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的麵目便像故事中可怖駭人的猙獰怪獸,披著一襲具有無上魔力的深藍披風,蓄勢待發,當麵對獵物之時,便會張開它的血盆大口,用它的獠牙利齒把懼怕它的人吞噬。
有一回再聽娘說這個故事的時候,他曾問:“它隻吞懼怕它的人,可我並不害怕它,它可是對我沒辦法了?”
娘捏捏他的小臉蛋,笑著說:“你要是不害怕了,就不會躲在被窩裏聽娘講這個故事!”
娘說得對,他怎麼就不害怕呢?當娘不知道為何一睡不醒,被鄰居的嬸嬸用席子卷走;當嬸嬸把他帶到那扇朱紅的大門前,趾高氣揚的家丁把他們趕到後門;當那滿臉贅肉的胖女人挑剔地打量他,用那油膩膩的手用力捏他的臉蛋;當胖女人不滿地要把他們打發走,嬸嬸流著淚對他說“如今連家不肯收你,淩嬸家貧,以後再無法照顧你了,你日後自己珍重”時,他怎麼可以不害怕?
那天的夜幕就像是娘說的那頭怪獸,正眯著黑蒙蒙的眼睛森冷地盯著底下的他,尚不足十一歲的他跪在朱紅大門外,一下下地磕頭,已一天不進食的他早餓得頭暈眼花,口中隻喃喃著道:“求求奶奶、求求大叔、求求嬸嬸、求求姐姐……你們收留小穆吧,小穆什麼都會做,什麼都願意做。胖姐姐,你捏小穆的臉,就是再疼,我也不咬你的手了,求求你們收留小穆吧……”
寒冽的風陣陣刮在身上,衣衫單薄的他早已冷得瑟瑟發抖。而他記得,那一扇高高在上的朱紅大門,過了很久很久,都不曾打開。
那一刻的冰冷與饑餓以及無處可容身的孤零淒惶,像是刻入了骨子裏,滲進了心扉內,即使在度過了無數歲月後,仍然會於午夜夢回之時感受到這份寒冷徹骨的冷。
娘,小穆其實很害怕,我不知道你的走對我意味著什麼,我隻知道,從此以後,這個世上便剩下了我一人,如果我不去忍受這份害怕,我便永遠隻是一個人。
後來,有人用腳踢了踢因著虛軟無力癱倒在地的小孩童,努努嘴道:“哪來的野孩子,懂規矩嗎?到後門去!”
他有氣無力地爬起身來,拖著蹣跚的步子踱向下人們進出的後門,從此,他便成了連家中一名不起眼的小仆役。
隻是,為何依然覺得冷?冷得沒有一點屬於人世的暖意,他明明把一件接一件的衣衫往身上穿,為何仍驅不走半點寒意?是否他的命卑賤得連老天爺也覺得無須給予他半點溫暖?
躺在身旁的他,一直在微微發顫。花如言猶豫了一下,伸手撫向他的額頭,心中不由一驚,他的身子竟是如此冰冷!
她微作思忖,趕緊把身上的簑衣脫下,蓋在他身上。片刻後,似又想到了什麼,她複把簑衣掀開,他身上的衣衫均是水濕,如此裹在身上恐怕不妥。然而,當指尖觸及到他的衣領時,她遲疑了。此時雖是置身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但畢竟二人素不相識,所謂男女授受不親……
他身子顫抖得似更為厲害,她的手停留在他襟領前,濕濡衣衫上的寒氣纏繞在她指間,使她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她咬了咬牙,不再多想,輕輕地把他衣襟解開,小心地抬起他的手,扶起他的背,再避過他的傷口,一番周折,總算為他脫下了外衣,中衣尚算幹燥,該是無大礙了。她方把簑衣蓋在他身上。
“福安,伸出手。”朱先生嚴厲的目光投在他的身上,一手舉起了戒尺。
他知意,從容地走上前來,規規矩矩地伸直了雙手。
戒尺毫不留情地落在他的掌心、手腕上,朱先生麵無表情地進行著他的處罰,完全不在意跟前這名代罰書童早痛得眼瞼顫抖,雙牙咬緊。連家那天資魯鈍、終日隻曉得吃喝玩樂的少爺則笑眯著眼欣賞眼前的一幕,這對於他來說當真是趣事一宗,無論他犯下或小或大的過錯,總會有人替他受罰,過去的書童都經不起打,沒過一陣便哭天喊地地求饒,如今這福安倒撐得住,雙手已被打得紅腫,卻依然把腰板挺得筆直,一聲不啃。
在連家充當低等仆役已有四個年頭,他負責喂養禽畜,住在暗無天日的小閣間內,終日隻與家畜牲口打交道,連與家中主子打個照麵的資格也沒有。
吃半飽,穿不暖,是他的這些年來的生活境況。主子將用度分發給管家,管家再按司職份例分給各管事,管事們各自扣出自己的一份,便再分給下一層老家人,經過刁鑽貪斂的老家人們的分配,剩下的用度隻得寥寥無幾,便是如他一類低等家役的唯一得著。如此一來,雖身於富戶大宅中當差,日子卻過得比外間更為拮據。
這一日,他把前日便清洗幹淨的衣衫穿上,再從井中兜了一瓢水,從清朗日光映照下,看到水中的自己臉頰兩旁有些灰印子,連忙用水洗潄了一番,再細看自己,終於滿意地微笑了起來,潔白的牙齒在微漾的水波中如一彎新月,使他一張瘦削卻不失俊秀的臉龐帶上了幾分文質彬彬的溫潤氣息。
“什麼?你想當少爺的書童?”張管事置疑地打量著他。
他特地選在這日找管事提出此事,當然是有因由。果然,連家少爺氣衝衝地來到管事跟前,叫嚷道:“我要換書童!福順這小子中看不中用,被先生打幾下便哭得不行,再讓他跪上一個時辰,他竟然暈了過去!沒意思沒意思,太沒意思了!”
張管事唯唯諾諾地應著,這少爺的伴讀書童已換過數任了,要麼是被少爺給折磨得受不了病倒了,要麼是少爺看著不喜歡打發走了,還有就是替少爺受罰,支撐不下來的如福順……
他走上前一步,對一臉不滿的連少爺躬身道:“少爺,福安不才,隻願在少爺身邊為少爺伴讀侍候。”
當日,他便當上了連少爺的伴讀書童,更成為了連少爺生氣時打罵的發泄工具,或是少爺一時興致大發時供其玩樂的“牛馬坐騎”,當然,最重要的作用是替尊貴的少爺受了先生的處罰。這一切皮肉之苦,對他來說隻不過是家常便飯,多數時候,他不大覺得疼,隻知道咬牙忍過去,便有飽飯吃,有熱湯喝,有厚衣過冬。
戒尺打在皮肉上的“答答”聲響清晰地回蕩在耳際,那一份疑真似假的痛感仿佛正蔓著手腕的神經,延上了手臂之上,麻麻酸酸,絲縷疼入心扉,在心神的壓抑深處,肆無忌憚地釋放了出來。
花如言背靠著冷硬的石壁,抱膝坐在他身旁。倦意侵入了腦際,她頭微微地側向一邊,昏昏欲睡。意識有一瞬間的迷亂,恍惚間看到了唯霖的背影,她急起直追,腳步卻怎麼也邁不開,終隻是眼睜睜地看著他遠去,哭喊徒勞。
朦朦朧朧之際,又似聽到聲聲呻吟,若有若無,不知是從何方傳來,又仿佛近在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