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獨木關(3 / 3)

“用了這麼多年才終於和你在一起,這世上我什麼都不再企求了,隻求你在……”

天青又聽到了自己心碎的聲音,碎得一塊塊、一片片,散落塵埃,無法收拾。是,他以前聽到過,他曾經有過這種被利刃插進胸口,把心割裂成一片一片的感覺,那是在他十一歲,在白家小院,眼看著哭得雙眼紅腫的櫻草被塞進車子,駛出胡同的時候;是在他十九歲,在林家大宅,櫻草慘白著臉將那小銅牌牌還給他,要他忘了她的時候;啊還有,在六國飯店的樓下,他抱起櫻草,看見她嘴角帶血、麵無人色的時候……

他原來已經有這麼多次以為會永遠失去她了嗎?他原來已經心碎過這麼多次,死過這麼多次嗎?他和她曆經了多少劫難才守在彼此身邊,他難道要自己操起這把利刃,去割裂自己的心也割裂她的心嗎?

他沒有法子再躺下去,再怎麼意冷、心灰,都做不到。他渴望著重新站起來,走回去,和她在一起,緊緊握住她溫暖的小手……人生最寶貴的是什麼?不是生計,不是榮辱,就是這雙充滿愛惜與信任的手。為了這雙手,值得丟下一切的浮華,一切的旁騖,一切的內外交困、紛擾嘈雜。能不能高貴地活著,有什麼重要?真正的愛與珍惜,是能為了她,寧願殘缺而卑賤地活下去。不是嗎?肯為她的開心而開心,為她的傷懷而傷懷,肯為她付出勇氣、關愛、血汗、生命,就應當肯為她承受傷痛,承受折辱,承受世間一切苦難與掙紮。

他猛地睜開眼睛,望了望四周,一時間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在哪裏,如同再次從高空跌落一般的衝擊,讓額頭都冒了一層虛汗。他咬緊牙關,艱難地撐起身子,重新爬回柳樹下,抓住拐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天已經完全亮了,他得回去,她一準在找他,大家準定都在找他,那麼多愛他的人,他不應當讓他們擔憂……

“天青哥!”

一個熟悉的身影,沿著河邊飛跑而來,老遠地衝他揮著手,一口氣奔到他麵前。她的辮子跑散了,一頭長發披在腦後,鬢邊幾縷發絲,掛滿汗水。她驚恐地上下打量他:

“一早上就不見了你,怎麼回事?烏老三說,我哥……打了你?啊!你這滿腿的血,他打的?”

天青沒有回答,一把拉過她的手,顫抖著,緊緊握住。他珍惜地感受到她肌膚的溫熱。那是隻有兩個人好好地活著,真切地相守,才能觸摸到的溫熱。

“我沒事。我們回去吧,以後我……再不會這樣。”

櫻草還是站在原地,不太置信地凝視著他:“真的嗎,你自己跑到這河邊來幹什麼?天青哥,我知道你性情剛硬,受了這麼大的委屈……”

天青眼中酸痛,輕輕擁住她,將臉埋在她的頭發裏:

“我來想一些事情。現在已經想明白了。”

“什麼事情?你告訴我!”

天青靜了一會兒。

“我得好好活下去。隻有活著,才能……愛你。”

他握緊她的手,拉到自己胸前,按在心口。隔著衣衫,隔著肌膚,兩人的手掌都能感受到那強健的心跳。

“隻要我這裏還在跳,就算我的腿沒了,手也沒了,鼻子眼睛耳朵,全都沒了,我也會好好地留下來,陪著你。”

櫻草的淚花飛轉,但是她的眼睛在微笑。她伏在他胸前,輕輕按住他的心口,手心的溫暖,一直傳遞到他心底最深處。

“隻要你這裏還在跳,我也會好好地留下來,陪著你!”

人,到底是為了什麼活著?櫻草以前,還真沒有仔細想過。對她來說,活著就是活著,是世間最美好的事,天底下有太多事物值得開心地活著:燦爛的陽光,涼爽的風,丁香花的香氣,老槐樹的濃蔭,故宮的紅牆綠瓦,北海的碧湖白塔,廣盛樓的絲竹鑼鼓,九道灣的青磚小路……尤其還有那些溫暖的手,親愛的笑容:爹爹的笑容,天青哥的笑容……

但是,生命短暫,萬物無常,一個人的一生,浮沉輾轉,原是由不得自身。總有些人,有些時候,無法看到那些美好的光芒。當你懂得了失去的滋味,嚐到了絕望的痛苦,永恒地陷身在黑暗裏的時候,還要為了什麼活下去?櫻草和天青,曾經也不知道,現在他們知道了:人活著,是因為人間有愛。隻有活著,艱難地走下去,挨下去,才有可能迎來那些風,那些陽光,那些絲竹鑼鼓,那些溫暖的笑容……當活著成為一種勇氣,愛也就有更大的力量,讓你在漫長的黑暗裏,始終守著一線不滅的光。

春風起了,裹著細細的沙塵,吹得人滿頭滿臉。陽光倒還和暖,灑落在孕育著新一年生機的枝頭。天青坐在櫻草房裏,幫她給盔頭簇紙活兒,他的手勁兒,著實厲害,那厚厚的紙袼褙,一刀下去連簇八層,圖案紋絲不亂。

“說真的,天青哥,你做什麼活兒都是把好手。”櫻草的眼中,還是充滿少年時候的傾慕。

天青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多謝林師傅誇獎……我是想好了,就算徹底癱在炕上,我也能養活你。七行七科,我能做的活計多著呢,衣箱盔箱梳頭桌,都說肯收我做徒弟。戲呢,我也不放下,還能幫著師父教導師弟們。差隻差在,跛了腳,終是不能再上台了。”

“跛不跛腳,你都是一等一的好男兒,沒誰能及得上你。”

“你再誇下去,我要把手也戳壞啦。”

櫻草噗嗤一笑:“你跟竹青哥沒學著好去!……”

“櫻草,有朋友來看你。”三嬸在院子裏喊道。

櫻草放下手中活計,趕出屋子一看,不由得驚喜地呆在當地:

“少湖!天哪,可太久沒見著你了!”

陽光下站在院子裏的,正是暌違已久的陳少湖。他比讀書那時候黝黑了許多,不過也壯實了許多,隻有臉上清秀的輪廓依然未變,鼻梁上的圓眼鏡後,一雙眼睛仍散發著熱情的光芒:

“不知道我回來是吧?叫你不給我寫信!若不是林府把我打出來,都找不著你在這兒!”

“我給你寫信了,還沒寄到嗎?我是寫得晚了點兒,這說來可就話長了……”

“噢,我先前一直在山區,可能……”

他忽然閉上了嘴。櫻草背後,出現了另一個熟人,正爽朗地朝他笑著,一如在那頤和園的石舫上,坦蕩、大方、清俊、英挺,隻是手裏,多了一副拐杖。

“少湖兄,久違了!上次的救命之恩,都沒來得及答謝。”

陳少湖驚呆了。他看看天青,又看看櫻草,又看回天青,看他手中的拐杖。

“靳老板……腿怎麼了?”……

東廂房炕頭上,三個年輕人,彼此互訴這一年多來的經曆:

“……各方診所醫院,都試過了,都說真的是沒轍。”天青坦然一笑,“少湖兄,你覺得呢,還有希望嗎?盡管說,別在意,我已經接受最壞的結果了。”

陳少湖蹙著眉頭看著他的腿。右腿褲管已經卷起,露出的小腿上,傷痕橫七豎八,觸目驚心,腿骨斷折之處,微微隆起著,有異樣的扭曲。

“情形是不大好。我建議你到協和住院,用儀器做個徹底的檢查,我可以幫你安排。”說起診療,陳少湖不自禁地昂起頭,帶出了一個醫生的專業風度,“骨科是我本行,我的導師霍華德先生是美國著名骨外科專家,這次我從雲南回到協和來,就是應他之召,幫他籌建新科室。請他幫你診治診治,應當會比現在更有進境。”

天青與櫻草對視一眼,喜悅溢滿兩個人的臉龐。櫻草扶著天青肩頭,激動得手都顫抖了:

“天哪,少湖,你真是我們的大福星!若是真能把他治好了,要我們怎麼感謝你!”

陳少湖微笑著,視線忍不住地凝聚在櫻草身上。她仍是那麼嬌怯細弱,卻有著始終不變的一份飛揚神采,梨渦中的笑靨讓人情不自禁地受到感染,打心眼兒裏舒展起來。她站在炕邊,一邊跟陳少湖說著話,一邊還不時地瞥向天青,幽深的黑眼睛裏,閃動著無盡的愛與關懷。坐在她身邊的天青,仰頭望著她,嘴角含一絲微笑,眼中深深的全是愛惜,雖然隻是默默對視,但是連旁觀的陳少湖,都感覺到空氣中那麼多的濃情蜜意在回蕩。

陳少湖低下頭,摘了眼鏡在手中擦著,笑道:

“我是不舍得看靳老板這樣的好角兒屈才。救死扶傷,也是醫者本分,要什麼感謝?”

北平東單,協和醫院,外觀看起來不太像個醫院,倒像是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綠色琉璃瓦大屋頂,青磚牆麵,傳統朱漆大柱,漢白玉欄杆,組成一幅精美的畫卷,和出出進進的白衣天使一起,構築起這座救死扶傷的聖殿。

這天下午,陳少湖走進病房。一身雪白的醫生大褂,裏麵一絲不苟的白襯衫、領帶,黑發梳得整整齊齊,眼鏡框下一雙清秀的眼睛,堅定睿智,散發出讓患者振奮和踏實的光芒。然而今天他臉色不大好,站在天青的病床前,緊緊蹙著眉頭。天青雙手握拳,坐起身子,正在一旁洗麵巾的櫻草也站了起來。

“靳老板,”陳少湖停了一會兒,似乎在考慮該不該說,最後還是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對不起,檢查結果,不太理想。”

天青嘴角一動,隨即臉上露出一個鎮定的微笑:“已經很感激你了,少湖兄。”

櫻草輕聲問:“怎麼個情形?”

“這條腿的斷骨是接上了,但是複位不佳……就是接歪了。現在是畸形愈合。骨折線基本消失,理論上確實是,無法恢複原狀了。我已經和導師商議了下一步治療方案,我想我可以幫你做好康複訓練,實現棄拐行走,慢慢走的話,表麵上可以看不出來。不過呢,要登台唱戲的話,那是肯定不成了。”

天青靜默一會兒,開口問道:

“‘理論上’是什麼意思?是不是還有一點可能,能夠恢複原狀,回到戲台,一點點的可能?無論多難、多苦,都沒關係,我能接受。”

陳少湖的臉上,充滿遺憾:

“除非斷掉重接。但是現在它已經基本愈合……唉,我回來得太晚,若是剛受傷時就到協和請我的導師接骨,應該還可以恢複正常的。”

天青微一揚眉,轉頭對櫻草笑了笑:“櫻草,你先出去一下好嗎,我和少湖兄有話說。”

櫻草點點頭,順從地抱起臉盆走出去,天青望著她的背影消失,重又盯住陳少湖:

“斷掉重接可以?”

“理論上有可能。但是,現在它已經長上了,斷掉重接的話,遭受的痛苦和風險,都太大,我擔心你……”

陳少湖沒能繼續說下去。他眼看著天青伸手扳起自己那條受傷的腿,扳到一個常人做不到的高度,將斷骨處對準床頭鐵欄,狠狠砸了下去。“喀”的一聲,聲音悶鈍,卻響徹整個病房。陳少湖驚得一跳,接連後退兩步,貼在了牆上。

“你不用擔心,少湖兄,”天青一字一字地說,“現在它斷了,請你幫我重接。接不好也沒關係,我隻是不希望錯過那一點可能。”

陳少湖徹底僵住了。他從醫十年,見過太多血肉模糊的情景,早已不為所動,但是如今這個場麵,還是把他結結實實地凍在那裏。眼前的天青,坐在床上,汗水自臉上涔涔而下,但是神情鎮定如一塊鐵,寧靜如一片冰,完全不顧鮮血正從他那親手砸斷的腿上,四麵八方地滲出來。

陳少湖終於走向前,顫抖著抓住床頭鐵欄:

“兄弟!你,是條漢子!我馬上安排手術!”

如果人生是一台戲,天青曾經以為,自己這台戲已經唱完了。終場曲牌已經奏響,最後一個亮相已經亮住……不,他沒亮住,他晃了範兒,唱砸了,他一步三回頭地進了下場門,沒人能容他返場重來。戲就是這樣,和人生一樣,開弓沒有回頭箭,完戲就是完戲,終場就是終場。

但是,人生是一台多麼龐大多麼複雜的戲,誰知道,誰能預料?原來他隻是剛剛唱了開場,後頭還有第二出,第三出……還有壓軸,還有繁華盡放的大軸,都熱烈地等著他重新登台。上場門台簾一掀,滿座又是一個碰頭好兒,他換一身全新行頭,踏著四擊頭,邁向九龍口,斂氣凝神,綻放一個最精彩的亮相,從容不迫地,整冠、理袖、開腔……

他已經在夢裏,將這一幕夢見了多少遍,急不可耐地,等著重新登台那一天。陳少湖不得不一再叮囑他:

“雖然複原得不錯,不說明傷勢已經全好,骨頭現在還承受不了過分的壓力,不能急著練功。千萬記著!我叫櫻草看著你!”

“放心吧,我等!”

他等得起!經曆過最慘痛的絕望,如今所有的一切,哪怕隻是一點點的希望,都散發著萬丈光芒。

經此一役,天青和陳少湖,彼此佩服得五體投地。陳少湖佩服他剛猛過人的勇氣,天青佩服他妙手回春的功力。盡管陳少湖反複解釋說:手術成功,不是他一個人的功勞,他的美國導師,給予他很大幫助,但是天青哪管他的美國導師,在天青眼裏,就是這個看起來清秀文弱的陳少湖,重塑了他的腿,再造了他的生命。

“您這已經是第二次救我了,”天青的感激發乎內心,“上次被陷入獄,也要多謝您仗義出手,還勞動了陳老太爺去聯係公安局。”

“我沒做什麼,全憑櫻草夠膽色。就像這次治腿,是全憑您自個兒夠膽色。”陳少湖笑了笑,又長歎一聲:“社會黑暗至此,也真是教人憤慨,靳兄這樣一個出色的人,竟然被惡勢力陷害,險些被押上刑場,我要不是親身遇著,還以為隻有戲裏有這樣的情形呢。說起來學醫也沒有什麼大用場,醫來醫去,醫不了世道人心。”他鬱憤地搖著頭,“您呢,您怎麼想,那件事對您,打擊不小吧?”

“我?我不太懂……”天青想了想,“我以後就算再遇上同樣的事,還是會按照自己的心去做。別人的好壞,我理不了那麼多。師父教我:踏踏實實唱戲,清清白白做人。我就信這句。”

“唉,如果世人都如靳兄一般心懷古風,就萬事大吉了。可惜,世道不是這樣。‘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我們需要一個全新的世界,公平和正義的世界。也許有一天,我會放下這把手術刀,投身到真正有益於新世界的事業中去……”陳少湖又歎了口氣,轉向天青,“靳兄,手術雖然成功,也還是不能大意。我估計,兩個月可以下地;三個月後,不用雙拐,隻拄手杖,可以緩步而行;五個月後,才可以開始練功;要重新踏上台毯,至少得在明年秋天。工老生的話,這條腿應當應付有餘;至於能不能工回武生呢,那就要看靳兄自身的修為了。”

“我準定穩住。”天青笑了,“少湖兄很懂戲啊?”

“懂倒談不上,不過我小時候也算票友,扮起來彩唱過呢。”

“工什麼行當,老生,武生,小生?”

陳少湖微微有些臉紅:“青衣。”

“謔,”天青興致勃勃,“等我好了,傍著您唱一出!”

“別拿我開涮啦,就學過那麼幾天!”……

再回到廣盛樓小屋,聽著那後台傳來的熟悉鑼鼓,天青禁不住熱淚盈眶。終於又找回了腿,終於又找回了戲!他現在擁有的,不僅僅是一條全新的腿,更擁有了一個全新的胸懷。他開始認真地想:這久別重逢的戲,對他來說,究竟是什麼樣的意義?他為的不是台下傾慕的目光,不是座上熱烈的喝彩,戲,對他來說,是一種至美,融入心底的、骨髓中的,通天徹地的美,他的宿命,就是將這份美,演出來,化出來,釋放出來,讓一句句唱腔,一個個台步,貫注了生命,變作了活物,成為千古不息的傳承,萬年不斷的存在。

踏踏實實唱戲,清清白白做人,一個伶人的一生根本。說起來簡單、容易,真正做起來,多少酸辛,多少無奈。他都曾接受過最壞的現實:就算將來不能再唱戲,也要想辦法守住戲,不離開戲;但是現在,終於,他又回來了,他能把戲唱得更好,能把以前沒有領會到的精髓,沒有散發出的精魂,都氣韻萬千地揮灑出來。

他會比從前,更加珍惜他心中所擁有的,那些美,那些真,那些善,那些……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