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的大門洞開,有沁人心脾的桂花芬芳順著和風吹拂進內,充盈於一室的馥鬱,使她如捕捉到一點記憶中的深情與牽掛,一點一滴地湧現於意識中,沉澱成一重揮之不散的鬱痛。
室內是一片令人心慌的靜,花如語的心莫名地跳得厲害。她的視線透過朦朧的繡屏落在姐姐身上,隻見姐姐正靜靜地靠在椅上,一動不動。是驚惶,是詫異,是哀戚,是悲怮,均不過是麵臨富貴在望的可有可無的意緒罷了,怎比得過她張皇無可歸依的傷痛與陰鬱?
在前路茫然的命途上,每走一步,每行一舉,均是舉足輕重,足以牽係她們的終生。過去的她,總希望奪得先機,或是先發製人,不可謂損人,隻唯求利己,今後的她,亦隻會更比往日知道自己所想所需所要,不容自己再錯失良機,那拱手讓人的愚笨之舉,她錯過一次,再不會錯第二次。
“天生孤煞,禍累至親,無情無愛,心如蛇蠍。”這十六個字,從她出生那天起,便如詛咒般跟隨著她,時至今日,她終於相信,她縱使並非真為天生孤煞,至少確是可以做到心如蛇蠍。
她不再猶豫,緩步繞過屏風,走到了兀自失神的姐姐跟前,低低喚醒其遊移的神緒:“姐姐。”
花如言茫茫然地抬起頭,始料未及地看向亭亭立於麵前的妹妹,半晌,方疑道:“你怎麼在這兒?”
花如語麵上似笑非笑,屋外的和風拂動著她紫紅色的覆軟紗羅裙擺,身姿越發顯得嫋娜動人。她悠然道:“我若非在這兒,便不能及時聞知姐姐的喜訊。”
花如言驚疑地看著她,緩緩站起身來,看了看她身後的屏風,不可置信道:“你剛才一直在書房裏?”
花如語淡淡一笑,轉身來到門前,把房門掩緊。趁此間隙,她又於腦中細思了一番欲向姐姐說出的話。回過身來,她注視著姐姐,道:“我都聽到了。”
花如言心亂如麻,也顧不上質問妹妹為何藏身於書房中,隻蹙起眉頭,歎息了一聲,道:“這並非什麼喜訊。事出突然,我實在想不到有什麼辦法可以脫身。”
花如語來到姐姐麵前,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聲音和緩道:“正如那大人所說,位尊妃位,得侍天子,萬千寵愛於一身,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更可保得荊府昌盛不衰,這不是喜訊,是什麼?”
花如言聞言,更覺心驚膽戰,所謂皇命難違,一應事宜已安排就緒,她已無身退餘地。什麼位尊妃位,什麼得侍天子,什麼萬千寵愛於一身,於她而言不過是束縛一生的籠牢,斷絕她與唯霖夫妻情分的桎梏,叫她如何能抱著感戴萬分的心情,領受這一份浩蕩的皇恩?
她微微地哽咽,道:“如語,你可明白,我不能進宮。”
花如語眼眸內有一閃而過的冷光,她斂下了笑意,道:“姐姐為何要放棄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為了姐夫?為了荊家?”
花如言感覺妹妹的手正在漸漸地加重力道,她微掙了一下,抽出了自己的手,道:“我今生今世,都隻能是唯霖的妻,無論他是生是死,我隻願一生追隨,一生守候,絕不能因為任何人任何事,而背棄這段夫妻情分。”她說著,心下以死相抵的念頭越發堅定,但當想到總管內監所說的“奴才已命人備下你外通刺客的書信,隻待奴才發出暗號,自有侍衛從荊府中搜出此信。”她又心如刀絞,暗懷遲疑。
花如語朱唇邊揚起了一個細微的弧度,蘊上了一抹不易察覺的暗冷,和聲道:“但是,當今皇上執意要你進宮,想必是對你極為喜愛,試想,懷著這份喜愛,他又如何能輕易放棄你呢?你又如何能全身而退呢?姐姐,你該有想過,如果你抗旨,喪命的不僅是你自己,還有荊家上下,我曾聽爹爹說過,謀反之罪,可是要誅連九族的,屆時,連爹爹和我,也會被牽連。”
花如言整顆心都被如語的話給揪緊起來,她背過身去,顫抖的手無力地撐著椅扶,搖頭喃喃道:“我不能進宮,我不能背棄唯霖……倘若結果是如此,我更要設法脫身。”
花如語麵上泛起一絲清冷的笑意,一把拉過姐姐的手,使她回過身來麵對著自己,接著,她的目光緩緩在姐姐的臉龐五官上掃視而過,遠黛細眉,秋水深眸,凝玉瓊鼻,淡朱櫻唇,無可言喻的柔婉動人。這一張臉,對她來說,是如此熟悉,每日於清靈鏡水之中複見,因為她自己亦有著這樣相似的麵容。
她若有所思道:“姐姐,你可還記得當日姐夫原意想納我為妾,然後你為了我,告訴姐夫你我姐妹二人相貌相似,錯認之事在所難免,最後,姐夫深信不疑,你就此代替我入了荊家門?”
花如言思疑地看著妹妹,道:“如語,你想說什麼?”
已是傍晚時分,日光漸次黯淡,灰蒙蒙的陰影沉重地籠罩在屋外,花如語秋眸內盈盈的淚光如是無盡陰霾內的一點微弱的光息。她螓首低垂,聲音抖顫:“姐姐當日為了如語不惜放棄薛大哥,委身為人妾,更受盡屈辱,縱使姐夫最後對姐姐付以真心,但卻是無法彌補姐姐曾經失去的一切。如語一直含愧於心,自知有負姐姐……”她淚如雨下,“一切自有命定,如語連累姐姐斷送終身幸福,終究會有報應,所以才會失去喬海,才會癡心錯付……我是那麼愚笨,隻一心想著把握值得自己珍惜的感情與真心,全然沒有想到那一個也許並不是值得自己珍惜的人……我心很痛,我很難過……”她仰起淚痕滿布的臉龐,聲音早已哭得嘶啞,“當你要我忘記他,我真的很心痛,我甚至開始恨你,我恨你為什麼要逼我放棄所愛,我恨你為什麼完全不顧我的所感所想,你根本就不明白我所受的苦,那一刻,我真的好恨,好痛!”
花如言心如刀絞,一手扶著了妹妹顫抖的臂膀,哽聲道:“如語,你聽我說……”
花如語搖了搖頭,泣道:“不,不用說,因為……我終究還是明白了,在他因為喬老爺的反對而離棄我的那一瞬間,我終於明白了,生生地斷絕心中曾執著過、堅持過的感情,那一種痛是如此的撕心裂肺,姐姐,當初,你就是這樣過來的罷?當你決定舍棄薛大哥,當你知道姐夫遇害,你心裏的痛楚一定比我強烈百倍!沒有人比你更明白那種苦,是我,是我害你承受這樣的苦!如果可以,我隻想傾盡所有地為你補償,我願意付出一切為你補償,如果可以……”說到這裏,她泣不成聲。
花如言低低地歎息了一口氣,道:“如語,你並沒有虧欠我。”
花如語聞言,心內隱隱含恨,她暗咬了一下牙,依舊泣道:“姐姐,求你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求你允許我為你補償,好麼?”
花如言心疼地為妹妹拭去淚水,道:“不要胡說什麼贖罪和補償,我說過,你不曾虧欠我。”
花如語卻“撲通”一聲跪倒在她腳下,淚眼中的陰冷若隱若現,口上隻啞聲道:“如語和姐姐相貌相似,若非親近之人,絕不能細加分辨。姐姐,你與皇上相遇之時,他可有仔細看過你的容貌?”
花如言不由一驚,心下已有幾分明白如語的用意,愕然道:“你想代我進宮?”
花如語垂下頭來,平滑的雲石地麵上,隱約倒映著她微含決絕的容顏,“唯今之計,隻有如此,才可幫助姐姐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