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文

我們兄弟既已發誓拚命報國,則無論如何勞苦,如何有功,互相約定始終不説一個字,不自我誇耀一句話,知與不知一概聽之於別人,順利與不順利一概聽之於天而已。審機審勢,還在之後,第一先貴在審力。審力,即知己知彼的切實工夫。弟當初以孤軍進駐雨花臺,在審力工夫上略有欠缺。自從敵軍到後,一意苦守,其好處又完全用在審力工夫上,更希望將這兩個字一直做到底。古人説軍隊驕傲必定失敗,老子説兩軍相對有哀慼的一方將會勝利。不審力,即所謂驕傲,審力而不自我滿足,即老子所説的哀。

評點

打仗須審機審勢,還須審力,曾氏認為審力應在審機審勢之先。審力,即弄清楚敵我雙方的力量。老九以二萬兵力圍南京城,許多人都説他自不量力,曾氏也頗為讚同此説。老九後來將兵力增至五萬,相對於九十裏城墻的南京來説,也還是遠不夠。但最終南京還是被老九拿下來了,這是機與勢所起作用的結果,即在同治三年六月那個時候,機與勢已十分有利於老九而不利於太平軍。

全軍為上

用兵之道,全軍為上,保城池次之。弟自行默度,應如何而後保全本軍,如不退而後能全軍,不退可也,如必退而後能全軍,退可也。

譯文

用兵的原則,以保全軍隊為上,保守城池為次。弟自己默默地揣摩,應當怎樣做纔能保全自己的軍隊。如果不撤退而能保全軍隊,不退可以,如果必須撤退纔能保全軍隊,則退也可以。

評點

全軍為上,這是一個很重要的軍事思想。有了軍隊,纔會有城池,若為了一個城池而損失大量兵力,則城池雖得也必將於全局不利。這個道理説來容易,但臨事之際,有些將領卻並不能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

識主才輔人半天半

凡辦大事,以識為主,以才為輔;凡成大事,人謀居半,天意居半。往年攻安慶時,餘告弟不必代天作主張。墻濠之堅,軍心之固,嚴斷接濟,痛剿援賊,此可以人謀主張者也。克城之遲速,殺賊之多寡,我軍士卒之病否,良將之有無損折,或添他軍來助圍師,或減圍師分援他處,或功隳於垂成,或無心而奏捷,此皆由天意主張者也。譬之場屋考試,文有理法才氣,詩不錯平仄抬頭,此人謀主張者也;主司之取舍,科名遲早,此天意主張者也。若恐天意難憑而廣許神願,若恐人謀未臧而多方設法,皆無識者之所為。弟現急求克城,頗有代天主張之意,願弟常存畏天之念,而慎靜以緩圖之,則善耳。

譯文

凡辦大事,以見識為主,以才能為輔;凡成就大事,人的謀劃居半,天意居半。往年圍攻安慶城,我對弟説不必代天作主張。墻濠、軍心的堅固,嚴格斷絶接濟,痛剿來援敵軍,這些都可以由人的謀劃來決定。攻克城池的遲與速,殺賊的多與少,我軍士卒的病與否,良將有無損折,或增添其他軍隊來幫助圍師,或減去一部分圍師分援他處,或功敗於垂成,或無心而獲得成功,這些都由天意來做主。好比科場中的考試,文章有章法才氣,詩的平仄抬頭等不出錯,這些是人的謀劃做主的。主考者取與不取,科名的遲與早,這是由天意做主的。若是擔心天意難於依靠而廣許神願,若是擔心人謀未成而多方設法,這都是無見識者的作為。弟現在急於克城,頗有點代天做主的意思,但願弟常存畏懼天意之念而謹慎安靜從容圖謀,則好了。

評點

這段話中的兩個“凡”,可謂名言。後半部分人謀、天意各居其半的提法,前麵已見過,前半部分的識主才輔的提法是新出現的。曾氏認為,做大事,更重在見識上,才能尚在其次。曾氏的觀點很有道理。所謂大事,是指那些牽涉麵寬、影響大、難度高的事情,辦這些事更需要卓越的見識。比如説,麵臨一件大事,辦與不辦,便取決於見識;怎樣辦,難點在哪裏,辦的過程中需要解決哪些大的問題,這些所謂決策也都屬於見識範疇,比起具體的才能來,毫無疑問,它們更為重要。

但有誌即可奬成

淮勇不足恃,餘亦久聞此言,然物論悠悠,何足深信!所貴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省三、琴軒均屬有誌之士,未可厚非。申夫好作識微之論,而實不能平心細察。餘所見將才傑出者極少,但有誌氣,即可予以美名而奬成之。

譯文

淮軍不足以依靠,我也很早就聽到這種説法了,但社會上議論各種各樣,怎麼可以過分相信!值得貴重的是這樣的思維,即對之懷好感的要知道其中有醜惡,對之有惡感的也要知道其中有美好的一麵。劉省三、潘琴軒都屬於有誌之士,未可厚非。李申夫喜歡從細微處見大事,然而他其實不能以平允之心細察。我所見的將領,傑出者極少,祇要有誌氣,即可以美名送他,以奬勸的辦法讓他有所成績。

評點

這是同治五年九月,寫給兩個兒子家信中的一段話。淮軍與湘軍比,有很多不同之處,主要表現在帶兵將領的文化修養上,兩軍差距較大。所以淮軍從建軍之初,便物論悠悠。這暫且不説。這段話有兩點值得重視,一為“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這句話頗有點辯證意識,即看人看事不要絶對化。二為“將才傑出者極少,但有誌氣,即可予以美名而奬成之”。其實,豈祇軍事領域,各個領域都一樣,傑出者本都極少,故而當領導的不要衡人太高,若太高,則天下將無人才了,關鍵在於處上者的引導。曾氏身邊為什麼人才那麼多,這應是其原因之一。

驕惰最誤事

傲為凶德,凡當大任者,皆以此字致於顛覆。用兵者最戒驕氣惰氣,做人之道,亦惟驕惰二字誤事最甚。

譯文

驕傲是惡劣的習性,凡是擔當大任的,都因這個字而招致大失敗。用兵的人最要戒除驕氣惰氣,做人之道,也祇有驕惰兩個字最為誤事。

評點

無論什麼人,無論做什麼事,驕、惰兩個字都是危害最大的。平常人、普通事,因為其成也無過亮閃光,其挫也無過大損折,世恒忽視罷了;而帶兵之人、打仗之事則非比一般,因這兩個字所造成的後果也就非同小可了。

主客正奇

凡用兵,主、客、奇、正,夫人而能言之,未必果能知之也。守城者為主,攻者為客;守營壘者為主,攻者為客;中途相遇,先至戰地者為主,後至者為客;兩軍相持,先呐喊放槍者為客,後呐喊放槍者為主;兩人持矛相格鬥,先動手戳第一下者為客,後動手,即格開而戳者為主。中間排隊迎敵為正兵,左右兩邊旁抄出為奇兵;屯宿重兵,堅紮老營,與賊相持者為正兵,分出遊兵,飄忽無常,伺隙狙擊者為奇兵;意有專向,吾所恃以禦寇者為正兵,多張疑陣,示人不測者為奇兵;旌旗鮮明,使敵不敢犯者為正兵,羸馬疲卒,偃旗息鼓,本強而故示以弱者為奇兵;建旗鳴鼓,屹然不輕動者為正兵,佯敗佯退,設伏而誘敵者為奇兵。忽主忽客,忽正忽奇,變動無定時,轉移無定勢,能一一區而別之,則於用兵之道,思過半矣。

譯文

凡用兵,對於主、客、奇、正這些術語,人人都能説,但未必能真正知道。守城的為主,攻城的為客;守營壘的為主,攻營壘的為客;半路相逢,先到戰地的為主,後到的為客;兩軍相對,先呐喊放槍的為客,後呐喊放槍的為主;兩人持長矛格鬥,先動手戳第一下的為客,後動手,即將對方長矛格開而再戳者為主。正麵排隊迎敵的為正兵,左右兩邊從旁包抄的為奇兵;安屯大隊人馬,紮下堅固指揮營盤,與敵人相對持的是正兵,分出一股遊動的兵,飄忽不定、伺機狙擊的為奇兵;目標專一,我所賴以禦寇的為正兵,張佈疑陣,讓人猜測的為奇兵;旗幟鮮明,使敵人不敢侵犯的為正兵,瘦馬疲卒,偃旗息鼓,本來強大卻故意示以弱小的為奇兵;插旗鳴鼓,屹然不輕動的為正兵,假裝失敗撤退,設下埋伏而引誘敵人的為奇兵。忽而為主兵忽而為客兵,忽而為正兵忽而為奇兵,變動無一定的時候,轉移無一定的形勢,能做到一一區別得宜,則於用兵之道,有多半的思考了。

評點

這是一段關於用兵的思索,具體思索的是主兵與客兵、正兵與奇兵之間的關係。重在“無定時”、“無定勢”,而依當時形勢而決定,若一味死守成法,則變為書獃子打仗,必敗無疑。

士氣的激勵

兵者,陰事也,哀慼之意,如臨親喪,肅敬之心,如承大祭,庶為近之。今以羊牛犬豕而就屠烹,見其悲啼於割剝之頃,宛轉於刀俎之間,仁者將有所不忍,況以人命為浪博輕擲之物!無論其敗喪也,即使幸勝,而死傷相望,斷頭洞胸,折臂失足,血肉狼藉,日陳吾前,哀矜之不遑,喜於何有?故軍中不宜有歡欣之象。有歡欣之象者,無論或為和悅,或為驕盈,終歸於敗而已矣。

田單之在即墨,將軍有死之心,士卒無生之氣,此所以破燕也。及其攻狄也,黃金橫帶而騁乎淄澠之間,有生之樂,無死之心,魯仲連策其必不勝。兵事之宜慘戚,不宜歡欣,亦明矣。嘉慶季年,名將楊遇春屢立戰功,嚐語人曰:“吾每臨陣,行間覺有熱風吹拂麵上者,是日必敗;行間若有冷風,身體似不禁寒者,是日必勝。”斯亦肅殺之義也。

田單攻狄,魯仲連策其不能下,已而果三月不下。田單問之,仲連曰:“將軍在即墨,坐則織蕢,立則仗鍤,為士卒倡,將軍有死之心,士卒無生之氣,聞君言,莫不揮涕奮臂而欲戰,此所以破燕也。當今將軍,東有夜邑之奉,西有淄上之娛,黃金橫帶而騁乎淄澠之間,有生之樂,無死之心,所以不勝也。”

餘嚐深信仲連此語,以為不刊論。同治三年,江寧克復後,餘見湘軍將士驕盈娛樂,慮其不可復用,全行遣散歸農。至四年五月,餘奉命至河南、山東剿撚,湘軍從者極少,專用安徽之淮勇。餘見淮軍將士,雖有揮奮之氣,亦乏憂危之懷,竊用為慮,恐其不能平賊。莊子雲兩軍相對,哀者勝矣。仲連所言以憂勤而勝,以娛樂而不勝,亦即孟子“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之旨也。其後餘因疾病疏請退休,遂解兵柄,而合肥李相國卒用淮軍削平撚匪,蓋淮軍之氣尚鋭。憂危以感士卒之情,振奮以作三軍之氣,二者皆可致勝,在主帥相時而善用之已矣。餘專主憂勤之説,殆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也。聊誌於此,以識吾見理之偏,亦見古人格言至論,不可舉一概百,言各有所當也。

譯文

打仗這種事屬於陰事,情緒哀慼,如同麵臨親人的喪失,心懷肅敬,如同接受大型祭典,諸如此類氛圍較為接近。現在牽出牛羊豬狗來宰殺燒煮,眼見它在被割肉剝皮時的悲啼,肉骨在刀俎之間移動,仁慈者都心裏有所不忍,何況以人命作為隨便博擲的賭具!不要説失敗喪師,即使僥幸獲勝,眼看著傷者望著死者、砍掉頭顱洞穿胸膛、失掉手腳、血肉狼藉的情景天天擺在麵前,哀痛還來不及,哪裏來的喜悅呢?故而軍隊中不宜有歡欣之現象。有歡欣之現象的,不管是和悅還是驕盈,到頭來終歸是失敗而已。

田單在即墨時,將軍有戰死的決心,士卒無生還的想法,這就是之所以攻破燕國的原因。到了他攻打狄國時,已經是腰佩黃金帶,遊走於淄澠之間,有生存於世上的享樂,沒有死在戰場上的決心,魯仲連預計他必定不會勝利。用兵之事宜慘戚,不宜歡欣,這個道理通過田單的故事也就明白了。嘉慶末年,名將楊遇春屢立戰功。他曾經對別人説:“我每臨戰場,行走時覺得有熱風吹到臉上時,這一天必敗;行走時若有冷風,身上似有寒冷不止的感覺,這一天必勝。”這也是肅殺的意思。

田單攻打狄國時,魯仲連估計他打不下,後來果然三個月不能攻下城池。田單問他原因,魯仲連説:“您在即墨時,坐下來則編草筐,站起來則拿著鍤鏟土,以身作則。您有戰死的決心,士卒無生還的想法,聽您説話,莫不流淚揮臂而希望打仗。這就是為什麼能攻破燕國的原因。而現在將軍您,東邊有夜邑的俸祿,西邊有淄上的娛樂,黃金做的帶子橫在腰間,奔走於淄澠之間,有生存的享樂,無戰死的決心,所以不能獲勝。”

我深信魯仲連這番話,視為不刊之論。同治三年,江寧城克復後,我見湘軍將士驕盈娛樂,擔心他們不可再用,全部遣散回到農村。到了同治四年五月,我奉命去河南、山東剿撚,湘軍跟從的極少,專用安徽的淮軍。我見淮軍將士,雖然有揮臂奮戰的氣概,但缺憂危的胸懷,暗地裏焦慮,擔心他們不能平定撚軍。莊子説兩軍相對,哀慼一方將獲勝。魯仲連所説的以憂勤而勝,以娛樂而不勝,也就是孟子所説的“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的旨意。以後我因病奏請退休,於是解除兵權,而合肥李鴻章相國終於用淮軍削平撚軍,這是因為淮軍的士氣尚鋒利。用憂危來感動士卒的情懷,以振奮來鼓舞三軍的氣概,二者都可以致勝,在於主帥依時而善於運用。我專門主張憂勤之説,是僅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姑且記在這裏,以看出我見理的偏頗,也可見古人的格言至論,不可以一而概百,所言各有它的道理。

評點

這也是兩段對兵事思考的文字,載於曾氏全集中的《雜著》。曾氏很信奉老莊“哀兵必勝”的説法,認為軍營中不能有欣悅歡豫的氣氛。打下南京的湘軍過於驕盈,曾氏全撤不用。他認為淮軍也缺乏憂危意識,故而對淮軍平大亂也不太抱希望。他指揮淮軍與撚軍作戰,結果鎩羽而歸,但淮軍領袖李鴻章卻最終靠這支隊伍平定撚亂。麵對著這個事實,曾氏對自己的主張予以反思。反思使他進一步認識到,憂危可以感動士氣,振奮也可調動士氣,二者都可以致勝。顯然,李鴻章用的是“振奮”一條。拿什麼振奮?無非名利二字。雖然缺哀肅之氣,但用更大的名和利,仍然可以激勵軍營鬥誌。筆者以為,曾氏的認識到了這個地步,算是較為全麵了。回顧人類歷史上數不清的獲勝軍隊,其士氣的激發大致在兩個方麵,一為真理正義,一為名利。前者可歸於“憂危”一類,後者可歸於“振奮”一類。

威克厥愛

古人有言曰,作事威克厥愛,雖小必濟。婁敬所謂逆取順守,亦此意也。軍營用民夫,其先則廣取之,虐役之,其後則體恤必周,給錢必均,法可隨處變通,總須用人得當耳。

譯文

古人説過,做事嚴明勝過慈愛,雖小事也能辦成。婁敬所謂反向進取順向守護,也是這個意思。軍營用民夫,先是廣泛收取,勞作繁重地使用,之後則體恤一定要周到,給錢必定要均勻。法是可以隨處變通的,總在於用人的得當。

評點

曾氏的言談,絶大多數都立足於正道,很少涉及到權術。曾氏若是一個純粹的學者,可以專言正道而不言權術,但曾氏首先是一個政治家,其次是一個軍事統帥,最後纔是學者、詩文家,故而曾氏是決不能不講權術的。這一段便是説的權術:先威後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