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獨木關(1 / 3)

第十七章 獨木關

“天青哥!天青哥!……他,他又昏過去了……”

“下次鄧大夫再來換藥,你別守在這兒了,這哪是女人該看的?”竹青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忙著把炕頭一堆堆染滿鮮血的紗布、繃帶丟進洋瓷盆,“上刑一樣啊!就這麼拿鑷子伸到裏麵攪和,這血流的……”

“不,我要他每次醒過來,都能看見我……”

櫻草含著眼淚,堅決地盯著天青的臉。這張臉在一個月時間裏急速瘦削下去,麵色蒼白、憔悴,緊蹙的眉宇間寫滿了痛楚。濃眉下的長睫,微微顫動了一下,他醒過來了,那雙平日神采飛揚的眼睛,此時連睜開都變得艱難,迷茫地轉動了很久才望住櫻草,仿佛好不容易在一大片模糊與混亂中間,辨認出眼前的麵容。

“櫻草……”

“天青哥,我在這兒。”櫻草握緊他的手,“下次痛得太厲害了,就叫出來!別硬撐著……”

竹青長長歎了口氣:“也就是我師哥吧,真硬氣,要換了我,傷還沒怎麼樣,人先哭死了,遭不了這個罪!”

天青虛弱地微笑一下:“我夠有福氣了,遭什麼罪?住師父家養傷,這麼多人照看,傷情一天天見好,謝天謝地還來不及。”

“你啊,別說話了,好好緩一會兒,等下爹爹回來,還要給你教戲。”櫻草眼中淚花飛轉,還是笑著起身,抱起洋瓷盆,又望了望天青,轉身出門。天青看著她的背影,喃喃道:

“你們為了我,這些日子倒真的遭了不少罪。”

竹青跳上炕,幫他坐起身來,倚在躺箱邊上:“其實本不用師父這麼手把手地教戲,我在我師父家啊,基本功都是大師兄代教,要緊的節骨眼兒上,才是師父親授。可是咱這大師兄呢……”他停了一會兒,臉憋得通紅,還是忍不住說出來:“前兒師父說起他在教你改工老生,你可沒看著玄青師哥那模樣,驢臉呱嗒的。”

天青笑了:“你這張嘴。玄青師哥自小兒嚴正,哪像你整天笑不呲咧的。我學老生,正好以後能跟他多切磋,我覺著這兄弟情分,應當更加深厚才是。”

“菩薩保佑他也這麼想吧。”竹青翹了翹嘴巴,“我老是覺得,他不喜歡你踩了他的地盤兒。其實閑沒事兒的話誰願意改工呢?多大風險,多大心血,若不是實在沒轍……”

他望了望天青的神色,停下來不說了。

生旦淨醜,四大行當,每個行當又有精細的分類,生行有老生、小生、武生;旦行有青衣、花旦、武旦、老旦;淨行有銅錘、架子、武花;醜行有文醜、武醜……乍看區別不大,細究起來,四功五法,截然不同,絕對是隔行如隔山。每個伶人都是按行當學戲唱戲,自幼立下的範兒,終身難以逾越,若不是遇上極特殊情形,決不會輕易嚐試改工。

“天青,趁著養傷這些日子,我教你幾出老生戲吧。”那天下午,白喜祥坐在炕前,努力把語氣放得輕鬆隨意,“你有嗓,何不改工老生,以唱為主,一樣戳得住。為師早年也是武生,後來傷了腰,才改工老生的。難是難了點兒,真正改得到家的,萬中無一,但是我有些經驗竅門,好好傳你,咱爺兒倆有誌者事竟成……”

天青與他相對而坐,低頭望著自己的腿,一聲不響。

“其實跟武生行相比,老生行分量可重得多啊。打從皮黃誕生以來,就一直是以老生為尊,‘前三鼎甲’‘後三鼎甲’,最了不得的大角兒們,全是老生。當年要不是看你身子骨兒實在太難得,我本也思量過想讓你工老生呢……”

白喜祥又自顧自說了一陣子,看了看始終垂頭不語的天青,終於歎了口氣:

“我明白你,天青,你不舍得武生行。但是,腿傷成這樣,以後就算好了,也應付不了武生的翻打跌撲,為師得幫你重新找條生路……”

天青還是沒有說話,長久地深埋著頭。屋子裏靜得出奇,連窗外秋風,仿佛也被這靜默所懾,寂寂然凍住了一般。

良久,隻聽啪的一聲輕響。

一滴淚落在天青的腿上。

“天青……”

天青慢慢伏身,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

“師父,徒兒聽您的。再造之恩,粉身難報。”……

“改了這些日子,你覺得怎樣?”竹青熱切地蹲到天青身邊,“可別心急,我小時候改架子花那次,就費了老大氣力,現今你這十幾年的功在身上,更難扳了,別使岔了勁兒,弄左了嗓子什麼的,就……”

“你先別管我,管你自己吧,”天青摟了摟他的大光頭,“郝二爺對你的成績,還滿意嗎?”

盛況空前的“紅伶選舉”已經結束了,天青中途受傷,自然榜上無名;竹青拿了淨行的探花,第三名。天青深深愧疚,覺得若不是他忙於照顧自己,耽誤了精力,準能拿狀元的,不過竹青完全不覺得抱憾,他那性情,開朗樂天,得到的都是好的,得不到的也不值得掛懷:

“滿意,滿意著呢!又給我多說了幾出戲。這日子過得,真舒暢,累死累活都甘心!”

門簾一掀,一股濃重腥氣傳來,是櫻草端著一碗熱騰騰的湯進了屋子。她圍了條寬大的圍裙,顯得整個人更是纖細玲瓏,臉頰在熱氣蒸騰下微微泛著紅暈,一雙黑眼睛閃動著熱切的光芒:

“可算熬好了!快,趁熱喝!”

“媽呀,什麼味兒這是?”竹青忙不迭地掩起鼻子,“說真的,櫻草,你做飯的本事可比做行頭的本事差遠了!”

“聞著不好,喝著好。”櫻草扁了扁嘴巴,扭身坐上炕頭,將碗端到天青唇邊。天青微笑著看著她,就手兒喝了一口,眉頭微微一蹙,隨即把著她的手兒,一口氣喝得精光。櫻草欣喜萬狀,笑得雙眼都彎了起來:

“好喝吧?我擱了不少大補的東西!”

天青愛惜地凝視著她的笑容:“好喝。”

竹青撲上前來,接過湯碗聞了聞,伸手摸摸天青額頭:

“師哥,我明白了,你的腿沒摔壞,腦子摔壞了。”

櫻草一掌打去,竹青靈巧地向後翻個“倒毛”,順著炕沿滾到另一邊,“師哥,別怪我做兄弟的沒提醒你,成親後天天吃她做的飯,家裏得備點兒解藥才成!”

聽到“成親”二字,櫻草與天青對視一眼,一齊向牆上掛的皇曆望去。剛撕到的一頁,大字寫著:“十月初八,辛未年己亥月丙子日,宜祈福、訂盟、納采、冠笄、嫁娶……”

櫻草輕輕握住天青的手。

竹青撇了撇嘴:“嘖嘖,又要起膩了,真沒眼看。”他誇張地扭過頭,嘴裏哼著戲文,縱身下炕,掀起門簾走了出去。

屋子裏隻剩天青與櫻草兩個人。天青將櫻草的小手合在自己兩掌中間,深深望著她的眼睛。

“若不是我出事,今天你就是我的新娘子了……這些日子我一想到這個,就覺得特別對不住你。”

櫻草臉色暈紅,側頭凝視著他:“跟你說了多少遍,就算出事,我一樣能做你的新娘子。誰說受了傷病就不能成親?再擇個日子,趕緊成親吧,我還能更好地照顧你。”

“癱在炕上,被人家抬著成親?”天青堅決地搖了搖頭,“我等了半生的大事,怎能如此輕慢。你放心吧,我好好養病,好好學戲,很快就能回複從前的樣子。或許我再做不了一個好武生了,起碼我還能做個好角兒,好男人,好丈夫。我相信用不了太久,三個月,半年?等我重回戲台,唱下第一出戲,就飛跑著去娶你,我要雙手抱你進洞房。”他將她的雙手拉近,近得呼吸可聞,“你……再等等我,好嗎?”

櫻草低下頭,將紅熱的小臉,埋在他胸前:

“我等你……一輩子!”

天已經黑透了,晚風帶著淩厲的寒意,席卷京城每一個角落。鄧漆園坐在自己診所裏,蹺著二郎腿,悠然飲著新泡的香片。

今兒又去給喜成社那個武生換藥了,這活計跑得真累,不過,每次都能收一大筆,真值。那小子是要腿不要命啊,獅子大開口的診費,他也答應。這些唱戲的伶人,到底有多看重肢體的完全呢?姓白的老爺子,出門時,還照例多塞他一口袋的大洋:

“大夫,無論如何幫他保住這條腿,這孩子的前程性命,全在您手裏了。”

醫者父母心哪。當然了,錢更是親生的爹娘。鄧漆園不像他的眾多同道那樣以濟貧救困為己任,開診所,就是要賺錢的,這不是做善事,是一門生意,錢給到多少,病就治到多少。截肢容易,保肢難,他本不願意惹麻煩冒風險,但是既然人家這麼肯花血本,幹嗎一鋸子截掉自己的財源呢。鄧漆園畢竟是讀過洋書的,接骨這行兒,頗有幾手絕活兒,這一個月來精心診治,那條傷腿似乎還真有那麼一點保住的希望了……

外麵有人叩門。

“叫他明天來。”鄧漆園不耐煩地吩咐老媽子。

老媽子去回了話,又走回來,呈上鼓鼓一個紙袋:“他說一定要今晚見。”

一袋厚厚的鈔票。

來客的打扮,和他的行為一樣古怪。他戴著一頂禮帽,帽簷壓得低低的,脖子上圍了一條毛線圍巾,擋著嘴,眼睛上又戴了一副墨晶眼鏡,這下子,就把他的整張臉,遮得一絲兒都不剩。

哪有深更半夜戴墨鏡的?鄧漆園望著站在自己麵前的怪客,不由得心頭一陣驚惶。

“您,您是來問診的嗎?還是來,告幫?……大爺,我們小門小戶小生意,求您高抬貴手,有什麼事好商量!”鄧漆園被他那份怪異嚇得,說話都語無倫次起來。

怪客悶聲開腔:

“有個病人,托付給鄧爺。”

“啊,看病就好,看病就好,盡管吩咐,盡管吩咐!”

“喜成社那個姓靳的武生,請您務必用心診治。”

鄧漆園的心裏,一塊大石落了地。還以為是什麼要命的事兒!合著就是托付個病人。看病,用搞得這麼嚇人叨怪的嗎,那是做大夫的應當應分的啊。再者說了,那個姓靳的武生,就算沒有特別囑咐,鄧漆園也會竭盡全力的,他收了人家一大筆錢哪。

“一定!一定!今天剛去換了藥,我看著傷處已經開始愈合了,在下肯定全力以赴,幫他保住……”

“不是要你保住,是要你保不住。”

鄧漆園呆了。他沒聽錯吧?

來客的整張臉都掩得嚴嚴實實,看不清他的神色,隻聽得圍巾底下悶悶的聲音:“叫他一輩子當跛子,這你做得到吧?”

“啊?您,您這是,這是哪門子的……”

“鄧大夫,多嘴不長命。”

“這個……這個可有違醫道和良心哪,再者說了,也砸了我自己的招牌……”

來客把圍巾又往臉上扯了一扯:

“他本來傷情嚴重,在場人人都是見證,你醜話也都說在頭裏了,他甘冒大險硬要保腿,出了事是他自己承擔,跟你的招牌有什麼幹係。”

“萬一治死了,我豈不……”

“想治死也不容易,”來客哼了一聲,“六張桌掉下來都沒把他摔死,那條命硬著呢。”他指了指桌上的紙袋,“你不是想多賺點診費嗎,盡管治,這隻是訂金,三個月後,另付雙倍酬謝。”

鄧漆園的目光順著來客的手指溜過去,停在那袋錢上。這還隻是訂金。那姓靳的小子,祖墳上到底冒了什麼煙,保他的害他的,各自都拚了血本。說真的,管他們是什麼江湖恩怨,咱不能跟這麼一大筆錢有仇啊。再者說了,這來客陰陽怪氣的不知什麼來曆,萬一得罪了他,隻怕把他鄧大夫自己的腿搞斷了也說不定。大夫不是包治百病的神仙,能把那條腿接續起來,已經是鄧漆園的本事了,誰還能有二話?要想讓他跛腳又不傷性命,簡單得很,隻要把接口稍微地那麼……

鄧漆園的一雙小眼,滴溜溜轉著,終於開口:

“我要現大洋。”

“成交。”

來客伸手把圍巾拉得更高一點,埋著頭走了。

鄧漆園跌坐在椅上,輕輕叩著桌子,老半天緩不過神來。

“奇怪奇怪真奇怪,不要治好要治壞!……”

“累了吧,要去後台嗎?”

“不了,在這兒坐會兒吧。”

櫻草接過天青的拐杖,扶著他,一起在樓梯台階上坐下來。

這是廣盛樓後院,戲樓後台外的小樓梯。冬日正寒,呼吸都凝成一道道白霧,頭頂上隔著一道門簾便是溫暖的後台,但是櫻草明白天青,他不想拄著拐杖進去。此時正是晌午,日戲尚未開鑼,後台依稀傳來陣陣胡琴聲,是武生秦月明在調嗓。

大英雄得下了冤孽病症,一霎時眼昏花雙目不明。

似猛虎喪了命威風還在,大將軍八麵威何足道哉。

抖威風上戰馬把賊來戰,我不殺安殿寶誓不回還!……

天青一動不動地側頭聽著,眼睛望向前方空寂的院子,神情專注而迷茫。他太熟悉這段唱了,《獨木關》,大將薛仁貴帶病殺敵的故事,本是他的拿手戲,他完全知道隨著每一個音韻轉折,每一個鑼鼓點兒,手應該怎樣,腰應該怎樣,腿應該怎樣……情不自禁地,想隨著韻律抬起腿,但是不能,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痛,讓他臉上都有點抽搐。

距離受傷,已經四個多月,那曾經落地生根,堅實又柔韌,動作隨心所欲,被戲迷稱為“像假腿一樣”的腿,現在真的像假腿一樣了,隻能拄著拐杖勉強拖行。左腿還算好,右腿呢,看起來比左腿瘦一些短一些,似乎還有點歪,腳尖總是控製不住地向外撇著,一落地就是鑽心的痛。

真的,要與武生行,永別了。花費了多少神傷的日夜,終於勉強接受了這個現實,但是每到廣盛樓,避開眾人矚目,悄悄坐在簾外,聽著那些武戲的鑼鼓鏗鏘,熟悉的板眼悠揚,那些已經與他的生命融為一體的旋律,仍如溫水一樣沐浴著他的身體,也如刀子一樣剜割著他的心。師父說得一點都沒錯:他不舍得武生行。怎能舍得?十餘年的苦練,日日與毯子把子為伴,翻打跌撲,於他而言像行走坐立一般熟悉,趙雲、武鬆、楊再興、陸文龍,那都是他朝夕相伴的兄弟,靈魂相附,須臾不可分離的親人。或許人生就是這樣,一切得來艱難,失去卻無比簡單,誰能想到,那從高空翻下的一刹,靴尖觸到景片的瞬間,就徹底斷送了他生命中最為珍愛的一部分……

“今兒又學了什麼戲?”櫻草清脆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三家店》,‘馬渴思飲長江水,人到了難處想賓朋’……”

“這段學了一星期了。”

“是啊,多虧師父有耐心。這戲說得,每個字都掰開了揉碎了,字頭、字腹、字尾、尖團、上口、板槽,一點點給我摳。師父說了,唱武生的即便荒腔涼調,看客也不會十分苛求於你;但是唱起老生來,人家可就要在腔調、韻味上推敲了。”盡管心情惆悵,但是提起師父,天青還是充滿感激,“他說我算是學得不錯,進境比預想快,隻要肯下功夫,仍有指望好好吃上這口戲飯……我當然要下功夫!能守在戲台上,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不在老生行唱出點名堂來,對不住師父的教誨。”

教一個二十多歲的成名角兒改工,比教一個從未接觸過戲的棒槌學戲更難,好比把全身一根根骨頭都拆開來重塑,把前半生記憶都挖出來洗清,對於師徒二人來說,都是水深火熱的考驗。四個月來,白喜祥自老生行基本功開始,唱念做打,細細幫他從頭掰弄,嗓子重新調理,身上重新立範兒,因天青腿傷未愈,不少身段還難以模擬,全靠白喜祥不厭其煩地連比帶講:

“……同是‘起霸’,招數一樣,勁頭卻不相同。‘老生弓,花臉撐,武生在當中,小生緊,旦角鬆’。‘弓’就是‘排’,往後貼,前胸空著點兒,後背往後貼著點兒,在‘武’氣裏帶出‘文’氣來,不像你從前武生行起霸,是把老生的‘弓’和花臉的‘撐’糅在一起……”

“是啊,爹對咱們,真比親生爹娘還更用心。你什麼時候才能把這些戲貼出來呢?”

天青禁不住地眉頭深鎖:“總得能走能跑了,才敢貼戲吧。鄧大夫說不要心急,能保住腿已是萬幸,完全康複需要很長時間。我哪能不心急?四個月了,一輩子有幾個四個月可以浪費!這樣下去,我什麼時候才能開始練功,什麼時候才能登台,什麼時候才能娶你……”

櫻草飛紅了臉,正待開口,忽然後台門簾裏,傳來一聲拔高嗓音的大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