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雪家的新房子麵前路過時,隻見房間門緊閉著,門上還有一把鎖,都鐵將軍把門了,估計白雪已經嫁給陳小俊,白冰也外出打工了。

到家了。家門開著,母親正在廚房裏準備做晚飯,我脫口叫道:“娘。”

“津兒……”

“娘……”

母親的眼睛濕潤了,她擦著眼淚走過來接下行包,分別已經二年多,母親的模樣沒有變,頭發卻白了幾根,她也仔細地看著我,要是擱平常裏我還有點害羞,可此刻我就樂意讓她看個夠,然後我問道:“伯呢?”母親答道:“他在田畈,他在長毛穀那邊幹活,就要回家了。”我又問:“伯身體還好嗎?”母親答道:“還好。”“還好就好。”我說著,一邊就走過去揭開水缸,說實在我真的有點口渴了。母親看到了,說:“津兒你幹嗎要喝生水,我知道你要回來,就買了幾瓶你喜歡喝的飲料在家裏放著,你就喝瓶飲料吧。”我說:“我最喜歡喝水了,已經二年沒有喝上家鄉的水,我真想就喝一口。”母親就笑了,說:“那你就多喝幾口吧,反正井水不要用錢買。”聽了母親的話我也忍不住地笑了,於是就咕嚕咕嚕地喝了一大碗,喝著家鄉的水呀,爽,真爽,那是李家山石頭縫裏湧出來的一股山泉水,比那個有點甜的農夫山泉都要好。

喝過後,我就挑起水桶,因為水缸裏的水不多了,母親看到後,說:“津兒你就把水桶放下吧,娘去挑,你還是剛剛回來你就先歇歇好了。”我說:“沒關係,我不累,我去挑好了。”

我還是去挑了。挑著水桶在木仔家家門口路過時,木仔媽剛好從家裏走出來,我不由地一停,仔細一看,以往喜歡念叨喜歡罵木仔有時候也喜歡同我開玩笑的她已經變得很憔悴,白發蒼蒼,枯瘦如柴,本來是六十多歲的人看上去也像是個八十歲的老太婆。我心裏就冒出了一個不祥的念頭,也許還能活三年,也許還能活五年,她肯定是等不到木仔出來的那一天。

“津兒……”

“哎……”

木仔媽忽地哭了,她一聲“津兒”後,再也說不下去了,她肯定是看到我又想起木仔吧。“哎”了一聲後,我也不知道對她說些什麼是好,我感到很難過,心中隱隱地泛著悲哀,傷心難忍,我的眼睛就濕潤起來,兩滴眼淚滿出了眼眶,順著臉麵往下流,“啪”的掉在地上了。

木仔媽越哭越傷心,她不停地用手抹著眼淚,年紀都這麼大了,要是哭呀哭呀哭個不停,我真擔心她會哭瞎眼睛……唉,真不知道是哪輩子造的孽。

我無言以勸,就擦擦眼睛挑著水桶默默地走開。

天蒼蒼,野茫茫,遠隔千山萬水,思想卻能穿越其中,監獄中的木仔也會想起家裏的老娘吧,他肯定會想起老娘,都走到這一步了,我想木仔也是後悔了,肯定是後悔了,就是沒有後悔藥,痛心,真痛心。

也不知怎麼一來,我就想起了那一次和木仔他們一起在飯店裏大吃大喝時木仔嘴裏迸出來的那一句話:長風破浪會有時。其實,懶懶懶在小山村懶出名的木仔,村裏第一懶的木仔也有過夢想,也有過雄心壯誌,他想和小白臉一起在壺鎮開個大酒店,如果他真的開了個大酒店,那木仔媽就享福了,可惜他走上了一條偷電纜線的不歸路,被判了無期徒刑。木仔是賭徒心態,想通過盜竊電纜線來完成資本的原始積累,就注定了他的“長風破浪會有時”隻能等到下一輩子。

我又抬頭往四周瞧瞧往遠處望望,我忽地看到那山上平平家的果樹下有一個墳墓,原來阿花已經死了,看著墳墓周圍那一片被砍了的果樹,我的眼前仿佛又浮現出二年多前阿花砍樹的那一幕,耳邊仿佛又回響起阿花說過的那幾句話:我就要砍,我就要砍,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圍著果樹轉,有出息嗎?有本事你就死到外麵去,去偷也好去搶也好,別給我在家裏待著。沒想到阿花的那一句氣話,卻不幸言中了,如果阿花地下有知,我想她做鬼也會氣個半死,不過也說不定是平平被抓後,法院的判決書成了阿花的催命符,她就活活地氣死了。

哎,人生莫測,變得多快呀,三年前阿花一家還是好好的四個人,轉眼間阿花去世了,平平坐牢了,娜姐嫁到台灣去了,隻有洋洋還在外麵,我忽地又想,洋洋在外麵還好嗎?她在外麵經風雨見世麵,我想她總扛得住生活吧,想起了洋洋以後,我又想起了楊瑩,楊瑩在杭州是和洋洋在一起呀,我越想越傷心。

走到水井旁邊的時候,我聽到了李小海的聲音,水井旁邊就是李小海的家,這會兒他正在廚房裏和他的母親說些什麼,井水打好後,我就叫道:“小海。”

李小海捧著一碗飯走出來,說:“津兒回來了。”

“回來了。”

“還回去嗎?”

“不想再去了。”

“那以後就在壺鎮找點活兒幹幹吧,壺鎮近,回家也方便。”

“以後到哪裏去現在還沒想好,先在家裏休息幾天再說。”

“以後想自己幹還是給人家打工?”

“想自己幹現在還沒有本錢。”

“來日方長,再打工幾年先學學也好。”

“你呢,你的小廠還在壺鎮溪西嗎?”

“還在那裏,我回來拿點米和菜,吃了這碗飯,我就回去了。”

原來,他家家門口旁邊的摩托車上,一袋米和一捆菜都已經綁在那裏了,看著那一大捆青菜,我忽地就聯想到中華香煙,以前,李小海總是愛麵子講排場,在廣東賺了錢後,抽煙常常抽中華,分香煙也常常是分中華香煙,如今他變了,變得這麼節約,變得這麼實在,連青菜和大米都要回家拿,我佩服他了,我心裏又想,如果沒有特別意外,五年以後,十年以後,李小海一定是一個優秀的企業家。

說實在,小山村能出一個企業家也是不容易,真的不容易,事實上也是鳳毛麟角。記得以前在學校裏讀書的時候,我年少輕狂,曾經豪氣萬千,幻想過自己有王佐之才,將來可以安邦治國什麼的,要說當個七品芝麻官,管好一個縣,那是簡單的事情,至於辦個工廠做個大老板,那更是易如反掌,離開學校以後,就是一個農民,自由,拋開鋤頭,海闊天空,我總以為也能夠轟轟烈烈地幹出一番事業來,卻落到了這般田地,不過是打工而已,如今離開學校快三年了,我終於明白想賺點錢真難,就是連出門在外找份工作都是有困難。其實什麼事情都是想想容易做做難,隻是沒有想到理想與現實之間的落差會有這麼大,如今有句很流行的話是怎麼說來著,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李小海又說:“津兒你知道了沒有,再過幾年,我們壺鎮也通高速公路了,高速公路壺鎮有出口,現在已經在測量,就在長毛穀下麵一點的山腳下通過,在水庫尾巴那邊打一個很長的山洞就通到仙居,以後我們到仙居到台州去就方便多了。”他所說的水庫是指浣溪水庫,本地人,大家都知道意思,講話時往往就省略。

這真是一個好消息,令人振奮,看來中國的經濟在發展,壺鎮也是在變化,我們壺鎮雖然還沒有一寸鐵路,要是幾年後能有高速公路,也算不錯了。

其實我們壺鎮還有一個變化也是有目共睹,那就是農田越來越少,工廠卻越來越多,有的村莊,人均耕地已經很少了。

農田是我們農民賴以生存的資源,是我們農民的命根子,農民可以不種田,自己不種可以租給人家種,農民不能沒有田,沒有田地的農民就失去保障了。有的村莊,農田幾乎都被征用了,他們這一代人分到了錢,日子還能過得舒服,到了下一代,田少了,甚至沒田種了,恐怕就不知道東南西北了,日子還能怎麼過,那就看各自的造化。

曾經聽說有人沒幾天就把分到的幾萬塊錢在賭場上輸了個精光,征地一夜暴富,賭博一夜返貧,從此以後,除了一個窩就一無所有,這樣的人以後還能怎麼過日子,那隻有天曉得,對於整個社會來說,那個安全隱患有可能就多了那麼一點點。

李小海又說:“也許再過幾年,我們村就要搬遷了,整個村莊都搬到壺鎮垟去,搬到壺鎮垟的東北角,元古村的那個地方。”

我聽了有點不敢相信,就問道:“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李小海答道:“縣政府出台了一個並村政策,全縣範圍內大規模並村,鎮人民政府準備把我們泉流村、山坑村等十個村並成一個村組成一個新村,叫做桃源村,地點就選在壺鎮垟的東北角,聽說已經上報給省人民政府,批準就執行,到時候,我們泉流村的房子全部推倒,大家就住到桃源村去了,政府號召說,這叫‘下山脫貧’,不過新農村造房子的錢,還得村民自己掏,要麼分塊地,自己把房子造上去,要麼政府統一把房子造好,大家掏錢買,出點成本錢。我們泉流村很特殊,耕地就在房屋麵前,農業條件好,搬走了有點可惜,所以鎮政府就給了我們泉流村二個選擇,還有一個選擇就是並到山腳下的宮前村去,宮前村、浣溪村和我們泉流村三個村並成一個村,就叫宮前村,我們的村莊不遷,房屋不動,鎮政府還打算出資一百萬負責把現在的簡易公路修成水泥路從宮前通上來,二個選擇由村裏決定,少數服從多數。”

把我們泉流村並掉,自從盤古開天地也是頭一回,這個時代也真是太特別,對我們泉流村來說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如今也還無法判斷,我說道:“那我們村選擇了哪一個呢?到底是搬還是不搬?”

李小海答道:“有人想搬,有人不想搬,書記想搬,村長不想搬,整個村就吵得一塌糊塗,都快要鬧出人命了,看樣子,還是想搬的人多一點。”

土地和農田是我們農民的根本,搬走了,還有土地嗎,還有這麼好的田地嗎,我估計是沒有了,就算現在的田地以後我們泉流村的人還有份,要耕種,也是幾十裏路之外了,我認為還是不搬好,可為什麼還是想搬走的人多,我想不通。

大規模並村,是縣政府的政策,布衣平民,改變不了什麼,還是閉上眼睛去想一想未來的桃源村吧,天南地北,十個村的農民離開原來的村莊遠離原來的土地集中地住在一起,日子又該怎麼過,柴米油鹽醋從哪裏來,我猜想,鎮政府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住在桃源村,農民變市民,放下鋤頭,你們就去打工算了。

放下鋤頭容易,一旦出現城市就業危機,那將會是什麼樣的後果呢?

猜想歸猜想,真不知道鎮政府到底是怎麼安排,土地和農田是我們農民的根本,原來的土地東南西北擱在那裏,那土地到底會歸誰,想回去種田地是幾十裏之外了,還有那種可能嗎?

掏錢造房子,也不是那麼簡單,有人能掏那個錢,有人掏不出那個錢,把原來的泥土房推倒,政府也賠不了幾個錢,賠過來的那點錢用來造新房子,那還是遠遠得不夠,真的有個桃源村沒有了現在的泉流村,我估計再怎麼快也還得再過好幾年。

吃過晚飯,我和父母親在家裏一邊看電視一邊聊天,大約半鍾頭後,母親好像忽地想起什麼似的,對我說道:“津兒,我都忘了跟你說了,也許再過幾年,我們這個村莊要搬掉了, 搬到壺鎮垟去。”

我說道:“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去挑水的時候聽李小海說過,我就想不通,為什麼還是想搬走的人多?”

母親說:“這有什麼想不通的,住在這山窩窩裏,幾個青年能娶到媳婦,住在壺鎮垟,青年找姑娘就好找一點,還有,現在我們村裏有很多人都是在壺鎮打工,早出晚歸有條落水嶺,要是在壺鎮垟有房子,那就方便多了,也用不著在壺鎮租房子了。”

我說道:“高速公路要在宮前村、浣溪村通過,它們兩個村的田地會少很多,和宮前、浣溪並村,也不知道以後會怎樣,不過再怎麼著多少也還有點田地種種,搬走了恐怕以後就沒有田地種了,可惜啊,實在可惜,說不定子孫後代都會罵我們,還有那麼多果樹,也都白栽了。”

母親說:“沒有田地種可惜,青年找不到姑娘更可惜,沒有田地種還可以去打工,青年找不到姑娘就絕後了,還談什麼子孫後代,我就怕住在這個山窩窩裏,你以後也找不到姑娘,所以村裏投票決定的時候,我就代表我們一家三口投了搬遷票,你說那果樹,那果樹算什麼呀,摘下果實賣賣能有幾個錢。”

母親真是糊塗,眼光短淺,要是村莊不搬走,水泥馬路通上來,那該多好,那該多好呀,住在泉流村,呼吸著清新自然的空氣,神清氣爽,心裏都舒坦。我還曾經想過等自己賺了錢後,把家裏的泥土房拆了再造變成小別墅,小山村秀麗清幽,想過清靜的日子,那是再也找不出更好的地方了,要是有摩托車、小轎車,到壺鎮去隻有十幾裏路也用不了多少時間,我一聽都快氣暈了,說道:“娘你怎麼知道我住在泉流村,以後就找不到姑娘呢?”

母親說:“你還以為自己很有本事是吧,你有本事怎麼瑩瑩不跟你,你有本事怎麼白雪也不跟你,麻雀不量自己身,你就好好想想吧,你再仔細算算看,都三十四十了,我們泉流村的青年當中,現在還有多少人沒有老婆。”我傻住了,我真的傻住了,造化弄人呀,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呢,我啞口無言。

我心裏又想,住在泉流村,有地種蔬菜,有田種稻穀,起碼還能有飯吃,要是我們泉流村搬到壺鎮垟以後,不種田地,對那些不識字又無一技之長的人來說,情況也許會更糟,柴米油鹽醋,那可不是開玩笑,一天不吃飯不行,三餐少一餐也不行,天上不會掉銀子,找不到工作怎麼辦?錢賺少了怎麼辦?以後年紀大了沒法去打工又該怎麼辦?田地逐年減少,糧食、瓜果和蔬菜的價格肯定會越來越高,以後什麼都要買,那可是一大筆開銷。

母親又說:“有兩個小山村,房屋都全部推倒了。”我就有點糊塗了,說:“桃源村還沒個影子,到底是幾年以後現在還不知道,這麼早就把房子都推倒幹嗎?” 母親就笑了,說:“肯定是他們村裏村長書記有人想做積極唄,頭腦一發熱,房屋就推倒了,等到村裏房屋都推倒後,有些人又沒地方去,沒房子住,就臨時搭些塑料棚住住,住在塑料棚裏麵,時間長了,人又吃不消,又不得不運些石棉瓦、水泥磚上去,搭起簡易的房子。”我忍不住地也笑了,說:“真搞笑,那不是瞎折騰嗎。”母親說:“那不是一般的折騰,那折騰可大了,走不出去的人,個個都叫苦連天。”哈哈,那算什麼事,還好我們泉流村有理智,沒有推倒一間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