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十五章 恨極在天涯(1 / 3)

她的腳步愈加慌亂,當來到熱鬧不堪的樓下時,仿佛已置身於一處足以隱藏自身的屏障,方感覺到一絲的心安。她急忙來到掌櫃處,不及多言,放下銀子取了簑衣,微微側臉看到他正目帶焦灼地跟隨而來,忙把簑衣披上,戴上鬥笠,著意拉下笠沿遮擋了大半邊臉龐後,方往酒肆門外走去。

雨霧淒迷,寒風蕭颯,迎麵是一陣冷如冰霜的紛飛水氣,縱然簑衣裹身,依舊擋不盡直滲進心脾的清冷。她匆匆往馬匹拴停的欄柵走去,淌過地上淺淺的積水,鞋履頃刻間盡濕,冰冷的濕濡感覺自足上傳遍於身心,是令人寒徹心扉的蕭索泠落。

“如言!真是你!”然而,他的聲音仍縈繞於耳邊。傾盆如注的大雨猶如天空無可抑製的眼淚,毫無保留地灑落於大地。有透著絲絲涼意的雨水透過了鬥笠,自脖下淌過,沿至衣衫內,她狠狠地打了個寒戰。來到馬棚欄柵前,無暇對應夥計殷勤地招呼,她一手欲拉過疆繩,卻感覺手中一緊,低頭看去,才發現繩子仍綁於欄上,遂急得伸手解繩,隻這一刻停留間,身後的他已然追上了前來:“如言,我是子欽!”

她置若罔聞,垂下頭緊盯著緊緊拴在欄上的繩子,雙手卻是不聽使喚地顫抖著,費了很大的勁,也仍是沒能把那看似鬆活的結頭解開。

他來到她身側,稍稍低了低頭,透過她寬敞的鬥笠邊沿往內端詳,如何能不是她呢?那柔美的側臉上所帶的一份倔強與淡漠,是他心目中永遠不會磨滅的印象。猶記得那一日,他說他要走,她亦是如此別過臉去,不理不睬。那神緒姿態,從來沒有變過。

“如言,是我,子欽。”他冒著雨,晶瑩的水珠順著他身上的青色湖綢灰鼠棉袍往下滴落,臉龐上更滿是水濕,睫毛上凝聚雨滴點點,模糊了視線,氤紅了眼眶。

她十指尖被粗繩磨得發紅,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她暗暗打著哆嗦,聲音中是勉強的鎮定:“你認錯人了。”

他冷不防地伸手扳過她的肩膀。

她倏然一驚,抬頭的一瞬,隻略掃視了一眼他飽含痛憐的雙目,便慌得一手掙開他,轉過身去背對著他,顫聲道:“公子不得無禮。”曾有的熟悉,使她已然可以猜想到,他一張溫潤清朗的臉龐上,此時是一抹淡淡的愁,他一向如此,無論麵對的什麼,不管是事大事小,永遠是淡然處之,再了不起的困難,亦不過是微微皺起濃眉,恍若如今這般。

他凝視著她的背影,道:“剛才在雅座裏所念的詞簽,你都聽到了,是嗎?你依舊記得,這每一詞,每一簽,都是你當日的心念。你一心所選,與我在小湖畔的涼亭裏,共品桂花釀,你說,每念一句,每飲一杯,我便愈欠你一分等待。”

他的話於此時此刻聽來,隻覺著遠如遙夢一方。鬥笠下淡淡的陰影覆在花如言微顯蒼白的麵容上,千言萬語隻於喉中哽塞,最終隻能說出一句:“早已應該相忘。”

他的眼內浮起一絲愧疚,道:“我當初隻一心於仕途,隻想有一番成就,方回平縣迎娶你。怎會料到……”

她無意再聽,亦覺著本無須再在乎,遂側顏打斷他道:“當初如何於今日而言,何足掛齒?”

薛子欽心頭一緊,眉頭鎖得更深,正要再說,隻見二名少女自前方快步走到了花如言身邊,道:“如言姐姐,你怎麼了?”

花如言垂下眼簾,淡聲道:“沒什麼。我們走吧。”

花容月貌二人不再追問,徑自去牽馬。

薛子欽急忙走上前,對花如言道:“你若要尋客棧投宿,可到西臨街的悅風客棧,那兒比較清靜……我和我的上峰,便在那兒,也好照應。”

花如言抿了抿唇,先不言語,等花容月貌牽著馬來到身邊後,方回應道:“我們自會尋一處合適我們落腳的地方。”語畢,不等他說話,便快步往前走去。

自她嫁入荊門那一天開始,她與他,便形同隔了鴻溝。

個中的情由,她以為,他該與她一樣明白。

隻是,在這個時候重遇,真可謂天意弄人。忽而記起,他曾於信中所書,將至青州處理公務,不由苦笑了一下,或許某些事為冥冥中注定,根本無從逃避。

接下來,她和花容月貌三人當然沒有前往西臨街的悅風客棧,而是在酒肆附近的一家名為“雁過留聲”的小客店投棧。

在房中脫下簑衣,水濕在地上逶迤成一抹黯灰的痕跡。她感覺到身上是無風自涼,原來上衣已濕了泰半,耳畔是花容月貌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交談聲,不覺有點氣悶,頭額間是隱隱的發燙,太陽穴兩側更有一陣如細針錐刺的抑痛感。她無心搭理花容有關適才男子的好奇問詢,轉身去打開包袱找尋幹爽的衣物替換。

這時,房門被輕輕地敲響了,月貌隻當是夥計送來吃食,忙不迭把門打開,看到來人,一時有點意外,卻聽門外人溫文有禮道:“冒昧打擾姑娘,借問如言可是在此處?”

花如言覺得頭疼得越發厲害,正抬手揉著額頭,聽到這個聲音,整個兒呆住了。她怔怔地抬起頭看向門邊,月貌的身子擋住了視線,反倒給了她稍頃的喘息餘地。月貌回過頭來看向她,那目光似在問,是否予以搭理?花如言深深吸了口氣,站起身來走到門邊,迎麵是他急切期盼的眼光,她暗暗歎息,靜聲道:“你何以會知道我在這兒?”

薛子欽手中雖拿著油紙傘,鬢發上卻沾著水珠點點,肩頭更是濕濡一片,一張俊雅溫潤的容長臉上泛起一抹紅潮,似是於非常匆忙之下趕路而來。他緊緊地注視著她,恍若生怕下一刻,她便會於眼前消失,“我剛才隨在你們身後,知道你們在這裏投棧。我已經向大人道明了緣由,我一人來此處入往,就在你旁邊的天字六號房。”

花如言這才注意到他左肩上背的包袱,心頭不由一沉,眼前有些微的發黑,隻得垂下頭來,無言以對。

夥計這時捧著一盤熱水來到薛子欽身旁,殷勤地哈腰道:“公子,您要的熱水來了,這就給你送到房裏去。”

月貌見狀,沒等薛子欽說話,不悅地挑起眉揚聲道:“我不是讓你為我們送吃的嗎?怎麼先給他送熱水了?!”

夥計正自為難,薛子欽忙微笑道:“姑娘莫要急,我已經為你們叫了吃的,你們到樓下天字三號桌去,他們自會為你們上菜的。”他回頭吩咐夥計道:“這盤熱水是給這裏的姑娘用的,你送到裏麵去。”夥計應聲稱是,利落地把水盤端進了花如言她們的廂房裏。月貌和花容早已是饑腸轆轆,聽說已在樓下叫了吃的,更是耐不住就要出門,薛子欽眼光在她們稍嫌狹窄的廂房中環視了一下,又溫聲道:“且慢,夥計,你看可好在旁邊再開兩間廂房,好讓她們三位姑娘分別住得舒適些?”

花如言、花容月貌三人聞言,均是一愣,始料未及地看向麵帶關切的薛子欽。夥計笑吟吟地連連點頭,正要依言照辦,花容看了一眼花如言的神色,上前甜笑道:“公子美意,我們姐妹三人感激不盡。不過我們姐妹三人住在一起可以相互照應,還是不必周折了吧。”

薛子欽道:“你們有所不知,如言向來喜靜,若是休息時身旁有人,她會睡不安穩。”

花如言錯愕地看著他,心下隻覺著一股酸澀的唏噓。他原來一直記住,她當日一席玩笑話,說有一晚如語懼怕打雷,悄悄溜到她房中,冷不丁地在她床前冒出腦袋來,把她好嚇了一場,於是整夜都沒能睡好。

過往的音容笑貌,不過是虛妄的記憶,縱然重拾,亦隻是不堪回首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