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知道。
“你就是那位參加意大利軍隊的美國人吧?”她問道。
“是的,小姐。”
“你怎麼會這麼做?你為什麼不參加我們的部隊?”
“我不知道,”我說。“現在我可以參加嗎?”
“現在恐怕不行啦。告訴我,你為什麼參加意大利軍隊?”“我當時人在意大利,”我說,“並且我會講意大利話。”“噢,”她說。“我也在學。這是一種美麗的語言。”
“有人說學兩星期就應該學會。”
“噢,我可不成。我已經學習了好幾個月了。你要來的話,七點鍾以後來看她吧。那時她下班了。但是千萬別帶來一大幫意大利人。”“就是為聽聽美麗的語言也不行嗎?”
“不行。就是漂亮的軍裝也不行。”
“晚安,”我說。
“回頭見,中尉。”
“回頭見。”我行了禮,走出去。要像意大利軍人那般向外國人行禮,可真不行,一學起來就好窘。意大利人的行禮大概永遠不預備出口的。
這天天氣炎熱。我曾到上遊普拉伐橋頭堡那兒去過一趟。總攻擊將從那兒開始。去年沒法深入河的對岸,因為從山隘到浮橋隻有一條路,路上受敵人機槍掃射和炮擊的地段,約有一英裏長。況且路不寬,既不足以運輸全部進攻部隊,同時奧軍又可以把它變成屠宰場。但是現在意軍已經渡了河,占據了對岸的敵人地帶約有一英裏半長。這是個討厭的地點,奧軍本不應該讓意軍占領的。照我想,大概是彼此讓步,因為我們這邊河上,奧軍在下遊地帶也保留有一座橋頭堡。奧軍的戰壕就挖在山坡上,距離意軍陣地隻有幾碼遠。那兒本來有一個小鎮,現在已成為一片瓦礫。隻剩下一個殘毀的火車站和一座被炸壞的鐵路橋——這條橋現在無法修理和使用,因為它就暴露在敵人眼前。
我沿著窄路開車朝河邊駛去,把車子留在山下的包紮站上,步行走過那座有個山肩掩護的浮橋,走進那些在廢鎮上和山坡邊的戰壕。人人都在掩蔽壕裏。那兒擱著一排排的火箭,萬一電話線被割斷的話,這些火箭可以隨時施放,請求炮隊的幫助或者當作信號。那兒又靜,又熱,又髒。我隔著鐵絲網望望奧軍的陣地,一個人也看不見。我跟一位本來認識的上尉,在掩蔽的戰壕裏喝了一杯酒,就沿原路返回。
有一條寬闊的新路正在修造,盤山而上,然後曲曲折折通向河上的橋。這條路一修好,總攻擊就要開始了。新路下山時穿過森林,急峭地轉折下山。當時的布置是,進攻部隊充分利用這條新路,回程的空卡車、馬車和載有傷員的救護車,則走那條狹窄的舊路回去。包紮站設在敵軍那邊河上的小山邊,抬擔架的人得把傷員抬過浮橋。
總進攻開始時,我們就將這麼行動。照我目前所能觀察到的,這條新路的最後一英裏,就是剛從高山轉入平原的那一長段,會遭到敵軍不斷的猛轟,可能搞得一團糟。幸虧我找到一個可以躲躲車子的地方,車子開過那一段危險地帶後可以在那兒歇一歇,等待傷員抬過浮橋來。我很想在新路上試試車,可惜路還沒修好,不能通行。新修的道路相當寬闊,斜度也不壞,還有那些轉彎處,從大山上森林空隙處露出來的,看來也相當動人。救護車裝有金屬製的刹車,況且下山時還沒裝人,大概不至於出毛病。我沿著窄路開車回去。
兩個憲兵攔住了車子。原來有顆炮彈剛剛落下,而當我們等待的時候,路上又掉下來3顆炮彈。那些炮彈都是77毫米口徑的,落下來時發出一股嗖嗖響的急風,一陣又有力又明亮的爆裂和閃光,接著路上冒起一股灰色的煙。憲兵揮手叫我們開走。我的車子經過炮彈掉下的地方時,避開地上的那些小坑,鼻子聞得到一股強烈的炸藥和一股夾雜有炸裂的泥石和剛剛擊碎的燧石等的味道。我開車回到哥裏察我們住的別墅,後來就去拜訪巴克萊小姐,她正在上班,不得會麵。
海明威采用第一人稱常使用“經驗自我”和“敘述自我”來進行敘述。用第一人稱敘事,“我”既是敘述者,同時也是小說中的人物。也就是說,“我”既可以是故事中的主人公,也可以是旁觀者或者見證人。盡管第一人稱受到人稱視野的限製,不能進入別人的內心世界,但是“我”能帶上自己的主觀感情對故事進行敘述,具有很強的感染力和可信度。
比如在《我的老頭兒》中:“老頭兒坐在那兒,對我略帶幾分笑意,可是他的臉色卻煞白,看樣子病得夠嗆,我心裏害怕,感到不舒服,因為我知道出了什麼事,我不知道怎麼有人竟可以罵老頭兒是狗娘養的而一走了之。”文中出現兩個“我”,一個是敘述者,還有一個我是“經驗自我”故事中的小男孩。如果改為第三人稱敘述,不僅加大了讀者與文本故事的距離,而且無法充分地表現出第一人稱的兩個“我”的複雜的藝術張力。在第一人稱敘事中,“我”既是人物又是敘述者,與小說情節緊密相關,所以“我”具有強烈的人格性,同時第一人稱敘事能給人故事正在發生的感覺,讓讀者能身臨其境,敘述者的敘述更多的是一種情感上的衝動,常能以情動人。
但是利用第一人稱敘事有時會沾上自我暴露的嫌疑,讀者常常會把敘述者聲音與作者畫等號,尤其是當“我”在故事中是個英雄人物,“我”常常會被當作自吹自擂的自我中心主義者。所以海明威有時也會采用第三人稱敘事,尤其是涉及一些自誇的嫌疑和道德方麵的避諱。比如《老人與海》:“他的右拳猛地朝自己臉上撞去,釣索火辣辣地從他右手裏溜出,他驚醒過來了。他的左手失去了知覺,他就用右手拚命拉住了釣索,但它還是一個勁兒地朝外溜。”這一段文字用第三人稱敘事來表現老人與魚搏鬥的英勇場麵,不僅為了避免讀者會把作者與老人畫等號所帶來的嫌疑,而且調節了敘事的距離,更能體現出老人孤身一人在大海上英勇搏鬥的場景。與第一人稱敘事相比,第三人稱敘事視角就寬鬆得多,因為“他”隻是人物,是被敘述者,所以“他”可以從某一個人物的視角去敘事,也可以在多個人物之間變換角度進行敘事;不僅可以描寫外部所見所聞,而且也可以描述人物內心的活動;既可以參與故事之中,也可以遊離於故事之外;既可以多角度去評價故事人物,也可以多角度評價故事。此外,第三人稱敘事由於敘述者與故事無關,在敘述之前故事早已結束,似乎隻是在講一個很遙遠的故事,所以故事發生的時間感對讀者來說並不強烈,不像第一人稱敘事,故事正在發生之中。如果從小說審美的角度來看,第一人稱敘事主要是為了展示敘述者對所見所聞的生命衝動,而第三人稱敘事主要是為了考慮小說本身的審美效果。比如,從老人在海上與大魚搏鬥的過程中,讀者能明顯地感覺到故事發生在過去的時空。
海明威沒有用第二人稱敘事的小說,第二人稱主要用來描寫人物心理活動、人物對話或者人物的自言自語。人物的自我對話中的“你”其實就是另一個“我”。比如《老人與海》,要表現老人獨自一人在大海上的心理活動,再也找不到通過人物自我對話的這種方式了。
下午有一回,釣索又升上來了。可是那魚不過是在稍微高一點的平麵上繼續遊著。太陽曬在老人的左胳臂和左側的背脊上。所以他知道這魚轉向東北方了。
既然這魚他看見過一回,他就能想象它在水裏遊的樣子,它那翅膀般的胸鰭大張著,直豎的大尾巴劃破黝黑的海水。不知道它在那樣深的海裏能看見多少東西,老人想。它的眼睛真大,馬的眼睛要小得多,但在黑暗裏看得見東西。從前我在黑暗裏能看得很清楚,可不是在烏漆麻黑的地方,不過簡直能像貓一樣看東西。
陽光和他手指不斷的活動,使他那抽筋的左手這時完全複原了,他就著手讓它多負擔一點拉力,並且聳聳背上的肌肉,使釣索挪開一點兒,把痛處換個地方。
“你要是沒累乏的話,魚啊,”他說出聲來,“那你真是不可思議啦。”
他這時感到非常疲乏,他知道夜色就要降臨,所以竭力想些別的事兒。他想到棒球的兩大聯賽,就是他用西班牙語所說的Gran Ligas,他知道紐約市的揚基隊正在迎戰底特律的老虎隊。
這是聯賽的第二天,可我不知道比賽的結果如何。但是我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對得起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他即使腳後跟長了骨刺,在疼痛,也能把一切做得十全十美。骨刺是什麼玩意兒?他問自己。西班牙語叫做unespuela-dehueso。我們沒有這玩意兒。它痛起來跟鬥雞腳上裝的鋸鐵刺紮進人的腳後跟時一樣厲害嗎?我想我是忍受不了這種痛苦的,也不能像鬥雞那樣,一隻眼睛或兩隻被啄瞎後仍舊戰鬥下去。人跟偉大的鳥獸相比,真算不上什麼。我還是情願做那隻待在黑暗的深水裏的動物。
“除非有鯊魚來,”他說出聲來。“如果有鯊魚來,願天主憐憫它和我吧。”
你以為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能守著一條魚,像我守著這一條一樣長久嗎?他想。我相信他能,而且更長久,因為他年輕力壯。加上他父親當過漁夫。不過骨刺會不會使他痛得太厲害?
“我說不上來,”他說出聲來。“我從來沒有長過骨刺。”
太陽落下去的時候,為了給自己增強信心,他回想起那回在卡薩布蘭卡的一家酒店裏,跟那個碼頭上力氣最大的人,從西恩富戈斯來的大個子黑人比手勁的光景。整整一天一夜,他們把手拐兒擱在桌麵一道粉筆線上,胳膊朝上伸直,兩隻手緊握著。雙方都竭力將對方的手使勁朝下壓到桌麵上。好多人在賭誰勝誰負,人們在室內的煤油燈下走出走進,他打量著黑人的胳膊和手,還有這黑人的臉。最初的8小時過後,他們每4小時換一個裁判員,好讓裁判員輪流睡覺。他和黑人手上的指甲縫裏都滲出血來,他們倆正視著彼此的眼睛,望著手和胳膊,打賭的人在屋裏走出走進,坐在靠牆的高椅子上旁觀。四壁漆著明亮的藍色,是木製的板壁,幾盞燈把他們的影子投射在牆上。黑人的影子非常大,隨著微風吹動掛燈,這影子也在牆上移動著。
一整夜,賭注的比例來回變換著,人們把朗姆酒送到黑人嘴邊,還替他點燃香煙。黑人喝了朗姆酒,就拚命地使出勁兒來,有一回把老人的手(他當時還不是個老人,而是“冠軍”桑提亞哥)扳下去將近3英寸。但老人又把手扳回來,恢複勢均力敵的局麵。他當時確信自己能戰勝這黑人,這黑人是個好樣的,偉大的運動家。天亮時,打賭的人們要求當和局算了,裁判員搖頭不同意,老人卻使出渾身的力氣來,硬是把黑人的手一點點朝下扳,直到壓在桌麵上。這場比賽是在一個禮拜天的早上開始的,直到禮拜一早上才結束。好多打賭的人要求算是和局,因為他們得上碼頭去幹活,把麻袋裝的糖裝上船,或者上哈瓦那煤行去工作,要不然人人都會要求比賽到底的。但是他反正把它結束了,而且趕在任何人上工之前。
此後好一陣子,人人都管他叫“冠軍”,第二年春天又舉行了一場比賽。不過打賭的數目不大,他很容易就贏了,因為他在第一場比賽中打垮了那個西恩富戈斯來的黑人的自信心。此後,他又比賽過幾次,以後就此不比賽了。他認為如果一心想要做到的話,他能夠打敗任何人,他還認為,這對他要用來釣魚的右手有害。他曾嚐試用左手作了幾次練習賽,但是他的左手一向背叛他,不願聽他的吩咐行動,他不信任它。
這會兒太陽就會把手好好曬幹的,他想。它不會再抽筋了,除非夜裏太冷。不知道這一夜會發生什麼事。
一架飛機在他頭上飛過,正循著航線飛向邁阿密,他看著它的影子驚起成群成群的飛魚。
“有這麼多的飛魚,這裏該有鯕鰍,”他說,帶著釣索倒身向後靠,看能不能把那魚拉過來一點兒。但是不行,釣索照樣緊繃著,上麵抖動著水珠,都快迸斷了。船緩緩地前進,他緊盯著飛機,直到看不見為止。
坐在飛機裏一定感覺很怪,他想。不知道從那麼高的地方朝下望,海是什麼樣子?要不是飛得太高,他們一定能清楚地看到這條魚。我希望在200英尺的高度飛得極慢極慢,從空中看魚。在捕海龜的船上,我待在桅頂橫桁上,即使從那樣的高度也能看到不少東西。從那裏朝下望,鯕鰍的顏色更綠,你能看清它們身上的條紋和紫色斑點,你可以看見它們整整一群在遊水。怎麼搞的,凡是在深暗的水流中遊得很快的魚都有紫色的背脊,一般還有紫色條紋或斑點?鯕鰍在水裏當然看上去是綠色的,因為它們實在是金黃色的。但是當它們餓得慌,想吃東西的時候,身子兩側就會出現紫色條紋,像大馬林魚那樣。是因為憤怒,還是遊得太快,才使這些條紋顯露出來的呢?
就在斷黑之前,老人和船經過好大一起馬尾藻,它在風浪很小的海麵上動蕩著,這時候,他那根細釣絲給一條鯕鰍咬住了。他第一次看見它是在它躍出水麵的當兒,在最後一線陽光中確實像金子一般,在空中彎起身子,瘋狂地撲打著。它驚慌得一次次躍出水麵,像在做雜技表演,他呢,慢慢地挪動身子,回到船梢蹲下,用右手和右胳臂攥住那根粗釣索,用左手把鯕鰍往回拉,每收回一段釣絲,就用光著的左腳踩住。等到這條帶紫色斑點的金光燦爛的魚給拉到了船梢邊,絕望地左右亂竄亂跳時,老人探出身去,把它拎到船梢上。它的嘴被釣鉤掛住了,抽搐地動著,急促地連連咬著釣鉤,還用它那長而扁的身體、尾巴和腦袋拍打著船底,直到他用木棍打了一下它的金光閃亮的腦袋,它才抖了一下,不動了。
老人把釣鉤從魚嘴裏拔出來,重新安上一條沙丁魚作餌,把它甩進海裏。然後他挪動身子慢慢地回到船頭。他洗了左手,在褲腿上擦幹。然後他把那根粗釣索從右手挪到左手,在海裏洗著右手,同時望著太陽沉到海裏,還望著那根斜入水中的粗釣索。
“那魚還是老樣子,一點兒也沒變,”他說。但是他注視著海水如何拍打在他手上,發覺船走得顯然慢些了。
“我來把這兩支槳交叉綁在船梢,這樣在夜裏能使它慢下來,”他說。“它能熬夜,我也能。”
最好稍等一會兒再把這鯕鰍開腸剖肚,這樣可以讓鮮血留在魚肉裏,他想。我可以遲一會兒再幹,眼下且把槳紮起來,在水裏拖著,增加阻力。眼下還是讓魚安靜些的好,在日落時分別去過分驚動它。對所有的魚來說,太陽落下去的時分都是難熬的。
他把手舉起來晾幹了,然後攥住釣索,盡量放鬆身子,聽任自己被拖向前去,身子貼在木船舷上,這樣船承擔的拉力和他自己承擔的一樣大,或者更大些。
我漸漸學會該怎麼做了,他想。反正至少在這一方麵是如此。再說,別忘了它咬餌以來還沒吃過東西,而且它身子龐大,需要很多的食物。我已經把這整條金槍魚吃了。明天我將吃那條鯕鰍,他管它叫“黃金魚”。也許我該在把它開膛時吃上一點兒。它比那條金槍魚要難吃些,不過話得說回來,沒有一樁事是容易的。
“你覺得怎麼樣,魚?”他開口問。“我覺得很好過,我左手已經好轉了,我有夠一夜和一個白天吃的食物。拖著這船吧,魚。”
他並不真的覺得好過,因為釣索勒在背上疼痛得幾乎超出了能忍痛的極限,進入了一種使他不放心的麻木狀態。不過,比這更糟的事兒我也曾碰到過,他想。我一隻手僅僅割破了一點兒,另一隻手的抽筋已經好了。我的兩腿都很管用。再說,眼下在食物方麵我也比它占優勢。
這時天黑了,因為在9月裏,太陽一落,天馬上就黑下來。他背靠著船頭上那些磨損的木板,盡量休息個夠。第一批星星露麵了,他不知道獵戶座左腳那顆星的名字,但是看到了它,就知道其他星星不久都要露麵,他又有這些遙遠的朋友來做伴了。
“這條魚也是我的朋友,”他說出聲來。“我從沒看見過或聽說過這樣的魚。不過我必須把它弄死。我很高興,我們不必去弄死那些星星。”
想想看,如果人必須每天去弄死月亮,那該多糟,他想。月亮會逃走的。不過想想看,如果人必須每天去弄死太陽,那又怎麼樣?我們總算生來是幸運的,他想。
於是他替這條沒東西吃的大魚感到傷心,但是要殺死它的決心絕對沒有因為替它傷心而減弱。它能供多少人吃啊他想。可是他們配吃它嗎?不配,當然不配。憑它的舉止風度和它的高度的尊嚴來看,誰也不配吃它。
我不懂這些事兒,他想。可是我們不必去弄死太陽或月亮或星星,這是好事。在海上過日子,弄死我們自己真正的兄弟,已經夠我們受的了。
現在,他想,我該考慮考慮那在水裏拖著的障礙物了。這玩意兒有它的危險,也有它的好處。如果魚使勁地拉,造成阻力的那兩把槳在原處不動,船不像從前那樣輕的話,我可能會被魚拖走好長的釣索,結果會讓它跑了。保持船身輕,會延長我們雙方的痛苦,但這是我的安全所在,因為這魚能遊得很快,這本領至今尚未使出過。不管出什麼事,我必須把這鯕鰍開膛剖肚,免得壞掉,並且吃一點長長力氣。
現在我要再歇一個鍾點,等我感到魚穩定了下來,才回到船梢去幹這事,並決定對策。在這段時間裏,我可以看它怎樣行動,是否有什麼變化。把那兩把槳放在那兒是個好計策,不過已經到了該安全行事的時候。這魚依舊很厲害。我看見過釣鉤掛在它的嘴角,它把嘴閉得緊緊的。釣鉤的折磨算不上什麼。饑餓的折磨,加上還得對付它不了解的對手,才是天大的麻煩。歇歇吧,老家夥,讓它去幹它的事,等輪到該你幹的時候再說。
他認為自己已經歇了兩個鍾點。月亮要等到很晚才爬上來,他沒法判斷時間。事實上他並沒有好好休息,隻能說是多少歇了一會兒。他肩上依舊承受著魚的拉力,不過他把左手按在船頭的舷上,把對抗魚的拉力的任務越來越讓小船本身來承擔了。要是能把釣索拴住,那事情會變得多簡單啊,他想。可是隻消魚稍微歪一歪,就能把釣索繃斷。我必須用自己的身子來緩衝這釣索的拉力,隨時準備用雙手放出釣索。
“不過你還沒睡覺呢,老頭兒,”他說出聲來。“已經熬過了半個白天和一夜,現在又是一個白天,可你一直沒睡覺。你必須想個辦法,趁魚安靜穩定的時候睡上一會兒。如果你不睡覺,你會搞得腦筋糊塗起來。”
我腦筋夠清醒的,他想。太清醒啦。我跟星星一樣清醒,它們是我的兄弟。不過我還是必須睡覺。它們睡覺,月亮和太陽都睡覺,連海洋有時候也睡覺,那是在某些沒有激浪,平靜無波的日子裏。
可別忘了睡覺,他想。強迫你自己睡覺,想出些簡單而穩妥的辦法來安排那根釣索。現在回到船梢去處理那條鯕鰍吧。如果你一定要睡覺的話,把槳綁起來拖在水裏可就太危險啦。
我不睡覺也能行,他對自己說。不過這太危險啦。他用雙手雙膝爬回船梢,小心避免猛地驚動那條魚。它也許正半睡半醒的,他想。可是我不想讓它休息。必須要它拖曳著一直到死去。
回到了船梢,他轉身讓左手攥住緊勒在肩上的釣索,用右手從刀鞘中拔出刀子。星星這時很明亮,他清楚地看見那條鯕鰍,就把刀刃紮進它的頭部,把它從船梢下拉出來。他用一隻腳踩在魚身上,刀從魚的肛門,倏的一下直剖到它下頜的尖端。然後他放下刀子,用右手掏出內髒,掏幹淨了,把鰓也幹脆拉下了。他覺得魚胃在手裏沉甸甸、滑溜溜的,就把它剖開來,裏麵有兩條小飛魚。它們還很新鮮、堅實,他把它們並排放下,把內髒和魚鰓從船梢扔進水中。它們沉下去時,在水中拖著一道磷光。鯕鰍是冰冷的,這時在星光裏顯得像麻風病患者般灰白,老人用右腳踩住魚頭,剝下魚身上一邊的皮。他然後把魚翻轉過來,剝掉另一邊的皮,把魚身兩邊的肉從頭到尾割下來。
他把魚骨悄悄地丟到舷外,注意看它是不是在水裏打轉。但是隻看到它慢慢沉下時的磷光。跟著他轉過身來,把兩條飛魚夾在那兩爿魚肉中間,把刀子插進刀鞘,慢慢兒挪動身子,回到船頭。他被釣索上的分量拉得彎了腰,右手拿著魚肉。
回到船頭後,他把兩爿魚肉攤在船板上,旁邊擱著飛魚。然後他把勒在肩上的釣索換一個地方,又用左手攥住了釣索,手擱在船舷上。接著他靠在船舷上,把飛魚在水裏洗洗,留意著水衝擊在他手上的速度。他的手因為剝了魚皮而發出磷光,他仔細察看水流怎樣衝擊他的手。水流並不那麼有力了,當他把手的側麵在小船船板上擦著的時候,星星點點的磷質漂浮開去,慢慢朝船梢漂去。
“它越來越累了,要不就是在休息,”老人說。“現在我來把這鯕鰍全吃了,休息一下,睡一會兒吧。”
在星光下,在越來越冷的夜色裏,他把一爿魚肉吃了一半,還吃了一條已經挖去了內髒、切掉了腦袋的飛魚。“鯕鰍煮熟了吃味道多鮮美啊,”他說。“生吃可難吃死了。以後不帶鹽或酸橙,我絕對不再乘船了。”
如果我有頭腦,我會整天把海水瓶晾在船頭上,等它幹了就會有鹽了,他想。不過話得說回來,我是直到太陽快落山時才釣到這條鯕鰍的。畢竟是準備工作做得不足。然而我把它全細細咀嚼後吃下去了,沒有惡心作嘔。
東方天空中雲越來越多,他認識的星星一顆顆地不見了。眼下仿佛他正駛進一個雲彩的大峽穀,風已經停了。
“三四天內會有壞天氣,”他說。“但是今晚和明天還不要緊。現在來安排一下,老家夥,睡它一會兒,趁這魚正安靜而穩定的時候。”
他把釣索緊握在右手裏,然後拿大腿抵住了右手,把全身的重量壓在船頭的木板上。跟著他把勒在肩上的釣索移下一點兒,用左手撐住了釣索。
隻要釣索給撐緊著,我的右手就能握住它,他想。如果我睡著時它鬆了,朝外溜去,我的左手會把我弄醒的。這對右手是很吃重的。但是它是吃慣了苦的。哪怕我能睡上二十分鍾或者半個鍾點,也是好的。他朝前把整個身子夾住釣索,把全身的重量放在右手上,於是他入睡了。
他沒有夢見獅子,卻夢見了一大群海豚,伸展8—10英裏長,這時正是它們交配的季節,它們會高高地跳到半空中,然後掉回到它們跳躍時在水裏形成的水渦裏。
接著他夢見他在村子裏,躺在自己的床上,正在刮北風,他感到很冷,他的右臂麻木了,因為他的頭枕在它上麵,而不是枕頭上。
在這以後,他夢見那道長長的黃色海灘,看見第一頭獅子在傍晚時分來到海灘上,接著其他獅子也來了,於是他把下巴擱在船頭的木板上,船拋下了錨停泊在那裏,晚風吹向海麵,他等著看有沒有更多的獅子來,感到很快樂。
月亮升起有好久了,可他隻顧睡著,魚平穩地向前拖著,船駛進雲彩的峽穀裏。
他的右拳猛的朝他的臉撞去,釣索火辣辣地從他右手裏溜出去,他驚醒過來了。他的左手失去了知覺,他就用右手拚命拉住了釣索,但它還是一個勁兒地朝外溜。他的左手終於抓住了釣索,他仰著身子把釣索朝後拉,這一來釣索火辣辣地勒著他的背脊和左手,這左手承受了全部的拉力,給勒得好痛。他回頭望望那些釣索卷兒,它們正在滑溜地放出釣索。正在這當兒,魚跳起來了,使海麵大大地迸裂開來,然後沉重地掉下去。接著它跳了一次又一次,船走得很快,然而釣索依舊飛也似的向外溜,老人把它拉緊到就快繃斷的程度,他一次次把它拉緊到就快繃斷的程度。他被拉得緊靠在船頭上,臉龐貼在那爿切下的鯕鰍肉上,他沒法動彈。我們等著的事兒發生啦,他想。我們來對付它吧。
讓它為了拖釣索付出代價吧,他想。讓它為了這個付出代價吧。
他看不見魚的跳躍,隻聽得見海麵的迸裂聲,和魚掉下時沉重的水花飛濺聲。飛快地朝外溜的釣索把他的手勒得好痛,但是他一直知道這事遲早會發生,就設法讓釣索勒在起老繭的部位,不讓它滑到掌心或者勒在手指頭上。
如果那孩子在這兒,他會用水打濕這些釣索卷兒,他想。是啊,如果孩子在這兒。如果孩子在這兒。
釣索朝外溜著,溜著,溜著,不過這時越來越慢了,他正在讓魚每拖走一英寸都得付出代價。現在他從木船板上抬起頭來,不再貼在那爿被他臉頰壓爛的魚肉上了。然後他跪著,慢慢站起身來。他正在放出釣索,然而越來越慢了。他把身子慢慢挪到可以用腳碰到那一卷卷他看不見的釣索的地方。釣索還有很多,現在這魚不得不在水裏拖著這許多摩擦力大的新釣索了。
是啊,他想。到這時它已經跳了不止12次,把沿著背脊的那些液囊裝滿了空氣,所以沒法沉到深水中,在那兒死去,使我沒法把它撈上來。它不久就會轉起圈子來,那時我一定想法對付它。不知道它怎麼會這麼突然地跳起來的。敢情饑餓使它不顧死活了,還是在夜間被什麼東西嚇著了?也許它突然感到害怕了。不過它是一條那樣沉著、健壯的魚,似乎是毫無畏懼而信心十足的。這很奇怪。
“你最好自己也毫無畏懼而信心十足,老家夥,”他說。
“你又把它拖住了,可是你沒法收回釣索。不過它馬上就得打轉了。”
老人這時用他的左手和肩膀拽住了它,彎下身去,用右手舀水洗掉粘在臉上的壓爛的鯕鰍肉。他怕這肉會使他惡心,弄得他嘔吐,喪失力氣。擦幹淨了臉,他把右手在船舷外的水裏洗洗,然後讓它泡在這鹽水裏,一麵注視著日出前的第一線曙光。它幾乎是朝正東方走的,他想。這表明它疲乏了,隨著潮流走。它馬上就得打轉了。那時我們才真正開始幹啦。等他覺得把右手在水裏泡的時間夠長了,他把它拿出水來,朝它瞧著。
“情況不壞,”他說。“疼痛對一條漢子來說,算不上什麼。”
他小心地攥著釣索,使它不致嵌進新勒破的任何一道傷痕,把身子挪到小船的另一邊,這樣他能把左手伸進海裏。
“你這沒用的東西,總算幹得還不壞,”他對他的左手說。
“可是曾經有一會兒,我得不到你的幫助。”
為什麼我不生下來就有兩隻好手呢?他想。也許是我自己的過錯,沒有好好兒訓練這隻手。可是天知道它曾有過夠多的學習機會。然而它今天夜裏幹得還不錯,僅僅抽了一回筋。要是它再抽筋,就讓這釣索把它勒斷吧。
他想到這裏,明白自己的頭腦不怎麼清醒了,他想起應該再吃一點鯕鰍。可是我不能,他對自己說。情願頭昏目眩,也不能因惡心欲吐而喪失力氣。我還知道吃了胃裏也擱不住,因為我的臉曾經壓在它上麵。我要把它留下以防萬一,直到它腐臭了為止。不過要想靠營養來增強力氣,如今已經太晚了。你真蠢,他對自己說。把另外那條飛魚吃了吧。
它就在那兒,已經洗幹淨,就可以吃了,他就用左手把它撿起,吃起來,細細咀嚼著魚骨,從頭到尾全都吃了。
它幾乎比什麼魚都更富有營養,他想。至少能給我所需要的那種力氣。我如今已經做到了我能做到的一切,他想。讓這魚打起轉來,就來交鋒吧。
自從他出海以來,這是第三次出太陽,這時魚打起轉來了。
他根據釣索的斜度還看不出魚在打轉。這為時尚早。他僅僅感覺到釣索上的拉力微微減少了一些,就開始用右手輕輕朝裏拉。釣索像往常那樣繃緊了,可是拉到快迸斷的當兒,卻漸漸可以回收了。他把釣索從肩膀和頭上卸下來,動手平穩而和緩地回收釣索。他用兩隻手大幅度地一把把拉著,盡量使出全身和雙腿的力氣來拉。他一把把地拉著,兩條老邁的腿和肩膀跟著轉動。
“這圈子可真大,”他說。“它可總算在打轉啦。”
跟著釣索就此收不回來了,他緊緊拉著,竟看見水珠兒在陽光裏從釣索上迸出來。隨後釣索開始往外溜了,老人跪下了,老大不願地讓它又漸漸回進深暗的水中。
“它正繞到圈子的對麵去了,”他說。我一定要拚命拉緊,他想。拉緊了,它兜的圈子就會一次比一次小。也許一個鍾點內我就能見到它。我眼下一定要穩住它,過後我一定要弄死它。
但是這魚隻顧慢慢地打著轉,兩小時後,老人渾身汗濕,疲乏得入骨了。不過這時圈子已經小得多了,而且根據釣索的斜度,他能看出魚一邊遊一邊在不斷地上升。
老人看見眼前有些黑點子,已經有一個鍾點了,汗水中的鹽分漚著他的眼睛,漚著眼睛上方和腦門上的傷口。他不怕那些黑點子。他這麼緊張地拉著釣索,出現黑點子是正常的現象。但是他已有兩回感到頭昏目眩,這叫他擔心。
“我不能讓自己垮下去,就這樣死在一條魚的手裏,”他說。“既然我已經叫它這樣漂亮地過來了,求天主幫助我熬下去吧。我要念100遍《天主經》和100遍《聖母經》。不過眼下還不能念。”
就算這些已經念過了吧,他想。我過後會念的。
就在這當兒,他覺得自己雙手攥住的釣索突然給撞擊、拉扯了一下。來勢很猛,有一種強勁的感覺,很是沉重。
它正用它的長嘴撞擊著鐵絲導線,他想。這是免不了的。它不能不這樣幹。然而這一來也許會使它跳起來,我可是情願它眼下繼續打轉的。它必須跳出水麵來呼吸空氣。但是每跳一次,釣鉤造成的傷口就會裂得大一些,它可能把釣鉤甩掉。“別跳,魚啊,”他說。“別跳啦。”
魚又撞擊了鐵絲導線好幾次,它每次一甩頭,老人就放出一些釣索。我必須讓它的疼痛老是在一處地方,他想。我的疼痛不要緊。我能控製。但是它的疼痛能使它發瘋。
過了片刻,魚不再撞擊鐵絲,又慢慢地打起轉來。老人這時正不停地收進釣索。可是他又感到頭暈了。他用左手舀了些海水,灑在腦袋上。然後他再灑了點,在脖頸上揉擦著。
“我沒抽筋,”他說。“它馬上就會冒出水來,我熬得住。你非熬下去不可。連提也別再提了吧。”
他靠著船頭跪下,暫時又把釣索挎在背上。我眼下要趁它朝外兜圈子的時候歇一下,等它兜回來的時候再站起身來對付它,他這樣下了決心。
他巴不得在船頭上歇一下,讓魚自顧自兜一個圈子,並不回收一點釣索。但是等到釣索鬆動了一點,表明魚已經轉身在朝小船遊回來,老人就站起身來,開始那種左右轉動交替拉曳的動作,他的釣索全是這樣收回來的。
我從來沒有這樣疲乏過,他想,而現在刮起貿易風(信風,又稱貿易風)來了。但是正好靠它來把這魚拖回去。我多需要這風啊。
“等它下一趟朝外兜圈子的時候,我要歇一下,”他說。
“我覺得好過多了。再兜兩三圈,我就能逮住它。”他的草帽被推到後腦勺上去了,他感到魚在轉身,隨著釣索一扯,他在船頭上一屁股坐下了。
你現在忙你的吧,魚啊,他想。你轉身時我再來對付你。海浪大了不少。不過這是晴天吹的微風,他得靠它才能回去。
“我隻消朝西南航行就成,”他說。“人在海上是決不會迷路的,何況這是個長長的島嶼。”
魚兜到第三圈,他才第一次看見它。
他起先看見的是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它需要那麼長的時間從船底下經過,他簡直不相信它有這麼長。
“不能,”他說。“它哪能這麼大啊。”
但是它當真有這麼大,這一圈兜到末了,它冒出水來,隻有30碼遠,老人看見它的尾巴露出在水麵上。這尾巴比一把大鐮刀的刀刃更高,是極淡的淺紫色,豎在深藍色的海麵上。它朝後傾斜著,魚在水麵下遊的時候,老人看得見它龐大的身軀和周身的紫色條紋。它的脊鰭朝下耷拉著,巨大的胸鰭大張著。
這回魚兜圈子回來時,老人看見它的眼睛和繞著它遊的兩條灰色的乳魚。它們有時候依附在它身上,有時候倏地遊開去,有時候會在它的陰影裏自在地遊著。它們每條都有3英尺多長,遊得快時全身猛烈地甩動著,像鰻魚一般。
老人這時在冒汗,但不光是因為曬了太陽,還有別的原因。魚每回沉著、平靜地拐回來時,他總收回一點釣索,所以他確信再兜上兩個圈子,就能有機會把魚叉紮進去了。
可是我必須把它拉得極近,極近,極近,他想。我千萬不能紮它的腦袋。我該紮進它的心髒。
“要沉著,要有力,老頭兒,”他說。
又兜了一圈,魚的背脊露出來了,不過它離小船還是太遠了一點。再兜了一圈,還是太遠,但是它露出在水麵上比較高些了,老人深信,再收回一些釣索,就可以把它拉到船邊來。
他早就把魚叉準備停當,叉上的那卷細繩子給擱在一隻圓筐內,一端緊係在船頭的係纜柱上。
這時魚正兜了一個圈子回來,既沉著又美麗,隻有它的大尾巴在動。老人竭盡全力把它拉得近些。有那麼一會兒,魚的身子傾斜了一點兒。然後它豎直了身子,又兜起圈子來。
“我把它拉動了,”老人說。“我剛才把它拉動了。”
他又感到頭暈,可是他竭盡全力拽住了那條大魚。我把它拉動了,他想。也許這一回我能把它拉過來。拉呀,手啊,他想。站穩了,腿兒。為了我熬下去吧,頭。為了我熬下去吧。你從沒暈倒過。這一回我要把它拉過來。
但是,等他把渾身的力氣都使出來,趁魚還沒來到船邊,還很遠時就動手,使出全力拉著,那魚卻側過一半身子,然後豎直了身子遊開去。
“魚啊,”老人說。“魚,你反正是死定了。難道你非得把我也害死嗎?”
照這樣下去是會一事無成的,他想。他嘴裏幹得說不出話來,但是此刻他不能伸手去拿水來喝。我這一回必須把它拉到船邊來,他想。它再多兜幾圈,我就不行了。不,你是行的,他對自己說。你永遠行的。在兜下一圈時,他差一點把它拉了過來。可是這魚又豎直了身子,慢慢地遊走了。
你要把我害死啦,魚啊,老人想。不過你有權利這樣做。我從沒見過比你更龐大、更美麗、更沉著或更崇高的東西,老弟。來,把我害死吧。我不在乎誰害死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