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3)

第五章

我曾見過有一千種表情的臉;也見過隻有一種表情的,如同塑像一般的臉。

瘋人

——紀伯倫

我曾見過有一千種表情的臉;也見過隻有一種表情的,如同塑像一般的臉。

我曾見過一種臉,透過它表麵的光澤,我能窺見內部的醜惡;也見過一種臉,隻有揭起它的麵紗,我才能看到它有多麼美麗。

我曾見過一種蒼老的臉,滿麵皺紋,竟沒有記錄下什麼;也見過一種圓潤的臉,卻顯得飽經風霜。

我懂得各種臉孔,因我能透過我自己的眼睛編織的麵紗看出它內部的真相。

偉大的渴望

我坐在我的兄弟高山與我的姐妹大海之間。

我們三個同樣寂寞。把我們聯結在一起的愛是深沉、強烈而奇異的。它甚至比我的姐妹的深度更深,比我的兄弟的力量更強,比我的瘋狂更加奇異。

自從第一道灰白色的曙光便我們能看見對方以來,億萬年的時光已經過去。盡管我們目睹了多少個世界的誕生、成熟和死亡,我們依然充滿了渴望和青春。 我們充滿了青春和渴望,然而我們卻孑然一身,沒有伴侶。盡管我們始終半依半抱,永不分離,我們卻並不舒適。欲望受到抑製,熱情無處發泄,哪裏談得到舒適呢?哪兒將飛來火焰之神,溫暖我的心? 深夜,萬籟俱寂。我的姐妹在夢中輕聲呼喚著無名的火神;我的兄弟高聲呼喚著遠方冷漠的女神;但是我在夢中呼喚誰的芳名, 我卻不知。

我坐在我的兄弟高山與我的姐妹大海之間。我們三個同樣寂 寞。把我們聯結在一起的愛是深沉、強烈而奇異的。一棵草對一片秋葉說:“你掉下來時聲音那麼大,把我的冬夢全都給打破了。”葉子氣憤地說:“出身低賤,老是趴在地上的家夥!不懂音樂的怪物!你沒有在高空中呆過,怎能分辨什麼是歌聲。”然後秋葉躺在地上睡覺了。春來臨,她又蘇醒過來,而她自已也變成了一棵草。到了秋天,她開始冬眠。落葉在她頭上滿天飛舞。她自言自語道:“哎,這些秋葉,這麼鬧哄哄的,把我的冬夢全都給打破了。”

兩個學者

在阿富卡古城曾經住著兩個學者。他們互相憎恨並貶低對方的學識。因為他們倆一個否認神的存在,另一個則是信神的教徒。

一天,兩人在市場相遇。他們各由自己的信徒簇擁著,開始辯論是否有神。他們爭論了數小時之後才分手。

當晚,那個無神論者來到神殿,匍伏在聖壇之前,祈求神明寬恕他放蕩的過去。

就在同一時刻,另一個學者,那個信神的教徒,燃毀了他的聖書。因為他已變成無神論者。

人,可以渡過大海,飛越高山,鑿穿地下的宮闕而偷出珠寶,但是一個人內心的話語,卻怎麼也不能將另一個人毀滅。

陰鬱的一天

——柴達

白日一整天都在勞作,而四周到處都有人忙著。白天我覺得,由於那一天的勞作和那一天的交涉,那一天的一切工作,在終日時刻都已全部完結。我沒有餘暇來思索:還有什麼話語殘留在心窩。

今天早晨,雲煙漫漫,天際墨墨。今天,全天的勞作又堆積在我的麵前,而人們又雲集在周圍。然而,我今天卻覺得,鬱結在心頭的一切,是無法把它們拖出來加以消滅。

人,可以渡過大海,飛越高山,鑿穿地下的宮闕而偷出珠寶,但是一個人內心的話語,卻怎麼也不能將另一個人毀滅。

今天,在這陰鬱的早晨,我那被俘的話語,正在心裏展翅擊搏。藏納在心裏的人問道:“我那一位永恒的人在哪裏?莫非是他使我心裏的萬月陰雲變得赤貧、把一切雨露攝握!?”

今天,在這陰鬱的早晨,我聽到,那內心裏的話語隻是把緊閉的門栓撥弄。我在想:我怎麼辦呢?是在誰的召喚下我的話語越過勞作的柵欄,手持樂曲的火炬立即去幽會世界?是在誰的眼神暗示下,我那一切散亂的痛苦立刻彙成了一種歡樂,變成了一種灼灼閃爍的光火?我隻能給予用這種曲調來祈求我的人以一切。我那毀滅一切的苦行者又佇立在街道上的哪個角落?

我內心的痛苦,今天披上了赭色的袈裟。它想走向外邊的路,走向這遠離一切勞作之外的路,這條路猶如獨弦琴的弦一樣,在隱藏在心裏的人物的步履下,嗡嗡嗚響著。

向善也需要勇氣

中國人倘能努力再古一點,也未必不能有古到三皇五帝以前的希望,可惜時時遇著潮流新空氣激蕩著,沒有工夫了。

人心很古

——魯迅

慷慨激昂的人說:“世道澆漓,人心不古,國粹將亡,此吾所為仰天扼腕切齒三歎息者也!”

我初聽這話,也曾大吃一驚;後來翻翻舊書,偶然看見《史記》《趙世家》裏麵記著公子成反對主父改胡服的一段話:

臣聞中國者,獸聰明徇智之所居也,萬物財用之聚也,賢聖之所教也,仁義之所施也,《詩》《書》禮樂之所用也,異敏技能之所試也,遠方之所觀赴也,蠻夷之所義行也;今王舍此而襲遠方之服,變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而怫學者,離中國,故臣願王圖之也。

這不是與現在阻抑革新的人的話,絲毫無異麼?後來又在《北史》裏看見記周靜帝的司馬後的話:

後性尤妒忌,後宮莫敢進禦。尉遲迥女孫有美色,先在宮中,帝於仁壽宮見而悅之,因得幸。後伺帝聽朝,陰殺之。上大怒,單騎從苑中出,不由徑路,入山穀間三十餘裏;高穎楊素等追及,扣馬諫,帝太息曰:“吾貴為天子,不得自由。”

這又不是與現在信口主張自由和反對自由的人,對於自由所下的解釋,絲毫無異麼?別的例證,想必還多,我見聞狹隘,不能多舉了。但即此看來,已可見雖然經過了許多年,意見還是一樣。現在的人心,實在古得很呢。

中國人倘能努力再古一點,也未必不能有古到三皇五帝以前的希望,可惜時時遇著潮流新空氣激蕩著,沒有工夫了。

在現存的舊民族中,最合中國式理想的,總要推錫蘭島的Vedda族。他們和外界毫無交涉,也不受別民族的影響,還是原始的狀態,真不愧所謂“羲皇上人”。

但聽說他們人口年年減少,現在快要沒了:這實在是一件萬分可惜的事。正義可以做幌子,一個漂亮的幌子,所以誰都願意念著它的名字。

正義

——朱自清

人間的正義是在哪裏呢?

正義是在我們的心裏!從明哲的教訓和見聞的意義中,我們不是得著大批的正義麼?但白白的擱在心裏,誰也不去取用,卻至少是可惜的事。兩石白米堆在屋裏,總要吃它幹淨,兩箱衣服堆在屋裏,總要輪流穿換,一大堆正義卻扔在一旁,滿不理會,我們真大方,真舍得!看來正義這東西也真賤,竟抵不上白米的一個尖兒,衣服的一個扣兒。——爽性用它不著,倒也罷了,誰都又裝出一副發急的樣子,張張惶惶的尋覓著。這個葫蘆裏賣的什麼藥?我的聰明的同伴呀,我真想不通了!

我不曾見過正義的麵,隻見過它的彎曲的影兒——在“自我”的唇邊,在“威權”的麵前,在“他人”的背後。

正義可以做幌子,一個漂亮的幌子,所以誰都願意念著它的名字。“我是正經人,我要做正經事”,誰都向他的同伴這樣隱隱的自詡著。但是除了用以“自詡”之外,正義對於他還有什麼作用呢?他獨自一個時,在生人中間時,早忘了它的名字,而去創造“自己的正義”了!他所給予正義的,隻是讓它的影兒在他的唇邊閃爍一番而已。但是,這畢竟不算十分辜負正義,比那憑著正義的名字以行罪惡的,還勝一籌。可怕的正是這種假名行惡的人。他嘴裏唱著正義的名字,手裏卻滿滿的握著罪惡;他將這些罪惡送給社會,粘上金碧輝煌的正義的簽條送了去。社會憑著他所唱的名字和所粘的簽條,欣然受了這份禮;就是明知道是罪惡,也還是欣然受了這份禮!易卜生“社會棟粱”一出戲,就是這種情形。這種人的唇邊, 雖更頻繁的閃爍著正義的彎曲的影兒,但是深藏在他們心底的正義,隻怕早已黴了,爛了,且將毀滅了。在這些人裏,我見不著正義!

在親子之間,師傅學徒之間,軍官兵士之間,上司屬僚之間,似乎有正義可見了,但是也不然。卑幼大抵順從他們長上的,長上要施行正義於他們,他們誠然是不“能”違抗的——甚至“父教子死,子不得不死”一類話也說出來了。他們發現有形的撲鞭和無形的賞罰在長上們的背後,怎敢去違抗呢?長上們憑著威權的名宇施行正義,他們怎敢不遵呢?但是你私下問他們,“信麼?服麼?”他們必搖搖他們的頭,甚至還奮起他們的雙拳呢?這正是因為長上們不憑著正義的名字而施行正義的緣故了。這種正義隻能由長上行於卑幼,卑幼是不能行於長上的,所以是偏頗的;這種正義隻能施於卑幼,而不能施於他人,所以是破碎的;這種正義受著威權的鼓弄,有時不免在擴大到它的應有的輪廓之外,那時它又是肥大的。這些仍舊隻是正義的彎曲的影兒。不憑著正義的名字而施行正義,我在這等人,仍舊見不著它!

在沒有威權的地方,正義的影兒更彎曲了。名位與金錢的麵前,正義隻剩淡如水的微痕了。你瞧現在一班大人先生見了所謂督軍等人的勁兒!他們未必願意如此的,但是一當見麵,估量著對手的名位,就不免心裏一軟,自然要給他一些麵子——於是不知不覺的就敷衍起來了。至於平常的人,偶然見了所謂名流,也不免要吃一驚,那時就是心裏有一百二十個不以為然,也隻好姑且放下,另做出一番“足恭”的樣子,以表傾慕之誠。所以一班達官貴人,差不多是正義的化外之民,他們所做的都是合於正義的,及至他們所做的就是正義了!——在他們實在無所謂正義與否了。呀!這樣,正義豈不已經滄亡了?卻又不然。須知我隻說“麵前”是無正義的,“背後”的正義卻幸而還保留著。社會的維持,大部分或者就靠著這背後的正義罷。但是背後的正義,力量究竟是有限的,因為隔開一層,不由的就單弱了。一個為富不仁的人,背後雖然免不了人們的指謫,麵前卻隻有恭敬。一個華服翩翩的人,犯了警律,就是警察也要讓他五分。這就是我們的正義了!我們的正義百分之九十九是在背後的,而在極親近的人間,有時連這個背後的正義也沒有!因為太親近了,什麼也可以原諒了,什麼也可以馬虎了,正義就任怎麼彎曲也可以了。背後的正義隻有存生疏的人們間。生疏的人們間,沒有什麼密切的關係,自然可以用上正義這個幌子。至於一定要到背後才叫出正義來,那全是為了情麵的緣故。情麵的根抵大概也是一種同情,一種廉價的同情。現在的人們隻喜歡廉價的東西,在正義與情麵兩者中,就盡先取了情麵,而將正義放在背後。在極親近的人間,情麵的優先權到了最大限度,正義就幾乎等於零,就是在背後也沒有了。背後的正義雖也有相當的力量,但是比起麵前的正義就大大的不同,啟發與戒懼的功能都如攙了水的薄薄的牛乳似的——於是仍舊隻算是一個彎曲的影兒。在這些人裏,我更見不著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