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外音:
在等級森嚴的賈府中,晴雯因為桀驁不馴、個性張揚,而深受賈寶玉的喜愛,但是同時她也因為尖酸刻薄、嘴裏不饒人,而遭到很多人的嫉恨。在評價這個人物的時候,很多人的心中都充滿了矛盾,他們既欣賞晴雯的聰明靈巧、富有個性,又對晴雯待人處世的蠻橫態度持有看法,並認為造成晴雯悲劇性結局的最初起因完全是由她自己一手造成的。那麼麵對這種觀點,劉心武先生又會有怎樣的一番見解呢?
劉心武:
那麼有一個紅迷朋友和我討論晴雯的時候,說了讓我心裏很難過的話。他怎麼說啊?他說晴雯這個角色雖然有可愛的一麵,但是這個人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我說這個話隻能去說壞人啊,賈寶玉在她死了以後要寫《芙蓉誄》的,這麼樣一個聰明靈巧、美麗,而且心地本身深處也是一個非常善良的女性,你怎麼可以這麼去說她啊?那麼他就跟我一塊兒討論,就是晴雯最後被攆逐,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因為抄檢大觀園。大觀園是為什麼被抄檢啊?起頭是誰啊?起頭就是晴雯自己,你記得不記得這個情節的邏輯鏈啊?
有一天晚上,寶玉正在準備睡覺,跟丫頭們調笑呢,趙姨娘那兒有個丫頭叫小鵲就走來了,到了怡紅院了。這個名字取的也很有趣,小鵲,喜鵲的鵲,說應該報喜,結果不是,她報的是凶信,應該叫做小鴉,烏鴉的鴉才對,是不是?她說什麼啊?就說寶玉你要仔細,我聽見趙姨娘在老爺耳朵邊說了一些什麼,仔細明天老爺問你。寶玉一聽這個老爺就跟孫猴子被唐僧念了緊箍咒一樣,坐立不安了,連夜抱佛腳溫書,突然出現了一個事態,就是芳官她出去,可能是方便去了,她回來以後就說,我覺得有一個人影從牆上跳下來。晴雯覺得這是個理由了,咱們把這個事吵吵出去,這有人跳牆了,寶玉嚇著了,寶玉嚇病了,嚇病了說老實話,第二天老爺也好、天皇老子也好,誰還問他功課啊?她就鬧,結果那些守夜的人就到處查,哪兒有跳牆的痕跡啊,哪兒找得著跳牆的人,就跟她說沒有這事。
當時晴雯怎麼說?晴雯覺得自己跟王夫人是一頭的,說明明看見的,不光芳官看見,我跟寶玉都看見了,我現在還要到上房,到太太那兒去報告這事,還要給寶玉領安魂藥,依你們難道就罷了不成?她要把這事鬧大,結果果然鬧大了。到了第二天,賈母也知道了,說等於就是臨時開一個家庭緊急會議了,賈母平時不問府裏麵的事,她已經等於是告老,她退休多年了,結果賈母親自過問,沒有查出來什麼跳牆的人,但是查出了府裏麵夜裏麵的賭局,查出了賭頭,這賭頭查出來牽動麵就太大了,一個是府裏麵一個大管家,林之孝家的,她的親戚,你說這管家能高興啊?又查出來是賈迎春的奶媽,乳母。賈迎春雖然她很懦弱,可是這事她沒臉啊,而且她是邢夫人的女兒啊,邢夫人能高興嗎?所以就攪得整個府裏麵亂了,矛盾就激化了,又正好有一個賈母房裏的傻丫頭,又撿了一個繡春囊,邢夫人就覺得得了寶了,就封起來交給王夫人。
什麼叫封起來交給王夫人呢?有人說是不是寫了封信啊?不用寫信,盡在不言中。大家想想,你王夫人看了什麼感覺?等於邢夫人就跟你說了,是不是?誰是賈母大兒子啊?賈赦,誰是大兒媳婦啊?本人,誰應該住在榮禧堂啊?想一想啊,誰應該來管理榮國府、掌握榮國府的管理大權啊?那麼我們大房,我們被排擠了,都交給你們二房了,是不是?賈政一天到晚忙於他的公務,對不對?掌握整個榮國府不就是你王夫人嗎?那麼您現在看看你把這個府治理得怎麼樣啊?光天化日之下,您那個榮國府所附屬大觀園的山石上竟有這種淫穢物品,所以王夫人就擱不住了。那麼事態發展到後來,就是抄檢大觀園。晴雯萬沒有想到,她強調有人跳牆必須得查,得查到底,最後到頭來第一個造成的悲劇的一個果實、一個苦果子就是由她來嚐,抄檢大觀園最後率先被攆出去的就是她。
這個紅迷朋友說,你看晴雯本來是個好人,結果也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所以,我們兩個人討論到這兒以後就發出歎息,就是曹雪芹寫的下筆是夠狠的,但是也惟獨有這樣的文筆才能夠使我們讀者遍體清涼,懂得什麼叫做社會,什麼叫做世道,什麼叫做人生,什麼叫做人性,真是一言難盡啊。
所以,晴雯是一個專門把她展開了講十幾講都可以講下來的這樣一個角色,隻是限於時間。我們現在給你強調一下,曹雪芹在設置《金陵十二釵又副冊》的時候,把她列在所有丫頭的第一位是有道理的。她的出身雖然最卑微,但是她的故事最豐富、最動人,她所能夠引起我們的思緒最充沛,也可以達到最深刻。
畫外音:
在《金陵十二釵又副冊》中,曹雪芹提到的女性隻有兩位,分別是晴雯和襲人。我們都知道《金陵十二釵》的各本冊子中都應該有十二位女性,那麼《金陵十二釵又副冊》中的另外十位女性會是誰呢?由於曹雪芹在整部書中再也沒有提到,這成了大家心中一個揮之不去的謎團。劉心武先生認為,在曹雪芹的心中一定存在著一個《金陵十二釵又副冊》完整的群芳譜,並根據多年的研究報告出了自己的探佚結果。那麼在劉心武先生看來,《金陵十二釵又副冊》中還會有哪些女性?他得出這個探佚結果的根據又是什麼呢?
劉心武:
第三位應該是誰呢?第三位我認為是鴛鴦,鴛鴦這個角色很重要。有人馬上就想到鴛鴦抗婚,當然是全書裏麵最精彩的一個片斷,而且在曹雪芹的全本《紅樓夢》當中,八十回的後麵,在賈母去世之後,在賈赦進一步向她逼婚的情況下,鴛鴦是掏出剪子剪喉自盡,她不僅是為賈母去表忠,在高鶚筆她完全是為賈母表忠。那麼曹雪芹筆下不會這樣去寫,她更多是為了捍衛自身的尊嚴,她絕不屈服於色鬼賈赦。
那麼鴛鴦她的故事裏麵有一筆你一定要注意,就是她有一天在大觀園天黑了以後,她要方便,她往僻靜的地方走,她無意中就發現了司棋和她的表兄潘又安在大觀園裏麵私會,而且根本就有雲雨之事。那在那個社會是不得了的啊,不要說主子,就是一些丫頭聽說這些事情,也會覺得司棋是無恥的,司棋確實是觸犯了王法、觸犯了戒律及是不會完全同情司棋的。可書裏麵有一筆寫得非常動人,鴛鴦身為賈母身邊的一號大丫頭,她後來聽說司棋在那天以後就病了,司棋當然得病,是不是?一方麵可能身體上確實也出了問題,更多的是心病啊,是不是?這得了啊?鴛鴦隨便一彙報的話,她就是金釧那樣的下場,而且金釧說老實話,無非是跟寶玉稍微調笑了幾句,她是現行啊,她真有行為的啊。
但是,鴛鴦一聽說司棋病了,而且好像管事的說丫頭不能老病著,在小姐屋裏待著,雖然她跟小姐不住在一個空間,可能在另外一個屋子裏麵,但是怕傳染啊,你也沒法為小姐服務了,就要把她搬出去了,架出去了。鴛鴦就趕緊趕到了司棋的床邊,把其他人支開,跟司棋賭咒發誓,說你這個事我絕不跟別人說,你別把小命賠了,你好好養病。
不要說在那個時代,在今天有的人看見別人所謂的偷情、婚外性行為,他都要去告發的,他都不同情的。而在那個時代,鴛鴦這樣一個女性她真是人本思想、人文思想,就覺得命是最重要的,司棋的生命是最珍貴的。當然她也不是說讚成你這麼做,她也勸了幾句,你以後注意一點。但是她覺得不能為這個事去讓我的一個,她們等於是姐妹相稱吧,不能夠讓我這麼一個姐妹就死掉了,就毀滅了前程,我得保護她,這是多麼高尚的一個境界啊。所以,鴛鴦是一個很重要的角色,她排在第三位是當之無愧的。
第四位應該是小紅,小紅這個角色太重要了,她是上回目的,在八十回後,我在前麵講的講座裏麵講到她也是有重頭戲的,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那麼,在榮國府裏麵當丫頭,這些丫頭們對自己的前途,每一個人抱有不同的態度。你像襲人,她給自己設定的前途就是我要穩當寶玉的一號姨太太,她有她的人生目標。那麼像鴛鴦,鴛鴦她知道有魔爪伸向她,那麼她就給自己設定好我把賈母伺候完了之後,我要麼當尼姑,要麼我就自盡,很決絕,有這樣一個對自己前途的設計。那麼像晴雯呢,她是一個沒有憂患意識的女性,今後怎麼樣她不想,這種類型,她不去考慮,走一步算一步。那麼小紅這是一個最富於理性、最有思想、最能夠自主自己的命運前途的一個女孩子,這個角色不得了,早在前麵你就會看見這樣的情節,在怡紅院的下房有一個比她地位更低的丫鬟叫佳惠跟她聊天,小紅就說出驚心動魄的話,很冷靜啊,說千裏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大家在一起就是三五年的事,三五年一過各管各的,誰管誰啊?大意是這樣的,當時她就看穿一切了,而且她在怡紅院就不得誌,怡紅院的丫頭分好幾等,她平時接近不了寶玉,偶然有一次機會給寶玉倒了杯茶,還遭到其他丫頭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