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雲杉的一雙眼遠比夜離殤瞧得更清楚,覺察也更真切敏銳。眼神毒辣而犀利。
叛出朝廷、山河皇位的角逐爭奪裏頭,哪個不是戰戰兢兢踩著刀刃過?有點本事希冀的,便是一邊淌著血淚,一邊仍要笑得如腹裏自有權謀般自信自得。打掉牙和著血淚往肚子裏咽下,常有的事兒。
夜雲杉和父親兩代的瑾州王,加起來好幾十年都忍了,難道多些日子就等不得了?縱是皇帝再給瑾州給他雲親王多少難堪,夜雲杉也決不會輕易衝動,需要時也肯滿臉堆笑去接迎。
夜雲杉此人,其誌不在一城一池,珠玉財物美人等自然不能使他惑化沉迷、閉塞狂妄得沒誌氣。磨難屈辱,也難撼搖他堅硬的心誌。心似匪石,不可轉也,如是斯。而等這許多年,夜雲杉也不過是想使得“勢”如轉圓石於千仞之山,讓這“勢”能激砸落在這世道上、先一下撕裂破開條口子!
聲不過五,五聲之變,不可勝聽。宮、商、角、徵、羽隻五音尚且如此。而世間權勢無始無終,誰又能道破窮盡?世事朝起夕落,但夜雲杉也已再等不得幾十年了。刀刃已打磨許久,不拿來飲血奪位,豈不白白辜負浪費?
雲親王深知其險難其艱澀,由不得半步踏錯,開始更是經不起聽命他的諸侯、私下結約的盟友那些人的人心猜忌懷疑,便撇開夜離殤,自己親手處理了與明州的事。
夜雲杉清楚夜離殤一貫的鬆散頑皮秉性,又剛知道這小子當眾搶親的事,就更不放心夜離殤的性子了。他並沒把羽蘭霽這丫頭當回事兒,眼皮一耷拉就睜隻眼閉隻眼過去了,都沒想起來提這事。倒是夜離殤給懸心好幾天,慢慢才安心了。
夜雲杉想:“越嚴令、掩繞開,離殤這小子定會愈發好奇、不服氣。麵上不敢逆命去插手,隻怕私底下也非要偷偷試探搗鼓一番。”於是,夜雲杉索性就安排些事情給夜離殤做,讓他無暇旁顧。
可夜雲杉實在有點低估夜離殤的心性了。
其實,夜離殤瞧父親得知後,他親去問卻不被理睬,等好幾天也等不著動靜,早已起疑。這臨時地,又命令他去接待使臣,這是夜離殤頭一遭接手這類事。接了命令、出了書院,在心頭略微梳理思忖,他就明白了。夜離殤微然一笑,心想父親到底是不大放心,大概早早撇開他、已給做成了。
他笑笑,這事在心頭一滾即逝,就樂得去陪著使臣玩耍鬥嘴、玩玩心眼,渾沒想過要去插手探究與明州的事。頭一遭接手做這個事,夜離殤怕誤了事,趕緊去問瑾州掌管節慶祭祀、禮儀規矩等的官員,又找來府裏管禮儀等級用度的管事去說話。忙活半天,便大致明了。
次日,夜離殤便帶黎濤等人在高台上監看行刑。李興這廝的事果然被處理得很“利落”。他們兩頭忙活,黎濤剛回去就也趕緊行事了,李興家裏已經安排妥當。瑾州這邊抓緊派出官吏代表瑾州、雲親王府給常家厚重體恤金銀,也低了些姿態。常家人被慰勸得直落淚,隻有感念瑾州的心思。
到了給李興行刑的這天,督刑台下的那一片空地擠滿了覺得李興丟瑾州臉麵而憤懣惱怒的民眾。一些打抱不平的外地人也擠過來瞧瞧,當然還會有別樣心思的,隻是暫且沒瞧出誰不對勁。而李興就像從獄裏傳到百姓耳朵裏的那樣,恐懼地瑟縮著,哭得嗓子喑啞、說不清話來。
夜離殤當眾問及李興罪過,李興也一一點頭承認了。可當夜離殤剛下令杖殺他,臨到杖前死刑,李興卻猛然有反悔的意思了。他死活不肯被縛在長凳上,紅著眼嗚嗚嘶吼著什麼。
突然出岔子,又是在眾目睽睽下,夜離殤差點急出汗來。定了定神,他就向黎濤瞧去幾眼。自然地,黎濤比夜離殤更急,瞧見他眼色當即會意,心裏更是暗喜。
黎濤一麵暗地連使眼色、命人製住李興,一麵自己上前一步跪在台下石階後,重重叩頭。他清楚自己日後的仕途要想不因此事受阻,很可能就在於今日的表現了,又怎會不肯稍作犧牲?當即十分賣力地連連叩頭,額頭撞地、磕破流血。
黎濤滿臉是血,又瞪眼悲哭,瞧模樣甚是淒怒悲憤。眾官吏麵麵相覷。底下百姓也驚得靜悄悄看著,多半的人倒是把李興暫時給忘了。
夜離殤眼瞧著黎濤,心裏倒有幾分意外。他故意一臉驚詫地叫道:“黎掌次,你這是做什麼?”
黎濤大哭:“不敢瞞著世子,李興是卑職的下屬。隻怪卑職眼拙心呆,誤信他是個好官吏,更沒想他竟會做出這種事情來!黎濤是李興的上司,怎敢為己脫罪,故而撞頭流血以示狠心悔過之意!”嚴君生、錢旭穀倆人這次也依命跟去了,見此心裏明了幾分。作為中下級官吏,站在後麵也不吭聲。李興聽了這話,更掙紮得用勁兒了,卻無奈被人死死鉗製住,絲毫動彈不得,又被在肚子上暗暗狠揍了兩拳,更沒氣力。所以,隻看到他臉上一雙眼睛怒瞪欲裂。
不少人聞言唏噓、微有動容,小聲議論說這黎掌次倒還算是個有些良心的。
夜離殤卻瞪著眼,冷笑道:“黎掌次,我當然知道你是罪犯李興的上司!你手裏出了這樣的下屬,你自然脫不了罪責,眼下又何必這般虛偽作態?當真是好笑至極!”
黎濤又狠磕了個頭,這才抬頭哭喊道:“世子,黎濤不敢!黎濤自知失職,不敢求您輕饒李興,隻求給他快快一死……”話剛出口,隻聽底下一片嘩然怒罵,幾乎立刻便有人起哄往黎濤身上砸扔東西,黎濤也不躲閃,隻眨眼功夫,模樣就甚狼狽可憐了。
夜離殤猛地懸起心,不由眉頭皺緊,繼而麵色照舊淡淡的。其實他卻在暗暗擔著憂,想道:“黎濤,你小子可小心別把話給說錯了,可不能事沒做好倒先要了自個的小命!”
夜離殤早想過,今日人群裏麵肯定會混有別州郡、皇帝派來的眼線和搗亂的,要是讓他們先給弄亂了場麵,隻怕後麵不好收拾。見狀況突發,夜離殤當機立斷,讓台下的衛兵擋住了往裏麵撞衝的一些人,又悄悄命事先早就備好的便衣兵士鑽進人群裏去盯著有誰不安分。稍稍靜了嘈雜人聲,夜離殤立即肅然起身,大聲喝道:“黎濤,你說什麼?把話說完!若你存了絲毫歹心,本世子定嚴懲不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