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3)

第四章

一、一個“賊”字

三十六年前,在一個秋日的黃昏,年輕的村支書站在村口上,麵對一群下工的村人,開始有了“主”的意識。那時候他雖然才二十來歲,卻已經當了三年的副支書、一年半的支書了,已算是呼家堡的當家人了。可真正的領袖意識,卻是在這一瞬間產生的。

那時的呼天成年輕氣盛、血氣方剛,麵對呼家堡村人的盜竊行為怒不可遏!在那個時期裏,村裏總是丟東西。開初也許是由於饑餓,後來就是慣性了:村邊地裏的玉米一夜之間就會被掰去大半;紅薯長在坡裏,到出的時候,竟然有很多是空穴;收豆的時候,一畝豆子拉到場裏隻剩下了幾十斤;在場裏打芝麻,明令不準穿衣裳,一個個都光著脊梁進場,可光棍漢孫布袋趿著一雙破鞋,出出進進兩趟,就趿走了三兩半芝麻……

在這麼一個秋熟的九月裏,在夕陽西下的時候,呼天成帶著六個基幹民兵,立在村口上,突然攔住了從地裏回來的村人,挨個進行搜查。

頭一個撞上的是八嬸,八嬸擰著一雙小腳,挎著一個草筐,仄仄歪歪地向村口走來。八嬸年歲大了,不是拿工分的勞力,她是上地裏摟草去了。一個基幹民兵攔住八嬸說:“站住。拿隊裏東西了沒有?”八嬸一下子怔住了,八嬸看著站在一旁的呼天成,顫顫地說:“天成,娘那腳!這是幹啥呢?”

望著八嬸那一頭蒼蒼的白發,呼天成有點不好意思了,他想叫一聲“八嬸”,可他又發現喊這麼一聲後,往下邊就無法進行了。在呼家堡,拐彎抹角七大妗子八大姨的,說起來家家戶戶都沾點親,要是讓過了八嬸……這時,他第一次覺察到鄉下的“禮俗”成了一種阻礙。可他沒有往下多想,他隻是覺得有點“膈應”,八嬸是他的親八嬸呀!他扭過臉去,不再看八嬸了。於是,那個基幹民兵就上去搜八嬸的身。他先是從八嬸的大褲腰裏摸出了一塊紅薯,而後又從大草筐裏翻出了兩穗玉米……那基幹民兵說:“操,這是啥?!”八嬸立馬軟了,八嬸求告說:“大侄子,大侄子,我是頭一回呀……”

呼天成依然背對著她,一聲不吭。於是,那基幹民兵喝道:“站到一邊去!”

搜查的第二個人是個半大孩子,那孩子叫二兔,他爹是第三小隊的隊長。二兔背著一捆草走到村口時。那基幹民兵看了呼天成一眼,呼天成正氣著呢,他厲聲說:“搜!”那民兵上去就把二兔弄翻了,說:“操,草裏塞的啥?!”二兔還罵呢,他說:“日你娘,啥也沒有!”那基幹民兵一刺刀就把草捆挑了,隻聽“骨骨碌碌”的,從草捆裏滾出了幾塊紅薯!二兔一看露餡了,就地往下一躺,撒起潑來:“我日你娘啊……”呼天成喝道:“扯一邊去!”

搜查的第三個人正是光棍孫布袋。孫布袋是請假相親去了。他手裏提著一個破手巾兜,兜裏提著一小匣點心。他的腰挺得很直,頭上戴著一頂借來的藍帽子,一磨一磨地走來了。來到跟前時,他還說:“吃了?”沒等他說完,呼天成一腳就把他踢倒了。按翻後,兩個民兵從他的腰裏一下子搜出來了七穗玉米!隻聽孫布袋高聲說:“我是掰柿樹坡的!哪驢說瞎話,我是掰柿樹坡的……”再翻那點心匣子,誰知那匣子也沒有點心,裏邊不過是兩塊扒來的紅薯。可孫布袋仍然嘴硬,他喊道:“我向毛主席保證,真是掰柿樹坡的!”

呼天成讓這三個“偷兒”在村口處站成一片,各自的脖子上都掛著偷來的莊稼,單等著下一位……

然而,當他轉過臉來的時候,呼天成愣住了!

在夕陽的餘輝下,隻見下工的村人們全都在村口前的土路上立著。幾百口人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個個正向村口走來,他們走到村口處都自動地站下了,沒有人再往前走了,人們木然地站在那裏,望著那脖子上掛有“贓物”的三個人。那臉像牆一樣,一排一排地豎在那裏,豎出了一片灰黃色的狼一樣的沉默!

開初,呼天成嚇了一跳!在晚霞的映照下,那些土黃色的人臉源源不斷地、一層一層地堆豎在他的眼前,那些黑黑白白的眼仁全都對著他。在西天那一片橘紅色的霞光裏,在紅色落日那巨大背景下,那些灰黃色的人臉被映出了一種深遠的明亮,一種朦朦朧朧的堅硬;那堅硬,繃出了一種鮮豔而又冷然的生動,那生動裏似乎聚集著一股巨大的力量,仿佛頃刻間就會撲上來!那時他畢竟年輕,他的腦海裏出現了片刻的慌亂,他甚至想跑,他心裏說:跑吧?他覺得那麼多的人如果一齊擁上來的話,會把他撕成碎片,會把他踩成一攤爛泥!就在此刻,他聽見身後傳來了一聲耳語般的嘀咕,那是一個基幹民兵在慌亂中叫道:“呼支書……”

這時,呼天成才猛然醒悟,在這一瞬間,他才想起來,他是支書呢。他無論如何是不能跑的,他要這麼一跑,他這一輩子就算完了。怎麼辦呢?於是,他強迫自己牢牢地站在那裏,強迫自己的兩腿不要發抖,而後,他慢慢地轉過臉去,背對著那些叫人看了發怵的人臉,那些人臉疊在一起的時候實在是太可怕了,就像是一垛一垛的森森可怖的牆,那牆是一層一層的;那黑白渾濁的眼仁重重疊疊地木著,看去就像是群狼咆哮前的沉默!你猜不透那層層疊疊密不透風的臉牆後邊到底隱藏著什麼樣的念頭……一背過身來,他就覺得好受些了,那靜中的沉默就顯得不是那麼壓人了。但他仍感覺到背後有眼,那眼一重一重的,像刺一樣紮在他的背上。在這樣的時候,他腦海裏竟然沒有話了,他腦海裏一片空白!他隻是等待著,等待著……可是,十秒鍾過去了,並沒有人發作,身後一點動靜也沒有。

就在此刻,他腦海裏霍然一亮,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他十七歲時參觀北京故宮時的情景。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出遠門,當時他是作為中原民兵代表進京參加國慶觀禮的。那也是他有生第一次坐火車,在“咣當咣當”的火車上,他第一次感受到世界竟然是那麼大呀!他也是平生第一次在故宮裏看到了皇帝坐的龍椅,那龍椅高高在上,氣勢磅礴,他一下子被鎮住了!他說不出來心裏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可他卻體味到了那無比的高貴和高高在上的威嚴!還有那皇宮的雄偉和九龍照壁的輝煌,都給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那記憶瞬間在他的腦海裏放大了。

片刻,呼天成轉過身來,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抬起頭來,他的臉上多了一層凜然。他不再看那些人臉了,他誰也不看。他炸聲喊出了一個字:“賊!……”接著,他炸開喉嚨高聲喊道:“一窩賊!人沒臉,樹沒皮,百方難治!偷!偷吧,偷光,偷淨!!”

一個“賊”字,在村口的臉牆上炸出了一片愕然。就是這麼一個簡簡單單的“賊”字,一下子就鎮住了幾百口人!這樣的結果連呼天成都感到吃驚。

此時此刻,他突然發現,在這塊土地上,人是很軟弱的東西,在某些時候,人簡直是不堪一擊。那麼多的人,那麼多的臉哪,就在一瞬之間,全都發生了一種奇妙的變化。人臉上就像刻上了字一樣,那就是一個“賊”字。一個“賊”字使他們的麵部全都顫動起來,一個“賊”字使他們的眼睛裏全都蒙上了一層畏懼。一個“賊”字使他們的頭像大麥一樣一個個勾下去了。一個“賊”字就使他們互相偷眼望著,相互之間也突然產生了防範。那一層一層、看上去很堅硬的人臉在一刹那間碎了,碎成了一種很散很無力的東西,那些臉就像是掉在地上的豆腐,一個個軟塌塌灰蒙蒙的,灰出了一片迷茫和簌然。

這就是書上所說的“人民”嗎?

呼天成的自信心陡然增強了。他覺得他頃刻間就越過了眾人,脫穎而出。他的個子並不高,隻能算是中等偏低的個頭,人也並不虎勢,但是,在此時此刻,他的身沒長,可他的心長了,他在心理上已高出眾人很多很多。他明白了,隻要鎮住了心,就鎮住了人。心很小,人很大,可心是人的主。

呼天成再次鼓起勇氣,主動出擊了。他要試一試那些目光的力量,他要檢驗一下人心的強度。他揚起頭來,去尋找那些可以直視的眼睛。

他的眼在臉牆上很快地撒了一圈,先是捕捉到了王狗蛋的眼睛,王狗蛋是個老好好,人很綿軟,他女人能提著他的耳朵日罵他。呼天成的目光一下子就刺過去了,他的目光剛一射在王狗蛋的臉上,王狗蛋眼裏即刻露出了狗一樣的神情,馬上就往下縮身子,人立刻就矮了半截,那腰還不由自主地擰了一下;於是,呼天成信心大增!他又把目光瞄準了呼墩子,呼墩子是個傻大個子,長得虎背熊腰的,一頓能吃七個杠子饃,還能把石滾搬起來,可他卻是個不長心的貨。呼天成看他的時候目光加了些力,他的目光像冷刃一樣直射過去。想不到,呼墩子那牛蛋眼出溜一下就躲開了,躲得很快,他的目光躲閃著,還用舌頭舔了一下厚嘴唇,這是一種慌亂的表現,他腰裏也肯定有東西!

於是,呼天成的目光裏就增添了更多的“主”的意識,他從那一排一排的臉牆上挨個看過去,越看自信心越強,越看膽氣越足,那些目光幾乎全是畏懼的,是一點一點往回縮的;也有強一些的,不往回縮的,就是那些不回縮的目光裏,也藏有一些慌亂和迷茫,還有一些辯解的意味,仿佛在說,你看,我什麼也沒有偷,我真的沒偷……縱是那氣壯的,也是辯解中的氣壯。這時呼天成的目光就成了一把刀子,他把眾人分割了,他把那一層一層令人恐怖的臉牆分割成了一個一個的被審查者,一個一個在有罪和無罪中分揀的羔羊……他甚至有點可憐他們了,那麼多的人,幾百口人哪!他想,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如果走上來,一腳把他踢倒,那又會怎樣呢?

信心和激情是可以產生智慧的。呼天成的精神高高在上,腦海裏頓時湧出了許多超越眾人的念頭。他知道麵前的這群人怕是大多都偷了地裏的莊稼,而他又不可能一下子捉住那麼多的人。俗話說,法不治眾啊!於是,呼天成很快就又作出了一個決定,他為這個主意能夠在一瞬之間產生而高興。他慢慢地轉過身去,再次背對著那些村人,高聲說:“把該放下的,都給我放下,回去吧!”

話說出來了,可人還是黑壓壓地站著。仍沒有動,誰也不動,人們還在那兒愣著。呼天成再次高聲說:“那些偷了東西的聽著,我給你們一個改過的機會!我不查了。你們把腰裏的東西放下,都回去吧!”說完後,他仍然背對著他們,不看,他不看的目的就是要告訴人們,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你們都幹了什麼,我不看就是說我不想知道都是誰偷了,我是在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鄉下人是活臉的,我是給你們一個“臉”!

說完最後一句話時,呼天成的腦海裏曾出現過一絲遊移和不安。他想,萬一他們仍然立著不動,那又該怎樣呢?

然而,隻聽身後一片“撲撲通通”的響聲……頃刻間,像決了口的水一樣,人們都從他身邊快步湧過去了。

當呼天成再次回過身來的時候,他看見村口的土路上,到處都扔著一些紅薯、豆莢和掰下的青玉米……

那三個站在一邊的人竟然沒敢走,他們仍然傻傻地立在那裏,脖子上仍掛著他們偷來的莊稼。於是,呼天成對那些基幹民兵說:“去,掂個鑼,拉上他們去遊村,遊三趟!看他們還偷不偷了!”

在這天傍晚,吃飯的時候,鑼聲響了,村人們全都跑出來圍觀。隻見那三位被當場捉住的“偷兒”,脖子上掛著他們偷來的莊稼在遊街……而眾多的“偷兒”卻暗暗地吸了一口涼氣。

年輕的呼天成就是在這樣的時刻,產生了一個近乎偉大的念頭:我就是他們的主,我要當好這個主。

二、孫布袋

十天後,村裏的盜竊風不那麼盛了,沒人再敢偷地裏的莊稼了。於是,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呼天成來到了孫布袋的家裏。

孫布袋是個光棍漢,人高高大大的,也算精明,就是“蟲”了一點,太惜力。於是,三十多歲了,卻找不下個媳婦。他的爹娘都早早地下世了,獨自一個人過光景,日子就顯得很邋遢、很艱澀、很沒有意思。村裏搞大食堂的時候,他是熱烈歡迎的,因為從此可以不做飯了。食堂一散,他就沒轍了,家裏連個像樣的鍋碗都沒有,他也不置,終日就是掰倆玉米、扒幾塊紅薯、偷二兩芝麻,燒燒吃吃,對付著過日子。時間一長,就偷出慣性、偷出水平來了,也偷出了一種愉悅。偷對他來說變成了一種技巧,變成了一種玩賞,變成了一種與眾不同的奇遇和瀟灑,變成了生活裏的“女人”。沒有什麼是他不能偷的,沒有什麼是他偷不來的。

夏天裏,他光身一人在場裏睡覺,半夜他赤肚肚兒摸到鄰村的瓜地裏,一根線都沒帶,竟然一次偷回去十二個大西瓜。說出來都沒人相信,問他怎麼能一次抱走十二個西瓜?那是不可能的!他說這有啥難的?用瓜秧打成“十字結”繞在瓜上,而後用“屎殼郎滾蛋兒”的方法,扯一個十個全動……他說,看瓜的打一聲呼嚕,他就扯一下瓜秧,瓜就跟著骨碌一陣子……瓜秧結實著呢;冬天裏,他在倉屋裏幫了兩天忙,就在人們的眼皮底下,他就能偷去一碗油!油是很不好偷的,可他竟能帶著滿滿的一碗油,大甩著手從倉房裏走出去,還能讓人看不出來。這事本來也沒人知道,後來還是他自己賣能說出去的。人家問他,咋能把油弄出去?他說,這還不好辦。說著,就給人們演示了一番。原來,他先是仰起身,平仰,跟著緊吸幾口氣,把肚子吸癟,而後再折下身子,把滿滿一碗油平貼在肚皮上,再反扣過來,用布條勒緊,肚子緊吸著那碗,碗就掉不下來了。就這樣,他大甩著手,氣昂昂地把油偷出去了。平日裏,他還在衣服上縫了很多布袋,可以說渾身上下都是布袋。他沒老婆,那些布袋都是他自己粗針大麻線縫上去的,一到地裏,見啥都往腰裏塞,於是人送綽號“孫布袋”。

呼天成進了孫布袋家,也不說話,隻用眼盯著孫布袋看,看著看著,就把孫布袋看“毛”了。一會兒的工夫,孫布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慌慌地問:“天成,有事嗎?”

呼天成說:“說沒事也沒事,說有事也有事,事不大。”

孫布袋看了看呼天成,說:“你看,我這兒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你要有啥事就說?”

呼天成又看了他一眼,還是不說話。就勢往地上一蹲,從兜裏掏出一隻煙袋,就蹲在那裏卷煙吸,擰了一支又一支……

孫布袋更“毛”了,他猜不透呼天成找他到底是什麼意思。他不敢再叫天成了,就改口說:“支書,這些日子我可是連村裏一根草毛都沒拿過,不信你搜!你搜了。”

呼天成說:“貴生,我想讓你幫個忙。就看你願不願幫了。”

孫布袋一時怔住了,“貴生”這兩個字聽上去很陌生,卻又有點耳熟。他怔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這本是他的“大號”,是他的名字呀!這個名字已好久沒人叫了。他心裏一熱,又看了看呼天成,眼裏透著迷茫,不知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呼天成又說:“你要能幫我這個忙,過一段,我可以給你說房媳婦,我說到做到。”

孫布袋臉上立時就露出了幹渴。在孫布袋麵前是不敢提“女人”二字的,隻要一說到女人,他就迷了。他幹渴的時間太久了,他想女人都快想瘋了!在很多個夜晚,他都是在苦苦地熬著,最早的偷竊行為就是因為熬不過那漫長的黑夜才竄到地裏去的……他的眼立刻就亮了,亮得發黏,他先是舔了一下厚嘴唇,接著又咂了咂嘴,連聲說:“你說你說!你盡管說。”

呼天成說:“我想借借你的臉。”

孫布袋眨了眨眼,像是沒聽清楚似的,問:“借啥?”

呼天成說:“你的臉。”

孫布袋還是不明白。可孫布袋被“女人”二字迷著,他蹲下身子,往前湊了湊,用巴結的語氣說:“你就說叫我幹啥吧。”

呼天成說:“把你的臉借給我使使……”

孫布袋似乎是聽明白了,孫布袋說:“你要借我的臉?”

呼天成說:“對,我就是要借你的臉。”

孫布袋說:“咋個借法?”

呼天成說:“你不是好偷嗎?你不是會偷嗎?你不是偷得很巧妙嗎?我讓你每天上地的時候,偷一樣東西。玉米也行,紅薯也成,豆也成……”

這會兒,孫布袋終於聽出意思來了。他說:“我不傻。你以為我是傻蛋?我要是偷了,一回村就讓你逮住了。是不是?”

呼天成說:“是。”

孫布袋說:“那往下呢?”

呼天成不吭了。他隻吸煙,不說話。

孫布袋說:“往下好讓你整治我?是不是?往下你還會讓我脖裏掛著偷來的東西遊街示眾……是不是?”

呼天成把煙擰了,很平靜地說:“是。”

孫布袋說:“這麼一來,我的臉就不是臉了。我還能活人嗎?我不借,人是活臉的,這個臉我不能借……”

呼天成臉一沉,說:“你以為你是個啥貨?你沒偷過?你沒賊性?老實告訴你,我啥時候都能收拾你!”說著,呼天成霍一下站起來了,呼天成說:“你再想想……”說著就要走。

孫布袋眼巴巴地說:“你真能給我說個女人?”

呼天成說:“我從來都說話算數。”

孫布袋咧了咧嘴,那樣子像哭一樣難看,他說:“你是黑我呢。天成,你存心黑你老哥呢。再咋我也是個人呢,我能不要臉嗎?!”

呼天成說:“你要真不願就算了。”

孫布袋看著呼天成,看了一會兒,又說:“你記分不記?”

呼天成搖了搖頭,心裏想,鱉貨,這真是個鱉貨!他說:“你想要?你想要就記。”

孫布袋說:“收拾一回記多少?”

呼天成說:“你說吧,你要多少?”

孫布袋說:“一回五分吧?不能再少了。”

呼天成說:“給你記十分。可有一條,你不能說出去。你不能給任何人說,你要是敢日白一個字,我會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孫布袋點著頭說:“我不說。你放心,隻要能說下媳婦,鬥死都不說。可你承許我的,你可得兌現……”

呼天成又最後看了孫布袋一眼,扭頭走去了。當他拐上村街的時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

那時的夜總是很黑,村街就像是灰黑色的磨道一樣,那黑深深淺淺參差不一,既看不清前邊是什麼,也看不清後邊是什麼,人在黑暗中走,走的是一種熟悉,走的是一種心態。這時候人就沒有了,人完全融在黑暗裏了。你得不停地想點什麼,要不然任何人都會恐懼的。不過,總是有狗咬聲從村東村西響起來,狗咬出了一種讓人親切的溫馨。還有那舊式織機的“哐哐”聲,也使人產生一種和緩的平靜。

可呼天成並不想平靜,那時他年輕啊,一顆年輕的心總是很熱,一個個念頭像雜草一樣從他那勃勃的雄心裏冒出來,那狗咬、那舊式織機的“哐哐”聲時常幹擾他的思緒。於是,他總是對那些跑過來的狗們厲聲喝道:“殺你!”還好,月色很涼,月色從樹的縫隙中漏下來,灑一地朦朦的小白點,他踏著那些小白點往回走,走出了一些深深淺淺的“思想”,走出了一些朦朦朧朧的“智慧”。他想,他要“日弄”好一個村子,他就必須徹底地征服人心。要想徹底征服,他就得先摧毀一些東西,而後才能夠建立……

踏著那些斑駁的小白點,望著無盡的夜空,呼天成發現,在平原的鄉野,在這樣一個村落裏,真正的統治並不是靠權力來維持的。他深知,村一級的所謂組織並不具備權力形態,因為它不是村人眼裏的“政府”。在村人們眼裏,“政府”才是真正的“上頭”,而他僅僅是“上頭”與“下頭”之間的一個環節。那麼,在呼家堡,要想幹出第一流的效果,就必須奠定他的至高無上的地位。而這一切,都是靠智慧來完成的。那就是說,他必須成為他們中間最優秀的一個。對於那些“二不豆子”、那些“字兒、門兒”不分的貨、那些野驢一樣的蠻漢,他必須成為他們的腦子、他們的心眼、他們的主心骨。

那麼,一開始的時候,他得有一個“餌”,孫布袋就是他的“餌”了。

自此,孫布袋的“臉”成了他祭旗的第一刀。

在鄉村裏,臉麵是活人的招牌。鄉人是最看重臉麵的。

呼天成正是借孫布袋的“臉”,給全村人上了一堂生動的政治課。

這門課的第一步是展覽。那時候,幾乎是每天傍晚,孫布袋總是在村口處被人當場捉住,“人贓俱獲”。於是,孫布袋的臉就成了一個掛起來的“賊”字。那個“賊”字一次又一次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浸泡在眾多人的眼仁裏。他的臉就像是被剝光了皮的樹一樣,無數次地接受目光和語言的洗滌!不光是一些女人指著他的鼻子罵,孫家那些上了年紀很有些輩分、也很有些正義感的叔伯爺們曾當眾唾他!孫家的同宗說:布袋呀布袋,你是沒有一點改性了,你真丟孫家的人哪,你把孫家祖祖輩輩的人都丟光丟淨了!

那時,孫布袋的脖子上總是掛著一串串偷來的東西,像小醜一樣在村街上被人牽著走……人眼是可以醃人的,眾人的眼可以把一張臉醃小醃爛醃成肉幹,醃成一泡臭狗屎!開初的時候,他還覺得自己是假的,是做給人看的,每當他被捉住時,還有點滿不在乎,還著臉對人笑呢。後來他就再也笑不出來了,後來他從眾人的目光裏看到了一個狗樣的東西,那就是沒有了“臉”的自己。他的目光在與人接觸的時候,就再沒有了那種平靜,也沒有了過去的那種“愉悅”,當人看他時,他自己就先先地有了一種“賊”的感覺,那個“賊”字灼燒著他,使他恨不得立時鑽進地縫裏去。到了這時,連他自己也覺得他已經不是人了!

展覽不光是給孫布袋帶來了恥辱,也給全村人抹上了深重的精神烙印。人們一看到孫布袋就腰裏發緊、心裏發怵。孫布袋那張臉成了一種象征,一種罪的象征。人們一看到孫布袋,就想到自己也曾是偷過一兩穗兒莊稼的,也就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呼天成要的就是這種“殺一儆百”的效果。

孫布袋一下子就完了,孫布袋自此徹底地成了村人的笑料,成了連孩子們都不屑於理睬的渣子,成了誰想踢一腳就踢一腳的狗。他走在村街上,總有人取笑他說:“布袋,又偷了點啥?”到這時候,孫布袋才後悔了。他曾私下裏找過呼天成,他悄悄地對呼天成說:“我不弄了,日他媽,我不能再去賣臉了……”呼天成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說:“晚了!”孫布袋哭了,五尺高的漢子,蹲在那兒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嗷嗷大哭。等他哭完了,呼天成說:“弄吧,退是退不回去了。我說了,將來給你說個媳婦……”

於是,孫布袋萬般無奈,隻好繼續做賊……

呼天成的第二個步驟是開會。開會是呼天成給村人們上的第二課,這應該說是一堂“集體意識課”。那時候,在許多個點著馬燈的夜晚,孫布袋自然而然地成了會議上的活靶子,成了法定的批判對象。

應該說,是會議照亮了呼家堡的漫漫長夜。這是呼天成的一個創造。正是呼天成把“會議”這個群體集中的形態發揮到了極致。在當時的呼家堡,召開會議成了呼天成的一個法寶。他發現,隻有會議才能把人的精神“團”起來,會議像是一根繩子,捆住了呼家堡的人心。會議使人收縮,會議也使人膨脹;會議就像翻牌一樣,隨時可以翻出一張臉,再翻出一張臉,隻要你掌握了會議,你就掌握了主動權,需要的時候,你就可以把某一張臉“亮”出來……會議也成了呼家堡人的興奮劑,會議可以產生各種不同的妙用:對呼家堡的女人們來說,會議成了她們的“戲台”;對呼家堡那些光棍漢們來說,會議成了他們的“女人”;對呼家堡的老人們來說,會議成了“紅日頭”,成了他們靠在南牆根兒捉虱的日子……這是一個個讓人激動又讓人緊張的時刻,當民兵連長高喊“把人帶上來”的時候,眾多的人頭都會齊刷刷地揚起來,望著台上……

在會議上,呼天成成了真正的主宰,成了一呼百應的核心。呼天成心裏明白,對孫布袋這個“餌”的使用是有期限的,一個孫布袋並不能長期調動人的興奮點,這個祭“臉”的儀式隻是個開始,他必須往縱深處發展。開會得有議題,好在議題是可以製造的,因為人的“錯誤”是現成的,人是不可能不犯錯的。人隻要活著,就會有錯,你隻要有錯,那議題也就是現成的了。於是,在以後的日子裏,會議的名堂就多起來了。會議漸漸地開出層次來了,每一次會議的議題都會事先有一個新的“餌”。那“餌”在不斷地轉換著,會議的形態也在發生著變化。

在會議上,他開始對人的臉麵進行“切割”。他把人分成了一個一個的層麵,每一次開會,頭和尾都有了一些差別和區分。比如,在開會之前,他會先開上一個“隊委會”或是“擴大隊委會”,這樣,就把一些人的“臉”提出來了,給這些“臉”一些光耀的機會,這些“臉們”立時就會容光煥發。比如,在會議之後,他又會開一個“模範會”或是“骨幹會”,那麼,又會有一些被點到名字的“臉們”為此而容光煥發;再比如,他會在會議中間突然再召集一個“積極分子會”或“貧協會”,立時就會讓一些被點到名字的婦女激動不已,甚至熱淚盈眶!正是這種區分產生了差別,差別產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呼天成發現,就是這些極簡單的形式,使人心有了顫簌感和等級感。人臉上是沒有字的,是會議給他們一個個都刻上了“字”,那字是刻在精神上的。人的臉皮是多麼薄呀!那烙印打上去的時候,又是怎樣的驚心動魄呀!那些可憐的村人們,為了能被點到名字,常常雞不叫就起來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