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五章 既來之則安之(1 / 3)

病來如山倒,病去卻亦快比抽絲。藥食有靈,一夜更休息得當,花如言於清晨醒來時,感覺頭不再撕裂般疼痛,身子也不再酸軟無力,額頭更不再滾燙難受,渾身是如常的神清氣爽,不由暗歎小病果然是福。

荊唯霖原還想讓她在客棧再休息一天,才接著上路,她卻主動要求馬上出發,臉上含著溫和怡人的微笑,似不再擔心自己的處境。他看到她的笑容,反倒心神不寧起來,一時間滿腹遲疑,總是無法把一些事情計劃得理所當然。

就這樣,心事重重的男主人攜著無端釋懷的女主人一同上了馬車,繼續往前行進。

在馬車上,他忍不住問她:“昨夜你不是說過,不想那麼快出發嗎?怎麼改變主意了?”

她又笑了,唇邊的笑渦如清新的雨後梨花,“因為你故事裏麵的世家子弟提醒了我,身於險境中,不知去向時,與其慌急無措,不如,隨機應變,說不定會遇到另外一番局麵。你說是不是?”

他聞言,心頭竟有些微的揪疼。他掉開了頭,直直地盯著前方晃動的簾子,若有所思,不再說話。

馬車又行走了一個白天,當時近傍晚時,馬車停穩了下來,花如言這時聽得荊唯霖沉聲道:“到了。”

她傾身想要離座下車,然而他反倒在座上一動沒動,似沒有下車的意思。她疑惑道:“怎麼了?”

荊唯霖抬頭看著她,一字一眼道:“是目的地到了。”

花如言接觸到他別具深意的眼神,心跳猛地加快了一拍。原來如此,原來,是決定她命運的時候了。

片刻後,她卻冷靜了下來。從她踏上這條路開始,這時這刻,便在等待著她。如今終於要麵對,亦是謎底揭曉的時候了。

她很想知道,到底是什麼在前麵等著她,這一重茫然未知的恐懼,困擾她太久,如今終可釋放,未嚐不是一件好事。她願意,樂意去麵對。

“既然目的地到了,為什麼不下去?”她微笑著說,徑自掀開簾子,正要下車,卻感覺手臂一緊,他在這時竟拉住了她。

回過頭看他,發現他的神情透露出一絲愧疚。她見狀,眉目依然淡然含笑,“我不害怕,你反而擔心嗎?”

他像被問住了,有點挫敗地垂下了頭,猶豫著慢慢地放開了她的手。

她粲然一笑,利落地跳下了馬車後,彎腰捶了捶因為苦坐一天而有點發麻的膝蓋。他隨後而來,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眼內的不忍在不知不覺中越發濃重。

眼前的,是一座形製富麗宏偉的莊院,門前兩座煞氣逼人的石獅子,仿佛正用那碩大而無情的眼珠虎視眈眈地瞪著來來往往的每一個人,夜幕漸沉,莊院朱漆大門前隻點亮著一盞燈籠,光息昏暗,石獅子那若有似無的逼視在不明的光暈下更顯陰森。

花如言緩步走近那兩座石獅子,乍一看本覺有點嚇人,但細看之下,又覺著有趣。

荊唯霖走上大門前的台階,有節奏地扣了三扣門上的銅環,大門馬上打開了,府內一名家仆裝扮的人恭敬地向荊唯霖作了一個往內請的手勢。

花如言緊跟在荊唯霖身後往內走進,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四周掃視,一應的花園前堂,廊橋台榭,碧簷朱梁,與尋常的華庭內院並無二致,與大門前那詭秘的石獅子相比,這院內倒是奢麗有餘,失了幾分韻致。

那名開門的家仆在前方帶路,一路穿過九曲回廊,把他們領到一間廂房前,轉過身向荊唯霖敬聲道:“荊官人,路上奔波勞頓,想必十分疲累,主公外出未歸,您先在房中好生歇息。待主公回府,我再前來通傳。”他說話的時候垂眉斂目,知禮地不與荊唯霖直視,態度謙恭,言語卻不卑不亢,毋庸置疑。

荊唯霖明了地點了點頭,溫言道:“有勞周主事了。”

周主事嘴解微微地揚起,眼光在荊唯霖臉上飛快地一掠,正欲告退,卻在看到花如言時,神色一陣凝滯,稍稍停頓了一下。但這隻是一瞬間,他很快恢複如常,退了下去。

花如言此時對這府內的一切是加倍的留心,對周主事的異樣,不是沒有注意到的。她隻不動聲色,隨荊唯霖進入了廂房中。

很快便有兩名婢女前來為他們奉上晚餐,花如言特意作勢吩咐那兩名婢女倒茶侍候,果然發現她們看到自己後,神色均是有異,不由更為狐疑。

直到戌時,周主事才前來通傳:“主公已回府,請荊官人移步東廂。”

荊唯霖看了花如言一眼,從她恬靜的臉龐上捕捉到了一絲思疑的痕跡。他的心不知為何,竟暗暗地往下沉,一種無以言喻的負重感正無法擺脫地糾纏在他胸臆間。

他一言不發地隨周主事走了出去。對於這座富華錦繡的庭院,他其實相當熟悉,無須帶路,他便可以到達“主公”所在的廂房。因此,他並不專注於方向,腦中隻在理清稍候便需對那一位對自己有著扶助之恩的貴人道出的話語。

一路凝神思量,很快便到達了東廂。

周主事輕敲了敲門,隻聽廂房內傳來一聲:“進來。”周主事連忙把門推開,回頭示意荊唯霖進內。

荊唯霖緩步走進房內,看到那人正坐在八仙桌前,一手舉著書本在讀,一副全神貫注的模樣。

“拙弟唯霖見過淳於大哥。”荊唯霖抱拳敬聲道。

那人放下了手中的書,一張古銅色的圓實臉龐上帶著一抹激賞的笑意,他燕頷猿睛、帚眉方口,不怒自威。身上卻穿一襲頗具儒氣的赤色緙金袍,與跟前書卷相映,卻又自有一股說不出的和諧。

“我知道你今天會來,不過努赤大將有急事尋我,我在那邊議事一時趕不及回來,現在才見你,你別見怪。”淳於鐸聲音渾厚,中氣十足,吐字清晰,但細聽之下,卻仍能辨出一絲外族的口音來。

荊唯霖笑著搖頭道:“拙弟知道大哥心係大事,縱於微服遊曆中,亦是一刻不允自己有半分鬆懈,敬佩還來不及,哪敢見怪?”

淳於鐸爽朗地“哈哈”大笑起來,指著荊唯霖道:“噫,你越來越會說話了。你們漢人有一個詞,油嘴滑舌,可是指你這樣的?”

荊唯霖依然笑道:“大哥漢語果然進益不少,這四字,說得一字不差。”

淳於鐸眉笑眼開,他最喜與這位結拜兄弟鬥嘴言笑,三言兩語間,便能暫忘政事帶來的煩擾。

“霖老弟,你看,我在讀你們的《詩經》,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你聽,我沒念錯吧?”淳於鐸再次舉起書來搖頭晃腦地念著,就像是一個普通的書生一樣。

荊唯霖細細聽著,臉上的笑意漸漸淡了下去,淳於鐸念著這一首《式微》,當然不僅是為了彰顯自己的漢語,自是有他的用意。

“大哥沒念錯。”他思忖了一下,才續道:“大哥你前次的消息也沒錯,旻元於於登基前,一直流落民間,身世不明。先帝駕崩後,姚士韋不知從何處得了信兒,指先帝有一嫡子於幼年時流落了民間,如今已長大成人,堪可繼承大統。一切該是早有預謀,這道聽途說的風聞,皇太後竟然深信不疑,下令尋回這位皇子,並讓這位民間皇子登上了皇位,尊帝號為旻元。新帝當政的這一年來,朝政基本由皇太後及姚士韋二人把持,二人唯自身之利是圖,棄綱倫仁常於不顧,更無視言官進諫,如今的朝廷隻一片烏煙瘴氣,百姓更是苦不堪言。”

淳於鐸撫摸著淺藍色的書封,意味深長道:“霖老弟,你不如試想一下,一堵內裏被白蟻蛀得隻剩下空心的牆,如果遭受外力猛烈撞擊,會有什麼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