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後,海明威就住進了醫院,期間幾次都試圖自殺。他的種種類似行為使得人們認為他得了妄想症,而他被FBI跟蹤的說法一直到他離開人世時都沒有得到證實。
實際上,霍奇納當時也沒有相信老友的說法。20世紀80年代FBI披露了一份有關海明威長達120多頁的檔案,證實由於懷疑海明威與古巴領導人卡斯特羅的關係,FBI確實對他實施了監控,還將報告直接送交時任FBI局長埃德加·胡佛。在海明威逝世半世紀之際,霍奇納稱他經常感到後悔自己沒有相信老友的話,並相信FBI造成的巨大壓力正是影響美國一代文豪痛苦和最終飲彈的一個重要原因。
根據調查研究資料,FBI的監控跟蹤確實對海明威造成了巨大的壓力,是迫使海明威自殺的誘因,但不是最主要原因。人們更能普遍接受的兩個主要原因是,海明威不堪忍受肉體上精神上的痛苦和創作力的衰竭。的確,海明威長期忽視甚至糟蹋自己的健康致使他肉體上精神上都受到了嚴重的損傷。他受盡了消瘦症、皮膚病、酒精中毒、視力衰退、糖尿病、血色沉著病、肝炎、腎炎、高血壓、精神疾病等等的折磨。他還讚同尼采的觀點:“適時而死。死在幸福之峰巔者最光榮。”是的,他的自傳性作品《流動的聖餐》的創作陷入了困境,電療致使記憶衰竭。他一生奉行的至理名言就是:人可以被毀滅,但絕不能被打敗。也許,是他擔心自己被打敗,而毀滅了自己。
無疑,死亡對於海明威來說,具有最大的真實性和現實性。對這個問題的思索一直苦苦地糾纏著海明威。作為作家,他自覺不自覺地帶著對死亡這個永恒主題的偏愛,在作品中大量涉獵這一領域。甚至有些評論家把海明威戲稱為“製造死亡的工程師。”海明威自己在《午後之死》中也說過:“一切故事,講到相當長度,都是以死結束的;誰要不讓你聽到那裏,他就算不上一個真正講故事的人。”在海明威的作品尤其是短篇小說中,充滿著廝殺、鮮血和死亡,這反映了海明威內心世界裏死亡的陰影。海明威認為死亡是人們無法逃避、無法超越的最大也是最可怕的真實,它具有一種巨大的莫名其妙的神秘力量,它在瞬間剝奪了人們的一切權利,撕碎了人們的一切主觀想象和盲目樂觀。總之,人們不要陶醉於人為的其樂融融的大團圓夢幻裏,死亡正像躲在灌木叢中死盯著獵物的獵狗,隨時隨地會毫無理由地不分是非不問青紅皂白突襲式地咬噬著活蹦亂跳的鮮活生命,人們權且苟活,不過是暫寄一隅而已。所以,海明威用眾多的文學形象向人們訴說了這一人生體驗。
在《弗朗西斯·馬康貝短暫的幸福》中,有錢而沒有精神的美國人弗朗西斯·馬康貝與妻子千裏迢迢到非洲去狩獵獅子,美貌的妻子卻背叛了有錢的丈夫。當丈夫由弱者變為強者、在幾步之內擊斃野牛的同時,妻子卻把槍管對準了丈夫,丈夫與妻子的槍先後響起,野牛與丈夫也先後斃命。短暫的幸福與永恒的死亡像兩根繩子結成的一個死結,本來是相互排斥的兩件事兒,可在這裏卻成為拆不散的一個整體。
在《乞力馬紮羅的雪》中,主人公哈裏的大腿上生了壞疽症,他厭倦地躺在帆布床上,心裏非常煩躁,痛苦地等待著結束生命,似乎已感到了死神逼近的腳步聲。臨死的哈裏非常具體實在地感受到了死神那可怖的形狀及強大的力量。海明威借主人公哈裏死前的幻覺,描寫了死神的模樣:“它呼呼地喘著氣,慢慢地挨到他身上來,它不具有任何形狀,隻是占有空間,它爬到哈裏身上,把全部重量都壓到他胸口。”在作者筆下,死亡是非常恐怖的。
在海明威的長篇小說中,也大量地描寫了死亡。被稱為“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太陽照樣升起》,寫美國記者傑克·巴恩斯在歐戰中下部受傷而喪失了性愛能力,喪失了作為男性的第二個生命,雖生猶死。《永別了,武器》以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意大利為背景,寫英國籍女護士凱瑟琳死於難產。作者通過男主人公亨利之口,表達了對死亡的理解:“在這世界上,人人都受折磨,倒也產生一些勇敢的人。倘有受折磨而不屈服的,就會被他人害死,不管你是最善良的人,最溫和的人還是最有勇氣的人,都免不了一死。你如果不是這幾種人,遲早也得死,隻是世界並不急於要你的命罷了。”
縱觀海明威的生平、作品、著述以及評論家提供的資料,不難看出,海明威的死亡情結已於20世紀20年代形成,並貫穿整個創作和人生之路。鑒於此,在他筆下,世界就是大戰場、大鬥牛場、大拳擊場,充滿著你爭我奪和相互廝殺,因而也充滿著血與火,充滿著殘酷與罪惡,充滿著痛苦與死亡。而人的生命在這個世界裏顯得非常脆弱,非常渺小,充滿著失敗的磨礪和死亡的痛苦。然而,如果把海明威的死亡情結僅僅凝固在上述觀點中,我們就還沒有完全理解他的死亡情結。海明威之所以成為海明威,還在於他描寫主人公麵臨死亡時,總是由內心的恐怖逐漸變得坦然,進而達到超脫,呈現出有序的發展變化狀態,或者是這三種情緒無序地、雜亂地混在一起,呈現在同一個層麵上。在他看來,感受到對死亡的恐怖,進而產生對死亡的超脫,不失為人生的快慰。
海明威的父親死於自殺,他血液裏燃燒著從父親那兒繼承來的自殺欲望,他的一生正是與這種自殺衝動作鬥爭的一生。30年代,他在一篇小傳裏提到:自殺,就像運動一樣,是對緊張而艱苦的寫作生活的一種逃避。《非洲的青山》極力讚美獵槍帶來的快感,到了《有的和沒有的》裏頭,海明威將這種能夠帶來感官享受的工具不僅僅瞄準了動物,而且也對準了自己。他覺得這玩意兒能夠一了百了地解決所有心理、道德、醫學以及經濟難題,是“那種建造精美,能夠治療失眠,消除悔恨,醫治癌症,避免破產,且隻需指尖輕輕一按就能從無法忍受的境地炸出一條出路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