再來的時候,老頭兒在打瞌睡,我喚醒他,他甚至有點驚訝,他高興地給我挑了六個綠色的發糕。我問他這個真的能供佛嗎?他仿佛急於證明似的拚命點頭,他拉著我打開了臥佛前的柵欄,把發糕放在供桌上,孩子氣地看著我。我笑了,在佛前頂禮。然後離開。

當我和大家會合時,已經是下午兩點,客堂的師父不見蹤影,我們想去瞻禮佛骨舍利的機緣還未顯露。大家都餓了,鍾山說我們出去覓點食再來看舍利好不好?青石卻擔心我們剛離開,師父就回來,豈不耽誤?兩難之中,我突然想起了供在臥佛前的發糕,我跟他們說,青石在客堂裏等師父,我們去跟佛菩薩請回那些發糕,大家分著吃,不就行了嗎?(後來有善知識告訴我,這個想法是錯的,大凡供養,已經歸十方所有,不再是屬於自己的私物,不可任意擅取。)

於是,小王子和鍾山跟著我,來到大殿上。轉到背麵,那個老頭兒已經不見了。再看供桌上,空無一物。整個殿裏沒有人。鍾山笑問,蘭若,你那發糕呢?我馬上懊惱地說,哎呀,肯定是老頭兒又拿走了唄!這個人啊!

就在我以一己之心妄測他人之心的此刻,善知識小王子師兄輕叱道:蘭若!為什麼你要這樣去想別人呢?!為什麼你不把別人往好處想,要這樣責怪別人呢?!

我的臉通紅。鍾山也一愣。他可能不知道我該如何應對吧。

我非常感謝小王子直言。她讓我在妄念剛起的時候就能得以檢點自心。這是我的習氣。脫口而出,已成習慣。即便我努力地想給那個可憐的老

頭些微幫助,並且為了實踐這個承諾,我借了錢跑來表達我的慈悲。但

在我的內心深處,我對他依然傲慢,依然懷疑。那些負麵的情緒隱藏著。一旦碰到噴發的契口,就暴露無遺。自欺欺人和掩耳盜鈴已經成為習慣。所以即便知道覺悟的妙處,卻仍被自己的習氣耽擱。而習氣有八萬四千之多,它們排著隊,一個一個來到我的麵前,讓我眼花繚亂,應接不暇,直到我終於意識到,它們有著一個共同的名字,喚作我執。我隻需要麵對的一個問題,一個習氣,就是我執;我隻需要對付的一個人,就是“我”。除此之外,人生無事。

慚愧心生起之時,覺心也就抬頭,我馬上發露懺悔:是我錯了!謝謝小王子!我拿有染汙的眼睛看世界,什麼都是髒的。我去懺悔!

我掉頭去拜佛。鍾山驚訝地看我們。是的。我意識到了,馬上去做。毫不猶豫。絕不吝惜。

十四

青石師兄在客堂遇到了一群來自江西的老居士,她們也是剛剛朝禮完普陀來到這裏的。老居士們等了整整一天,就為能看到佛骨舍利。她們找到了客堂師父,而青石去的時候,客堂師父正要帶她們上樓。於是,我們有緣同行。試想,如果真的出去覓食了,可能就錯過了瞻禮的時機。

我們上樓的時候,小王子師兄正在五百羅漢堂,當她往這裏趕的時候,眾人已經開始禮佛。我不知道方向感極差的她是否能穿越回廊,辨認岔路,找到這裏。在如此威嚴安靜的二樓殿堂中,我不敢喧嘩。

鍾山開始拜佛,非常虔誠,非常專心。

當江西的老居士們開始排隊瞻禮時,小王子終於趕到了,她滿頭大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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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佛前,開始拜懺。我們都在往前走,隻有她一人在拜。我都不知道她拜了多少次,我看見她的汗珠落下來,看見她的眼淚落下來。

我們每個人都想見到佛啊。我閉上眼睛。觀想諸佛菩薩都在我們身邊,盡虛空,遍法界,慈悲而光輝,感覺到諸佛都在默默地聽聞垂顧。不必擔心啊。認準了方向上路,終將見佛的啊。

青石起身,我來至佛前。看到褐色的佛骨舍利,橢圓形,懸掛在鈴鐺下麵。

我頂禮佛足,轉身離開。

有老居士悄悄問我,你看到什麼顏色啊?我如實回答。她們都在嘀咕,說有人看到的是橙黃色。為什麼自己看的不是那個顏色呢?

在阿育王寺的板報上,我看到這樣的介紹:塔中舍利,靈異非常。於華格孔中睹之,其多其少,均無一定。平常人睹,多見是一粒。亦有見舍利在鍾底不動者,有見一針下垂至寸許者,

有見青者赤者黃者白者,及一色濃淡不同,並二色相兼之種種異色者。有見色氣暗然者,有見色氣明朗者。不獨人各異見,即一人亦多轉變不一。又有見蓮花及佛菩薩像者。亦有業力深重,完全見不到者。種種情況,不一而足。

為什麼我們見到的不同?是因為我們的習氣和修行的深淺不同。當我們在佛力佛性沒有顯露出來的時候,各具不同業力,幻化不同境界。隻有當我們自己發生了根本銳變時,境界才能隨之而變。由此我想起《地藏經》中對萬千地獄的略說,地藏菩薩告訴普賢菩薩說,“這地獄各各不同,皆是南閻浮提行惡眾生,業感如是啊!”又有婆羅門女問無毒鬼王,“我今雲何得到獄所?”無毒回答說,“若非威神,即須業力,非此二事終不能到。”

不要再為自己現前的程度懊悔不迭吧。即便是懊悔,也是五蓋之一,負麵情緒,於事無補。我們要是能夠從這個表麵的相中知覺,生起大慚愧心和大勇猛心,由此起步,奮起直追,命運馬上就會逆轉。改變自己,改變業力的牽引,就從聽聞的此刻開始做起。應該相信自己的力量,相信這個主觀能動性,隻有改變自己,世界才會改變。那時候,就不用千裏迢迢來看佛骨舍利了,那佛性就在身邊,就在心內,就在無盡虛空法界之中。偶一回眸,便可遭遇。

十五

接下來,是天童寺。

天童寺實際上與阿育王寺非常近。幾乎是並列的兩條路。我們由於不熟悉路線,繞了遠跑來。不過正因為繞遠,才得以飽覽江南山色。綿延不絕的山巒,鬱鬱蔥蔥的植被,還有我最歡喜見到的毛竹,讓人恍若走在去往九華的路途之中。不同的是,安徽貧困,江南富庶。同樣的山色,卻有著完全兩樣的經濟狀況。

還看到很多散落在山間的墓園。有的已經悄悄地占據了半座山。密密麻麻地,讓人驚覺這世上幸存者總是少數。而存在的大多數,就是這些沉默的山巒。

天童寺比阿育王寺的規模還要大,進深不絕,氣勢恢弘,像極了山中的獅子王。兩座寺廟都坐落在群山的懷抱之中,放生池如同湖泊,幽深而廣闊,山門之外,都有七佛塔矗立,而在天童寺的大殿前,我看到狀如蓮花般的白玉蘭,碩大如蓬,搖搖欲墜,離得尚遠,便有暗香浮動。

一路拜過去,我們四個人在最後一個殿外歇腳,那牆角邊有個水池,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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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的爬藤植物繞著水管,水珠濺到葉子上,晶瑩剔透。倦遊的赤子在台

階上一字排開,任由那山風拂麵,直到看殿師父出來說要關山門了,我們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在天童寺和阿育王寺,都有五百羅漢堂。在羅漢堂中,我分別遇到了兩位看殿的和尚,問了他們相同的問題。在他們回答我的時候,我的同伴都不知所終,遊客更是不見蹤影。

五月以來,我有一些困擾,當然這困擾並不來源於我自己,隻是覺得不能釋懷。我遇到的兩位師父一個來自北京,一個來自西安,都師從高僧修學多年,而如今分別在兩個寺院裏看殿。

我問他們,縱有滿腹經綸,卻無以宣說,豈不可惜?又問,既已披剃,以荷擔如來家業為己任,卻在天下的叢林中漂流,豈不耽擱?再問,身為僧寶,以度盡天下為己任,現在隻能看殿,豈不冤枉?

嗬嗬。這是我的非常有局限的知見,我知道。但它確實產生。我如實地提出。不回避。

西安的師父看著我,眼鏡片後麵閃爍著柔和而智慧的光。他伸手一指,問我,你看到院子裏的那朵花了嗎?

我點頭。是的。

那是粉色的芙蓉,正在如火的驕陽下綻放。

你看花有幾朵?葉子有幾片?

花自然隻有一朵,而葉子,一、二、三……

師父打斷我,笑著說,這個世上曆來花少葉多,如果不能認識這個情況,妄想就成了煩惱。首先要老老實實地做好葉子,才能夠扶持好花的豔麗。如果都想做引人注目的花,那麼誰來做葉子?六和僧團何從談起?僧寶不是樹立個人的神話,而是凝聚集體的智慧。那是非常威嚴的集體

亮相。那是花與葉的互相扶持。這些,你想過嗎?

我默然而思。

北京的師父對我說,如果你能把你自己一直認為的所謂優點—比如你曾經師從名門,也曾深入經藏,已經有了許多的對佛法的修行實踐上的見解—都能放下,客居大廟,遊學天下,能夠把這些負累都放下,當家師讓你看殿你就看殿,讓你打掃庭院你就打掃,讓你去幫廚你就幫廚,懷著歡喜心,一心一意地去做,這些難道不是修行?度人很重要,但要自問,自己度了沒有?

我肅然起敬。

五百羅漢靜默看我,安靜的下午時分,有穿堂風自我心胸掠過。在大雁塔落發出家的這位師父對我說,出來參訪非常好,不要忘了回到鬧市時保持這份心境,不要在寺廟裏清靜,在紅塵中煩憂,不要脫離現實去學佛,否則離題太遠,要用佛法指導自己的生活,在喧囂和安寧裏都不要遺失自己的人生底版。

我因為他緣相問,卻解決了自己的困擾。現在想來,我見到的並非兩個雲遊僧人,分明是寧波城裏的羅漢。

記住了。於是再上路。再曆練。

十六

天台山,是個用語言無法概括的地方,它距離寧波和杭州都隻有兩個小時的車程。它是佛教天台宗的祖庭,是寒山、拾得、豐幹禪師修行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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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是智者大師、一行禪師彪炳青史的所在;也是濟公和尚的家鄉;

很多人從這裏起步雲遊,也有很多人在這裏開壇終老。然而,與它的盛名不一樣的,是它能夠如此地安寧,又能如此地素樸。這裏的山,很高,很多,延綿萬裏,卻又無礙視野。廟宇不集中,也少,埋藏在幽深山路的盡頭。天台,真的像一位隱者。

出來已經八天了,師兄們都比我精進,每天一遍《地藏經》不輟。而我,還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在車上,我開始發奮讀經。

來到隋梅賓館的時候,兩位師兄舟車勞頓,都想略事休息。許是念經功德吧,我卻精神抖擻,於是向他們道別,獨自前往國清寺。

無人結伴,實際上是我最為心儀的出遊方式。所有的外緣都被摒棄掉,一個人似被人群忽略的隱身一樣,可以至誠至純地與諸佛膜拜對話。這一點,當我意外地來到未建成的智者大師殿的時候,完全被驗證了。

那是一個地上還散落著木工鋸條的殿宇,因其黑色檀木的梁柱,木色的窗欞,銅製的大師像,讓我駐足。大門是關著的,有兩個遊人好奇地在殿外轉來轉去,我在門外的台階下跪拜。遊人走了。中午的曖昧陽光漂移在院牆上,我看到蒿草在搖曳,心中被一種力量所牽引。是的。那一刻,我幾乎是被牽引著,發現了大殿旁邊的小門。這個門不易被發覺,卻安在。我走進大殿,除了智者大師的像外,這殿裏隻有一個蒲團。那像是如此的逼真,讓人屏息。我不敢近前,我看到高處天窗上的光線變幻。那像微笑著。完全了解,一切包容。

我是什麼時候離開這裏的?又是怎樣跋山涉水地回來的?我那麼多年,那麼多世,那麼多劫,都去了哪裏?我的麵目需要怎樣的辨認?是誰告訴我漂流在海裏的那個使命?我該怎樣去完成?

我拜下去。他栩栩如生,伸手可及。那麼致命的熟悉。帶走我吧!我幾乎要喊了出來!

國清寺,非常難忘的大廟道場。一千多年的隋梅靈性逼人,“文革”

初來,日漸枯萎。周總理的一紙批示:天台道場的保存完好與否,直接影響到中日、中韓的睦鄰友好,所以不允許有任何破壞。由此,浩劫雖重,天台猶存,而隋梅第二天便抽出了新芽。在隋梅樹下,我還遇到了一位90多歲的老教授,他係著圍裙,告訴我現在他在國清寺裏做大廚。他爽朗的笑聲和通達的品性深深地感染著我。斑駁的隋塔,一行禪師的靈塔,豐幹命名的橋,倒流的溪水……仿佛昨日影像,一一在目。

在流通處,我一直找尋的蓮池大師的《竹窗隨筆》終於有了下落。而我引為憾事的普陀觀音碑刻在這裏也得遇朱砂印版本。當師兄們找到我,把他們幫我請的《竹窗隨筆》遞過來的時候,我充滿感恩。圓滿的含義,於此深味。

十七

我們住的隋梅賓館就在天台山的腳下,距離國清寺步行隻需要不到十分鍾的路程。這一天是星期一,幾乎沒有遊客入住。賓館的池塘裏盛開著三朵紅色的睡蓮。每到黃昏的時候,她們便合上蓮瓣,悄悄睡去。

記得來時,蘇州西園的葉子師兄囑咐我們,若往天台,有兩位師父應該尋訪,一位是他的皈依師—多寶講寺的智敏上師,一位是中方廣寺人稱“小濟公”的定榮師父。智敏上師是清定上師的弟子,師父以近八十的高齡,持戒精嚴,教化一方,他所發心建成的多寶講寺是在漢地為數不多的金剛道場之一,而多寶講寺所在的三門縣高梘村正是清定上師的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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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告訴我們,他曾經的我慢之心是見到上師才轟然粉碎

的。我因為非常讚歎葉子師兄的性情和經曆,所以他口中的上師,亦是我非常信服和向往的;而師兄言及定榮師父,稱其行蹤不定,若有緣者,會在中方廣寺旁的石梁瀑

布邊得以遭遇,那師父常用瀑布的山泉來泡茶喝,禪茶三昧,隻給有心人分享。我一聽,更是記掛於心。

入夜,賓館裏隻有我們三人用餐。青石兄向服務員打聽

多寶講寺的路線,她竟然不知。但女孩子很熱心,她說她會幫我們問人。我們也不在意。過了一會兒,她拿著

手機走過來,讓青石師兄接,青石與那邊對答半天,放下電話告訴我們,接電話的人是這個女孩子的哥哥,是國清寺客堂的小師父,而智敏上師竟然是他的剃度師。由於再過一天,就是四月初八了,恰逢本師釋迦牟尼佛的聖誕日,多寶講寺會舉行放生活動,他正要去送一些善款過去,師父很熱情,說那邊不是很好找,要倒兩次車,他可以帶我們過去。

大家都很高興。覺得很順利。竟然隨口一問,就能有人引領。

於是我們就計劃第二天,用一整天的時間,前往石梁景區,可以參訪四處寺廟—中方廣寺、下方廣寺、塔頭寺和高明講寺。

晝夜更替,黎明很快來臨。我們是被小師父的電話叫醒的。他告訴我們,因為客堂很忙,聖誕日國清寺有法會,所以他提前一天就要去多寶講寺了,問我們是否隨行?我們三人的第一反應都是不跟師父去了,因為國清寺距離石梁景區較遠,而塔頭寺和高明講寺又不通車,我們必須在這兩處步行前往,時間上太倉促了。我們想用聖誕日中半天的時間去參訪多寶講寺,隨喜放生,然後就該啟程離開了。

我們如實言明,但小師父卻一直勸我們跟他去,還說他十點鍾就會趕回來,那麼我們即使是十點鍾才去石梁,也完全來得及。盛情難卻,我們便與師同行。

但是,一去多寶講寺,就被客堂告知,上師一大早就去上虞那裏的另一處多寶講寺了,不過晚上肯定能回來,因為第二天的放生法會,師父會親自主持。

而小師父來時,並未打過問詢的電話。在那一刻,我知道我們這次是肯定遇不到上師了。

不用說,我的習氣立即抬頭,我那顆隨境而轉的心立即生起大煩惱。

一路上,我都在發願懺悔,也都在祈請諸佛。我願意讓這嗔怪的習氣抬頭,放大,怒不可遏,我願意直接與它見麵,對峙,親手交鋒。

我發了願,輕而易舉地與自己的問題再次謀麵。煩惱如此熾烈,掉悔如此往複,我開始沉默念佛。這一路上,我有見過萬佛嗎?沒有啊。我見到的隻是觀世音菩薩的萬千麵孔。我來拜她的道場,我憶念她的名號,凡我見到的所有相,都是菩薩親手指點。我憶念她,如同孩子憶念母親一般。

我誠懇地懺悔,親眼目睹這煩惱的抬頭。我願意觀照它,如實地看,冷靜地打量,像個外人一樣默默地旁觀;這一路上,我隻念了一部經嗎?不是啊。我誦《地藏》,為消業而誦,為明心而誦,為手刃我執而誦,那佛佛不二,經經相通。我至誠地祈請,親身遭遇改變的發生。

我遇到了“我”,一場鏖戰,就此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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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多寶講寺的路上,我眼觀鼻,鼻觀心,收攝惱亂,平息紛擾。我看到那被習氣衝得七零八落的妄念,在虛空中橫行。而那個在嗔毒裏掙紮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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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的肉身,正麵臨長久以來的蒙昧與片刻抬頭的覺心之間的交戰。我

開始持念觀世音菩薩的名號,至誠地祈請菩薩來為我作證,即便我曾經因為不覺而墮落,但在明了觀照的此刻,我願自救,出離這習氣的深淵泥潭!

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

我願親手剖開這顆純潔的、透明的、飽滿的真心,請諸佛菩薩來聽聞見證;我願鍛煉出覺察無明,轉化無明的般若智慧;我願摒除一切我習以為常、樂於棲身的障道之行,就從發心懺悔的此刻起步……

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

告別小師父,我們前往石梁景區。車上除了我們三人,還有五位當地的婦女,她們是信眾,提了供品進山。有一位女居士聲音的分貝很高,在幽靜的山路中,一直在大聲聒噪。我知道我對聒噪的關注實際上是我對它有很深的障礙。精神潔癖雖然在某種程度上讓我遠離不端惡行,但那並非真正了知分明地放下,那是有著另一張臉孔的疾病。我在過往的日子裏,曾無數次的製止和打斷外境的喧嘩,卻甚少鍛煉一副忍耐、慈悲的心腸,更不用說認知內心環境對喧嘩的放大和投射。心中不亂的人,即便外境紛雜,也處之泰然,而內心分別顛倒如我,與不喜之境卻易招感相應。

我繼續持念南無觀世音菩薩,直到我的心神慢慢地被菩薩之名充滿,念念分明,淨念相繼。她就在我的身邊,就在我眼界到不了,心靈卻通達的無盡虛空。

漸漸地,我開始得到輕安。我聽見了石梁飛瀑的潺潺流水聲,我聞到了天台深處空氣中濕潤的味道,我感受到有山風拂麵,那指法輕柔憐憫,我那凡胎的六根轉出清涼的六塵。我深知境界已被心念所轉化,彼時,我安寧,明亮而光輝。

這是中午。中方廣寺空無一人。瀑布旁邊的寺廟古樸無華,充滿了靜謐午後所帶來的恍惚之意。

一直沉默的小王子師兄突然開口說,這兒真好啊,本來上午沒能碰到

智敏上師,我還有點不高興呢。不過,我想,不高興都是我自己的問題。我笑了,原來我們一路上都做了功課,沉默和反省讓我們得到洗滌和平靜。

走出中方廣寺,沒有遇到葉子說的小濟公,但我依然知足感恩。我努力地、切實地麵對了我執,第一次成功地轉化了它,而不是壓抑了它。我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了力量的生發和作用。我的信心得以從來未有的堅固。或許,以後習氣還會抬頭,但有過對治和交鋒的經驗,我堅信逐漸的去除指日可待。這是我此行最大的收獲和遭遇。即便尋隱者不遇,又有何妨呢?

十九

石梁飛瀑的下麵,中方廣寺的不遠處,就是下方廣寺,又稱作古方廣寺。就在這裏,旅途的勞累、赤誠的求法之心得到了最好的安頓。

我們悄悄走進寺廟,門竇大開,木材和水泥堆放在台階旁。寺院不大,空無一人。來時一起乘車的香客們也不見了蹤影。我們三個人,屏住呼吸,進得殿內。中午的日頭曬著,風都不動。

那殿裏端坐著我佛如來,左有阿難,右有大迦葉,彼時殿內有奇香,時光凝滯得讓人有些心慌。佛前有三個拜墊,我站在左邊,小王子站中間,青石立在右側。我和小王子同時拜下去。那蓮花一般的蒲團讓我無法起身,我長久地匍匐,以親近的姿態與泥土、與佛母、與內心淨聖謀麵。我起身,小王子也起身,我們一起拜第二拜 —這一路我這樣拜過了多少菩薩,懺悔清淨了多少業障,收獲了什麼,覺知了什麼?我在那一刻,真的體會到化入紅塵,人我俱忘的感受。拜佛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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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拜得如此輕安自在啊。這讓我歡欣鼓舞。

就在我們翻掌蓮花的時候,一陣風自身後吹來,它無影無形,卻沁入骨。我們拜佛的兩人,默立的一人,幾乎是在同時,聽見了這世間最美好的聲音—風吹幢幡,幡的響片輕輕地撞擊在一處,發出了幾乎是複調和聲般的叮當聲,那聲音清脆安寧,如同午後的湖水泛起的輕柔漣漪,一圈圈地蕩漾開來,隨後又相繼遠去。我心中空空,無悲無喜,在那一瞬間,我強烈地被暗示:佛來了,有人要來了。

青石之所以沒有和我們一起拜,是因為在他的那個角度,幢幡擋住了觀佛的視線,而他深感本師之美,想目行合一。在我們起身時,他拜了下去。那至誠的禮拜,讓我的相機黯然失色。有些時候,紀錄也成為累贅,它會幹擾我們的體驗。我罷手,沉默繞佛。

大殿右側有個桌子,放著一些香燭,那上麵有個字條,上書:自拿自取,自留錢財。香燭2元一對。小王子跑來向我借錢,我看見她把錢老老實實地放在桌上,用她後來的話講就是,在這個地方,起心動念,她都如對諸佛,把自己身上所有的美德都留下了。

這時,我倚門望向殿外,我看見一個比丘,正快步無聲地走進來,我訝異地看著他,心中隻覺得蹊蹺。師父法相莊嚴華美,留著大胡子,像個印度人。他走路很快,但卻沒有聲音,手裏拿著根拐杖,腳下蹬著一雙運動鞋。我慌亂地合十,問他寺院裏的師父是不是都在午休啊?他笑笑,並不答言。師父走進殿來,另兩位師兄也看見了他,聚攏過來,也都是一副懵懂的神色。這時師父說,你們喝茶嗎?我心裏一驚。仿佛張不開嘴,不會回答。我們三人都傻在那裏,沒人說話。師父又說,這裏有三個蒲團,就是給你們準備的,坐吧。我們低下頭去,看見桌旁竟真的有三個蒲團,此時更是心中奇怪。

我們坐下來,青石師兄開始和師父寒暄。我心中雜念紛飛,覺得這個比丘來得神奇,不知道和上午尋訪金剛上師不遇是否有瓜葛關聯。正自思忖,那師父竟然開口問道,你們是不是想修習密宗啊?我頭皮

發麻地看著他。從此之後,沒有我們提問和回答的契口,隻要我們三人心裏的念頭一動,那比丘便開始發話。我們三人目光不眨地聽著他不徐不緩的言說。他邏輯嚴密,涉及生物、物理和政治經濟學,沒有一句廢話,深入淺出,點到即止。就在我思想溜號到此人為何步履矯健,卻手拄拐杖之時,他向我們說道:漢人學禪,在最後關鍵時若有善知識給你印證,告訴你推開此門,即是大光明處,那便得成就。而今人學禪,苦於善知識稀少,邪知識遍布,若不能辨清,一念疑情,便得退轉。而此刻,阿彌陀佛就是這根拐杖,若渡險灘,有這根拐杖,便能健步如飛。

第三次開小差,我是在想,我這個長久以來在佛門前徘徊的孩子,丟了N多個皈依證,背離過太多的法緣,辜負過太多的恩人,今天遇到這個佛使比丘,看來是佛菩薩對我懺悔的獎勵。正想得高興時,那師父又開口,說,你們看見這佛像了嗎,懂得皈依的意思嗎?皈依是皈依這有形的三寶和外在的形相嗎?不是啊。記得那三句話嗎?“自皈依佛,自皈依法,自皈依僧”,這個“自”是什麼意思呢?是“皈依自性三寶”啊。自性三寶在哪裏?在這兒。師父指了指心,在自己的心裏啊。

我的汗流下來。

我深知這一切的發生不可逆轉。就像史鐵生的小說《命若琴弦》,所有的一切,時間、地點、人物、主要內容,都帶著恰如其分的使命,彙成生命的洪流,在這樣一個峽穀之間,激蕩出最令人難忘的混響!

這時,殿裏出現了旁人,那些香客依舊嘈雜著。比丘師父那雙閃爍著智慧的眼睛看定我們,笑笑地問,你們說我說的對嗎?我輕微地下意識地點了點頭,而那二人還在發呆。師父笑著說,好,那就這樣。言罷,他竟然起身,以大步流星之態迅疾離開,他走向了後殿,一如來時無聲而迅忽地消失了,我們三人完全愣住,我最先醒悟,然後看見青石和小王子的滿頭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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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幾乎像做夢一樣地經曆了這一切。誇張一點地

說,是互相攙扶著走出了殿堂。我不願意,並且一直不想說這些跟感應有關的事情,別人傳說,我也隻是一聽而已,但這一日的經曆,讓我感受到不可思議的加持力。我清楚地看見,至誠地發露懺悔。至純地觀想本尊所帶來的殊勝法緣。我看到那古方廣寺的影壁上,有弘一大師的題字:棲真聖境。我們三人默立壁前,不由深以為然!

我們來到瀑布下,久久地回味,三個人把各自記憶中的師父的開示彙總下來,再次受到震撼。青石說,其實師父的很多話,也都似曾相識,本來沒有特別地觸動,但是他的講法方便讓人留意,而最後的決然離去令人震驚,如同一記棒喝,唯有親身領受,才會感到痛徹心肺,那原本覺得像杯白開水似的開示,經由這一走,這凜凜然的絕塵而去,變成了甘露,變成了醍醐,從頭到腳,清涼澆身,我們無言。深深認同。

這一路,腳,越走越沉,頭,越拜越輕。我們聽到了洛迦路上第三段最曼妙的經文。無比感恩。不敢怠慢。而洛迦之路,雖然還要繼續,但真正的行程已經在此結束了。

二十

杭州。是我們這次行程的最後一站。這個城市,我曾經出差來過,也曾一個人拜謁濟公和尚的道場淨慈禪寺和著名的靈隱寺;在龍井山,我尋訪到善良的茶農,多年以來一直在她那裏郵購明前的茶葉;在陶瓷市場,我如獲至寶地淘出了兩個醜醜的碗……

這一次再來,說是隨喜另兩位沒來拜廟的師兄,實則想再探望靈隱的大佛。當年,在他麵前,我悄悄地流淚,委屈如迷路的孩子,看見業已滅度的本師,卻以前傾垂顧的姿態來聽聞我的心聲。那是喧嘩的秋天,信眾熙攘,廟有高香,我在柱後深藏,那寂靜喑啞的黃昏時分,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於是,再來。

這一天,是四月初八,本師釋迦牟尼的聖誕,我們幾乎用了多半天的時間趕路,買歸程的票,訂旅店,終於可以去拜佛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我提議去淨慈禪寺。在天台,有兩處濟公和尚的道場,因為時間有限,我們都沒去。在杭州,正好補上。大家都同意了。

淨慈禪寺,與西湖雷峰塔相對。這裏有個小師父,我與他在去年靈山法會上結識,當時因為看見我有相機,他跑來相問是否能給他拍張照片,以後給他寄去。我遵囑依言,後來給師父寄照片時沒有留下我的地址和姓名,我不想讓任何人因為我本分中能做的事情來感謝。進山門時,青石提起他,說自己已經忘了這個和尚的模樣,隻記得有這麼個事兒。我笑說,但凡師父出現,我一定能認出他來。

大殿裏,很多人在拜,能看得出上午一定有過大法會。供果非常多,新鮮美好,花也開得正豔。聽見一個老居士正和一個西安來的小和尚爭論,陝西的果林老和尚到底有沒有一百多歲,我笑著經過他們,心裏覺得親切。有一個小孩子在蒲團上玩耍,看殿的老僧身著百衲,逗他開心。

我們三個人完成了拜謁,走出山門,無所適從,大家都覺得疲憊,腿像灌了鉛一樣。而杭州很熱,蒸籠似的,大家汗不停地流,而思維似乎停滯了。小王子和我對視後,都覺得對方比自己傻。就在我們於南屏晚鍾前發呆時,我看見一個戴著棒球帽的僧人騎著輛自行車飛快地掠過,幾乎是下意識地,我當街喊了一聲:師父!

要知道那是山門外,街上的師父很多,而隻有這個小師父回頭,他看著我們,我竟然堅定不移地對他說,去年,靈山……他推車過來,笑起來,是你們啊!我一直在找你們,為什麼不留地址?剛才你們在寺裏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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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我就看見你們了,但不敢認,你一喊我,我就在想,應該是你了……

同來的那兩個都呆了。我卻萬般感慨,僅僅一念之善,終

究山水相逢。

小師父突然一拍腦袋說,哎呀,我知道了,為什麼我會被你叫住了!你們知道,我急急忙忙地去幹什麼啊?看這個。他一指車筐,那裏麵有一兜蘋果。我是要給杭州的一

個居士家裏送供果。你看,從初一到今天,一共八天,供在釋迦佛前的大蘋果。結果就被你喊住了。我現在才明白,佛是派我給你們送好吃的來了。

而後來師父熱情地引領,在杭州一路順風的經曆,以及我們想供養小師父時,他嚴肅了笑容告訴我們他持金錢戒律的種種,讓我深覺釋迦深恩,不敢辜負。

我們三個人,坐在淨慈禪寺的影壁前,西湖上的夕陽正殘。我們默默地,一口一口地吃著清冽的蘋果,我的眼淚掉了下來。我清楚地了知,即便是師父揀擇了善言鼓勵我們這些遊子,我亦深切地感恩。

黃昏來臨,我們不想回家,在西湖邊無目的地逡巡,由是看見了紅牆。兩位師兄問我,杭州通,那是什麼廟子?我搖頭,說不知。就在淨慈禪寺的旁邊不遠,有一個圍牆圍起來的院子,鐵門虛掩,而裏麵有一座廟宇。我們好奇地不邀自來。那院子裏安靜無人,殿門緊閉,聞得見佛香。

青石老居士提議說,佛子們,我們繞佛,念佛號吧?

好。優婆夷們點頭。

開始繞佛。心裏覺得安寧。看見殿後有很多居士們的背包,還有一些課桌板凳。可能是個共修之所。不知道繞了多少圈,我們來至殿前,開始在青磚上拜殿。這時,先起身的青石兄驚歎道,我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了!我們起身,詫異地四處張望。青石指著牌匾說,永明禪院,這應該

是永明禪師的道場,永明禪師是禪宗法眼宗的三祖,淨土宗的六祖,我們竟然盲打誤撞地跑到這兒來了!他有一首著名的偈子你們知道不知道?我們倆茫然地搖頭,心裏慚愧得緊。“有禪有淨土,猶如戴角虎。現世為人師,來生做佛祖”。這個,倒是知道的。

正在我們思忖,青石激動的片刻,鐵門開了,一位清雅飄逸的老人推門進來。我們呆呆地看他。他笑笑地問道,你們是誰啊?

我們來拜佛的,老居士,請問這裏是不是永明禪師的道場啊?他點頭,是永明禪師的塔院。言罷,老者說,既然是來拜佛的,就進殿來拜吧。你們早一點來,晚一點來,我都不在,就這個時候,我每天來殿裏上香的。

越來越巧了。我們跟著護殿的老居士進得殿內,禮塔三拜。從他的口中,我們才了解到,這裏不是旅遊點,不對外開放,但卻是杭州信眾們的共修道場,因為永明禪師也是淨宗的祖師,所以,居士們在這裏也有助念的功課。

真好。多年前一再經過的路徑,竟然渾然不覺的盲點。而今因緣的具足,終於可以叩開門扉,禮拜再三。而師兄們發願尋求的對機法門,從蘇州靈岩山寺的初遇,到天台古方廣寺的點化,直至今日落筆永明塔院的昭然,已經得到了答案。

找到了藥方,接下來要做的,就是老老實實地吃藥。

洛迦,改變生命的旅程,用所有的詞彙來感謝都顯蒼白的心靈之路,但願她是我們前行的一個見證,留存在成長的記憶當中。但願有朝一日,金蟬脫殼之時,體解大道,成就願心,放下一切,無悲無喜。

南無觀世音菩薩摩訶薩。

南無阿彌陀佛。

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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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吳哥窟睡午覺

在沉沉的睡夢中,吳哥,它不再是我的旅途,不再是我停留和找尋的去處,它本來在著,與我從未遠離。

午睡的陽光裏,飄動著的是水鳥飛過的痕跡。我坐了千年的木舟,劃過沙礫爍金的丘堡,獨自來尋你。

這裏沒有我認識的人。也沒有人認識我。城堡上麵都是來找你傾訴的遠客。

吳哥。我不認識你。從來不知道你曾經的燦爛和沒落。

今天,我站在你精心雕刻蓄意描摹的佛像前,卻聽見塵世裏花朵綻裂的聲音。

總是有些話不能跟別人講的,總是留著我們自己不願被開解的,總是有很多的愛需要放手、永遠不能追究的。吳哥,你看,那眼眶被淚水漫溢,那眉頭被香煙緊蹙的,正是悄悄地遠涉了重洋,依依艾艾地找了你來。然而,再悱惻的纏綿,再不忍的離別,放於你的掌心,吳哥,我看它們都羞於啟齒。那美麗的、相守的、涎水和淚水交織著的,在你的變遷之中,不過是昨夜的一場風沙。寂寞著,寬容著,傾聽著,你又安撫了多少孤獨傷懷的心事!

日出時分。所有的遠客歡呼起來。那是日日夜夜輪轉的輝煌,是慣見而不見的神的光芒。無論是吳哥帝國,還是紅色高棉,在這日出時分,那曾經的繁華均要落敗。被人們苦苦爭奪、斤斤計較的曆史,在自然的股掌之中,顯得是如此的卑微!

我沒有心事,沒有眼淚,沒有足印。我在聖地須彌山的腳下昏睡。很多的人經過了我,匆匆地離去。沒有人能喚醒我酣然的休憩。南方,再往南方,炎熱和潮濕的熱帶叢林,它們隨著天光的搖移忽遠忽近。突然,我在這睡夢中不再傷心。

你看你們的哭泣,都是在說我們失去了依怙,那依怙是靈魂的一件外衣,大家卻都推托說在我們的人生裏,遺失的是這件華袍,沒有人肯對華袍下麵哭泣的靈魂負責。而那靈魂,是這身體裏麵最脆弱的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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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無形可賦,無狀可依,她存在著,卻被忽略著。佛在時,我們把靈魂交付他看管,有他眷顧,我們樂得逍遙;然而,佛陀卻也要滅度,八十年之後湍流之處野舟自橫!如同吳哥,你是皇族的溫床和帳幔,卻也孕育了風暴和雷霆,日落之後,又有誰來做我們的依怙?

從曼穀到暹粒,從婆籮浮屠到金字塔,我追尋著日光的秘密,希望能找到立於不敗之地的君王。而我知道千百年來,吳哥窟石縫裏的願望,像哭牆裏的禱告一樣多。我們都想在時光的狂流裏留下善的種因,想讓那沙漠裏有清泉奔湧,想讓被丟棄的重新被珍藏。這掩埋已久的心願奔赴了這麼久,卻依然無處可以安放。

中午,沒有人在吳哥窟。我看見皮膚和汗珠在斑駁牆上起舞。在沉沉的睡夢中,吳哥,它不再是我的旅途,不再是我停留的找尋的去處,它本來在著,與我從未遠離,更無所謂仰慕。我們在著,如同被掩埋已久的自性,它就在我的身體裏麵,不在三萬尺的高空,不在沙和土的深處。

我常聽智者說,心外尋心,終不可得。但我從來都不以為意。我悄悄企盼天賜舟嶼,來得豈不更為輕鬆。然而,天賜來自你的洞察和不怠惰。搪塞著的隻有你自己。我終於老實下來,不去追尋外物和他人作為自己得以生存的緣由。

這時,日影西斜,吳哥宮殿的魅惑優伶,都開始拈指起舞。我起身,哈哈笑,回頭看我的夢,已沒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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