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3)

再沒有比人那麼不宜於交際而又善於交際的:前者因為他的惡,後者因為他的天性。

我覺得安提斯典並沒有圓滿答複那責備他好交結小人的人,他說:“醫生們得經常生活在病人當中。”因為他們如果想幫助病人複原,就要冒疾病的傳染以致損害自己的健康。

我可以肯定地說,至少我認為,一切安逸的目的都如出一轍:要更安閑、更舒適地生活。可是我們並不能經常找著正當的路。我們常以為已經放下了一切紛繁擾人的事務,實則不過改換而已。治理一家的煩惱並不比治理一國輕多少:心一有牽掛,便整個兒放在上麵;家務雖沒有那麼重要,卻不能因而減少煩惱。而且,我們雖然已經擺脫了鬧市,卻不曾擺脫我們生命的主要煩惱。

有人對蘇格拉底說,某人旅行之後,無論哪方麵都不見得有改進。他答道:“有什麼稀奇!他把自己一塊帶走了。”

若我們不先把自己和靈魂的重負卸下,行動起來將會增加它的重量:正如船停泊的時候,所載的貨物便顯得沒有那麼沉重;給病人換床位對於他害多益少。移動會把惡搖到囊底,正如一根木樁愈搖愈牢固一樣。所以單是遠離眾生還不夠;單是遷離地方也不夠,我們得把我們裏麵的凡俗之惡習滌除淨;得要摒絕一切雜念,恢複自己的自主。

現在,我們既然要過隱逸的生活,並且要息交絕遊,讓我們使我們的滿足全靠我們自己吧;讓我們割斷一切,把我們維係於別人的羈絆吧;讓我們克服自己,以至於能夠真正獨自活著而且快樂地活著吧。

司梯爾彭從他的被燒的城裏逃出來,妻子、財產均不見了。狄密提犁·波裏阿爾舌特看見他站在故鄉的廢墟中,沒有驚慌、恐懼之色,問及他的損失,他答道:“沒有,多謝上帝,他並沒有丟掉他自己什麼東西。”這正是哲學者安提斯典的意思。當他詼諧地說:“人應該帶些可以浮在水麵的糧食,以便沉船的時候可以借遊泳來救人及自救。”

真的,一個明哲的人隻要沒有丟失自己,那麼他就等於沒有丟失一切。當娜拉城給野蠻人毀壞之後,當地的主教,喪失了一切而且成為俘虜,他這樣祈禱上帝:“主嗬,別使我感到有所損失,因為你知道他們並沒有觸著我什麼。”那令他富有的財富,那令他善良的產業還絲毫無損。這就是所謂善於選擇那些可以免除災劫的寶物,把他們藏在無人可知,而且除了自己,無人能泄漏的地方了。

如果可以,我們應該有妻子、財產,尤其是健康,但是不要粘得那麼厲害,以致我們的幸福全倚靠它們。我們得要保留一所“後棧”,完全屬於我們的,完全自由的。在那裏,我們建立我們的真自由,更主要的是退隱與孤寂。在那兒,我們日常的晤談是和我們自己,而且那麼秘密,簡直不存在為外人所知或泄露出去的事兒;在那裏麵,我談的對象——妻子、產業和仆從都一無所有。這樣,當我們偶然失去它們的時候,不能再倚靠它們,對於我們來說也就並非突如其來了。我們有一顆可以環繞自己、可以給自己作伴、並且有著攻守和予取的器械的靈魂;我們不必擔心在這隱逸裏我們全淪於那無聊的閑散。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所做的大多並不是為了自己。你眼前那個爬著頹垣,狂怒而且失了自主,冒著如雨的槍彈的;還有那個滿身疤痕,餓得麵色灰白了,誓死也不願給他們開門的。你以為他們是為自己麼?為了一個,也許,他們從未見麵,而且對於他們的命運漠不關心,同時還沉溺於荒淫與逸樂裏的。還有一個,肮髒、眼淚鼻涕淋漓,你看見他半夜從書房出來,你以為他在書裏找那怎樣使他更良善、更快樂、更賢智的方法嗎?不是的,那裏將是他的葬身之地,不然就會教後代怎樣讀蒲魯特的一句詩或一個拉丁字的正確寫法。誰不甘心情願地把健康、安寧和生命去換取光榮和聲譽,這種種最無用、最空虛和最虛偽的貨幣呢?我們自己的死還不夠使我們害怕,我們還要犯愁我們妻子、奴仆的死。我們自己的事還不夠煩擾我們,還要為我們鄰居和朋友的事嘔心瀝血。

我們的生命已經為別人耗費了大半,讓我們去擁有那剩下的一點點吧,讓我們把我們的思想和意向帶回給我們和我們的安逸吧,要妥當布置我們的隱逸並不是一件小事,因為即使不摻雜別的事,我們也已經夠忙的了。既然上帝給我們工夫去布置我們的遷徙,讓我們好好地準備吧:收拾行李;及時與社會告辭;打破種種把我們糾纏和讓我們分身分心的羈絆。我們必須解除這些強有力的束縛,從今天起,我們可以愛這個或那個,可是隻是為了自己。也就是說,其餘的身外之物也都可以籠絡我們,但是並不緊緊粘附在我們身上,以致我們拿開它們的時候,還得剝去我們的一層皮,連帶撕去身上的一塊肉。能夠正確、準確無誤地將自己給自己是世界上的頭等大事。

這正是我們和社會斷絕關係的時候,既然我們再不能對它有什麼貢獻。雖然不能借出,至少也得設法不要借入。我們的力量漸漸減退了。讓我們把它們撤回,完全集中在我們身上吧。誰能夠把友誼和社交都排斥而隻注重自己的話,讓他做去吧,在這使他對別人變為無用、累贅和騷擾的衰落景況裏,讓他至少不要對自己是累贅、騷擾和無用吧。讓他把自己寬待、撫愛,尤其是約束。人敬畏自己的理智和良心到這樣程度,以至不能在它們麵前走差一步而不覺得羞恥。因為能夠自重的人的確很少見。

蘇格拉底說,年輕的人應該受教育,成年人則勉力善行;老人們卸去一切軍民職務,起居隨心所欲,不必受什麼固定的生活秩序所約束。某些天性也許是遵守這些隱逸的戒條最合適的安身之所在。比方那些理解力薄弱、情感和意誌敏銳,而且不願意服役或承擔任務的人——我就是其中的一個,他們由於天然的傾向與自我的反省都容易聽信這忠告,比起那些活潑忙碌的心靈,事事包攬,處處參與,凡事都興奮,隨時都自薦和自告奮勇的人,我們應該利用這些身外的偶爾機緣,適可而止,而不必把它們當作自己的命脈;它們原不是這樣,無論從理性或天性這方麵看。

我們為什麼逆理性和天性的法則,把我們的快樂當作權力者的施舍呢?還有的預防命運之不測,剝奪我們既得之便利,奴役自己,睡硬地麵,挖掉自己的雙眼,將財富拋向汪洋,自尋痛苦,或想由此生的苦難獲得來生的歡樂,或想把自己放在最下層以免再有下墜之苦,這些都是非凡的美意的行為,讓那些更堅定更倔強的天性連他們隱居的一隅也由之顯赫而樹為模範吧。

我並不因為哲學家亞爾舍路施按照他的家境使用金銀的器皿就把他看得沒有那麼賢德,我甚至把他看得更高,因為他慷慨而且得當地使用它們,遠勝於完全摒棄它們。

我清楚且明白,我們需要將自然怎樣的擴大;當我看見門外的叫化子往往比我更快活更健全,我便設身處地,試依照他的尺度去裝扮我的靈魂。我還這樣比較過其他種種榜樣,我可以想像死亡、貧窮、輕蔑和疾病已經近在眉睫,毫不費力地說服自己不要害怕那連一個比我卑賤的人也那麼安閑地接受的東西。我決不相信一個低下的理解力比那高強的更能幹,或理性不能和習慣達到同樣的效果。而且既知道這些外來的福澤是多麼無常,我總禁不住在最洋洋得意的時候,對上帝作這無上的禱告,求他使我為我和我自己的善行而快樂。我看見許多青年雖然非常壯健,卻仍準備了一大堆藥丸在他們的衣箱裏,以便傷風時服用,因為既然有藥在手,便不會那麼害怕生病。我們也應該這樣做,而且,假如自己覺得容易患某種更嚴重的病症,那就必須準備一些可以麻醉患處和自己的藥品。我們為了安逸所應該選擇的事業,必定是既不辛苦又不厭煩的,否則隱居的目的就完全落空了。這全在乎各人的特殊興趣:我自己就絲毫不宜搞農作。那些愛好農事的自應該和緩從事。

可是我們試聽披裏尼給他的朋友哥尼奴士·魯夫關提隱逸的勸告:“我勸你,在你目前享受的豐滿的隱逸生活當中,把料理產業的瑣屑事務完全交給仆人,自己專心致誌去研究文藝,以便從那裏取得屬於你的東西。”他的意思是指名譽。他和西塞羅一個鼻孔出氣,當西塞羅說,他要卸去一切公務歸隱,以便從著作之途臻於永生。

既然說要遺世隱逸,似乎應該矚目於世外才合理;這些人其實隻走了一半路。他們小心安排他們的一切大小事務,以備他們將來一旦離去。但是由於一種可笑的矛盾,他們工作的果,卻希望在他們已經遺棄的世界裏來采摘。那些由宗教的虔誠求隱逸,確信聖靈的期許將在來生應驗的人的想像合理得多了。他們把上帝放在眼前,當作一個慈愛與權能都無限的對象,在那裏,靈魂可以任意滿足他的欲望。痛苦與悲愁之來臨是一種利益,借此可以獲得永久的健康與歡樂;死亡是一件切盼的事,是超度到這美滿的境界的過程。他們的戒條的苛刻馬上就被這逆來順受的習慣所鏟平;性欲也由於遭到拒絕而漸趨冷淡、蟄伏,因為隻有常思常用才能保持它的活躍力。單是這未來的福樂永生的展望便值得我們拋棄現世一切安逸與甘美了。誰能夠確切而且永恒地用這強烈的信仰與希望的火焰燃燒他的靈魂,他就會擁有最美好的隱逸,勝過所有一切的生命方式。

所以披裏尼這忠告的目的與方法都不能使我滿意,這不過是永遠由瘧疾轉為發燒罷了。啃噬書籍的生涯也和別的一樣辛苦,一樣是我們健康的大敵,而健康卻是我們應該最先顧及的。我們應當留神不要由某一事的快樂把我們弄得昏昏欲睡,拖累那些經濟家、貪夫、色鬼和野心家的就是這種快樂。許多哲人已經一再教誨我們提防我們自己嗜欲的險惡,和辨認那真正純粹的快樂與那些混著許多痛苦的斑斕的快樂。因為我們大部分的快樂,他們說,依偎和擁抱我們隻是為要置我們於死地,和那些埃及人稱之為菲力達的強盜無異。如果我們頭疼在醉酒之前,我們也許會留心不再貪杯。可是愉快,為了欺騙我們,往往走在前頭,把跟著它來的不幸給掩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