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酒店(2 / 3)

蘇州更多的是街頭巷尾的小酒店,在青龍牌前的曲尺櫃台,隻有幾盤自製的下酒菜,像蝦、筍、豆、蛋之類的冷菜,如果想要添一兩隻熱菜,可著堂倌往近處的菜館飯店買來,事後一並算給。酒菜都很便宜,據陶鳳子《蘇州快覽》記載,“京莊每斤一角二分,花雕每斤一角三分,小賬加一”。店堂內沒有什麼陳設,隻有兩三隻方桌,十來條長凳,它的顧客大都是負販肩挑、引車賣漿之流。但也有例外,民國時護龍街大井巷北有一家文學山房,堪稱東南舊籍名鋪,當時南北藏家都來訪書,張元濟、孫毓修、葉景葵、傅增湘、朱希祖、顧頡剛、鄭振鐸、阿英、謝國楨等常常光顧,主人江杏溪善於交際,凡有三四名家來店,常邀至富仁坊口的朱大官酒店小酌,雖說是弄堂裏的簡陋小肆,但菜肴精核可口,價又極廉,促膝談心,交流心得,探討宋元槧刻、校鈔源流,則另是一種書緣。此外,像名書家蕭蛻(退庵),也常常在宮巷碧鳳坊口的小酒店裏悠然獨酌。

那時的酒店,供應的酒,種類也不多,隻有本地產出產或是鄰近地區的洋河大曲、紹興花雕、橫涇燒酒以及紅玫瑰、綠豆燒等花色酒。這些酒都向酒行秤重量批進,以容器計量賣出。容器是一種竹製的端子,分四兩、半斤、一斤(十六兩製),然後倒入容量相同的串筒,遞給顧客,酒後點串筒多少結賬。這串筒用薄鐵皮製成,圓形筒狀,上麵的圓口大於筒身,邊上有把。集飲的人多了,桌上的“串筒”放不下,就往地上摜,摜癟了不要緊,店主隻有高興,似乎越癟越好,癟了的串筒就容納不下端子裏本來就不足的分量,店主又可稍稍賺一點。至於燒酒的質量,那是用一種用紅茶等煎成的液體來檢驗成色,分十色、五色、平酒三種,平酒是低度酒,每一百市斤十色酒可加水十斤兌成平酒,但不少酒店加水過多,酒味便淡。這種酒中兌水的事,古已有之,明萬曆間長洲縣知縣江盈科說過一個笑話:“有賣酒者,夜半或持錢來沽酒,叩門不開,曰:‘但從門縫投進錢來。’沽者曰:‘酒從可出?’酒保曰:‘也從門縫遞出。’沽者笑。酒保曰:‘不取笑,我這酒兒薄薄的。’”(《諧史》)民國時,吊橋彙源長是洋河大曲的專營店家,以信譽著稱,但據說他們的洋河大曲裏仍加入本地的土燒,隻是飲者不易分辨而已。

秋風起,酒店裏就有蟹供應了,蟹有大小雌雄之分,價格不同,每隻的價格就寫在蟹殼上。兩三知己持螯對飲,也是勝事。金孟遠《吳門新竹枝》詠道:“杏花村裏酒家旗,金爪洋澄映夕暉。最是酒徒清福好,菊花初綻蟹初肥。”自注:“秋來洋澄湖蟹上市,酒店中多兼售者,以爪尖作金黃色者為上品,酒徒一杯在手,對菊持螯,風味獨絕。”客人自己買了蟹,可讓酒店代為煮蒸,梅癡《蟹雜組》曾記一事:“蘇城幹將坊言子祠旁,有酒壚焉,地湫隘,酒亦劣,惟其後圃可半畝,春花秋菊,位置得宜。曾於觀前街以小青蚨五百易蟹一小筐,約五六隻,獨行踽踽,將歸而與婦共之。過酒壚,當壚一老叟招之曰:‘今日有佳釀,盍就後圃開樽。’笑應其招,得片時清靜地,徐徐領略黃花紫蟹之旨趣。”

大小酒店裏,還時常有提籃小賣下酒菜的少婦,穿梭往來於酒座之間。抗戰勝利後,從事小賣的少婦更多了,不少是漢奸的家屬、富商的棄婦,她們曾經養尊處優,又能親自掌勺,燒得一手蘇式小菜。同樣一隻蝦仁跑蛋,一經她們烹調,就不同凡響,隻見潔白晶瑩的蝦仁鑲嵌在金黃色的蛋糊麵上,鮮紅的番茄片加上生青的辣椒條,色香味俱臻上乘。還有像香醋拌黃瓜、筍片拌萵苣等,也都是以色誘人、以味取勝的佐酒佳品。即使是用蔥薑加香料燒的醬螺螄,熱氣騰騰,加上胡椒粉,實在又是一味極好的酒肴。即使是相同的菜,因為是不同人家燒出來的,故滋味又有不同,今天吃這家的,明天吃那家的,換換口味,再作一番評議,當然還會評議菜之外的人。

這些提籃小賣的少婦,也時常與顧客搭話,她們都自稱是大家出身,以示有別於寒門女子,與她們漸漸熟了,她們中的一些人,就會推說家中有急事,問你借些小錢,並留下地址,歡迎你去坐坐,如果真去了,常常會有豔遇,蘇州人就稱這種人為“私門頭”。在她那裏,除美色外,也有美食,民國時人王德森《吳門新竹枝詞》就詠道:“私街小巷碰和台,婦女歡迎笑語陪。兼善烹調多適口,吝翁也把慳囊開。”

陸文夫在《屋後的酒店》裏描寫了當時酒店裏的情景:“酒店裏的氣氛比茶館裏的氣氛更加熱烈,每個喝酒的人都在講話,有幾分酒意的人更是嗓門宏亮,‘語重心長’,弄得酒店裏一片轟鳴,誰也聽不清誰講的事體。酒鬼們就是歡喜這種氣氛,三杯下肚,暢所欲言,牢騷滿腹,怨氣衝天,貶低別人,誇讚自己,用不著擔心禍從口出,因為誰也沒有聽清楚那些酒後的真言。也有人在酒店裏獨酌,即所謂喝悶酒的。在酒店裏喝悶酒的人並不太悶,他們開始時也許有些沉悶,一個人買一筒熱酒,端一盆焐酥豆,找一個靠邊的位置坐下,淺斟細酌,環顧四周,好像是在聽別人談話。用不了多久,便會有另一個已經喝了幾杯悶酒的人,拎著酒筒,端著酒杯捱到那獨酌者的身邊,輕輕地問道,有人嗎?沒有。好了,這就開始對談了,從天氣、物價到老婆孩子,然後進入主題,什麼事情使他們煩惱什麼便是主題,你說的他同意,他說的你點頭,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好像是誌同道合,酒逢知己。等到酒盡人散,胸中的悶氣也已發泄完畢,二人聲稱談得投機,明天再見。明天即使再見到,卻已誰也不認識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