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死亡”
死亡——對海明威不是個陌生詞。幾次擦身而過,在生命裏留下一連串的節點,這樣沉重的節點,又飽含了對生命的感悟。節點一直連續,最終迎來了句點。
最初經曆死亡,便是參加兩次世界大戰。那死傷無數的血腥場景讓“死亡”的印象在海明威身體和心裏都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海明威熱愛打獵,鬥牛,出海捕魚,他喜歡冒險並有著複雜經曆,不可避免地多次與死亡擦身而過,受到過死神的捉弄並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的淒冷,超乎想象和不受控製。即使是獲得巨大成就的作家,他也無法逃離命運的歸宿,無法承受對人生細致的捉摸和深刻的沉思後產生的蒼涼無奈,也無法回避由於衰老多病不再寓於文學想象力而產生的無能和窘迫,所以不得不用死亡去結束這樣的局麵。因此,死亡情結之於海明威,是對於生命困境無法解決的一種絕望選擇。
1918年,海明威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時,被炮彈炸傷,在醫院治療20個月,共取出彈片237塊。重傷的後果是嚴重的失眠和內心深處長久的恐懼。他在給朋友的信中寫道:“我覺得我的靈魂和別的什麼離開了我的軀體,好像從衣袋的一個角裏抽出一條絲手帕一般。它四處飄去,然後回來了,又回歸體內,我不再是死人了。”20年後,他談起此次受傷時仍心有餘悸:“事實真相是,我的傷深入骨髓,結果確實給嚇壞啦!”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他因報道戰事而前往各個戰場,在一次車禍中,他頭部受重傷,傷口共縫了57針。1949年,他健康狀況一路下滑。1951年,海明威的母親和第二任妻子相繼去世。1954年,海明威乘坐的小型飛機失事,他受了輕傷。另換飛機起飛時,卻又不幸遭遇飛機起火,這次就受了重傷……海明威屢遭劫難,雖說大難不死,但死亡的陰影始終留存,生活中稍稍有些異常就會引起他高度緊張。
1928年,父親自殺對他產生很大影響。若幹年後,母親把父親自斃的那支左輪手槍交給他時,在卡片上附言:“也許你願意保存它。”父親自殺的手槍成為海明威唯一留在身邊的遺物,也有資料說是海明威自己挑選手槍留下的。這把手槍留在海明威身邊多年,父親的自殺沉重地壓在他的心裏。他悵然若失:“我真不知這對我來說是一個什麼兆頭。”
海明威生命的最後幾年裏,幾乎不能寫作了。他無法寫出滿意的作品,不能完成完美的敘述甚至不能按照嚴謹的思維去思考作品。他變得消極失望。那個時候他很少同人來往,其中一個經常拜訪他的是賽維爾醫生,醫生每天都到他家給他量血壓。仿佛到了生命的低穀,這樣一個每天都注意他身體變化的人,才是他最親近的陪伴者。“他們兩人總是肩並肩地坐在客廳的北端窗子下的長椅上。海明威總是坐在老地方,上臂箍著那灰白色的量血壓器,一邊辛酸地說,他再也不能寫作了——不可能有新的作品了。說到這裏,淚水禁不住奪眶而出,淌流在雙頰上。”(貝克著《海明威傳》)
對於一個真正的作家來說,寫作就是他的生命。
人無權決定自己的生,但可以選擇死。
當對生活的失望超過了對死亡的恐懼時,人就會決心了其終生。
一貫信奉“活著,則應勇敢地活下去”的海明威,當他無法繼續被視為生命一樣的寫作時,當他無法找到在這種困境中活下去的理由時,這位硬漢就毅然決然地自殺了。應該說,無法進行創作的絕望,是促成海明威自殺的根本原因。僅僅肉體上的病痛決不足以擊倒這位硬漢。
海明威去世前一天,在給他的漁民老友富恩特斯的信中說:人生最大的滿足不是對自己地位、收入、愛情、婚姻、家庭生活的滿足,而是對自己的滿足。
對自己的不滿足和無法滿足,最終導致了海明威飲彈自盡。
1961年7月2日,海明威在愛達荷州凱查姆自己的居所裏開槍自殺,一句晚間的問候,是海明威對家人說的最後一句話。這一天是星期天,已被確診為患有癡呆症的海明威起床很早,他的妻子瑪麗還在睡覺。海明威找到儲藏室的鑰匙,拿出那支鑲嵌著銀飾物的雙膛散彈槍,來到前廳裏裝上子彈時,電話響了,他拿起電話,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我是海明威醫生,我們都欠上帝一死,今年死的明年就不必等死了。”說完就掛了電話。然後他走到前廳門口,把那支用來打鴿子的雙膛槍口放在嘴裏,用他那隻寫下了大量不朽巨作的手,在一生中最後一次扣動了扳機。聞聲而來的家人在悲痛之餘大惑不解,因為海明威雖然在患有癡呆症的這兩年裏有過幾次企圖自殺的舉動,可是最近幾天他的精神狀態一直很好,昨天他還和家人一起在當地一家風味餐館裏快樂地吃飯,晚上在家裏還高興地和大家一起唱意大利民歌,熄燈之前他還和每一個人親切地低語:“晚安,我的小貓。”沒想到這一句晚間的問候,竟成了他對每一個人說的最後一句話。
對於海明威的死,後人說法很多。他的死因多年來一直是個謎,坊間也流傳有各種猜測。而據英國《每日郵報》1961年7月4日報道,海明威的好友、劇作家艾倫·愛德華·霍奇納披露,海明威並非像外界猜測的那樣因為人格障礙或抑鬱症自殺,而是死於美國聯邦調查局(FBI)之手:因為懷疑海明威與古巴領導人卡斯特羅有往來,FBI特工對他的竊聽和跟蹤讓他焦慮不已最終導致心理崩潰。
在《紐約時報》發表的這篇文章中,霍奇納回憶起他在1960年去拜訪海明威和他們共同的朋友杜克·麥克穆倫的情形。當時三人相約一起去釣魚,但沒能像以往那樣先在當地酒吧喝兩杯,海明威急著要上路,他稱FBI特工正在跟蹤他。海明威告訴兩位好友,自己的生活“恐怖得就像地獄”,聯邦特工對他進行了24小時監視,他的車被盯梢,電話被監聽,郵件遭攔截,FBI特工還在查他的銀行賬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