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帝 遺 骨(1 / 3)

黃 帝 遺 骨

黃世明

事情真就是這麼湊巧,好像經過了精心計算。2013年4月4日上午9:50分,陝西黃帝陵清明祭奠剛剛開始,遠在東北的A市公安局收到一封與黃帝有關的恐嚇來信。信郵自遼西朝陽市,用的是A4紙打印,屬名“化外老鬼”。

信以一首打油詩開頭:清明時節雨紛紛,化外老鬼欲斷魂。若問悲從何處來,不拜真身拜空墳。隨後是洋洋數千言,概述遼西牛河梁發現黃帝遺骨。國內考古界因循守舊,充聾作啞,視而不見。政府部門囿於黃帝陵既成千古第一陵,不想節外生枝,造成不必要的混亂。亦采取姑妄聽之的態度,置之不理。信中著重強調,人不知其祖為渾噩,知其祖而不從為忤逆,祖東而西拜為愚昧。故此,本人不惜以身試法。提請國家有關部門委派權威人士到遼西實地驗察,並請複旦大學古人類研究中心對黃帝遺骨做DNA檢測,以正視聽,糾正數千年之謬誤。信的結尾處用的是黑體字,字號也驟然膨大:信發出後五日為最後期限,如五日無訊,本人將在市內引發係列爆炸,以震醒被蒙蔽之當局與混沌世人。

這樣的恐嚇信,公安局每天都能收到幾十封。工頭不給開工資了,就罵公安局長,說你管天管地也要管拉屎放屁,要是再討不到錢,就開著飛機把公安局大樓炸了;對象跟別人跑了,也罵公安局長,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現在人民需要你們了,趕緊給我成立專項追逃大隊,把對象給我找回來,不然的話,我就把公安局長、公安檢察長、包括公安庭長公安監獄長的老婆都殺了,讓你們也體會體會光棍有多難更有多苦。

一般情況下,這樣的信到不了局長手裏,辦公室一體都處理了。秘書們處理這種事很有經驗,他們往往不用細看,鼻子來回一嗅,就能聞出哪封信是“竇娥”寫的,哪封信是“阿Q”寫的。這封署名“化外老鬼”的遼西來信,秘書們傳著看了,覺得這老家夥既不像竇娥,也不像阿Q,而且事關華夏人文始祖黃帝,就把信呈給了局長。局長那天事忙,忙得腳打後腦勺。於是,匆匆急急的,一目隻看了十行,就把信撇回去了。發現黃帝遺骨?有沒有發現女媧遺骨、嫦娥遺骨、豬八戒遺骨?純粹鬼話!黃帝這人有沒有都不好說呢。再說了,就是有,咱們七品帶刀護衛能管得了皇帝嗎?精神病,吃飽了撐的!也不知道是罵秘書還是罵那個不知來路的“化外老鬼”。

局長的置之不理很快就有了強烈反應。五天後,市郊一個鋼材市場發生爆炸,把家住附近的局長從夢中活活嚇醒。好在是深夜,市場沒人,隻崩傷幾隻湊巧路過的耗子。

爆炸現場撿到一個小鐵盒,盒裏有張小紙條,上寫:局長大人,這是第一次,如果你仍置之不理,後麵還有N次。署名還是“化外老鬼”。

局長不能不慎重對待了。看來這“化外老鬼”倒也來得明白,敢說更敢做。一想到信中強調,後麵還將有N次爆炸,局長頓時就感覺後背陰冷嗖嗖了。

局長親自登門,去請本省資曆最深的考古專家陳秉辰,詢問黃帝遺骨的真假。陳秉辰把局長領到遼寧省博物館,指著一具複製的屍骨說,這就是黃帝遺骨。局長背著手圍著那屍骨轉了幾圈,總覺得這黃帝看著有些假冒偽劣。印象中,黃帝可不是這樣猥瑣的。書上寫那黃帝一般都是騎著龍,身後跟著熊、羆、貔、貅、豹、虎。登高一呼,山川齊應,劈手一掌,峰坍地陷。可眼前這東西是啥啊?一束清冷的燈光,照著一副醜陋的骷髏,看不出一點兒威與天齊的尊嚴與高貴。局長毫不掩飾自己的懷疑,這就是咱們的偉大先祖軒轅黃帝?我怎麼瞅著跟我爺爺的骨架差不多呢?陳秉辰一聲冷笑,這具屍骨出土已近三十年,擺在煌煌天日之下也有二十多年。二十多年來,從他身邊經過的人少說也有幾百萬。可惜,都如你尊貴的局長大人一樣,冷漠、無知、愚蠢、愚昧,毫無敬畏之心!

局長沒有生氣,他知道像陳秉辰這樣的酸人一般都有個性。都如明代的海瑞一般,敢抬著棺材上朝跟皇上理論。這種人,書上稱之為耿直狷介;老百姓說,死倔,咬根骨頭棒子給肉都不換。

局長把陳秉辰請回局裏,倒了一杯上好的綠茶。這個茶呢,是明前茶,剛剛上市的,味道很不錯呢。陳秉辰從懷裏掏出一個綠色小瓶,我不喝茶,自己帶了水。當年在野外,盡喝小河溝的水,喝慣了。局長見那小瓶幽幽熒熒的,好像透著暗綠色的鬼氣。哎,你這瓶不錯,哪兒買的,是個古物吧。陳秉辰擰開瓶蓋喝了一口,這個嘛,是我從一個積石塚裏找到的。積石塚你知道吧,就是遠古人的墳,裏麵是土,外麵包著石頭。這小瓶,據說是黃帝夫人嫘祖用的。用它裝水非常好喝,你要不要嚐一嚐?局長緊著一陣搖頭,很怕稍晚一會兒,陳秉辰就會把嫘祖的水給他灌進嘴裏。

陳秉辰再喝一口水,把小瓶裝進懷裏。局長聞出屋裏有了一股藥水味,像是泡屍體的福爾馬林。

局長把“化外老鬼”的信拿出來,笑得很謙遜,也很真誠。陳教授,在您這老專家、大學者麵前,我就不裝犢子啦,請陳教授幫我拿個主意。陳秉辰把信仔細看了一遍,點點頭,確實有人裝犢子,但不是你。東西南北,唇槍舌劍地也爭鬥了不少年。你告訴我,寫信的是什麼人,傻子?精神病?也就一個學術問題,幹嗎要使用暴力手段呢。唉,現在的人啊,不可理喻,不可理喻。局長點頭稱是,現在有些年輕人真就是不可理喻。陳秉辰一拍茶幾,糊塗!這信怎麼可能是年輕人寫的?年輕人玩電腦,玩微信,渾身流淌著時代潮流。釣魚島出事了,他們上街砸日本車,燒日本貨,往日本領事館門口撒黃尿,說是氣得上火了。中國航母出海了,他們在街頭看轉播,一邊吃烤魷魚,一邊憧憬著,哎你說,魷魚要是變成航母這麼大,咱們還有沒有可能抓來這樣烤著吃。至於黃帝是誰,黃帝陵在哪,他們並不關心。而且,陳秉辰指著信中的一段,你聽這句,這一時期出土了大量的夾砂褐陶飾壓印紋的筒形罐,局長大人,你來解釋解釋,什麼叫夾砂褐陶飾壓印紋?什麼是筒形罐?局長笑笑,陳教授又要我好看了,這種文物術語我哪裏懂,我也就懂點凶殺解剖之類的專用語。陳秉辰哼了一聲,別說講解了,能把這句話念準確的人都不多。所以,你要是想破案,別走彎路,我們這些歲數大的有專業知識的人才是你的懷疑對象。局長把眉頭擰得很緊,像是能從中擰擠出答案來。信發自朝陽,卻不一定是朝陽人,現在研究紅山文化的人比遼西的樹都多,哪有時間排查啊,下一個爆炸說不準什麼時候又響了。局長攤開雙手,連問了幾個怎麼辦。分分秒秒急煞人啊,所以,我準備先按這老鬼要求的,請些專家過來,先把事態穩住,再慢慢破案。今天請陳教授過來,就是希望陳教授能給我們推薦一些這方麵的專家。陳秉辰說,我可以給你推薦人,但請人得你們出麵,我出麵是請不來的。局長好生奇怪,據我所知,現在國內考古界的知名人士,不是陳教授的同學、校友,就是您的學生。您在中國考古界一言九鼎,桃子李子滴哩嘟嚕地滿天下,誰敢不給你麵子啊。陳秉辰笑笑,麵子是不小,我感冒了,鬧肚子了,都會有人千裏迢迢來看望,順致若幹人的問候。可是,你要說是來核查黃帝遺骨,他們就都……用你局長大人的話說,就都裝犢子了,請不來嘍。所以,還得是你們公安局出麵,以協助調查案件為名,他們就不能不來。局長似乎明白了,好,好的,我馬上與部裏聯係,請陳教授為我們推薦些人。陳秉辰掏出筆,在“化外老鬼”的信上寫了兩個人名,拿筆在人名上“當當”敲了幾下。也不需要許多人,把這兩人找來就行。

局長拿過來一看,噢,李明禮,楊向群,這兩人是幹啥的?

2013年5月,黃帝遺蹤考察小分隊從A市出發奔赴遼西。陳秉辰出任隊長,屬下李明禮、楊向群、索雲、蘇小窗四個隊員。巧合的是,五個人都是北大考古專業的門徒。隻不過,陳秉辰、李明禮、索雲畢業時,楊向群還在穿開襠褲,蘇小窗的父母才上小學一年級。

近些年,中國考古界有“北辰南禮”之說,北辰就是陳秉辰,南禮就是李明禮。陳李二人同為考古界泰山北鬥級人物,關係卻有些微妙,不好一言以蔽之。他們既是同鄉,又是同學,既是好友,卻也是論敵、情敵。在學術問題上,李明禮比較固執,陳秉辰更喜歡鑽死卯。他們曾經因為一個觀點不合,誰也說服不了誰,住在上鋪的李明禮惱羞成怒,拿腳往下踹。住在下鋪的陳秉辰則一把抓住李明禮的腳,直接把李明禮扯到地上,摔斷一顆門牙。四年大學生活,他們打打和和,合久了就分,分久了又合。後來,兩人共同喜歡上了索雲,這爭執與打鬥就更有內容了。李明禮誌在必得,陳秉辰寸步不讓。同學居心叵測,使勁往火裏澆油。幹脆,你們決鬥得了,誰贏了繼續追,輸的退出。兩人很不屑,我們乃新中國的謙謙學子,我們不搞社會流氓那一套。同學勸解著,此事不要這麼理解嘛,普希金還是謙謙詩人呢,人家也喜歡決鬥。兩人仍不屑,媽媽的,我們既不想打得頭破血流,奶奶的,更不想讓別人當猴耍。最後陳秉辰提出扔硬幣,國徽為勝,三局兩勝定輸贏。結果,李明禮輸了,大呼蒼天無眼,把硬幣扔嘴裏足足啃咬了一個小時。

楊向群是近年國內考古界崛起的田野派新銳。出道之後,專門挑戰傳統學說。用同行的話講,那小子,瘋狗,見誰咬誰。他有個奉之為圭臬的考古理論,叫“不見棺材不落淚”。他從不相信史書記載,對盛名之下的司馬遷也多有微詞。他曾在一個大型的學術論壇上公開講,項羽死於公元前202年,司馬遷生於公元前145年。項羽死時,司馬遷他媽還沒出生呢。他何以知道項羽在烏江自刎前眼望蒼天、苦淚漣漣說,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所以,誰要是相信這些傳說之詞、臆想之語,誰就是傻X。楊向群才高八鬥、學富五車,卻經常出口不遜,有時粗魯得連出租車司機都不敢與他對罵。

幾人中,資曆最淺卻最引人注目的是蘇小窗。蘇小窗青春靚麗,活潑可愛。一條昂然向上的馬尾辮,係著一條張牙舞爪的紫綢帶。因這發辮,因這綢帶,秀美中就有了些許豪放,也更多了些頑皮。陳秉辰讚歎著,小窗這名字起得好啊,閑坐小窗讀周易,不知春去已多時;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好,詩意盎然,讓人遐思無限。索雲卻附在陳秉辰的耳邊說,小窗如晝,情共香俱透。叫我看,這名字挺像古代秦淮河上的妓女,倚窗一笑,引得陳秉辰、李明禮等一眾老色鬼失魂落魄、忘乎所以!

索雲退休前是省文化廳主管文物考古的副廳長,當年也參加過牛河梁遺址挖掘,參與考察本無可非議。可讓蘇小窗疑惑的是,她與陳秉辰已經離婚二十多年,形同陌路,勢如水火。為什麼在這個時候重新與陳秉辰走到了一起?而且,表現也有些超乎尋常,顯得過於殷勤。她背了一個紅色的保溫旅行壺,上車伊始,就擠坐在陳秉辰身邊。隔一會兒就問,要不要喝水?好像是陳秉辰雇來的隨行保姆,專門背壺喂水的。

蘇小窗的公開身份是省文物局新來的大學生,主要任務是開車、跑腿,照顧老專家生活。真實身份卻是A市公安局的警察。

鋼材市場爆炸案發生後,局長在案件分析會上列了一個算式:特殊案例 + 特定人群 + 案件受益人 = 犯罪嫌疑人。局長分析說,犯罪嫌疑人通過爆炸威脅不是索要錢財,也不是要求釋放什麼人,而是要求國家承認黃帝遺骨,這顯然是個古今中外絕無僅有的特殊案例。由此,我們確定嫌疑人方向也就有了明確的目標。大範圍是文物界,小範圍是文物界中的考古人員。結合“化外老鬼”的來信再縮小範圍,就是歲數大、資格深的紅山文化考古專家。陳秉辰是牛河梁遺址發現者,也是所謂黃帝遺骨考古挖掘者之一。二十多年來,他連篇累牘地在報刊上發表文章,論述黃帝遺骨的真實性、可考性,鼓吹國家應該承認黃帝遺骨,糾正幾千年來的曆史謬誤。在這個問題上,他如醉如癡,如癲如狂,甚至還有些偏激。如果最終國家承認了黃帝遺骨,對陳秉辰來說,無疑是對他一生成就的最大肯定。從這個角度講,陳秉辰應該是這個案件的最大受益者。局長用粉筆在黑板上點著,特殊案例 + 特定人群 + 案件受益人 = 犯罪嫌疑人。所以,我認定,陳秉辰就是“化外老鬼”,鋼材市場爆炸案的重要嫌疑人。

為了驗證這個推測,局長把陳秉辰請到公安局,極盡恭維,假意請教,卻乘機取下了陳秉辰的指紋。經過與遼西來信和爆炸現場小鐵盒的比對,確認陳秉辰就是“化外老鬼”!

局長圍著技術科送來的鑒定報告,像圍著那具黃帝遺骨一樣,也是滿腹狐疑地轉了好幾圈。哎你陳秉辰,咋回事?你一個世界知名的大學者,一生隻顧著鑽研學問,兩耳從來不聞窗外之事。現今怎麼了?腦袋讓驢踢了,還是讓門擠了?局長百思不得其解。於是,蘇小窗受命隨行考察。局長說,你給我搞明白,這老家夥到底想幹啥。我從警三十多年了,真沒見過這樣的罪犯,像是喊著自己的名字搶劫,搞他媽的什麼鬼名堂,你給我弄清楚了。

陳秉辰安排的考察第一站是朝陽慕容街。

慕容街是一條仿古步行街,長約四五百米。街兩旁擁擠著大小不一的店鋪,店鋪門臉都強調著遠古遺風,好像是從白堊紀時代一路吆喝過來的。店裏大多經營瑪瑙和矽化木,也有人稍帶著賣岫岩玉、鬆花石。矽化木也叫木化石、樹化玉,材質是石頭,外觀卻是木頭。慕容街上的商戶既是精明的商家,也是點石成金的藝術家。看似普通的木化石,經他們一拾掇,驀地就變幻出神奇玄妙來。陳秉辰親眼見過,一塊木化石中有一個豆粒大的蟲眼,蟲眼處有幾隻螞蟻。也不知被店主施了什麼魔法,螞蟻們忠誠廝守,就在蟲眼裏外忙忙碌碌,進進出出,一副樂不思蜀的樣子。陳秉辰說,有這幾隻螞蟻,這塊石頭多賣了幾倍價錢。

相比於店鋪,街中間的地攤就顯得隨意了些。鋪上一塊布,擺幾件黃不黃綠不綠的青銅器,或是幾本豎排版的古書,就成一處買賣。攤中擺賣的物品琳琅滿目、五花八門。上下五千年,縱橫幾萬裏,隻要你在電影電視上看過,在評書中聽人講過,這裏都有賣的。陳秉辰一行人剛進市場,就聽有人高聲叫賣,哎——,看一看黃帝用過的玉碗,看一看黃帝大兒子玄囂、二兒子昌義用過的標槍,五千多年了,百米開外,還能射穿老虎。蘇小窗湊過去,哎,你這東西真的假的?叫賣人說,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真的假的的不用我說,你身邊那個老頭最有發言權。你問問他。

陳秉辰顯然是這裏的常客,擺攤的小販他大多認識,也叫得出姓甚名誰。他會說小販們的暗語,也會把手蜷在袖子裏,比劃著向小販詢價。小販們有的稱陳秉辰為老先生,有的喊陳教授,還有的就免去一切客套,想喊什麼張嘴就來。陳秉辰正在與一個戴眼鏡的小販調侃間,一個中年婦女從後邊猛拍了陳秉辰一掌。哈哈,陳老鬼,咋這麼長時間不來,把你妹子忘了吧。蘇小窗聽見“陳老鬼”的稱呼,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李明禮則看了看索雲,陳老鬼?這稱呼真是不錯,名符其實,你說咱們以前怎麼沒想到呢?哈哈哈,哈哈。中年婦女乜斜了李明禮一眼,看你一臉的學問,一口的京片子,應該是北京來的大人物,怎麼連這個都不懂呢?我告訴你,凡是來這兒混的人,都被稱為鬼。他姓陳,歲數又大,就叫陳老鬼。我呢,中年婦女說著,手從領口伸進懷裏,掏出一件黑皮玉鐲。我專門搗弄這玩意,所以,這裏的人都管我叫黑皮女鬼。李明禮一副感慨萬分的樣子,哎呀,陳秉辰,陳教授,以前總是說,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你生在舊社會,長在紅旗下,堂堂一個大學教授、考古界泰鬥,怎麼能混跡在盜墓賊和文物販子裏,成了陳老鬼呢。話音剛落,黑皮女鬼衝過來,一把揪住李明禮的脖領,像是揪住公雞的細長脖子。我告訴你,這陳老鬼,我叫行,這裏的人叫也行,就你這樣的不能叫。在你們這些大人物眼裏,我們都是盜墓賊,都是文物販子,跟墳坑裏的骨頭渣子差不多。你媽的,其實你們才是賊,才是骨頭渣子。從小到大,這樣的事我聽得多了。你們到我們家中,連騙帶哄帶嚇唬,一袋小米的錢就買走五六千年前的文物。然後,你們就說在哪哪發現了多少年前的文物,又是登報,又是照相,轉眼間就成了國際知名的大人物。啊呸!是你們發現的嗎?我都替你們臉紅!

如果不是陳秉辰解圍,黑皮女鬼不知道會把李明禮揪扯到什麼時辰。離開時,李明禮整了整被揪亂的衣領,麵帶沮喪,媽的,這黑皮鬼,一定是當年的紅衛兵,在“文革”中練過,揪人揪得喘不過氣來。粗蠻,無知,沒有教養!楊向群突然說,我發現一個秘密,她的黑皮玉鐲是從胸罩裏掏出來的,很顯然,那裏邊還藏有別的貨。蘇小窗頑皮地一笑,當然藏有別的貨了,楊老師果然好眼光。楊向群沒理會蘇小窗的打趣,還在殷殷向往著。她那個黑皮玉鐲一看就是件奇物,於無聲處,展示著一種失魂落魄的美。

陳秉辰說,我帶你們去一個地方,是一個私家博物館,館裏有很多黑皮玉,都是做過鑒定的。李明禮,別看你是國家博物館的文物鑒定專家,過手的文物數以萬計。但我肯定,那裏有些獨特的文物,你一定沒見過,而且,也沒聽說過。

陳秉辰所說的私家博物館,就在慕容街的中段。一個四層樓的店麵,門旁掛一副黑底白字的對聯。上聯是:尋黃帝遺蹤,大漠荒丘吾來也;下聯是:探遠古幽秘,玉信石情爾知乎。館主是個中年人,看樣子,也與陳秉辰很熟,說話間沒有一點兒拘束。瞬間,蘇小窗在心裏描繪出館主的形象,禿頭,方臉,胡子長得野草般旺盛,卻梳理有致,直垂胸間,一副仙風道骨模樣。

走進展區,耳邊響起一陣奇妙的樂聲。尋聲看去,見一木架參差掛著一組遠古石磬,數了數,竟有二十四塊之多。博物館講解員用木槌輕敲石磬,樂聲竟如高空祥雲裏飄下的悠悠佛音。陳秉辰說,我與館主就結緣於這些遠古石磬。

館主複姓慕容,前燕國慕容家族後裔。館主說,鮮卑慕容氏乃黃帝後人,《晉書》有言,“其先有熊氏之苗裔,世居北夷”。有熊氏就是黃帝。

慕容館主的經曆很傳奇,下過礦,當過兵,後來從事房地產,掙了幾年好錢,據說再努力一兩年,就會成為朝陽首富。然而,這一切都在一次鄉間訪友後發生了滄桑巨變。用館主媳婦的話說,叫豬給串了,人腦子串成豬腦子了。

慕容館主在朋友家的豬圈裏發現兩塊怪異的石頭。一頭吃飽了的公豬站在石頭旁,如同風度翩翩的鋼琴師,用蹄子緊一下慢一下地敲擊著。石頭竟如山間清溪,發出叮叮咚咚的美妙聲響。朋友說,這豬怪了,吃飽了就在這裏敲。敲得鄉派出所所長警覺起來,來這裏苦心琢磨好幾天,以為是給哪方的敵特分子發報呢。

館主拿著這兩塊石頭來見陳秉辰,說是代表豬來請教一個問題。陳秉辰見那石頭明顯是人工作品,被有意識地砍削成需要的形狀,上邊有穿孔。找木棍一敲,聲音美妙無比。陳秉辰說,告訴你所代表的豬,這是石磬,黃帝時期的打擊樂器,為部落祭祀和重大集會所用。存世極少,極其珍貴,就請它不要在上麵拉屎撒尿了。館主點點頭,不過,豬還在想,既然是樂器,就不可能僅僅是這兩塊。陳秉辰表示讚同,你的豬很聰明,分析得有道理。中國古代音樂隻有五個音階,即宮、商、角、徵、羽,也就是現在簡譜中的1、2、3、5、6。照此說,這樣的石磬最少應該有五塊。館主說,既然有五塊,那我就替豬把另三塊找齊。說完,抓住陳秉辰的手,對擊一掌,大笑著離去。陳秉辰描繪著,那天下著大雪,雪花恰如天女撒下一般的飄零。雪幕中,他挾著兩塊石頭,在馬路上昂首挺胸,踽踽前行。我不由想起一句熟悉的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撞南牆不複還。

五年後,慕容館主再進省城。陳秉辰一見,大吃一驚。僅僅五年,館主活脫成了另一個人。頭發掉得隻剩下周邊一圈,一低頭,很容易讓人聯想起家裏的坐便蓋。臉和手幹幹瘦瘦的,麵像黑狐,手如蒼鷹,脖子上還有一條可怕的傷疤,說是讓狼親切地啃的。館主拉來滿滿一車石頭,在陳秉辰家把石頭按順序掛好。然後,取過陳秉辰家的飯勺子,舔了舔勺子上的幹巴飯粒,拉開架式,演奏了一首《在希望的田野上》。陳秉辰大感驚奇,數了數,石磬竟然有二十四塊,每塊都有編號。其中編號141的石磬,長45厘米,寬40厘米,厚4厘米,敲擊部位有著明顯的凹陷,顯然使用了很長時間。尤讓陳秉辰感到振奮的是,編號121的石磬,磬麵浮雕一對豐滿的乳房,另一個編號131的石磬,卻浮雕一男性生殖器。這兩塊罄顯然分別是遠古母係社會和父係社會的器物,卻能在幾千年後,和諧地演奏同一首樂曲,不能不讓人感受到祖先的偉大與神奇。陳秉辰感慨萬分,了不起,了不起,你是怎麼做到的,快講講,怎麼做到的?館主輕描淡寫,平靜得像腳下的素白地磚。沒什麼,也就是三多一少,各拿一半。陳秉辰沒聽明白,什麼三多一少,還各拿一半?館主說,三多就是多跑路、多打聽、多給錢,一少,就是回家少。各拿一半更好解釋,就是老婆走了,拿走我一半財產;另一半呢,都讓黃帝拿走,折換成石頭玉器了。

李明禮很快發現了問題,這些石磬編號零亂,沒有順序,好像是率意而為。李明禮在考古界有個“法眼”的雅號,其意一為具為獨特的鑒賞能力,舉凡文物,一眼就能看出年代,上下偏差不過六十年,與碳14的測定標準差不多;其二是善於挑毛病,習慣在完美中尋找瑕玼。每當他雙手搭肩,眯縫起小眼睛,那就是準備挑毛病了。此刻,李明禮站在展櫃前,就是這樣一種神態。

館主解釋說,這不是石磬的編號,而是我收集到的石器編號。你看這兩塊,一號和二號,就是朋友豬圈中的那兩塊石磬,是我最早的石器。三號卻不是石磬,而是一個石杯,黃帝那個年代用來喝水的。

在三樓的一個展櫃裏,李明禮看到了那個標明三號的石杯。蘇小窗湊近展櫃,細細端詳著,真沒想到,黃帝那時候的人竟會使用杯子喝水,也不知道有沒有茶壺。楊向群說,茶壺沒見過,我見過尿壺,也是石器,下邊有眼。蘇小窗不相信,楊老師又懸了,既是尿壺,怎麼會有眼?那豈不是上邊一嘩嘩,下邊也嘩嘩?楊向群說,看來你沒有咱們的祖先聰明。尿壺是石頭做的,搬動費勁,鑿個孔,順著水道就流外麵去了,這是最早的水衝廁所。不過,我估計,拉屎恐怕是不行,容易堵。眾人大笑,隻有索雲緊盯著陳秉辰,問,喝水嗎?

這個小博物館裏一共收藏七百多件遠古石器,經專家鑒定,有國家一級文物29件,二級文物106件。其中一件編號51的碗狀物,是古人用來照明的石碗燈,碗中還有殘留物。館主說,是野豬油脂,刮下來能對付著炒盤鹹菜。還有一件標號71的器物,是一個薄薄的石片,邊緣上有幾十個鋸齒。陳秉辰抓過一塊木頭,拉大鋸,扯大鋸,姥家門前看大戲。刷刷幾下,木頭被石片鋸成兩半。蘇小窗拿過石片看了看,真是奇了怪了。中國人都知道,鋸是魯班發明的。說是魯班上山,手被一鋸齒的草劃破,受了啟發,從而發明了鋸。書本上是這麼印的,老師也是這樣講的。陳秉辰說,現在可以用上楊向群的理論了,古書有些記載並不可信。魯班生於公元前507年,距現在兩千五百多年,而這石鋸,據測定,是五千五百多年前的器物,你說誰是鋸的發明人?陳秉辰說著,從旁邊的書架上拿下一本畫冊,翻開一頁,畫頁描繪的是遠古生活場景。你們看,畫上的人不論男女,都不穿衣服,不穿鞋,隻腰間圍著一塊獸皮或是樹葉。可是,你們看這裏。陳秉辰引著眾人來到右側展櫃前,指著一組石器說,這是做鞋用的石鞋楦,經測定,也是黃帝時期的。編號31的是個大鞋楦,編號178的是個小鞋楦,還有這個編號576的更小,顯然分別是男人、女人和兒童所用的三種鞋楦。你說,黃帝時期的人果真什麼也不穿嗎?

離館前,館主拿出一個精美的匣子,匣子裏是一塊戰國紅瑪瑙。李明禮等人一見,大吃一驚,瑪瑙上竟然顯現著一個人像,頭部向右,手指向左,酷似漢代留傳下來的黃帝像。李明禮雙手搭肩,眯縫起眼睛,沒有發現任何人工痕跡。這太不可思議了,瑪瑙上怎麼會生成黃帝像?館主說,剛開始尋找石器時,每發現一塊,都讓我驚奇不已,都感覺認識中的一些東西被無情地顛覆了。其實,隻要你們在遼西鄉間住上一段時間,你就會發現,曆史在這裏,完全是另一種形象。

第二天早上,小分隊驅車前往牛河梁遺址博物館。臨近牛河梁時,原本是晴天麗日,卻毫無先兆地下起了雨。雨絲很散,飄灑得浪漫隨意。山岰裏,驀地竄出一頭小毛驢,橫擋在車的前麵,歪著頭,與擋風玻璃後的蘇小窗默默對視。蘇小窗見這毛驢生有一臉淺淺淡淡的綠毛,眼睛很大,瞳仁很黑,忽閃忽閃的,像是抹了加長型的睫毛膏。蘇小窗按了按喇叭,嘿,小家夥,玩去吧。小毛驢又忽閃一下眼睛,似乎笑了,嘴角微微上翹。噢,是要玩玩嗎?好的,那就玩玩吧。於是,小毛驢再一笑,扭轉身,跑跳著上了山道。

怪事就在這時發生了。雨還在下,天依然藍,太陽還在頭頂懶散。那毛驢邁著宛如美國踢踏舞的步子,搖擺在車的前麵。車快它就慢,車慢它就快。你往左繞,它往左堵,你往右行,它往右封。似乎擺明了要與人死纏到底。

陳秉辰說,李明禮,這小毛驢倒是有些像你呢。車裏人都聽得懂陳秉辰此話的意思。從牛河梁考古發現問世以後,以李明禮為代表的考古界一些人,處處挑戰陳秉辰的權威。陳秉辰說,牛河梁是五千年前文明古國之所在。李明禮說,文明古國有三個標誌,文字、城址和鐵器,你把這三種東西拿出來我看看。陳秉辰說,牛河梁積石塚的墓主就是華夏民族的始祖黃帝。李明禮說,黃帝時代沒有留下任何文字記載,你憑什麼斷定那裏埋葬著黃帝,請問有墓誌銘嗎?陳秉辰說,黃帝部族發祥於內蒙和遼西一帶,也就是現在的紅山文化區。黃帝族群是由北向南發展的,中華文明的曙光在遼河流域,而不是黃河流域。李明禮說,黃帝生於河南新鄭西北的軒轅之丘,死於陝西橋山。已被曆代名家學者所證實。你想顛覆這傳統說法,請拿出證據來,我不信異想天開,我隻認考古實證。

1984年,國家組成黃帝遺址考察小組,欲前往牛河梁實地考證。李明禮聯名一百多個考古專家,上書國務院,要求解散考察組,維護黃帝陵的既成事實,以免引起混亂,損害國家聲譽。考察小組牛河梁之行就此夭折。也就是從那時候起,陳秉辰把大部分精力都轉到了牛河梁,同時給李明禮發了一封信。信中隻有一句話,李明禮,早晚有一天,我要讓你這頭強驢啞口無言。

看著眼前這頭小毛驢,陳秉辰與李明禮都想起信中這句話,不由得相視一笑。李明禮說,三十年如一日,咬定青山,不棄不悔,強驢的稱呼倒是應該還給你了。陳秉辰說,沒有彼強驢,何來吾強驢。

兩人正在鬥嘴間,蘇小窗突然叫了一聲,呆呆地指著前方。陳秉辰幾人向前看去,眼前豁然開朗,剛才還舞舞紮紮的小毛驢不見了。蘇小窗的心被一種可怕的念頭攫住了,壞了,我把毛驢壓死了。陳秉辰說,不能啊,沒覺得壓著東西啊。李明禮也說,不可能,它是一轉眼的工夫就不見的。蘇小窗忙停車,往車下一看,這才鬆了一口氣,車下並沒有毛驢的身影。蘇小窗茫然四顧,天啊,來無影,去無蹤,這哪裏是毛驢,分明是驢中之鬼、驢中之仙啊。驚愕之中,雨漸漸地大了,遠山近樹都籠罩在朦朧的雨幕中。蘇小窗上了車,打開雨刷器。雨刷慢慢地起落,剛剛畫了一個半圓,就見著車窗前的大山裏驀地浮現出一尊玉白色的石像。石像華服綸巾,頂天立地,刀砍斧切一般,肘腋間浮遊著縷縷仙氣。蘇小窗拿起手機,快門一響,石像突然間頭身錯亂,撕扯成一絲一縷,漸漸消散在莽莽的山林之中。

蘇小窗停下車,調看照片,反複找了幾遍也沒找到。怪事了,我明明看準了按下快門了,怎麼會沒有了呢?

陳秉辰說,山裏人傳說,那就是黃帝,是黃帝顯靈。從來沒有人能拍下這樣的照片,我也拍過,可衝出膠卷一看,一片空白。

陳秉辰第一次見這幻象是三十年前。那時,考古隊剛剛進駐牛河梁。天將黑時,陳秉辰正在收拾工具,準備返回駐地。一個隊員突然淒厲地叫起來,指著眼前一個地方戰栗不止。陳秉辰跑過去一看,見那隊員撒尿澆出一隻人眼。人眼怒目圓睜,在漸漸濃重的夜色中閃著陰冷的熒光。陳秉辰清理幹淨人眼附近的山土,才看清楚這是一個泥塑的女人頭像,頭上戴著盤飾,眼中鑲嵌著碧玉。陳秉辰說,這個被尿澆出來的女人頭像就是如今中外聞名的牛河梁女神頭像。也就是發現女神頭像的第二天,我在牛河梁看見了那尊玉白色的石像。我拍了,卻洗不出來,照片也像石像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車到了牛河梁遺址博物館,陳秉辰卻繞出大門,領著眾人上了一處平坦的山岡。從這裏望下去,牛河梁全景盡入眼底。李明禮嚷道,陳老鬼,來牛河梁不進展館參觀,反把我們引到這裏來,你搞什麼鬼。陳秉辰說,我在牛河梁三十年,很多時候都是枯坐在這裏,陪星伴月,餐風飲露,感受那一陣強似一陣的遠古氣息。不是嚇唬你,有時候,還真能遇見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