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的辰光過得尤其的慢,但是花如言卻沒有料到,當自己麵對未知的前路時,竟是如此的平靜,並無半分想象中的彷徨,偶爾看著窗外的景色,偶爾看身邊的他從腰間掏出短笛,撫摸半晌,卻並不吹響。
她蹲坐在座上,雙手抱膝,睜著明亮如昔的眼睛,像並不覺得勞累。
他看她一眼,低頭輕道:“你就不睡一會嗎?”
她道:“我知道你能睡,不過我可睡不著。”
“為什麼?”
“一路顛簸,才要睡著,就又被搖醒了。”她頓了一下,又緩緩續道:“加之,我不知道我睡下後,再醒來時,會不會是已經被送到了狼牙虎口,而你們卻蹤影全無,求救無門。”
他聞言,忍不住笑了一聲。
花如言的記憶中,荊唯霖大多數時候均是板著一副僵麵孔,冷森森的讓人生畏。此時她本無心關注他是否有不同,但當聽到他的笑聲時,還是下意識地看向他,發現他嘴角蘊著一縷笑意,眉宇間放鬆了許多。她心念一轉,有點按捺不住地脫口而出:“真的是狼牙虎口嗎?”
荊唯霖稍有放鬆的神經又緊繃了起來,他冷冷地看向她,道:“在適當的時候,我自會告訴你。”
花如言苦笑。
看到她這樣慘淡的笑容,他的心沒來由地一揪。
這時,馬車停了下來,車夫掀了簾子問荊唯霖道:“老爺,已經到了驛站。”
荊唯霖點點頭道:“先休息一下。”
花如言眼光順著掀開的簾子往外看,不由眼前一亮,隻見不遠處,竟是一大塊姹紫嫣紅的花田,她情不自禁地往車外探出身子,車夫得了荊唯霖的眼色,忙把她攔住:“四姨娘,您還是在車上休息吧。”
花如言想了一下,回頭對荊唯霖道:“在車上悶得慌,我想下去走一走。”
他簡短地回答:“不行。”
她堅持:“你陪我一起去。”
他沉默。
她指著前麵的花田,向往地道:“你看,多美。我們去走走吧!”
他沿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眼光一閃,似有所觸動,冷峻的神色再次舒緩開來。
她微微有點遲疑,最後還是鼓起了勇氣,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軟聲道:“走吧,好嗎?”
他有點始料未及,但不知為何,這次他不再阻止與拒絕。他與她一同下了馬車。
花如言放眼看著那一大片芬芳的花田,一邊向那兒走近,一邊深深地吸著氣,似乎空氣中滿是清芬的花香氣。她不由加快了腳步,小跑著向花田靠近。
他在她身後,看著她跳躍的步子,心內禁不住納罕。她似已完全不為自己的前景擔憂,仿佛此次真的不過是一場愉快的出遊。
她撲到那含苞待放的月季花前,把嬌嫩的花骨朵擁進胸懷,頓時馥鬱滿心,她如玉臉龐上綻放的笑靨亦似花般美好動人。
他與她數步之距,緊緊地注視著她的每一個舉動。
她滿懷喜悅地在各種美麗的花朵間流連,笑容燦爛。
這一幕,似曾相識。
他的眉心在不知不覺間緊蹙。
她的衣袂隨風飄擺,粉白的軟羅寬袖如紗幕般輕柔地覆蓋在綽約嫵媚的花蕊上,她渾然未覺,隻閉上眼低頭輕輕嗅聞一旁的馨甜花香。
他取出短笛,心中別懷情愫地吹奏起來。
“自別後遙山隱隱,更哪堪遠水粼粼。見楊柳飛棉滾滾,對桃花醉臉醺醺……”
陽光在頃刻間消失無蹤,天際隻見烏雲密集。
她在花叢中站直了身子,笑盈盈地抬起頭來,一看之下,才發現自己來到了花田中央,轉頭環顧四周,荊唯霖已不在自己身邊。
“轟隆隆——”悶雷沉沉地響起。風勢越發強烈起來。
她剛想邁步往來時路走去,卻又停下了腳步。
“萬一遇著意外,不要猶豫,想辦法逃。”雲映晴的耳語是如此清晰,猶比雷聲驚心。
風夾著沙粒往身上吹打,她身子似微有搖晃,心卻在此時有一陣的堅定。
她咬了咬牙,不再多想,轉過身往另一個方向快步走去。
這時,雨水嘩然而至,冰冷地灑落在她身上。
“……見楊柳飛棉滾滾,對桃花醉臉醺醺,透內閣香風陣陣……”不知從何處,傳來這一縷哀曲。
她又停了下來。雨水無情地澆落她遍身,她滿頭滿臉都是水濕。她回過身,感覺到笛聲似在前方那一個不知名的方向,幽幽地直往她的記憶深處滲進,一點一滴,是溫馨,是甜美,是愉悅,所有一切,均是因著曾有過的愛重與牽掛。
但是,亦是無可避免的苦澀,與無奈。
道不盡的哀痛,到最終隻不過是歸結到“無奈”二字上罷了。
那一句“無論我到了哪裏,你總是跟著我。”如同前生的誓願,將一直牽絆她的腳步,使她再難灑脫自如地拋開過往。
“……掩重門暮雨紛紛……”
這樣的傾盆大雨,這樣的無助與彷徨,都是深藏在心底的印記。永生。
她腳步蹣跚地向前走去,一如當初的某一天,滿懷憂心與急切地尋找值得她珍視一生的人。
可是,眼前隻是雨霧紛紛,朦朧一片,哪看清前路?
她眼內澀痛,不知是否是雨水滲進了眼內的緣故。
“你在哪兒?”她失聲大叫。
猛然間,她在泥濘的路旁看到了一隻鞋子。
她整顆心都懸了起來,顧不上髒和濕,一下撲到鞋子旁,跪倒在地,啜泣不止。
“如言!”
她聞聲抬起頭,滂沱大雨中,仿佛是那個熟悉的身影在向自己靠近。
她掙紮著站起來,一頭撲進了那人的懷中,緊緊地把他抱著,悶聲大哭。
“……”她說不出一句話,隻是縱情地哭著。
他怔住了,低頭看已然渾身濕透的她,纖弱的肩頭不住地顫抖。
似是想起了什麼,他眼內閃過一絲悲怮,情不自禁地抬起手臂,輕輕地把她擁著。
良久,她止住了哭泣。
從他懷中離開,她抬起頭來,看向他。
“是你?是你……”她,不禁自嘲地冷笑。
與此同時,他擁在她腰身上的手也慢慢地鬆了開來,他眼睛卻依舊緊緊地注視著滿臉水濕的她,雨水霏霏的模糊中,她的臉龐竟越發清晰起來,對,是她,在這一刻,也隻有她。
然而,縱然知道是她,為何仍會有同樣的心痛及悲憐?
她垂下頭,用手胡亂擦拭著臉,以期能使自己的視線再真切一些。
花如言,你好糊塗,為什麼不逃?為什麼逃不開?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鼓起麵對他的勇氣,才複抬起頭來,再度直視他。在對上他那深不可測的眼眸時,她狠狠地打了個寒戰。
他不再看她,轉過頭,若無其事道:“我們回到馬車上避雨吧。”
她並沒有馬上移步,隻低頭看著小路上的那隻鞋子。
他回頭催促了一聲。她眼光落在他足上那一雙深黑的靴子上,低低歎了口氣,邁步跟上了他。
上了馬車後,雨過沒多久便停歇了,天邊烏雲散去,依然是晴空萬裏。
馬車繼續往前駛去,她渾身雨濕地蜷縮在座上,隻覺得又悶又熱,卻又忍不住直打哆嗦。
他坐在座前,背對著她,並沒有發現她的異樣,彼此靜默良久,他開口道:“你剛才在找什麼?”
她雙手用力地抱緊自己,閉上眼睛,咬著牙回道:“找一隻鞋子。”
他益加疑惑:“鞋子?”
她睜眼看了他的後腦一眼,含糊地應了一聲:“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