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們幾個落後的小山村搬到壺鎮垟去,政府是好心的,鎮政府的人也想我們村民的日子過得好一點,不再在山上受苦受累,不過搬遷的事情不是一道數學題那麼簡單,思想不一樣也是很正常,作為泉流村的一員,我是這樣想,我們泉流村應該是原來的泉流村,不並村,不搬遷,水泥馬路做上來,交通很方便,想出去打工就打工,想在家種田就種田,再過五十年,泥土房沒有了,家家戶戶都造起了小別墅,山上也都開發了,長滿了果樹,到處是鳥語花香,到了那時候,我們泉流村就變成了一個真正的世外桃源。
母親又說:“這幾天瑩瑩在家裏。”我聽了又是一驚,說:“娘你為什麼不早點說。”母親說:“我忘了,現在才想起來,幾天前瑩瑩媽毛病犯重了,瑩瑩就回來了。”
已經二年多沒有看到過楊瑩,我真想立馬就看到她,盡管愛情已經淡去,但對她總好像還有點牽掛,那中學時光的粉紅回憶,永遠是留在我的腦海裏,還有那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田野上一起釣蛤蟆釣青蛙一起玩泥巴,我也還能夠記起,我就向她家走去了。
月亮很圓,月光很好,星星也很多。走到楊公山這邊後,我發現眼前的一大片房子燈光稀疏,一路仔細看過去,不少房子的門上都有一把鎖,原來村裏的大多數人真的外出了。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回到二年多以前,每每到了晚上這個時候,小山村往往是有幾桌麻將了,東南西北坐著旁邊還有人圍著有點熱鬧,而剛才從李家山那邊走到楊公山這邊,一路走來卻是聽不到碰和之聲,剛才在家裏看電視的時候,母親對我說過,村裏兩百多人口中,大部分人已經外出了,不少人是住壺鎮,也有人住在五雲鎮,也有人住在杭州,有人去了義烏,也有人去了海南島,五湖四海,天涯海角,留守者已經不足五十個人,大多是些上了年紀的人,我估計以往熱熱鬧鬧的麻將在小山村將是一去不複返,如果幾年以後壺鎮垟的東北角真的冒出了一個桃源村,村裏人都搬過去後,熱熱鬧鬧的麻將也許還會在那裏重新出現。
楊瑩家的舊房子已經沒有燈光,楊瑩的父母親肯定是上床睡覺了,楊瑩家的新房子裏燈亮著,楊瑩肯定還沒有睡覺,樓下沒有燈光樓上的燈亮著,我就走到她的家門前,叫道:“瑩瑩。”
“李津。”
楊瑩從樓上跑下來,她打亮燈又打開了門,目光相觸的一刹那,倆人已經離得這麼近,二年多沒見麵,她的模樣好像一點兒也沒有變,還是酒紅色的離子直頭發,嘴唇也是紅紅的,身上也散發出淡淡的香水味,再仔細一看,我覺得她變了,她的氣質變了,就好像出水芙蓉,濯而不妖,我愣住了,楊瑩笑了起來,說:“你幹嗎你幹嗎,傻住啦,走進來呀。”原來楊瑩永遠是一個活潑又開朗的人,她的性格一點也沒有變。
我走進去後,看到楊亮的房間裏空蕩蕩的,不由地問道:“楊亮呢,楊亮現在在哪裏,他有沒有考上大學?”
“亮亮考上大學了,他現在在杭州。”
“楊亮有出息呀,村裏已經連續好幾年沒有出過一個大學生了。”
“亮亮是有誌氣。”
“楊亮也運氣有你這麼一個好姐姐。”
“你說什麼呀?”
“你別誤會……”
“好好好,不誤會,我不誤會,走到樓上去坐坐吧。”楊瑩說著就順手地拉滅了燈向樓上走去,我就跟在她身後。
走到樓上後,看了一眼桌子,原來她剛才是在看書,我就走上前去,拿起來一看,原來是一本關於電腦方麵的書,我就問道:“你想學電腦?”楊瑩說:“我還是剛剛開始學,先把一些東西記牢,可惜家裏沒有電腦。”電腦還是剛剛興起,估計再過幾年,電腦和網絡將無限風光,我翻了翻書本,然後把它放回桌子上,我心想,楊瑩的模樣沒有變,性格沒有變,她身上的香水味也沒有變,她的心靈卻已經經曆了一場涅槃,我不由地又看向她了,看著看著,本來已經淡漠的愛情頓時又燃起了熊熊之火,我情不自禁地伸過手去捏住她的手,我多麼渴望天地萬物在這一瞬間全部化為虛無,隻留下兩個人,兩顆心,楊瑩卻有點麻木的樣子,她的冷漠讓我不知所措,我感到很尷尬,剛好這時候,桌子上的手機裏滾過了一陣水波浪的聲音,那是有短信息進來,我不由地放下她的手,她走過去拿了手機,我就問道:“誰呀?”楊瑩答道:“我男朋友,他給我發來了一條短信息。”我一聽立馬傻了,我難為情地說道:“對不起,抱歉。”楊瑩說:“不要說對不起,不要說抱歉。”
我終於明白時間和距離真的可以改變一切,我和她再也無法回到從前,回到那個很浪漫很浪漫的中學時光,回到那個很純很純的“水晶之戀”, 都錯過了,都錯過了,舊船票已經登不上她的客船,我後悔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總是那麼迂腐,沒有表白沒有擁抱,沒有對她說過我愛你,也沒有把她深深地擁在自己的懷裏,我想過她,也許她也想過我,卻是沒有擦出愛的火花,我後悔當初沒有到杭州去找她隻到過義烏就回家,我後悔去了廣東而且在廣東一待就是二年多,我又想起了泉水穀裏瀑布之下水花飛濺之中的那一幕……傷心總是難免的,心情緩過來後,我問道:“他怎麼說?”楊瑩答道:“晚安,做個好夢。”
生活真的像電視劇一樣傻B,要不是他的短信息過來,說不定剛才我激動起來,控製不住自己我還會把她按在床上哩。
楊瑩又說:“這幾天我在家裏,他每個晚上都要發一條短信息過來,本來他也想一起來,隻是要上班沒有時間。”
我問道:“他哪裏人?”
“江蘇人。”
“他人怎麼樣?”
“他人品很好,個子大小、性格脾氣和你差不多,他是一個大酒店裏的廚師,去年起我就在那個酒店裏當服務員。”
“那洋洋呢,她還好嗎?”
“還好。”
我想問問洋洋在杭州如今的情況,是不是還做坐台小姐,是不是也在酒店裏當服務員了,可不知道為什麼,話到嘴邊又吞回去了,我問道:“平平和小白臉被抓去,她知道了嗎?”
“知道了,平平和小白臉判刑後,她都哭了大半天。”
洋洋怎能不哭呢,平平是她的親哥哥,小白臉是她的初戀,這會兒我都要哭了,平平和小白臉也都是我的好朋友。
一陣子的沉默過後,楊瑩又說:“你呢,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我想過幾天再出去。”
“你想到那裏去?”
“我還沒想好。”
“再過三天我就回杭州了,你也到杭州去找找工作。”
“也好。”
是啊,不管到哪裏都是打工,我為什麼就不到杭州去打工呢,杭州有楊瑩,杭州有洋洋,杭州有楊亮。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美麗的杭州有美麗的西湖,但願美麗的杭州也能夠讓我找到一份還比較滿意的工作,有一首歌是這樣唱: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千年等一回,我無悔啊……杭州是許仙和白娘子的地方,那個哀婉纏綿的愛情故事千古流傳,但願美麗的杭州也能夠讓我邂逅一個“白娘子”,一個美貌又善良的姑娘,一個能相知相愛不離不棄執手一生的女人。在廣東惠州打工二年多的時間裏,一天十一個小時的工作量(上班十二個小時,其中一個小時是二餐飯的吃飯時間),在流水線上做著機械重複的工作,枯燥無味,日複一日,也讓我頭昏腦漲,不上班的時間,總是想睡覺睡覺,感情也是一片空白,如今的我,對愛情真的充滿著渴望。
三天後,我挑著行李走出家門,我又外出了。
在城市裏生活二年多了,日子過得疲憊不堪,也沒賺到多少錢,如今的我,是多麼渴望田園生活啊,純淨的空氣,明豔的陽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農閑的時候搓搓麻將看看小說釣釣魚,想吃樹莓的時候就到山上去采樹莓,想吃水果的時候就到果園去摘水果,再有一個老婆有一個孩子,幸福生活樂陶陶,平平淡淡活到老……我明白這是不可能,我們這一代山村農民青年隻有外出去打拚,說實在我們浙南山區人均已經不足半畝耕地,你就是想在家種田地也沒有田地可種了,也很少有年輕人是窩在家鄉種田地,像我家的這點田地,父母親種種都還有很多空閑時間,我也隻有外出了,更何況,再過幾年,壺鎮垟的東北角有了桃源村後,如果我們泉流村搬過去,也許連現在的這點田地都沒有了。
父親到田地裏幹活去了,母親送了出來。這一分別,就遠隔萬水千山,也許就是一二年,母親依依不舍,倆人一起走了一會兒後,我說道:“娘,不要送了,你就回去吧,回去吧。”母親放慢了腳步,說:“你一個人在外麵,晚上別忘了蓋被子,小心別受涼。”我說:“娘你別擔心,我知道。”母親又說:“你也這麼大了,要是外麵有合適的姑娘,你就主動一點,膽子大一點,想辦法找一個回來,聽到了嗎?”娘也真是的,竟比我還急,我就同她開玩笑了,說:“娘你就放心,爛鬼自有爛女愛,下次回家時,老婆兒子都帶來。”母親聽了就笑了,笑著笑著就流淚了,接著就哭了……分離總是傷心的,何況這是骨肉母子情。
楊公山那邊村頭上也走出了楊瑩和她的母親,她們倆人走了一會兒後,楊瑩說:“娘,你就別送了,回去吧,回去吧。”楊瑩媽停住了,說:“你在外麵不要擔心,叫亮亮也不要擔心,娘身體會越來越好,啊……”楊瑩點點頭,說:“娘,我知道了,你就回去吧,回去吧,我會經常回家來看你。”也不知怎麼一來,楊瑩媽就哭了,她忽地擁住了楊瑩,好幾分鍾後才漸漸地把她鬆開。
我和楊瑩走在一起後,我把兩人的行李都挑在我肩上。我和楊瑩揮手告別母親以後,也很快就要告別家鄉,我忍不住地又東瞧瞧西望望,小山村草木瘋長,田野上也隻有幾個人零零星星地在幹活。
在白雪家的新房子麵前走過時,我的腦海裏又浮現出白雪那美麗的臉孔,白嫩的皮膚,淡淡的笑容……我心裏就有了失落,二年多沒聯絡,也不知道她過得怎麼樣了,我又想起了小帥哥陳小俊,我的手機器上負傷時,是陳小俊急急忙忙地用自行車把我往壺鎮醫院送,陳小俊人長得俊,家裏有錢,脾氣好心腸也好,白雪嫁給他,該是過上了幸福美滿的好日子吧。
楊瑩忽地對我說道:“白雪早幾天生了一個孩子,是個千金。”
“哦……”
估計楊瑩也已經知道我和白雪之間的事情。
楊瑩又說:“都是楊四男那個千刀殺的來攪局,要不然白雪就給你生女兒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原來楊瑩真的知道了我和白雪之間的事情,我也不由地一笑,說:“這都是命,都是命運的安排,其實之前我心裏都是想著你。”楊瑩又說:“白雪的父母親不想白雪跟著你,他們一看苗頭不對就給你出難題,一萬塊錢借不到,果然把你給蒙住,你竟然就自動放棄了,真讓人佩服。”我又笑了,說:“那會兒還有點衝動,年少輕狂,小孩脾氣,如今仔細想想,白雪的父母親這樣做,其實也是為了白雪好,他們想白雪嫁個好人家,過上好日子,不喜歡白雪在這個山窩窩裏待上一輩子,這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要怪也隻怪自己沒本事,怪自己不爭氣,賺不起錢幹不出事業來。”楊瑩聽了就不說話,倆人又默默地走著。
迎麵走來了木哥。木哥牽著一頭水牛,從落水穀那邊割草回家,我就招呼他:“木哥。”木哥應了一聲:“哎。”木哥這一聲“哎”後,什麼話也沒有了,也沒個笑臉,就從我和楊瑩身邊走過。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三年以前這樣碰到,那木哥一定會嬉笑起來與我和楊瑩開玩笑,說不定還會唱起山歌,來幾句“樹上的鳥兒成雙對,津兒瑩瑩配又配”什麼的,而如今,木哥就真的像個“木哥”,走路都低著頭,眼睛裏一點光彩都沒有,不會唱也不會笑,魂都不知道哪裏去了。
自從那一次湊不起錢買不到貴州姑娘後,木哥就變得沉默寡言,也好像就是那一次以後,我再也沒有聽到過他唱山歌,而木仔的出事,對他的打擊更是雪上加霜。唉,我這個可憐的堂兄木哥呀,起得比雞早,一天到晚忙個不停,累死累活,幾十年如一日,風雨無阻,都是這般勤勞,卻落到這副模樣,真讓人傷心啊,用我們壺鎮一帶農村迷信的說法,大概他的“骨頭命”隻有三兩三。
都四十五歲了,還是光棍一個,你說這輩子木哥還能不能娶到媳婦?你再猜猜看,每每到了晚飯時,木哥還會不會喝老酒?以前看到木哥,聽到木哥唱起山歌,有時候我就會想到古龍,如今的木哥,還怎麼讓我去聯想古龍,就算讓他到春晚上去露一手,估計他也不會唱歌了,更不要說打動電視機麵前的億萬觀眾,我也無法想象,幾年以後,如果我們泉流村真的搬掉了,全村人都住到桃源村去,離開賴以生存的土地,不種田地,他的日子又是怎麼過。
木哥媽是多麼渴望能抱上孫子做個奶奶呀,我估計她做夢都在想,不過到了如今那個可能性就變得很小了,木仔被判無期徒刑後,她這輩子恐怕就無法實現這個願望了,除非是木哥的陷阱和野豬夾裏忽地一個晚上就撞進一百頭大野豬然後木哥娶到了一個還會生小孩的媳婦。
我心頭歎氣。我又想起了木仔,想起了小白臉,想起了以往的時光……楊瑩看過來了,問道:“你好像又在想什麼了,是嗎?”剛好這時候,倆人已經走到了落水嶺嶺頭,觸景生情,我說道:“我想起了若幹年前,你在這裏看到一條小白蛇。”楊瑩笑了,說:“那會兒我真的看到了一條小白蛇,小白臉就說我是白蛇化身,他還要造個寶塔把我們三個都罩在寶塔下麵,被他一嚇我差點兒都嚇哭了,現在想想也真好笑,等下我們到了杭州,我就把洋洋也叫來,青蛇、白蛇和許仙我們三個一起去走斷橋。”時光已逝永不回,往事隻能回味,聽了她的話,我立馬開心起來,我的心就飛向了杭州,大城市裏,那是大廈林立,無邊的人海,悠悠歲月在後頭,未來無法預料。
再見了,泉流,生我養我的地方;
再見了,壺鎮,走到哪裏都是我的根;
等過一二年,我再回來住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