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三章 傷信(1 / 3)

一個月後,花如言在荊府中得到了消息,爹爹花長興得封正五品同知的文書到達了河原府衙。她喜不自勝,委身為妾,不過就是為了達成爹爹為官的心願,如今終於得償此願,可算得著一點安慰。

花長興奉了官服和官印後,便於家中設下筵席,宴請縣中鄉紳望族,當然,最重要的賓客,是為他捐得這一個五品官職的好女婿荊唯霖。

花如言自嫁進荊府後,便一直沒有回娘家的機會,隻因她為妾,並沒有三朝回門的規矩。這次爹爹設宴,是她首次以荊家四姨娘的身份與荊唯霖一同回家。

她今日穿一件薔薇紅織絲紡錦裙,頭上梳一個倭墜髻,發髻上一支白玉簪,鬢旁點綴細碎的絹花兩三朵,清盈淡雅。

與荊唯霖出門上轎時,他著意地端詳了她一下。她察覺到他的眼光,並不作理會,抬手撫了一下鬢上的絹花。

這一個月以來,他隻在她房前點過四次燈籠,每次到來,並無意與她圓房,隻與她談一下《別情》曲,或是並不出言,隻靜坐在一旁看書,她亦不理,自顧繡花,直到就寢時,她獨自在床上入睡,他便在另一邊的躺椅上休息。

如此一來,她反倒是鬆了口氣。但心底的一個疑問也因此而加重。

到達花府時,看到門前已停了華轎數台。花如言心中暗覺不齒,果然是一眾勢利之人,跟紅頂白,想當初爹爹未能及第之時,相求無門,最後才致與荊家達成婚約。如今得了官,便趨之若鶩,想來此時正於府內奉承有加吧。

她隨在荊唯霖身後走進家府,裏內果然賀聲連連,一眾族中有望之人,此時均圍在花長興跟前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恭維場麵話,花長興素來以麵子為重,為官之願達成,此時高興得紅光滿麵,笑得合不攏嘴,一迭聲地回應眾人的話。

荊唯霖上前作揖道:“恭賀同知大人!”

花長興快步走到荊唯霖跟前,微帶激動道:“荊官……好女婿……”

荊唯霖淡淡地一笑,扶了一下花長興的臂膀,沒有說話。

花如言在一旁看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心下泛過一絲苦澀。她擠出一個笑容來,向爹爹福身道:“爹爹。”

花長興看到女兒,一時百感交集,原本高漲的意緒,被一股愧疚之情壓了下去,他道:“如言,爹如今終於償了你娘的心願,你娘在天之靈看到今日,一定會很高興的。”

花如言笑了一聲,道:“爹說得對。”她看了一下四周,隨口問道,“如語不在嗎?”

花長興看了一眼荊唯霖,道:“她染了風寒,今日不便出來會客,隻在房中用膳了。”

花如言會意,亦不再提,與荊唯霖在主位席桌上落了座。

席間觥籌交錯,笑語歡聲,花如言卻發現爹爹沒有像初時那般高興,似乎另有心事,一時她也別有思量,待沒有其他人拉著爹爹說話之際,她離席來到爹爹身旁,示意進入內堂說話。

待確定並無其他人在側後,花如言說道:“爹,女兒心中有一個疑問,不知爹可否為女兒解答。”

花長興看到女兒神色略有凝重,他本就另懷心事,這下更覺得不安,便道:“你想問什麼?此時外麵客人在堂,說話可不方便。”

花如言抿了抿唇,道:“如果此時不問,不知何時才會方便了。”她不等爹爹回應,馬上接道:“爹爹能否告訴我,荊唯霖當初為何指定要納如語為妾?”

花長興沒料到她會有此一問,整個兒怔了一下,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想了想,方道:“爹當日不是提過嗎?荊官人在東門外見了如語一麵,覺得她賢淑大方,便想討為妾房。”

花如言狐疑地盯著他的眼睛,道:“真的如此嗎?”

花長興像下了什麼決心似的呼了口氣,重重地點頭道:“果真如此。”

花如言見此景狀,心下思疑更甚,難道爹爹是知道一些什麼,卻不願告知嗎?若說荊唯霖是因為喜愛如語而納其為妾,那為何自己進門後,荊唯霖為如此對待?如說是因為識破自己為代嫁,那更是不可能的,因為她早已讓爹前往表明,當日在東門外的人,是自己,不是如語,當時荊唯霖不是也相信了嗎?

為了得到一個不是自己喜愛的女子,而花費重金及打通官場關節的心力去為爹爹謀得一官,這當中必是另有因由。

或者,該說荊唯霖是另有目的。

“爹,你為何不跟我說真話?”她冷下了臉來,“我嫁入荊家後,荊唯霖一直沒有和我……和我圓房,他納我為妾到底是為了什麼?爹你難道真不知道嗎?”

花長興不敢直視女兒,垂下頭囁嚅道:“爹隻知道,他一心想納如……你為妾。”

花如言咬了咬下唇,正待追問,隻聽外間傳來一聲:“同知大人在何處?”

花長興巴不得這一聲叫喚,忙對女兒道:“爹先出去。”不等她答應便匆匆地離開了內堂。

花如言懊惱地看著爹遠去,心內的疑憂在這一問之後,更為加重。本來隻是懷疑當中另有內情,但如今看爹爹的反應,必是可以肯定了。她不由打了個寒戰,如果為爹爹謀官職並非她嫁與荊唯霖的唯一條件,那接下來到底還會發生什麼事情?

一時思緒亂如麻,她正想往外走去,妹妹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姐姐,等一等。”

她連忙停下腳步,回頭看到如語正臉帶悲憐地向自己走來,心下不由一沉,道:“如語,你身上可好?你怎麼……”

如語雙眼含淚,欲言又止。如言見狀驚異不已,連忙掏出手帕為她拭淚,卻見她緩緩地把背在身後的左手伸出,低頭看去,發現她手中正拿著一封信函。

“姐姐,這是你的……”如語把信遞到如言跟前,哽咽道。

如言呆住了,並沒有馬上把信接過,因為她直覺到,這封信,會是何人所寄。

如語遞信的手微微地顫抖著。如言慢慢抬起了自己的手,眼睛不可置信地瞪著那信封上熟悉而又遙遠的字跡,那是他的字跡。

如果這一封信,是在一個月前到來。她想,那麼此時此刻,她應該是欣喜若狂,而不是痛徹心扉。她會一把搶過信來,忙不迭地打開匆匆看一遍,然後再細細看無數遍,而不是遲疑著、不敢、也不願再打開他的信。

如語淚水潸然,道:“姐姐,是我對不起你……”

如言終於還是接過了這封信,苦笑搖頭道:“並不能怨你。”她打開了信封,剛想取出信來,又猶豫了。

他會說什麼呢?他會像以前一樣,說些京中的趣事,說些為官的煩惱事,寫一首讓她麵紅耳赤、感動心懷的情詩嗎?

她取出了信,展開帶著樟葉清香的薛濤箋,書寫細致的楷體映入眼簾,她眼眶一熱,在模糊視線中,一字一句地讀著他的信。

讀罷,她合起信箋,掩麵低泣。

如語挽著她的臂膀,亦是泣不成聲。

良久,如言停下了哭泣,她拭去淚,把信塞到如語手中,道:“這封信裏說的,爹知道嗎?”

如語搖了搖頭。

如言咽了一下,道:“好,這封信我已看過,你回頭為我把它燒了。”

如語驚詫道:“為什麼?”

如言按住了她的手,維持著平靜道:“你看我麵上的妝容如何?”

如語注視著她道:“尚好。”

如言點點頭,理了一下發髻,擠出笑容來道:“我歸席去,你保重身體。”語畢,一派從容地往外走去。

如語站在原地,滿是淚痕的臉上,慢慢地泛起了一個陰冷而譏誚的笑容。

“吾隨上峰出行數月,本月歸來,方能啟閱汝之信函。汝自當安心,吾必為汝父打點捐官一事。”

花如言緩步走回外堂中,席中熱鬧依然,並沒有人注意到她。她木然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舉箸繼續進食,卻形同嚼蠟,吃而無味。

“吾自出行以來,所到之處,青山綠水,盡收美景,心曠神怡之至,更憶及汝,音容笑貌。”

一旁有人向荊唯霖敬酒,荊唯霖淡淡應了,隨意啜了口酒。花如言聞到酒香,眼光落在自己跟前的酒杯上,情不自禁地伸手將之舉起,將杯中瓊漿一飲而盡。她複放下空杯,對侍立在身後的家婢道:“加酒。”全然不顧荊唯霖略帶詫異的目光。

“如是你我同行,共享人間仙境,同遊廣闊河山,必是美滿樂事一宗。吾忽生癡想,若可於月後向上峰告假,吾必親返平縣,與汝一同出遊,享盡山河美景。”

花如言頻頻舉杯,喉中苦澀嗆熱得難受,臉頰發燙,腦際更是有些許的混沉,但她不想停下,她眼前仍在清晰地出現他所寫的每字每句,他說他想她,他說他想與她一同出遊,他說他會回來……但是,一切都太晚了,遲了,太遲了。她想醉,想忘卻。

子欽,你我的情分,終是無以再續了。

她再度舉杯,手卻被人按住了,“席散了,回府吧。”

席散了?她有些微的醉意,神思慢慢聚攏於心,她看到四周的人們的確是紛紛站起了身來,向爹爹告辭。

她轉頭看向荊唯霖,他已站了起來,微有不悅地看著不願動身的她。

她閉了閉眼睛,她現在是身旁這個男人的妾,她不再是待字閨中的黃花閨女,她配不上子欽,也不能再與他相見。

她撐著桌沿站起,和荊唯霖一起向爹爹告別。花長興在看到她時,眼神有點閃爍,但此時的她已無意去多想。

坐上了回荊府的華轎,轎中的悶熱感覺包圍著她,她的頭開始發暈,軟軟地靠在座上,眼中淚水無聲地淌下,似乎此時隻能通過哭泣,才能把胸腔中的酒意釋放出來。

許是路上並不平坦,轎子搖搖晃晃的,她頭暈得越發厲害,胸中的悶氣一陣強似一陣地湧上心頭,五髒內因此而翻騰起來,她連忙一手扶著轎壁,一手掀開轎簾,急喚道:“停轎!”

轎夫們慌地把轎停下,花如言從轎中跳出來,不等思兒上前扶,一徑跑到左側的小溪邊,“哇”一聲把胸中的悶物吐將出來,腹中一下子空落落的,心內的翳抑亦似找到了突破口,一下子湧上了腦際,使被酒意迷蒙了的思緒更為刺心。

荊唯霖聽到後方轎子的動靜,命人停了轎,下來看到蹲在小溪邊的花如言,皺眉責斥道:“你這可是成何體統!思兒,扶姨娘上轎!”

花如言聽到他的聲音,像是提醒了一些她不願麵對的事實,感覺到有人在扶自己的臂膀,她猛地用力一掙,叫道:“不要碰我!”

“不要靠近我……”她含淚低喃,看著溪水中倒映的自己,水波蕩漾,她的臉孔猶如支離破碎。

荊唯霖的神色卻深沉起來,他揮手讓思兒走開,緩步走到她身旁。

“為什麼你不聽我的話?為什麼你偏偏要走?”她旁若無人,淚水淋漓不止。

荊唯霖靜靜地看著肩膀輕聳的她,張嘴想說什麼,猶豫了一下,還是保持了沉默。

花如言的淚水滴進了溪水中,逐流而去,“你說帶我走,可是你騙了我,你自己走了,隻剩下了我……”

她帶著醉意,喉雖哽咽,話語含糊,但荊唯霖在她身旁,仍然是聽出了個大概。今夜天空灰蒙蒙一片,沒有月光,也沒有繁星,四處黯淡,使人的心,亦不自覺地變得沉重。

他想,是否應該扶她一把?

然而她已經自行站起了身來,搖搖晃晃的,一時有點站不穩,他連忙伸手拉住了她。她回頭看向他,水霧氤氳的雙眸中,泛起了一絲倉惶。觸及這樣的目光,他竟有些許不忍,鬆開了她的手,吩咐思兒道:“扶她上轎。”便轉身回到自己的轎上,心思卻似被攪亂了一般,別有滋味在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