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又是新的一年了。我剛剛起床洗過臉走出家門看看天氣的時候,王強笑哈哈地出現在我的麵前,太陽已經高照,陽光明晃晃的,看樣子他的心情也特別好,他說道:“李津,我來找你一起玩,今天我們到哪裏去玩呢?”我答道:“昨晚大年夜,睡遲了,我還是剛剛起床,等我吃了早飯再說吧,你在廣東半年,混得還好嗎?”
“還好還好,你呢?”
“我稀裏糊塗地過了半年。”
“瑩瑩呢?”
“瑩瑩在杭州,過年也不回家。”
王強是個聰明人,年初一不說不高興的事,他就沒有說下去,他問道:“半年了你是在壺鎮還是在什麼地方度過來?”
“我在壺鎮的兩個工廠裏幹過活。”
“你在廠裏混得怎麼樣?”
“不理想。”
“那你也到廣東去試試吧,會去嗎?”
“你在那邊怎麼樣?”
“我在惠州的一個模具廠裏上班,一天幹活十一個小時,一個星期休息一天,一個月工資一千二百多塊,住在廠裏,一天三餐也是廠裏免費供應,老板是香港人比較開明,吃飯的時候八個人一桌,中飯和晚飯都是四菜一湯。”
“那很好嘛。”
“要不,今年你也到那裏去好了,廠裏還招人。”
“也好,就在那邊待上一二年再說吧。”
就這樣,幾天後,我和王強就一起到廣東去了。
時光如白駒過隙,從廣東回到家鄉已經是二年多以後,我從惠州坐客車到廣州,再從廣州坐火車到金華,又從金華坐客車到壺鎮,隔著車窗向外看,我發現壺鎮幾乎沒有變,壺鎮還是原來的壺鎮,除了看上去冒出了很多房子外,大街馬路上照樣沒有斑馬線沒有紅綠燈,人和車輛擠來擠去堵得慌,地麵上也還是有點髒。
下了客車,提著行包走出車站,便有幾個拉黃包車的人在叫著:“黃包車,黃包車,坐黃包車。”有一個聲音傳進耳朵是那麼的熟悉,我仔細一看,原來是黑仔,黑仔的臉蛋還是黑黑的,模樣兒一點都沒有變,隻是屁股旁邊多了一隻手機。
這年頭手機來得真快,呼機還是剛剛過去,手機就鋪天蓋地,竟連拉黃包車的黑仔也有了手機。
我叫道:“黑仔。”黑仔也在叫了:“剛才我還不敢認哩,怎麼就從廣東回來了?”我說道:“二年多了,總要回來看看。”我一邊說著一邊就朝他走去了。
走到麵前後,黑仔把我看看,說:“我看你紅光滿麵的,在廣東發財了是不是?”我也不由地把他看看,說:“我看還是你在壺鎮發財呢,二年多不見,怎麼又拉黃包車了?”黑仔說:“不拉黃包車,我吃什麼,喝西北風呀。”我就笑了,說:“搓麻將嘛,麻將桌上有錢賺。”黑仔說:“就靠搓麻將過日子,我沒那個本事。”
嗬嗬,總算明白事理了,知道就靠搓麻將過不了日子就好。
旁邊有一個拉黃包車的人插話了,笑著對我說道:“黑仔拉黃包車是主業,搓麻將是副業,剛好勞逸結合。”
嗬嗬,還主業副業,還勞逸結合,我忍不住地又笑了。
黑仔又說:“中飯吃過了沒有?”我說:“還沒有。”黑仔說:“那就一起去吃吧。”我說:“也好,就找一家飯店吃去吧。”於是我就坐上了黃包車,黑仔就騎開了。
看著他騎車的那股勁頭,我問道:“就這樣拉黃包車,現在你一天大概能賺到多少?”黑仔沒有回頭,說:“也賺不了多少,比以前是好一點,黃包車漲價了,拉一趟能多賺一二塊。”
實實在在掙點苦力錢很辛苦,生活不容易,我無語了。
幾分鍾後,黃包車在一家飯店麵前停了下來。飯店老板是一個胖子,他看到後,就很是熱情地招呼著:“黑仔,中飯吃過了沒有?”黑仔甕聲甕氣,說:“吃過了沒有——這不是來吃了嗎?”
原來黑仔還怪神氣呢,肯定是有時候搓麻將贏錢了,口袋裏麵有了幾個錢,到這裏來吃飯就把自己當作上帝一樣,所以就在飯店老板麵前擺譜。
飯店老板連連點頭是是是,然後笑得跟個彌勒佛似的把我和黑仔迎了進去,飯店裏麵空蕩蕩的,原來飯店的生意也不好。
走進飯店後,黑仔掏出了一包香煙,是一包利群煙,他遞給飯店老板一支,自己也抽出一支,他知道我不抽煙就沒有遞給我,飯店老板忙著掏出打火機,湊過去“啪”的一聲先給黑仔點了火,兩支煙都點著後,他問黑仔:“今天有沒有搓麻將?”
“還搓麻將?不搓了不搓了,我再也不搓了,這輩子我都不搓了。”
“為什麼不搓了?”
“昨天晚上輸了八十塊。這幾天手風不順,接連好幾個晚上都是輸了,白天拉黃包車賺的錢,晚上都不夠輸。”
“這幾天一共輸了多少?”
“大概輸了四百多。“
飯店老板不問了,他嘻嘻地笑起來。
我心裏也在笑。鬼話,鬼話,其實黑仔講得都是些騙人的鬼話,以前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這小子就學乖了,鬼話連篇,說謊不用打草稿,不論走到哪裏他總是喜歡說自己輸了輸了,這樣人家既不會眼紅也不會懷疑他有假。我笑嘻嘻地正想同飯店老板說幾句的時候,黑仔朝我使眼色了,天機不可泄露,黑仔在哪家飯店吃飯他往往就會在哪家飯店裏搓麻將,如今來說搓麻將是他的“副業”,泄露了天機就會斷了他的財路。
飯店老板娘就跟個肥鵝似的也是一個大胖子,她一邊抹桌子一邊插嘴了,說:“等下你吃過中飯,等我生意過後我們就一起搓麻將好了,你昨天晚上輸了那麼多,今天中午就不要拉黃包車了,在我這裏贏一點回去。”
黑仔說:“這幾天手風總是不順,是輸是贏現在怎麼曉得。”
老板娘說:“你就不要裝謙虛了,你在我這裏總是贏的時候多。”
老板娘這句話肯定是說對了,黑仔就不去理會她,卻是把頭轉向我,說:“你在外麵這麼長時間了,還會搓麻將嗎?要是也還會搓麻將,那等下就一起坐下來搓幾圈好了。”我明白黑仔是故意這麼說話,我要是不會搓麻將那太陽底下還有幾個人會搓麻將,我從小就混在麻將桌上,早就成了麻將精了,那牽咀的口訣我至今也還能背得滾瓜爛熟,在廣東二年多沒有摸過一回麻將牌,心裏早就癢癢了,我真想立馬就坐下來搓幾圈,不過我還是裝謙虛,說:“出門在外二年多都沒有摸過麻將,可能有點忘了,不過紅中白板還認得,等下吃了中飯,就坐下來陪你們搓幾圈吧。”
飯店老板說:“看你行包這麼大,哪裏發財回來了?”
黑仔說:“他與我同村,在廣東打工好幾年了,剛剛回來。”
飯店老板說:“稀客稀客,那今天就吃好一點。”
黑仔說:“兩個人八十塊,三瓶啤酒在內,你看著辦吧。”
飯店老板說了一聲“好嘞”就笑眯眯地走進廚房去了,我和黑仔也相視一笑,然後走進一個小包廂,從黑仔的笑容裏我看到了他的自信,二年多過來了,他的“麻將”肯定是更上了一層樓,等下倆人把八十塊飯錢贏回來估計是易如反掌。
很快地,酒菜上來了,服務員是個花姑娘,黑仔把煙蒂一扔,在姑娘把酒菜放下的時候順手地在她的屁股上摸了一把,不過這個姑娘並沒有計較反而是嬉笑著,從姑娘的臉色和眼神上來看,黑仔與她肯定是混熟了,說不定還是一個和他有一腿的姘頭,這使我想起了娜姐,我就問道:“黑仔,娜姐還好嗎,你和她還合作嗎?”黑仔說:“娜姐嫁到台灣去了。”我有點吃驚:“哦……”黑仔又說:“她嫁給了一個台灣老頭,那個台灣老頭本來也是壺鎮人,是國民黨的兵,後來到了台灣,在台灣一直來都沒有老婆,不過那個老頭在台灣有一棟別墅,算算家產有幾百萬,娜姐就嫁給了他。”我心裏就生出了感慨,說:“那娜姐現在的日子總過得很舒服了吧。”黑仔說:“娜姐去了台灣後,也同我通了幾次電話,她說在那邊除了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公,舉目無親,閑得很,悶得慌,整天待在家裏也沒意思,後來就到一個大超市去上班了。”
由於曆史的原因,我們壺鎮一帶在台灣的人也真還不少,對於“台灣人”回來,我感慨萬千,我就再說幾句吧。我們壺鎮一帶,基本上每一個村莊裏都有一二個“台灣人”,他們回來探親時,往往都會贈送數目不少的錢物,而我們壺鎮這邊,就好像是天上掉下了財神爺似的,一個個親人為了他的那點錢物,明爭暗鬥,嫌你多我少,十有七八,都因此而鬧得很不愉快,爭吵起來是很常見,親人之間打鬥起來都發生了好幾例,壺鎮一帶就傳得沸沸揚揚。“台灣人”回台灣後,不少人都是帶回去一肚子傷心,壺鎮這邊的幾戶親人之間,本來是好好的沒有矛盾,這麼一來後,就變得像階級敵人一樣。血濃於水,親情難舍,隔了一二年,“台灣人”又回來了,又是贈送錢物,壺鎮這邊的親人之間,往往又是吵開了……人心不足蛇吞象,都是人性太醜陋,都是貧窮落後惹的禍,還好,分田單幹,改革開放,我們大陸這邊的經濟也在發展了。
我還在欷歔不已的時候,恍惚中又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玻璃外大街上那輛紅色小車裏的那個時髦姑娘不就是林黛玉嘛!我再睜大眼睛仔細一看,那真的是林黛玉,林黛玉穿得萬紫千紅,手握方向盤,一臉正經在開車。
小車在大街上一晃而過。哎,二年多不見,李小海怎麼就發了呢?林黛玉都開上小車了,我不由地問道:“黑仔,李小海如今辦了什麼廠?”黑仔嗤笑著,說:“辦什麼廠?還不是那兩台席草機在織草席,照這樣下去,我看那兩台破機器也要當廢鐵賣了。”我聽得有點糊塗了。黑仔又說:“有一次李小海把草席運出去的時候,路上出了事故,虧慘了。”我就更加糊塗了,說:“那剛才我沒看錯吧,林黛玉都開著……”黑仔打斷了我的話,說:“林黛玉同李小海早就吹了,離開李小海後,她自己開了一個服裝店,林黛玉做生意有一套,賣服裝挺賺錢,兩個月前她就買了一輛小轎車,林黛玉又會賺錢又漂亮,追她的男人排起來都有一個排,聽說到如今她還沒有一個看得上。”真想不到呀,林黛玉會離開李小海,我很驚訝,說:“怎麼會這樣呢?以前他們兩個不是好好的嗎?在村裏的時候,天快黑了都還摸進長毛穀,搬到壺鎮以後,我看他們兩個也是相親相愛的,小日子過得也不錯。”黑仔又笑了,說:“感情會變嘛。”我問道:“是不是那次事故後,李小海虧慘了林黛玉就同他吹了?”黑仔答道:“不是。”“那是因為什麼?”“照你這麼說,你還不知道木仔和小白臉他們出事了。”“他們出了什麼事?”“木仔和小白臉都是無期徒刑,平平判了七年。”“他們是不是還是盜竊電纜線?”“這還用說嘛,他們幾個到處偷,附近一帶的郵電局郵電所逛了個遍,最遠還去過安吉縣,國家損失的價值有幾十萬,最後還是在黃碧街栽了,有一天夜裏他們三個人一起去,電纜線已經從郵電所裏偷出來,卻是在剛剛想運走的時候被包圍,木仔當場被抓住,小白臉和平平給跑掉,第二天平平也被抓去了,公安人員到村裏來抓小白臉抓了好幾次,每一次小白臉都跑到山上去,後來小白臉就躲在女朋友家裏,有一天半夜裏,公安人員把小白臉的女朋友家先包圍起來,小白臉就被抓去了,小白臉被抓的時候,他的女朋友已經挺著一個大肚子快要生了,小白臉被抓後,林黛玉急得不得了,起先林黛玉還指望李小海去把小白臉撈出來,李小海卻是怎麼也幫不上忙,林黛玉說其實李小海屁也沒用就與李小海分開了。”
聽著聽著我仿佛又回到了昔日的時光,往事一幕幕就像電影一樣浮現在心頭,飯菜是怎麼也咽不下去了,我拚命地喝酒喝酒喝酒……木仔他們是鋌而走險,飛蛾撲火,是那個可惡的永康人把他們引上盜竊電纜線的不歸路,兩個無期徒刑一個七年牢呀,多麼的沉重和無奈。
可惜呀,可惜。平平本來是個很實幹的人,就像老黃牛一樣;木仔塊頭大力氣大,種田砍柴肩上挑重擔都是一塊好料;小白臉從小就很聰明智商賊高,記憶力超強,如果換一個環境換一個成長道路,他也許就才高八鬥,學富五車,說不定就成了第二個愛迪生,第二個愛因斯坦,而如今,他們三個卻是都進去了,鋃鐺入獄。
做人難得在這個世走一回,人生短得很,本該好好珍惜,何苦走上這條不歸路?三十六行,海闊天空,為何偏偏走上了這條不歸路?
我很後悔。我真後悔當初為什麼不好好地勸勸,好好地同他們談談,要是我能夠耐心地勸導,也許木仔和小白臉就回頭是岸,王麗莉離開木仔的時候,本來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可我卻沒有好好地勸過他,事到如今卻沒有後悔藥。其實,在我去廣東打工的頭一天,我曾特意找過木仔和他談了一會兒,已經被派出所罰過五千塊錢,電纜線的事情我勸他不要再幹,木仔也說不幹了,木仔一直來都是說到做到,我不明白他為什麼那一次卻是說話不算數,我到廣東後他反而盜得更瘋狂,我清楚地記得那一次我和他沒說上幾句話,對話中倆人剛好站在房屋後麵的山路上,木仔的眼睛總是望著蒼茫的天空,如今我終於明白那眼神是一條道兒走到黑。
哎,木仔就是懶一點為人卻很夠朋友,小白臉有時候油腔滑調玩世不恭其實也不怎麼,都是無期徒刑呀,就等於這輩子我失去了兩個好朋友,我們再也不能一起去上班,再也不能一起搓麻將,再也不能一起樂嗬嗬,再也不能……我心裏又在想,為什麼起先李小海和林黛玉也不好好地勸勸呢?還有木仔和小白臉的親人,為什麼都這麼麻木不仁?為什麼後來平平也入夥?如今看來真還是王麗莉聰明,她一看苗頭不對就立馬割了“愛情”,藕斷絲連都沒有。
酒喝多了,我的腦筋也有點糊塗,依稀中我又想起了《聖經》裏的一句話:求主憐憫,賜我們憂傷的心,悔恨的靈。
回到泉流村已經是快要傍晚,獨自一人背著行包走上落水嶺後,隻見小山村一片冷冷清清,放眼望去,田野上稀稀拉拉的隻有幾個人在幹活,不少田地已經荒了,再仔細一看,卻見雜草之中還有一排排的小梨樹,一大片好好的水稻田都栽上梨樹變成這個樣子,說明村裏的大部分人都已經外出,沒有幾個在家了,再抬頭看看,嫋嫋上升的炊煙比以前少很多,山上的樹木卻比以前更茂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