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3)

第六章

一、月光下的白菜

那個夜晚是叫人終生難忘的。

那時,平原的夜很虛,平原的夜是由狗的叫聲來支撐的。

每當夜幕降臨時,那氤氳的黑氣就把平原罩了,蕩蕩的平原,到處都是一團一團的黑氣,那黑氣是沒有魂的,黑氣在平原的上空無根無基地飄浮著,把夜織得很密,以至於三步以外就什麼也瞧不見了。於是,生活在平原上的人就學會了咳嗽。凡是行夜路的,總是一邊走一邊咳嗽。那咳嗽聲就是平原人在夜裏問路的“竹竿”,那是用聲音來打一個“問訊”。夜墨,讓人總覺得鬼影綽綽,每當走夜路的人心驚肉跳時,倏爾,就有了狗咬,那狗咬聲就是夜的通天一柱!它一下子就把夜撐起來了。那叫聲喚回了行人的魂,也仿佛驅散了那沉沉的黑氣,有了狗叫聲,人心就定了。

然而,那個夜晚沒有狗叫,隻有月亮。

月亮才是夜的靈魂呀!

月光像水一樣在夜空裏流著,洗出了一樹一樹的小白錢兒,洗出了一坡一坡的藍色霧氣,洗出了一墨一墨的蟲鳴,洗出了一熒一熒的鬼火,洗出了一縷一縷的帶草腥味的風,也洗出了夜的溫馨和柔媚。

踏著月色,呼天成來到了村東的大場裏。這個場是新糙出來的,場還有一點軟,帶著石滾剛剛碾軋過的溫熱。場邊上有一個新搭成的草庵,草庵裏鋪著厚厚的一層麥秸。光光的場,兀立著兩個圓圓的石滾,邊上呢,還豎著那麼一個草庵子,這一切都是他在白日裏安排好的。呼天成坐在其中的一個石滾上,擰了一支煙,慢慢地吸著。月色很淡,像紗一樣的夜氣一層一層地篩著月色,四周顯得很朦朧。呼天成脫了鞋,兩隻腳平放在糙過的場地上,此刻,他就像接了地氣一樣,感覺非常舒服。地糙得很平,軟軟的、光光的,就像是在夢裏坐著,很好哇。

片刻,有聲音傳過來了。那聲音在夜氣裏一碎一碎地響著,很輕,也仿佛很遠。倏爾,就近了,走來的是一個水墨樣的人兒。那人還未踏進場裏,墨色的影兒就先到了,那影兒在地上一印一印地動著,就像是一幅潑出來的水墨畫。人低低地說:“吃了?”

呼天成咳嗽了一聲,說:“吃了。”

她又說:“狗也不叫了。”

呼天成笑了,說:“你也怕狗?”

她說:“怕。”

呼天成說:“那該給你留一隻。”

她低低地說:“你不讓它叫,它就不叫了。”

呼天成轉了話題,說:“秀丫,聽說你認得字?”

她說:“認一點點。”

呼天成說:“認多少?”

她說:“一籮筐。”

呼天成又笑了,說:“一籮筐是多少呢?”

她說:“我也不知道是多少,我隻上過四年學,老師是這麼說的,說識一籮筐,出門就摸不丟了。”

呼天成說:“我寫個字,看你認不認識。”

她說:“你寫,你寫吧。”

呼天成說:“你不躺下,讓我怎麼寫?”

她低低地說:“你……就這樣……寫?”

呼天成說:“我就這樣寫。”

於是,她順從地脫了衣裳,在光光的場地上躺下來了。

月光很涼,月光在她身上洗出了一片一片的暈白,那白是有層次的,該凸的地方它凸了,該凹的地方它凹,那月洗得輪廓虛虛幻幻的,在地上剪出曲曲環環的弧線。那白分明是被月光釉了,月光在那乳白上灑下了一層亮亮的銀粉,那銀光稍稍泛一點點藍,藍是很出味的,藍虛在白上,虛出了一層瓷花花的光,虛出了柔軟的硬度,虛出了女人特有的神秘……真好哇,白菜!

呼天成仍坐在石滾上,一口一口地吸著煙,那煙霧把他的臉罩了,隻有小火珠一明一明地閃著……他故意作出很沉穩的樣子。

她低聲說:“你怎麼不寫呢?”

呼天成說:“我已經等了很久了,我等了很多日子。我得慢慢寫。我想慢慢寫。你就讓我慢慢寫吧。”

這個“寫”字在平原的鄉村是一種詩意的表達,也是一種文化的表達。它有著極其豐富的內涵。“寫”在鄉村裏是一種形式的升格,是平凡事物的高級說法,是帶有圖騰意味的。它有“做”的含意,也有“請”的含意,還有“用”和“拿”的意味,它通常表達的是一種“嚴肅”和“鄭重”,是大節大慶大婚大典上才用的詞語,這是民間的一種大雅啊。

終於,呼天成把煙掐滅了。他彎下腰去,默默地伸出一隻手,抓住了她的一隻腳,他把那隻腳放在他的膝蓋上,用心地看了一會兒。那五個腳趾白粉粉的,一嘟一嘟地肉著,小小的腳指甲像是一個個染了色的杏蕊,鋼藍裏透著一抹暈紅。

他看著,默默地說:“我寫了。”

她輕輕地呻吟了一聲。

呼天成是個硬性人。他是能忍的,他等了有一個多月了,狗不再叫了,可他還是耐著性子等了一個多月的時間,等人們不再起疑心的時候,他才定下了這麼一個日子。是呀,已經有了那麼長久的等待,他隻想把活兒做得細一些,他一生一世都沒這麼細致過。他是真喜歡她呀!麵是揉出來的,他要好好地揉,才對得起這個等待已久的時刻。於是,他伸出小指來,用指甲在她大腳趾的指肚兒上輕輕地劃了一下。隻聽她“呀”了一聲,那一聲猶如撕錦裂玉!緊接著,那隻腳抖抖地縮了一寸,待呼天成劃第二下時,她又“呢”了一聲,劃第三下時,她“噝”了……而後,她哭了,她流著淚說:“你怎麼能這樣呢?”

呼天成說:“我一向做活兒細。我不做是不做,做就做細。在大田裏幹活,你都看見了,我最看不上的就是那種粗而糙的人。”

她喃喃地說:“你要了我吧。你快點要了我吧。”

呼天成說:“我寫的字你猜出來了嗎?我劃了三下,那是一個字呀。”

她流著淚說:“你叫我怎麼猜呢……”

他說:“你沒猜出來,我再寫一個。”說著,他又用那個小指的指甲在她的第二個腳趾上劃了三下。

他劃的是個“丫”字。他識字也不多,這個字是他從村裏的花名冊上查到的,他覺得這個“丫”很有趣,就記住了。他在她餘下的四個腳趾上,一次次地劃那個“丫”字……劃一下,她就“噝”一聲,劃一下她就“噝”一聲,那“噝”伴著閃電般的抽搐,她就像吃了迷幻藥一樣身子來來回回地扭動著……嘴裏迷迷糊糊地說:“天哪,天哪,天哪,這是個什麼字哪?”

呼天成就在她的十個腳趾肚兒上來來回回地劃著,劃了一個又一個“丫”字……他劃得很專注,很精心,就像是一個很有造詣的匠人在做什麼大活,先是從邊緣處下手,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做。就這樣劃著,有一下突然拉長了,直劃到了她的腳心,這一筆才是經典之作,他一下子就把她劃瘋了!就腳心那一處,他把她的魂都劃出來了,他把她劃成了一個在地上蕩來蕩去的“秋千”,她的身子一次又一次地從地上蕩起來,像浪一樣地波動,有幾次,她差點就躍起來了,這時候她隻剩下了一個念頭,躍起來,瘋狂地躍起來,抱住他,緊緊地抱住他!

然而,就在這時,有“沙、沙……”的腳步聲響過來了。是風送來了腳步聲。那腳步聲來得很急,那腳步仿佛有貓樣的敏捷,倏爾就到了場邊上!

呼天成的手停住了。

此時此刻,呼天成的身子一下子僵在那裏,他心中的憤怒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他並不是害怕,他什麼也不怕。他隻是覺得有點突然,他覺得做這樣細膩的活兒是不該受到幹擾的,這樣就把那美好破了。他覺得這是跟他較勁來了,這個人不管是誰,都是他的頭號敵人!在一刹那間,他心裏說,我這個支書不做了,我就拚著這個支書不做,也要幹一回男人幹的事情!他要讓這個王八蛋看一看,支書也是人!……

然而,他仍然一動不動地坐著。

月兒隱到了雲層的後邊,場裏的黑氣越來越濃了。呼天成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場邊上似乎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兒。他等待著這人走過來,假如他走到跟前來,那麼,一切就明朗化了……

可是,那人沒有走過來。那人也像是極有耐心,他仿佛是在等待著一個時刻,不到那個時刻,他是不會現身的!

那一刻幾乎有一生那麼長久!呼天成覺得他已經坐成石滾了,他跟那個石滾已經快要融為一體了。

這時,躺在地上的女人,已默默地穿上了衣裳,默默地坐起身來,說:“我走了。”

很久之後,呼天成才站起來,對著無邊的夜色,像狼一樣地吼道:“有種你給我站出來!”

二、鍋蓋丟了

秀丫是迷上呼天成了。

女人一旦瘋起來,是九頭牛也拉不回的。

在經過了那麼一個夜晚之後,秀丫一下子醒了,是她的身體醒了,作為一個女人,她發現她已經被男人點燃了。到了這時候,她才明白,一個女人是需要好男人來點化的。女人是一股煙哪!火燒起來的時候,是無法挽救的。那麼,沒有被火點過的女人就幾乎不能算是女人了。應該說,女人的態兒、女人的姿兒、女人的韻兒,都是男人“寫”出來的。在此後的許多個夜晚,她一直等待著那個來“寫”她的人。

人是走一步說一步的。在她饑餓的時候,在她剛剛被人救回去的時候,她還沒想那麼多,她隻是期望著能有個“吃飯的地方”,有一個主兒。當她迷迷糊糊地成了孫布袋的媳婦之後,她也並沒有覺得有多委屈。他是比她大一些,可他對她好哇。應該說,孫布袋對她極好,孫布袋幾乎是把她當作神來敬的。孫布袋想女人想的時間太長了,他做夢也沒想到會娶上這麼好的一個女人。他幾乎不知道該怎麼來對待她。在她昏迷不醒的那些日子裏,他就像喂養一隻受傷的小鳥一樣,小心翼翼地嗬護著她。待她醒來之後,他仍然有好長一段不敢碰她。直到有一天晚上,她發現了他的秘密。

那個秘密讓她不由得可憐他。可現在想來又讓她覺得惡心。她沒有想到他會是那樣一個人,他會那樣……下作。

那天半夜裏,她突然被一陣的聲音驚醒了。開初,她以為是老鼠,她害怕老鼠。可當她抬起頭來,卻看見了一個黑糊糊的影,那竟是孫布袋!他在靠床裏的地方跪著,麵對著一麵土牆。她有點疑惑地問:“你、這是幹啥呢?”孫布袋有點驚慌失措,忙說:“不、不不幹啥。”可他仍在那裏一動不動地跪著。於是,她伸手摸到了火柴,“嚓”的一下,點燃了掛在牆頭上的油燈。借著油燈的光亮,她湊到孫布袋跟前看了,不料,孫布袋竟然咧著大嘴哭起來了。就在那一刻,她後悔了,她覺得她不應該嫁給這樣一個男人。她發現,就在靠床裏的那麵土牆上,一拉溜鑽了五個像老鼠窟窿一樣的洞,這個男人的下身,就插在其中的一個洞裏!她怔住了,她就那麼默默地看著他,過了很久之後,她重新躺下來,默默地說:“你,去洗一洗。”

那天晚上,就像是恩賜一般,孫布袋得到了她。那也隻是短短幾秒鍾的時間,嚴格來說,孫布袋並沒有完完全全得到她,孫布袋瘋狂地撲到了她的身上,看上去很粗野。可也僅僅是弄濕了她的下身。縱是這樣,孫布袋又哭了,他是激動得哭了。孫布袋嗚咽著說:“媽,你是俺的媽,你就是俺的媽耶!”她沒有吭聲,她一聲也不吭,隻是默默地淌眼淚。她一閉眼,就仿佛看見了那一溜牆洞!一直到了早上的時候,她仍覺得她的下身土塵塵、澀辣辣的……第二天,她悄悄地把那一溜牆洞堵上了。

秀丫是個柔順的女子,她的確是給孫布袋的生活帶來了一片光明。在最初的那些日子裏,她由南方水鄉帶來的生活習性給了孫布袋很大的影響。她愛幹淨,地總是掃了又掃,飯也做得有滋有味的,使孫布袋一下子有了天堂一般的感覺。有了她,孫布袋最喜歡幹的活兒就是去挑水,他家是最費水的。每當他擔上水桶出門時,總不由得要給村人諞一諞女人,引一村人羨慕。那會兒,孫布袋最樂意聽的一句話就是:“你洗一洗,你去洗一洗呀。”

後來,她才知道是呼天成救了她。第一次去見呼天成的時候,她是想報恩的。那時,她還沒有被他迷上。他說要看“白菜”,她就讓他看了。她心裏很明白,那是為了報他的恩。可這一次就不同了,她是真真白白地迷上他了。在經曆過那麼一個夜晚之後,她幾乎時時刻刻都在等待著他的召喚。白天裏,在她下地幹活的時候,她總是悄悄地用目光去尋找他的身影,她喜歡他站在大石滾上講話的姿勢,她喜歡他在地裏幹活時的狠勁,她甚至喜歡他走路時那一踮一踮的動作。要是有一天沒見到他,她就會非常失落。有一次,為了繞去隊部看他一眼,她竟然在村街裏一連走了三個來回。夜裏,她眼前也總是出現他的身影,聽到門外有什麼動靜的時候,她總以為是他來了……

她相信他會來的。

村子裏再沒有狗叫聲了。

然而,在沒有狗叫的夜晚,呼家堡又開始丟東西了。

這次丟東西跟往年不同,往年是地裏丟莊稼,丟的是集體的財產,而這次是一家一戶的失盜。說起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槐家丟了一雙襪子,墩子家丟了一根套繩,二春家丟了一串辣椒,絨線家丟的是一把短把鐮,呼平均他娘丟的最稀奇,頭天在沿街叫賣的“貨郎擔兒”那兒用頭發換了兩包針,那是她攢了一年的頭發換的,她隨手塞在了牆窟窿裏,第二天早上伸手一摸,不見了……東西雖然丟得不多,但失盜的戶卻不少。這樣一來,鬧得村子裏人心惶惶的。

呼天成火了,就說:“民兵是幹什麼吃的?夜裏派民兵巡邏!”

然而,就在民兵開始巡邏的那天晚上,村裏又失盜了。丟東西的偏偏是巡邏的五個民兵家!帶隊的民兵營長呼保山家丟了塊新染的藍布,其餘幾家丟的是晾曬在院裏的小孩兒衣裳……這麼一來,呼天成更是怒不可遏!他把民兵全都集合在一塊,狠狠地日罵了一頓,民兵營長後來就吞吞吐吐地承認說,半夜的時候,他們曾在隊部裏打了一會兒撲克牌。於是,呼天成當場就撤了民兵營長的職。

後來,村人們先是懷疑到了“貨郎擔兒”頭上……

可是,就在那一天,在村人們議論紛紛時,孫布袋端著飯碗,突然在飯場裏宣布說,他家也丟東西了!有人問他丟了什麼。他高聲說:“鍋蓋。俺家的鍋蓋丟了!”

於是,自然而然地,人們又懷疑到了孫布袋頭上……孫布袋有前科呀!

這些天來,呼天成的臉一直沉著,誰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麼,都以為是村裏連續丟東西才讓呼天成生氣的。所以,人們異口同聲地說,這賊必須得捉住!呼天成也覺得這事蹊蹺,太蹊蹺了!他躺在那張草床上想了一會兒,就對人說:“去,把孫布袋給我叫來。”

這一次,孫布袋竟氣氣派派地來了,來了就往地上一蹲,說:“捆我吧。”

呼天成沉著臉看了他一會兒,笑了,說:“捆你幹啥。”

孫布袋說:“上一回是叫我賣臉哩,這一回又找到我頭上了,我想也不會有啥好事。”

呼天成說:“布袋,你長見識了。”

孫布袋說:“支書,你想幹啥你說了,也不用繞彎子。”

呼天成看著他,好半天不說話……孫布袋就勾頭蹲在那裏,也是一聲不吭。

過了一會兒,呼天成說:“布袋,你給我說實話,是不是手又癢了?”

孫布袋伸出兩隻手,說:“你看吧。”

呼天成說:“我問你呢。”

孫布袋說:“你要是看著像我,那就是我。”

呼天成說:“我看像你。”

孫布袋說:“要是我,你把我的手剁了。要不是我呢?這總得有個憑據吧?你不能說是我,就是我,雖說哪座墳裏都有屈死鬼,可你死也得叫我死個明白。支書,說句不中聽的話,我說是你,有人信嗎?”

呼天成說:“布袋,還是說了吧,這回不比往常,要是讓人抓住,那事就大了!”

孫布袋抬起頭,說:“俗話說,捉賊拿贓,捉奸拿雙!你要是能抓住我,我也認了。”

呼天成的臉色也陡地變了,說:“布袋,你以為我抓不住你?!”

孫布袋說:“我還是那句話,捉賊拿贓,捉奸拿雙。”

呼天成沉默了一會兒,說:“布袋,既然不是你,就算了。這賊早晚是會捉住的。你信不信?!”

孫布袋說:“我信,早早晚晚有這一天。”

往下,一連幾天,村子裏風平浪靜,再沒丟過什麼。事一過,人心就淡了。再加上天天晚上有民兵巡邏,村裏丟東西的事,也就沒人再議論了。

隻有孫布袋還是不依不饒,他總是給人說:“我看那賊能捉住,不信走著瞧!”

三天後,孫布袋出河工去了。

臨走的時候,他對他的新媳婦秀丫說:“你怕老鼠不怕?”秀丫說:“老鼠?”他說:“老鼠。你怕不怕?”秀丫說:“怕。咱這兒老鼠多嗎?”他說:“夜裏亂出溜兒。過去有狗,狗拿耗子,現在也沒有狗了。”秀丫說:“那我不出去就是了。”孫布袋又說:“你要見了老鼠就跺跺腳,你一跺腳我就回來了。”秀丫說:“瞎說。那麼遠你能聽見嗎?”他說:“我能聽見。”而後,他就背上鋪蓋卷扛著一張破鋼鍁出門了。

就在那天晚上,秀丫也出門了。

那是一個殘酷的時刻,也是讓呼天成一生一世都感到不安的時刻。又有誰的靈魂能放在油鍋裏炸呢?!然而,呼天成做到了。

就在那天夜裏,當秀丫在村裏尋了半夜,最後終於在隊部裏找到呼天成的時候,呼天成隻說了一個字。他說:“脫!”沒有二話,秀丫就又把身上的衣服脫了……

可是,呼天成並沒有走過來。呼天成在土壘的泥桌前坐著,手裏拿的是一張報紙,那時候,呼家堡就有了一份報紙,那是一張《 人民日報 》。呼天成拿著這張報紙,背對著秀丫,默默地坐著,他在看報。油燈下,報紙上的黑字一片一片的,一會兒像螞蟻,一會兒像蝌蚪,一會兒又像是在油鍋裏亂蹦的黑豆……

呼天成一直在等著那個人。

他知道那個人是誰,也知道他想幹什麼。

幾個月來,呼天成給自己樹立了一個敵人。他發現,像他這樣的人,是需要敵人的。這個敵人不是別人,就是他自己。他不怕那個人,他甚至可以把那個人的靈魂捏碎!可他卻沒有這樣做,他把那個人當成了一口鍾,時時在自己耳畔敲響的警鍾。那人是在給他盡義務呢,那人就是他的義務監督,有了這樣一個人,他就可以時時地提防另一個自己了。

於是,他把自己鋸了,他把自己的心一鋸兩半,用這一半來打倒另一半。在經曆了那個夜晚之後,他曾多次問過自己,你到底要什麼?

僅僅是要一個女人嗎?你要想成為這片土地的主宰,你就必須是一個神。在這個時候,你就不是人了,你是他們眼中的神。神是不能被捉住的。哪怕被他們捉住一次,你就不再是神了。

很久之後,門外才有了“沙、沙……”的腳步聲。

聽到腳步聲的時候,呼天成咬著牙,笑了。

秀丫哭了……

後來,村裏就出現了一張“大字報”和一張“小字報”。那張“小字報”上畫了一口鍋,上邊寫著這樣一句話:俺家的鍋蓋丟了!

三、八 圈

那張“大字報”是八圈寫的。

八圈原是唱戲的。早年跟過舊戲班子,是走村串巷的那種草台班,學的是旦角。八圈在班裏練過軟功,走路一柔一柔的,扭得很好;腔兒倒一般,沙口,小啞喉嚨,唱起來咿咿呀呀,味足,很受民間的歡迎。解放前的時候,他曾有過一個藝名,叫“浪八圈”。後來唱戲的統歸了縣裏的越調劇團,他也就成了縣劇團的一名演員。演員是演員,卻沒有再唱過戲。那時候,舊詞不讓唱了,男扮女也不時興了,他幾乎成了一個廢人。在劇團裏也就是跑跑“龍套”、拿拿衣服什麼的。人們喊順了嘴,八圈還是八圈,隻是不再浪了。

當城裏的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時,呼家堡還是很平靜的。那時,鄉下人還不曉得城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依舊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呼家堡又是省裏定下的棉花試驗基地,人們在呼天成的帶領下,隻是一個心眼種棉花。那會兒,呼天成還提了一個口號:種好棉花,支援世界革命!世界很遙遠,革命也很模糊,隻有棉花了。於是,人們就日日夜夜泡在棉花地裏。

然而,八圈回來了。八圈回來那天,胳膊上戴了一個“紅袖標”,那個袖標是紅布做的,上邊印著“紅衛兵”三個字。八圈戴著這樣一個袖標先是到村裏走了一圈,習慣了,走路還是一柔一柔的。有老人問:八圈回來了?再唱唱那“十八摸”唄。他鼻子哼一聲,理都不理。這時候,他是最怕有人說這話的。而後,他又來到了棉花地邊上,見村裏的女人都在打花杈,就從地的這頭走到那頭,再重新走回來,胳膊抬得很高。當終於有人注意到他的時候,說:八圈回來了。你那胳膊上戴的是啥?八圈文化不高,就說:革命哪!城裏早就革命了!於是,就有女人圍了上來,聽八圈說“革命”。八圈非常激動,他又有了登台表演的感覺,說了一嘴的黏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