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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戀的情人

愛人的目的是愛情,為了目前的小波浪忽然舍得將幾年來兩人辛辛苦苦織好的愛情之網用剪子鉸得粉碎,這未免是不知道怎樣去多領略點人生之味的人們的態度了。

“過去”的人生

——梁遇春

來信中很含著“既有今日,何必當初”的意思。這差不多是失戀人的口號,也是失戀人心中最苦痛的觀念。我很反對這種論調,我反對,並不是因為我想打破你的煩惱同愁怨。一個人的情調應當任它自然地發展,旁人更不當來用話去壓製它的生長 ,使他墮到一種莫明其妙的煩悶網子裏去。真真同情於朋友憂愁的人,絕不會殘忍地去撲滅他朋友懷在心中的幽情。他一定用他的情感的共鳴使他朋友得點真同情的好處,我總覺“既有今日,何必當初”這句話對“過去”未免太藐視了。我是個戀著“過去”的骸骨同化石的人,我深切感到“過去”在人生的意義,盡管你講什麼“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同Let bygones be bygones;“從前”是不會死的。就算形質上看不見,它的精神卻還是一樣地存在。“過去”也不至於煙消火滅般過去了;它總留了深刻的足跡。理想主義者看宇宙一切過程都是向一個目的走去的,換句話就是世界上物事都是發展一個基本的意義的。他們把“過去”包在“現在”中間一齊望“將來”的路上走,所以Emerson講“隻要我們能夠得到‘現在’,把‘過去’拿去給狗子罷了”。這可算是詩人的幻覺。這麼漂亮的肥皂泡子不是人人都會吹的。我們老愛一部一部地觀察人生,好像舍不得這樣豬八戒吃人參果般用一個大抽象概念解釋過去。所以我相信要深深地領略人生的味的人們,非把“過去”當做有它獨立的價值不可,千萬不要隻看做“現在”的工具。由我們生來不帶樂觀性的人看來,“將來”總未免太渺芒了,“現在”不過一刹那,好像一個沒有存在的東西似的,所以隻有“過去”是這不斷時間之流中站得住的岩石。我們隻好緊緊抱著它,才免得受漂流無依的苦痛。“過去”是個美術化的東西,因為它同我們隔遠看不見了,它另外有一種縹緲不實之美。她像一塊風景近看瞧不出好來,到遠處一看,就成個美不勝收的好景了。為的是已經物質上不存在,隻在我們心境中憧憬著,所以“過去”又帶了神秘的色彩。對於我們含有Melancholy性質的人們“過去”更是個無價之寶。Howthorne在他《古屋之苔》書中說:“我以我往事的記憶,一個也不能丟了。就是錯誤同煩惱,我也愛把它們記著。一切的回憶同樣地都是我精神的食料。現在把它們都忘丟,就是同我沒有活在世間過一樣。”不過“過去”是很容易被人忽略去的。而一般失戀的苦惱都是由忘記“過去”,太重“現在”的結果。實在講起來失戀人所丟失的隻是一小部分現在的愛情。他們從前已經過去的愛情是存在“時間”的寶庫中,絕對不會失丟的。在這短促的人生,我們最大的需求同目的是愛,過去的愛同現在的愛是一樣重要的。因為現在的愛丟了就把從前之愛看得一個錢也不值,這就有點近視眼了。隻要從前你們曾經真摯的地互愛過,這個記憶已很值得好好保存起來,作這千災百難人生的慰藉,所以我意思是,“今日”是“今日”,“當初”依然是“當初”,不要因為有了今日的結果,把“當初”一切看做都是鏡花水月白費了心思的。愛人的目的是愛情,為了目前的小波浪忽然舍得將幾年來兩人辛辛苦苦織好的愛情之網用剪子鉸得粉碎,這未免是不知道怎樣去多領略點人生之味的人們的態度了。我勸你將這網子仔細保護著,當你感到寂寞或孤棲的時候,把這網子慢慢張開在你心眼的前麵,深深地去享受它的美麗,好像吃過青果後回甘一般,那也不枉你們從前的一場要好了。這故事很美麗,幽雅,有趣。許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錯綜起來像一天雲錦,而且萬顆奔星似的飛動著,同時又展開去,以至於無窮。

好的故事

——魯迅

燈火漸漸地縮小了,在預告石油的已經不多;石油又不是老牌,早熏得燈罩很昏暗。鞭爆的繁響在四近,煙草的煙霧在身邊:是昏沉的夜。

我閉了眼睛,向後一仰,靠在椅背上;捏著《初學記》的手擱在膝髁上。

我在蒙朧中,看見一個好的故事。

這故事很美麗,幽雅,有趣。許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錯綜起來像一天雲錦,而且萬顆奔星似的飛動著,同時又展開去,以至於無窮。

我仿佛記得曾坐小船經過山陰道,兩岸邊的烏柏,新禾,野花,雞,狗,叢樹和枯樹,茅屋,塔,伽藍,農夫和村婦,村女,曬著的衣裳,和尚,蓑笠,天雲,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隨著每一打槳,各各夾帶了閃爍的日子,並水裏的萍藻遊魚,一同蕩漾。諸影諸物,換不解散,而且搖動,擴大,互相融和;剛一融合,卻又退縮,複近於原形。邊緣都參差如夏雲頭,鑲著日光,發出水銀色焰。凡是我所經過的河,都是如此。

現在我所見的故事也如此。水中的青天的底子,一切事物統在上麵交錯,織成一篇,永是生動,永是展開,我看不見這一篇的結束。

河邊枯柳樹下的幾株瘦削的一丈紅,該是村女種的罷。大紅花和斑紅花,都在水裏麵浮動,忽而碎散,拉長了,縷縷的胭脂水,然而沒有暈。茅屋,狗,塔,村女,雲,……也都浮動著。大紅花一朵朵全被拉長了,這時是潑刺奔送的紅錦帶。帶織入狗中,狗織入白雲中,白雲織入村女中……。在一瞬間,他們又將退縮了。但斑紅花影也已碎散,伸長,就要織進塔,村女,狗,茅屋,雲裏去。

現在我所見的故事清楚起來了。美麗,幽雅,有趣,而且分明。

青天上麵有無數美的人和美的事,我——看見,——知道。

我就要凝視他們……。

我正要凝視他們時,驟然一驚,睜開眼,雲錦也已皺蹙,淩亂,仿佛有誰擲一塊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將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我無意識地趕忙捏住幾乎墜地的《初學記》,眼前還剩著幾點虹霓色的碎影。

我真愛這一篇好的故事,趁碎影還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我拋了書,欠身伸手去取筆,——何嚐有一絲碎影,隻見昏暗的燈光,我不在小船裏了。

但我總記得見過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

心裏隻是想著你,——忽然好像聽得見你那活潑的笑聲……緊緊握著我的手往嘴邊送,又好像你那頑皮的笑臉,偷偷的偎到我的頰邊送了一個吻去。

心裏隻是想著你

——陸小曼

這一回去得真不冤,說不盡的好,等我一件件的來告訴你。我們這幾天雖然沒有親近,可是沒有一天我不想你的,在山中每天晚上想寫,可隻恨沒有將你帶去,其實帶去也不妨,她們都是老早上了床,隻有我一個睡不著呆坐著,若是帶了你去不是我每天可以親近你嗎?我的日記呀,今天我拿起你來心裏不知有多少歡喜,恨不能將我要說的話像機器似的倒出來,急得我反不知從哪裏說起了。

那天我們一群人到西山腳下改坐轎子上大覺寺,一連十幾個轎子一條蛇似的遊著上去,山路很難走,坐在轎上滾來滾去像坐在海船上遇著大風一樣搖擺,我是平生第一次坐,差一點把我滾了出來。走了3裏多路快到寺前,隻見一片片的白山,白得好像才下過雪一般,山石樹木一樣都看不清,從山腳到山頂滿都是白,我心裏奇怪極了。這分明是暖和的春天,身上還穿著夾衣,微風一陣陣吹著入夏的暖氣,為什麼眼前會有雪山湧出呢?打不破這個疑團,我隻得回頭問那抬轎的轎夫,“唉!你們這兒山上的雪,怎麼到現在還不化呢?”那轎夫跑得麵頭流著汗,聽了我的話他們好象奇怪似的一麵擦汗一麵問我,“大姑娘:你說甚麼?今年的冬天比哪年都熱,山上壓根兒就沒有下過雪,你那兒瞧見有雪呀?”他們一邊說著便四下裏亂尋,臉上都現出了驚奇的樣子。那時我真急了,不由的就叫著說,“你們看那邊滿山雪白的不是雪是甚麼?”我話還沒有說完,他們倒都狂笑起來了。“真是城裏姑娘不出門!連杏花都不認識,倒說是雪,你想五六月裏哪兒來的雪呢?”甚麼!杏花兒!我簡直叫他們給笑呆了。顧不得他們笑,我隻樂得恨不能跳出轎子,一口氣跑上山去看一個明白。天下真有這種奇景嗎?樂極了也忘記我的身子是坐在轎子裏呢,伸長脖子直往前看,急得抬轎的人叫起來了,“姑娘:快不要動呀,轎子要翻了”,一連幾晃,幾乎把我拋進小澗去。這一下才嚇回了我的魂,隻好老老實實地坐著再也不敢動了。

上山也沒有路,大家隻是一腳腳的從這塊石頭跳到那一塊石頭上,不要說轎夫不敢斜一斜眼睛,就是我們坐轎的人都連氣也不敢喘,兩隻手使勁拉著轎杠幾、兩個眼死盯著轎夫的兩隻腳,隻怕他們失腳滑下山澗去。那時候大家隻顧著自己性命的出入,眼前不易得的美景連斜都不去斜一眼了。

走過一個山頂才到了平地,一條又小又彎的路帶著我們走進大覺寺的腳下。兩旁全是杏樹林,一直到山頂,除了一條羊腸小路隻容得一個人行走以外,簡直滿都是樹。這時候正是5月裏杏花盛開的時候,所以遠看去簡直像一座雪山,走近來才看得出一朵朵的花,墜得樹枝都看不出了。我們在樹陰裏慢慢地往上走,鼻子裏微風吹來陣陣的花香,別有一種說不出的甜味。摩,我再也想不到人間還有這樣美的地方,恐怕神仙住的地方也不過如此了。我那時樂得連路都不會走了,左一轉右一轉,四圍不見別的,隻是花。回頭看見跟在後麵的人,慢慢在那兒往上走,隻像都在夢裏似的,我自己也覺得我已經不是一個人了。這樣的所在簡直不配我們這樣的濁物來,你看那一片雪白的花,白得一塵不染,哪有半點人間的汙氣?我一口氣跑上了山頂,站在一塊最高的石峰,定一定神往下一看,呀,摩!你知道我看見了甚麼?咳,隻恨我這支筆沒有力量來描寫那時我眼底所見的奇景!真美!從上往下斜著下去隻見一片白,對麵山坡上照過來的斜陽,更使它無限的鮮麗,那時我恨不能將我的全身壓下去,到花間去打一個滾,可是又恐怕我壓壞了粉嫩的花瓣兒。在山腳下又看見一片碧綠的草,幾間茅屋,三兩聲狗吠聲,一個田家的景象,滿都現在我的眼前,蕩漾著無限的溫柔。這一忽兒我忘記了自己,丟掉了一切的煩惱,喘著一口大氣,拚命想將那鮮甜味兒吸進我的身體,洗去我五腑內的濁氣,重新變一個人,我願意丟棄一切,永遠躲在這個地方,不要再去塵世間見人。真的,摩,那時我連你都忘了,一個人呆在那兒不是他們叫我我還不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