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六章 變卦(1 / 3)

當婢女報給花如言已屆酉時,她眼光落在了那套象征她新身份的衣裳上。屏退婢女後,她一手解開了自己上衣的百合結,雙手往後一抖,上衣從肩頭滑落,她感覺到遍身的微涼,卻不再覺得驚惶。

荊唯霖從東廂離開,踏著沉重的腳步往客廂返回,路經宴客大廳,他不經意往內看去,看到裏麵已設下席桌,今晚,將是一個奢靡之夜。

他繼續往前走去,步過小廊橋,前方便是客廂了,那當中的人兒,會否尋了機會,逃離而去?

如果是,他不會聲張的,不會追,不再想,以後忘卻了,他們便是兩個不相幹的人,並不互相虧欠。

屋內的她,已然把那羅紗掐銀梨花紋的淺紫色的上衣,銀白繡珍珠的紗緞裙子,穿在了身上。對鏡自照,她高貴出塵,婉兮清揚。

一頭青絲飄逸地披在肩上,她拿起梳子,一下一下地蓖順著發絲,驚鵠積發髻,她是第一次梳,隻希望如那畫像中人的一樣雲髻動人。

門外傳來腳步聲,她轉頭看到映照在門上的一個陰影,她知道是他。但不知過了多久,他還是沒有進內。

鏡中的她麵如芙蓉,清豔迷離。

“你們都喜歡談條件,我也有一個條件,不知道你能不能答應?”她手指靈動地挽起自己一束秀發,取金簪固定。

他在門外聽到她的話,靜默了片刻,才道:“隻要你說,我都會答應。”

她道:“為我再吹奏一曲《別情》,可好?”

他沒有遲疑,馬上從腰間掏出了短笛,放在唇邊,稍一沉氣,便吹奏起來。

“自別後遙山隱隱,更哪堪遠水粼粼。見楊柳飛棉滾滾,對桃花醉臉醺醺……”

她一邊撫順發髻上的幾絲碎發,一邊幽幽道:“我剛才一直在想,這件事最可恨的,到底是誰。原來不是你,也不是爹爹,而是我自己。”

他細細聽她說話,眉頭緊蹙。

“怪隻怪我,為何要和別人長得一模一樣。”她淒冷而笑,“所以,你放心,我一定會依你所願。因為我要你欠我,欠我一輩子!”

他倏然停下了吹奏,她聽到停頓,不等他說話,厲聲道:“我沒有讓你停下!”

他心內波濤洶湧,一手放在門上,幾欲推門進內。最終,還是放棄了,他舉起笛子,繼續吹奏起來。

“透內閣香風陣陣,掩重門暮雨紛紛。怕黃昏不覺又黃昏……”

這時,門應聲而開,裝扮一新的花如言亭亭地立於門前。

“不消魂怎的不消魂,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她隨著他的笛聲,輕吟淺唱。

他注視著她,自覺笛韻隻是下意識地從唇下飄蕩,他的心緒已是紊亂難平,叫他,如何能一如當初之念,親手把她奉給盟友?

花如言提起裙邊,步履優雅地踱出房門。

荊唯霖再也吹奏不下去,他放下了笛子,搖頭沉聲道:“為什麼你不逃走?”

他霍然高聲重複道:“你應該逃走!”

花如言悠然走到前方,背對著他,仰起頭來,有勝利者的姿態,“為什麼要逃呢?我逃走了,便無法做你的債主。看不到你的沮喪,看不到你後悔一生,才是我最大的遺憾。”

荊唯霖扔下笛子,快步來到她身後,急切道:“好,我認輸了,你走,你快走!”

花如言譏誚一笑,道:“宴廳在哪兒?是你先進去,還是我先進去?啊不,應該等宴開了以後,我再出現,這樣才像是禮物。”

他拉過她的手臂,道:“夠了,你回到房裏去,把衣服換下來!”

花如言轉身麵向他,如花蕊般的朱唇邊揚起一個美麗的弧度:“你閉嘴,我是王後,任何人都不可以左右我!”

他臉上寫滿了懊惱,“你不是!你不是!”

“不要忘記你帶我來這兒的目的。”她意圖掙開他。

“你不是,你是花如言,你是我荊唯霖的妻子。”他執緊了她的手。

“不過是一個手段。”她狠狠地甩開他,“是一場交易。”

“不是!”他不管不顧地用力把她擁進懷中,“如言,我不想虧欠你一輩子,我不想後悔終生!”他更抱緊了她,“對不起,我對不起你。”

她不再掙紮,整個兒軟軟地伏在他懷中,失聲痛哭起來。

他雙眼隱隱地泛紅,隻輕拍著她的後背,任由她宣泄。這一瞬間,他如釋重負。

夜幕深沉,淳於華府內卻燈火璀璨。宴席早已備下,與席的賓客雖隻是一個,主人卻隆重其事,下人們亦不敢有點半疏漏。

此時,淳於鐸正興致盎然地坐在主位上方,一邊聽著宴席兩旁樂師們的奏樂,一邊與荊唯霖暢談中原文化。

“這幾位樂師,是我特地從你們的京城戲班裏請來,你聽聽這樂韻,是否特別動聽?”淳於鐸言語間頗有幾分自得。他最近對中原內的詩書及聲藝文化尤其感興趣,總想深入了解,更想得擁於手中。

荊唯霖自是清楚他這份心思,遂笑道:“大哥悉心挑選的樂師,自是最好的。所謂無巧不成書,拙弟曾言及此次會為大哥送上厚禮一份,這份厚禮,正好與當前佳音相伴,為博大哥心悅,希望大哥笑納。”

淳於鐸聞言,興致更濃,忙揚手道:“到底是什麼禮?霖老弟就別賣關子了!”

荊唯霖微微而笑,舉手重重擊了一下掌。

樂聲似是契合這時的期待,韻律變得舒緩而柔和,宴廳門前的紗帳隨著夜風波浪似的飄蕩,連帶廊外的夜色,也由此變得朦朧而迷離。

身著一襲粉藍重紗煙蘿長裙的她踏著廣和悠遠的樂韻,蓮步嫋娜地進入了宴廳。她輕輕抬起左手,悠然揮灑軟紗委地的廣袖,纖柔地腰肢盈然而旋轉於優美的舞步中,竟是一支翩翩窈嫽的仕女舞。

淳於鐸凝神欣賞眼前女子飄逸婉麗的舞姿,纖纖出塵,果然與悠遠如水般的妙韻結合得如天衣無縫,讓人觀之如癡如醉。

隻見那女子蓮足下輕盈地向前趨近,她衣裳上隨著舞動而如雲逸飛的軟紗有意無意地遮擋了她的麵容,淳於鐸自始至終隻陶醉於她翩然的舞姿,不曾想到,她在主位前緩緩停了下來,右手自廣袖中優雅地舉起,這時,淳於鐸才發現,她右手正拿著一個小巧的白玉酒壺,清醇的酒香正絲縷地撲鼻而來,他精神不由為之一振。

她粲然笑著上前,舉起酒壺為淳於鐸斟酒,清透的酒水自壺嘴中流出,晶瑩如瓊,在淳於鐸眼前閃動著瀲灩的光芒。

荊唯霖這時含笑開口道:“大哥,這是拙弟親自釀製了二十年的女兒紅,釀製這一趟酒的時候,拙弟還於少年時,當時便有一癡想,希望有朝一日,將此酒於我知心人共飲,如今,終於是得償所願了!”

淳於鐸喜不自勝,端起酒杯,先是慢咽輕嚐,後而迫不及待地一飲而盡,連聲讚歎道:“好酒!我鶻吉宮內最名貴的酒,也無法與之相比!”他再喝了一口,輕咂著唇回味,“甘醇鮮美……”他下意識地抬起頭,向跟前的女子看去,這一看之下,麵上迷醉的神色倏地一掃而空,他霍然站起,驚愕道:“你是……”

她盈笑欠身,退後了數步,荊唯霖適時走到她身旁,攜著她的手對淳於鐸道:“大哥,她是我的內子花氏,她今日聞知我有意向大哥獻上此酒,一時膽大妄為,執意要親自為我把酒獻給大哥,大哥莫要見笑。”

淳於鐸端詳著花如言,手輕輕地摸著酒杯底,心下的驚愕慢慢消退了。他重新坐了下來,道:“原來如此。隻是,她的樣貌……”

荊唯霖與花如言相視了一眼,方道:“世間竟有如此相似之人,拙弟亦曾深感詫異,不過,內子乃尋常小家碧玉,斷然不能與高貴端莊的……嫂夫人相比。”

淳於鐸放下了酒杯,麵上似笑非笑道:“霖老弟,我太了解你了,你這次把她一並帶來,想必是別有原因,她真的是尋常小家碧玉嗎?你怎麼能言定,她一定比不上你的嫂夫人呢?”

花如言聞言,目光幽幽地向荊唯霖看來,他心頭一緊,更執緊了她的手,回應道:“縱然樣貌相似,但說到底,終是不能相比相較的二人,也許,是拙弟先前言語有誤,沒有誰比不上誰,而是,她們根本不能相提並論。”花如言注視著他,聽著他所說的每言每句,有點不敢相信,她微有觸動地低下了頭,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