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一天的勞乏,到了晚上,大家都睡得正濃,我因為想著你不能安睡,窗外的明月又在紗窗上映著逗我,便一個就走到院子裏去,隻見一片白色,照得梧桐樹的葉子在地下來回的飄動。這時候我也不怕朝露裏受寒,也不管夜風吹得身上發抖,一直跑出了廟門,一群小雀兒讓我嚇得一起就向林子裏飛,我睜開眼睛一看,原來廟前就是一大片杏樹林子。這時候我鼻子裏聞著一陣芳香,不像玫瑰,不像白蘭,隻薰得我好像酒醉一般。慢慢我不覺耽不下來,一條腿軟得站都站不住了。暈沉沉的耳邊送過來清嚦嚦的夜鶯聲,好似唱著歌,在嘲笑我孤單的形影;醉人的花香,輕含著鮮潔的清氣,又陣陣的送進我的鼻管。忽隱忽現的月華,在雲隙裏探出頭來從雪白的花瓣裏偷看著我,好象笑我為甚麼不帶著愛人來。這惱人的春色,更引起我想你的真摯,逗得我陣陣心酸,不由得就睡在蔓草上,閉著眼輕輕地叫著你的名字(你聽見沒有?)。我似夢非夢的睡了也不知有多久,心裏隻是想著你——忽然好象聽得你那活潑的笑聲,象珠子似的在我耳邊滾,“曼,我來,”又覺得你那偉大的手,緊緊握著我的手往嘴邊送,又好象你那頑皮的笑臉,偷偷的偎到我的頰邊送了一個吻去。這一下我嚇得連氣都不敢喘,難道你真回來了麼?急急的睜眼一看,哪有你半點影子?身旁一無所有,再低頭一看,原來才發見,自己的右手不知在甚麼時候握住了我的左手,身上多了幾朵落花,花瓣兒飄在我的頰邊好似你在偷吻似的。真可笑!迷夢的幻影竟當了真,自己便不覺無味得很,站起來,隻好把花枝兒泄氣,用力一拉,花瓣兒紛紛落地,打得我一身;林內的宿鳥以為起了狂風,一聲叫就往四處亂飛。一個美麗的寧靜的月夜叫我一陣無味的惱怒給破壞了。我心裏也再不要看眼前的美景,一邊走一邊想著你,為甚麼不留下你,為甚麼讓你走。

5月11日

嗬,異雲,我似乎看見你了!你神秘而含情的眼,充滿天真熱情的唇,都逼真地在我心眼裏跳動……

我似乎看見你了

——廬隱

異雲,親愛的!

在星期四一天之內,我收到你三封信,我把每一封看過之後,呆呆地坐在寂靜的屋裏,我遙望著對麵的沙發。嗬,異雲,我似乎看見你了!你神秘而含情的眼,充滿天真熱情的唇,都逼真地在我心眼裏跳動,這時候,我極想捉住這一切,但當我立起身來,我才知道這完全是我心裏的幻覺。唉,異雲,親愛的!我們真是不能分離呢!

我來到世界上什麼樣的把戲也都嚐過了。從來沒有一個了解我的靈魂的人,現在我在無意中遇到你,我們第一次見麵,就是基於心靈的認識。異雲,你想我是怎樣欣幸?我常常為了你的了解我而歡喜到流淚,真的,異雲,我常常想天使我認識你,一定是叫你來補償我此前所受的坎坷。

最初我是世故太深了,不敢自沉於陶醉中,但現在我知道我自己的錯誤,我真太傻!此後我願將整個身心交付你,希望你為了我增加生命的勇氣,同時我因為你也敢大膽創造一個新的世界了。

悲觀雖是我的根性,但是環境也很有關係,現在以及將來我願我能擴大悲觀的範圍,為一切不幸者同情,而對於我自己的生活力求充實與美滿。

從前我總覺得我是命運手中的泥,現在我知道錯了。我要為了你純潔的愛,用大無畏的精神自造命運。唉,異雲!你所賜與我的真不能以量計了。

我常常想到你——尤其是你靈魂的脆弱最易受傷——使我不放心!我希望你此後將一切的苦惱都向我麵前傾吐,我願意替你分擔,如果碰到難受的時候,你就飛到我麵前來吧。親愛的,我願為你而好好的作人,自然我也願為你犧牲一切,隻要我們倆能夠互相慰藉互相幫助,走完這一條艱辛的人生旅程,別的阻礙應當合力摧毀它。異雲,我自然知道而且相信你也是絕對同情的。

你學校的功課很忙,希望你不要使你的靈魂接受其他的負擔,好好注意你的身體。至於我呢?近來已絕對不想摧殘自己了,從前我覺得沒有前途,所以希望早些結束,現在我是正在努力創造新生命,我又怎能不好好保養?愛人,請你放心罷。

無聊的朋友我也不願常和他們鬼混,而且我的事情也不少,同時還要努力創作,所以以後我也極力避免無謂的應酬。異雲,望你相信我,隻要你所勸告我的話,我一定聽從——因為你是愛我的。

詩人來信說些什麼?星期六三點鍾以後我準在家等你。親愛的,我盼望今夜能在夢中見到你,並且盼望是一個美妙的熱烈的夢呢!再談吧,祝你

高興,我的愛人!

冷鷗

1928——1930年

這時候我眼裏已經沒有了我自己,我心裏隻有你的影子,你的身體,我不要想自身的安全,我隻想你能因為愛我而得到一些安慰,那我看著也是樂的。

我心裏隻有你的影子

——陸小曼

3月28日

一連又是幾天不能親近你了,摩!這日子真有點過不下去了,一天到晚隻是忙些無味的應酬,你的信息又聽不到,你的信也不來,算來你上工了也有十幾天了,也該有信來了,為甚天天拿進來的信我老也見不著你的呢?難道說你真的預備從此不來信了麼?也許朋友們的勸慰是有理的。你應該離開我去海外洗一洗腦子,也許可以洗去我這汙濁的黑影,使你永遠忘記你曾經認識過我。我的投進你的生命中也許是於你不利,也許竟可破壞你的終身的幸福的,我自己也明白,也看得很清,而且我們的愛是不能讓社會明了,是不能叫人們原諒的。所以我不該盼你有信來,臨行時你我不是約好不通信,不來往,大家試一試能不能彼此相忘的麼?在嘴裏說的時候,我的心裏早就起了反對(不知你心裏如何?),口內不管怎樣地硬,心裏照樣還是軟綿綿的;那一忽兒的口邊硬在半小時內早就跑遠了,因此不等到家我就變了主意,我相信你也許同我一樣,不過今天不知怎樣有點信不過你了,難道現在你真想實行那句話了麼?難道你才離開我就變了方向了?你若能真的從此不理我倒又是一件事了。本來我昨天就想退出了,大概你在第三封信內可以看見我的意思了,你還是去走那比較容易一點的舊路吧,那一條路你本來已經開辟得快成形了,為什麼又半路中斷去呢?前麵又不是絕對沒有希望,你不妨再去走走看,也許可以得到圓滿的結果,我這邊還是滿地的荊棘,就是我二人合力的工作也不知幾時才可以達到目的地呢?其中的情形還要你自己再三想想才好。我很願意你能得著你最初的戀愛,我願意你快樂,因為你的快樂就和我的一樣。我的愛你,並不一定要你回答我,隻要你能得到安慰,我心就安慰了,我還是能照樣地愛你,並不一定要你知道的。是的,摩!我心裏亂極了,這時候我眼裏已經沒有了我自己,我心裏隻有你的影子,你的身體,我不要想自身的安全,我隻想你能因為愛我而得到一些安慰,那我看著也是樂的。我們護守著這份情誼,使它依然煥發,依然鮮潔,正如別人所說的,我們是何等幸運。

此情可待

——張曉風

德:

從疾風中走回來,覺得自己像是被浮起來了。山上的草香得那樣濃,讓我想到,要不是有這樣猛烈的風,恐怕空氣都會給香得凝凍起來!

我昂首而行,黑暗中沒有人能看見我的笑容。白色的蘆荻在夜色中點染著涼意——這是深秋了,我們的日子在不知不覺中臨近了。我遂覺得,我的心像一張新帆,其中每一個角落都被大風吹得那樣飽滿。

星鬥清而亮,每一顆都低低地俯下頭來。溪水流著,把燈影和星光都流亂了。我忽然感到一種幸福,那樣混沌而又陶然的幸福。我從來沒有這樣親切地感受到造物的寵愛真——的,我們這樣平庸,我總覺得幸福應該給予比我們更好的人。

但這是真實的,第一張賀卡已經放在我的案上了。灑滿了細碎精致的透明亮片,燈光下展示著一個閃爍而又真實的夢境。畫上的金鍾搖蕩,遙遙地傳來美麗的回響。我仿佛能聽見那悠揚的音韻,我仿佛能嗅到那沁人的玫瑰花香!而尤其讓我神往的,是那幾行可愛的祝詞:

願婚禮的記憶存至永遠,

願你們的情愛與日俱增。

是的,德,永遠在增進,永遠在更新,永遠沒有一個邊和底——六年了,我們護守著這份情誼,使它依然煥發,依然鮮潔,正如別人所說的,我們是何等幸運。每次回顧我們的交往,我就仿佛走進博物館的長廊。其間每一處景物都意味著一段美麗的回憶。每一件東西都牽扯著一個動人的故事。

那樣久遠的事了。剛認識你的那年才17歲,一個多麼容易錯誤的年紀!但是,我知道,我沒有錯。我生命中再沒有一件決定比這項更正確了。前天,大夥兒一起吃飯,你笑著說:“我這個笨人,我這輩子隻做了一件聰明的事。”你沒有再說下去,妹妹卻拍起手來說:“我知道了!”啊,德,我能夠快樂地說,我也知道。因為你做的那件聰明事,我也做了。

那時候,大學生活剛剛展開在我麵前。台北的寒風讓我每日思念南部的家。在那小小的閣樓裏,我嗬著手寫蠟紙。在草木搖落的道路上,我獨自騎車去上學。生活是那樣黯淡,心情是那樣沉重。在我的日記上有這樣一句話:“我擔心,我會凍死在這小樓上。”而這時候,你來了。你那種毫無企冀的友誼,四麵環護著我,讓我的心觸及最溫柔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