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3)

他給人們說:“這叫紅衛兵,懂嗎?戴上這個,就是毛主席的紅衛兵!紅衛兵可以造反!紅衛兵上街吃飯不要錢,想吃什麼就吃什麼。紅衛兵可以破四舊,想砸什麼就砸什麼。紅衛兵可以抄家,想抄誰家就抄誰的家!你們知道我回來是幹什麼嗎?我回來是串聯的,串聯!懂嗎?是毛主席派我回來串聯的!隻要戴上這個,就是毛主席的人了……”人們聽得一愣一愣的,再仔細看一看他戴的“紅袖標”,一個個平添了許多敬畏。八圈在人們眼裏,立時變得高大了!

那會兒,秀丫也在地裏打花杈呢。當她從地的那頭一路掐過來時,就見一群女人圍著一個眼生的人。那眼生的人正手舞足蹈地給人說著什麼。於是,她也走過來了,還沒待她來到跟前,隻聽那眼生的人說:“這是誰呀?多年在外,都不認識了。”立時,那些女人們七嘴八舌地介紹說:“布袋家,這是布袋家的。”八圈的眼直直地看著她,說:“哎呀,‘牌子’這麼好,怎麼不學唱戲哪?可惜了,可惜了!”這麼一說,把秀丫的臉說紅了。她羞羞地說:“俺不會。這是……”人們又說:“這是八圈叔呀,咱這兒有名的八圈!縣劇團的。現今人家是紅衛兵了!”八圈又說:“剛才,你走過來的時候,我就看見了。那掐花頭的動作,真是美呀……”說著,八圈就伸出手來,學了學秀丫掐花的樣子,還是“蘭花指”,一柔一柔、一翹一翹的,逗得女人們都笑了!一個個羨慕地說,八圈叔真是唱戲的,學啥像啥!八圈很認真地說:“這個、這個侄媳婦還真是塊料子,要是不學戲,真就可惜了。”說著,又嘖了嘖舌兒。他這一彈舌兒,把秀丫的臉都彈紅了。有人就說,“圈叔,你教教她,秀丫要是會唱戲,那才引人哪。”八圈一看再看,說:“回頭吧,回頭我教教你,說不定就挑到縣上去了。”接著,又說“革命”,說得女人們一個個都動了心。

那天中午,回到村裏,八圈又是一趟一趟地在村街裏走,讓人看他戴的“紅袖標”。碰上呼天成時,八圈指了指他的胳膊,說:“天成,我回來了。”

呼天成笑著說:“回來好,回來好哇。”

八圈說:“天成,我回來可是要‘革命’哩,你支持不支持?”

呼天成點了點頭說:“支持,支持。”

八圈說:“這形勢變化快著呢,我回頭去給你講講形勢,你得好好聽啊。”

呼天成說:“好哇,好。”

當天夜裏,八圈就寫了一張“大字報”。八圈寫“大字報”用的紙和筆、墨都是在代銷點賒的。管代銷點的洪寬問他要錢。他說:“錢?這時候了你還敢提錢?!這是革命!”於是,洪寬也不敢提錢了。

夜墨下來的時候,八圈到大隊部裏去了。大隊部的門是開著的,隻是屋子裏有點黑。八圈走到門口,嘴裏自言自語地說:“怎麼連燈也不點呢?”說著,他摸進屋去,一摸就摸到了床邊上,剛要坐,又一摸,床上竟擺著一具白亮亮的肉體。那肉體“呀”了一聲……他先是怔了,而後就聽出聲音了。他知道是誰了,心說,你也知道“要想人前顯貴,先和師傅睡”的道理呀!一時心裏火起,就也跟著脫了,小聲說:“是你?那,我就先教你一出‘十八摸’吧。”可接下去,他聽到的竟然是一聲尖叫!……

正在這時,隻聽門外一聲吆喝:“抓赤肚賊呀!都來抓赤肚賊呀!”

緊接著,隻見民兵連長呼墩子手裏提著一盞馬燈,帶著一幫人衝了進來!八圈慌了,一隻手捂頭,一隻手又忙著提褲子……一邊還喊道:“我是回來革命的!我是回來革命的!”

呼墩子一腳就把他提了半截的褲子踢掉了!罵道:“革你娘那腳!革命革到女人的肚子上來了?!”

一時,村裏人全湧出來了,一個個興奮地高聲叫道:“把那赤肚賊拽出來!”於是,光著身子的八圈就被人拽出來了,女人們可謂“萬箭齊發”,有掐的、有擰的、有踢的、有咬的……八圈哭著說:“你們不能打我,我是紅衛兵,我可是紅衛兵啊!”

女人們亂哄哄地叫道:“紅你娘那腳!呸他!……”立時,那唾沫星子像雨點似的朝著八圈噴來,幾乎把他給淹了!

在平原的鄉村,“偷女人”就是偷人家的“屋”呀!這是最讓人憤恨的偷竊行為。你都偷到床上來了,還有什麼不能偷的呢?!按鄉俗,是可以將他亂棍打死的。可是,當孫布袋手裏攥著一把五齒糞叉衝上來的時候,一聲斷喝把他攔住了:“住手!”

說話的是呼天成。呼天成匆匆地走上前來,說:“大家氣也出了。這事,我看就算了。要是出了人命,就不好交代了。不管怎麼說,八圈叔回來是革命的,咱總不能不讓人家革命吧?”

人們亂嚷嚷地說:“啥革命?上人家床上革命哩?!”

呼天成說:“好了,好了,回吧,大家都回去吧,這事我來處理。民兵留下,民兵要照常巡邏。”就這麼好說歹說,把人們都勸走了。

夜半時分,秀丫哭哭泣泣地被人送回去了,隊部裏隻剩下八圈和呼天成了。八圈一身血糊糊的,身上的衣服全讓人撕爛了,那個“紅袖標”也不知被人拽到哪裏去了,就那麼抖抖索索地在地上蹲著。

呼天成把那盞馬燈撥得更亮些,說:“八圈叔,你這是?”

八圈嗚咽著說:“我,我是來給你講形勢的,我真是來給你講形勢的。”

呼天成說:“我知道。我要是早點回來就好了。這會兒沒人了,你講吧。”

八圈歎了一聲,語無倫次地說:“算了,講也白講。這地方太落後了。我,我冤枉啊,我真是太冤了。我真是鬼迷心竅了!出了這麼一檔子事,我還怎麼做人呢?”

呼天成說:“八圈叔,你要不想講,就算了。聽我說兩句,行嗎?”

八圈說:“天成,你說吧。”

呼天成說:“叔,我也隻是進城走了一趟,順便把你的檔案提回來了。”

八圈傻了,他愣了好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說:“天成,我說實話,我給你實話,我不是紅衛兵,那袖標是我自己做的。你,千萬別說出去呀!”

呼天成說:“我不說,你放心吧,我不會再跟人說。可圈叔哇,上頭說,叫你回來是接受管製的,我也不知道該咋‘管製’。你看哪?”

八圈臉色都變了,喃喃地說:“他們說我是、是……牛鬼蛇神。天成哇,我雖是舊藝人,唱過那、那個酸、酸曲,不能就算是牛鬼蛇神吧?”

呼天成說:“別的也沒啥。我看見縣劇團大門口貼有你的啥子、那打了黑叉的啥子呀?……要不,還把你送回去?”

八圈求告說:“天成,你千萬別讓我回去。你隻要不讓我回去,叫我幹啥我幹啥。我一輩子忘不了你的大恩!”

呼天成也歎了口氣,說:“圈叔哇,既然回來了,就在村裏挑糞吧。”

就這樣,八圈也隻是“革命”了一天。第三天,他就老老實實地挑糞去了,而且,再也不提“革命”的事了。

那張大字報也僅在牆上貼了一天,後來被風刮掉了。八圈戴過的那個“紅袖標”,後來有人見過,被人扯爛後掛在了一家豬圈的牆頭上。

呼家堡的“革命”就這樣結束了。

四、紙糊橋

呼家堡的“革命”雖然結束了,但外邊的“革命”卻愈演愈烈,不斷地燒到呼家堡來……

那時候,常有一車一車的“紅衛兵”扯著造反的大旗呼嘯而來。他們有的在車頭上高架著機關槍,一個個荷槍實彈,殺氣騰騰;有的是在車角上架著兩個鍋樣的大喇叭,一路上大喇叭“哇哇”亂叫著,車上的廣播員聲嘶力竭地喊著一個又一個血淋淋的口號!他們一進呼家堡,就開始演講他們的“革命宣言”,那喧鬧的口號聲震得房瓦亂顫!那時,城裏的“革命”已開始分派了,這一派來過了,那一派又來,來的人都有各自要“誓死捍衛”的東西,都有各自不同的觀點和理由。因此,當他們來到呼家堡時,提出的幾乎是同一個要求:支持不支持他們的“革命”?!那會兒城裏的“革命”已經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幾乎每天都有死人的消息。他們到呼家堡來,就是來尋找農民“革命同誌”的,如果不是“同誌”,那就是敵人了!當時,呼家堡沒有一個人敢回答這個問題。他們說,老天爺呀,誰知道來人是哪一派的?萬一說錯了話,小命也許就保不住了。每到這種緊急關頭,站出來回答問題的總是呼天成。

每當呼天成被圍在村口時,他總是笑眯眯地說:“革命小將大老遠來了,喝口水,喝口水。”小將們不喝水,小將們來這裏也不是喝水的。小將們厲聲質問說:“說,你支持不支持‘八二一’?!”呼天成就說:“支持。支持。堅決支持。”人家又問:“你支持不支持我們的革命行動?”他說:“支持!”而後就趕忙吩咐人燒水。等水燒好了,這一撥人已經走了。而另一撥人又來了,人們圍著他說:“支持不支持‘二七公社’?!”他又是連連點頭說:“支持,支持。”人家說:“是真支持還是假支持?”他就說:“真支持,真支持。”人家說:“真支持得明確表態!”而後掏出手槍在他眼前一晃一晃的。他就立馬吩咐人刷大字報,鬥大的字貼了一村街,上寫著:堅決支持“二七公社”!等人前腳一走,他又趕快讓人把那大字報揭了。大字報是新糊的,還濕著呢,也好揭,一張張貼上去,又一張張揭下來,就那麼一團,拿去燒火。後來也玩熟了,人一來就貼,人一走就揭,不管是哪一派的,就兩個字:支持。

那時候,村裏人都說,天成是長了天膽了!你想啊,那些人可都是頂著“火”呢,一句話說不好,那槍就掏出來了。再說,那麼多的組織,你知道誰是誰呀?萬一說錯了話,不就砸鍋了嗎!可村人們誰也不知道,就在那時,呼天成心裏還藏著一個大秘密哪!那是一個嚇死人的秘密:他把一個被人打折了腰的省委副書記藏在了果園後邊的茅屋裏。這件事要是讓人知道了,後果是不堪設想的。

那時,有很多個夜晚,呼天成是跟這位落難的省委副書記一塊度過的。那副書記姓秋,才五十來歲,可他的腰被人打斷了,就在那茅屋裏躺著,他默默地躺在那裏,常常是一句話也不說。偶爾,在一片黑暗中,他也會睜開眼睛,默默地望著屋頂,歎上一口氣,而更多的時候還是沉默。漸漸地,呼天成從他的眼睛裏也讀出了一點東西。他知道他是很痛苦的,他的腰已經不能動了,可那痛苦不在腰上,他最痛的地方不是他的腰,而是心靈。那是一種失去權力的痛苦,那是一種對未來迷茫的痛苦。窩在這裏,對他來說,已是很無奈了。可他最關注的,仍是來自上邊的聲音。那個小收音機幾乎是他的寶貝,廣播裏哪怕有一絲細微的變化,他都能聽出來,他的歎氣聲總是隨著廣播裏聲音的變化而變化。有時,一個詞彙的不同,也會使他變得心神不寧。有時,他又會突然笑出聲來。這是一位經曆過戰爭又經曆過“運動”的人,他有一個最顯著的特點,就是會麻醉自己。在他最最痛苦的時候,他會說:“說說女人。”

他一直把這個話題當作麻醉劑來使用。當他說到女人時,他的語氣很淡,說得也很家常,很隨意。他說:“我一生曾遭遇過六個女人,這六個女人是各有千秋哇。頭一個女人,讓我懂得了眉毛。從她那裏,我才知道人的眉毛是幹什麼用的。眉毛這東西,可不光是眼的簾子,它的妙用主要是在性上,眉毛其實是一種性器官,它就跟花的蕊一樣,是性欲的外在反應。你如果稍加注意的話,你就會發現,人的眉毛是千姿百態的。眉毛的形態跟人的性形態是一致的,尤其是女人。女人的外‘好’看臉蛋,女人內‘好’看眉毛。別笑。女人媚在眉上,柔也在眉上,蕩在眉上,寡也在眉上。床上功夫好不好,一看眉毛就知道了。你注意過女孩子的眉毛沒有?你看那剛長起來的小姑娘,眉毛是絞在一起的,絞得很密。那眉毛一層一層地絞著,是交叉著織辮在一起的。這就像是沒有開過苞的花。女人一旦開過苞,那眉毛立時就不一樣了。凡是結過婚的女人,有過第一夜之後,她的變化首先反映在眉毛上。她的眉毛一下子就彈開了,所謂彈開,也就是說它蓬鬆了,不像以前那樣是死絞在一起了,就像是花被雨露滋潤過一樣,它的變化是由密到疏的過程,是由合到放的過程。女人一旦攤開,她的眉毛也就跟著開了,它疏朗了。女人就像書一樣,翻沒翻過是不一樣的,那是會留下痕跡的,從眉毛上就可以看出男人留下的痕跡。如果你想了解一個女人是否本分,看她的眉毛就知道了。看一個一個準,看十個十個準……”

老秋,那時候他隻能叫他老秋,當他講述這些的時候,他是把這個話題當作杜冷丁來用的,心太疼的時候,他就給自己打上一“針”,他一直在使用這樣一種麻醉品。他的眼睛告訴呼天成,壓在他心頭的並不是這些,這隻不過是一種精神轉移的方法而已,是一種擺脫沉重的調劑。如果不是落到了這般境地,老秋是不可能說這些的。可呼天成卻是另一種感受。

老秋說:“我接觸的第二個女人,我們隻共同生活了三天,那三天,可以說勝似我以後過的十年。那時我還在湖北,那是個湖北女子。這個女人隻能用一個字來形容:妖。以我個人的理解,‘妖’這個字主在腰上。腰才是女人的魂。有一種說法叫:水蛇腰。那其實說的是女人走路的姿態。一個‘走’字,可以走出風情萬種,也會走成柴火一捆,這個走的核心,就在腰上。腰這個東西,在人身上,看起來是最不重要的部位,它既不管吃喝,也不主生死,可它對女人來說,卻是貴之又貴的。腰既是人的軸心,也是人的彈簧,對女人,它表現在一個‘彈’字,也表現在一個‘綿’字。彈時如弓,綿時無骨,搖若細柳,擺如麥頭。這女兒態,有七分體現在腰上。你見過走路沒有聲音的女人嗎?我所說的這個女人,她走路的時候,就聽不到一點聲音。有一個好腰的女人,走路是無聲的。那像是漂,也像是飄,依依的,就到你跟前了。你望見她的時候,會突然覺得眼前一亮,那一亮並不是光彩照人,而是被一種無聲的韻致所打動,有句話叫做‘脈脈含情’,那是最準確了,那就是說,她走動的姿態無一處不讓你感動,那就是一個活活的‘彈’字。那時候,我總是偷偷地看她走路,看她走路實在是一種享受。當她躺下來的時候,那就是一攤泥了,一攤任你揉搓的泥,就像是和麵一樣,你想把她‘和’成啥樣都成。那腰,生生就是一個‘綿’字了……”

那時,茅屋裏隻點著一盞很小的油燈,昏昏的,四周的果園裏是一片漆黑。在黑暗中,老秋說話的聲音就像是氤氳的夜氣一樣,緩緩地從墨黑中流過。他不時地還停頓一下,因為他的一顆牙齒也被人打斷了,說話的時候,那斷了的牙根總是剮舌頭,所以他老是一磨一磨地咂嘴,噝噝地抽冷氣,還不停地運唾液潤舌,聽上去又仿佛是一頭老牛在時光中倒沫。

老秋說:“對女人一定要說假話,不要說真話,尤其是在小事上。女人一般是活在幻想之中的,女人最看重小事。女人不醒的時候,比醒著的時候要可愛。癡迷中的女人是最勇敢的女人,苦難中的女人是最堅定的女人。在這個世界上,女人惟一的鎖鏈是孩子。五十年代初,我在你們這裏的夏村搞土改的時候,就遇到過這樣一個女人。她姓喬,綽號叫‘紙糊橋’。你聽聽這個綽號,就知道了,這女人是個陷阱。‘紙糊橋’是個年輕的寡婦,那時也就是二十來歲吧,她有一個非常顯著的特征:眉心稍偏左一點有顆黑痣,按城市裏的說法,那大約就是‘美人痣’了。可在當時,按當地人的說法,那叫‘穿心箭’,是專門妨男人的,男人隻要沾過她的身,必死無疑!據說,她已先後妨死過兩個男人了。一個僅是跟她見過一麵,回去就害病死了。另一個跟她過了一年零四個月,好好的,突然在煤窯上砸死了。你知道,我這個人不迷信,聽人這麼一說,倒是有點好奇了。心說,這個‘紙糊橋’到底是個啥樣的女人?她就那麼厲害嗎?我得見識見識。記得有一天晚上,為著一塊地的事,這女人鬧到隊部來了。當時,我是土改工作團的團長,聽到外邊吵吵嚷嚷的,我就出來了。月光下,隻見一個素素的女子,甩著兩條大辮,風風火火地往前闖,那個村的村長連連往後退著,那神情就像是見了麻風病人一樣,一邊退一邊還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我咳嗽了一聲,那村長趕忙轉過身,小聲對我說,秋團長,你別理她。你聽我說……說著,他把我往一邊拽拽,貼著我的耳朵邊,囔囔地耳語說,她就是‘紙糊橋’,她就是那個‘紙糊橋’呀!這時,沒容我開口,那女子就過來了,大聲說,也不用賊頭賊腦的,我就是‘紙糊橋’,妨男人!當時我愣了,說實話,我還沒見過這麼直爽的女子。於是,我說,你不要吵,有什麼話,你說吧。這時,那站在一旁的村長說,這是上頭下來的秋團長,是大幹部呢。那女子就說,看俺孤兒寡母的,他一村人都欺負俺,到現在地也不給俺分,一會兒說是這一塊,一會兒又說是那一塊……那村長忙解釋說,不是不分,是沒人願意跟她搭幫。鄰著誰家誰家有意見……那女子搶過話頭說,秋團長,你也聽見了,他們是想把俺攆走呢,我就是不走,死也死在你們夏村!我就問那村長,她家什麼成分?那村長囔囔地說,要說也是貧農。我就說,既然是貧農,該照顧還是要照顧的。沒人跟她搭幫,你跟她搭幫嘛。那村長很不情願,嘴裏嘟嘟囔囔的……我說,這事就這樣定了,明天我去看你們量地。說過之後,我覺得這件事已經解決了,隻是心裏還有一點納悶,就這麼一個年輕素女子,怎麼就叫她‘紙糊橋’呢?就在我扭身回屋時,不料,那女子又說話了。她說,秋團長,你們工作隊不是輪著到各家吃派飯嗎,你敢不敢到俺家吃頓飯?!我一聽笑了,說這有什麼敢不敢的,明天中午就去你家吃飯!等這女子走後,那村長對我說,秋團長,你可別聽她的,你千萬別去。我笑了笑,心裏說,吃頓飯能吃到哪裏去?第二天,我還是去了,就這麼一頓飯,到底是吃出問題來了。這個叫‘紙糊橋’的女人,那晚在月明下,看得不太清,在大天白日裏見到她時,那感覺就不一樣了。她仍然是一身素,但素跟素是不同的。她穿著一件月白布衫,那布衫是漿洗過的,括括地繃著她的身子,就繃出了體態的潔淨和妙曼。兩條大辮是在頭上盤著的,黑發上束著一條白絨繩,腳下呢,穿的是一雙手工做的白孝鞋。你想啊,人幹幹淨淨的,一身素白,會照出什麼樣的效果?我進門之後,她就說了一句話,她說秋團長你坐,而後就再沒話了,就一直端這端那地忙活著……說實話,往下就看不見別的了,往下,在眼前晃來晃去的就剩那顆黑痣了。那一顆黑痣就像是一團黑色的火苗,在眼前飄來飄去,倏爾近在眼前,倏爾又遠在天邊。就是那顆痣,使這頓飯吃得很有些特別。她家的飯跟一般人家一樣,也是烙饃、麵條,就多了一碟韭菜炒雞蛋。看得出,她已盡了最大的努力了。吃飯的時候,她話也不多,就在小桌旁坐著,勾著頭‘嗞啦,嗞啦’地納鞋底子。她偶爾抬頭,那顆黑痣就跳出來了,就像是打信號似的,再一勾頭,那痣就又不見了,晃得我心裏熱乎乎的。她的孩子,大約有三四歲的樣子,卻一直在院門口坐著,手裏拿著一根小棍玩,我幾次讓那孩子過來,她都說她和孩子吃過了。飯畢,這女子突然說,秋團長,你輕易不到俺家,也沒什麼改樣的招待你。我炒了一把‘滿口香’,你嚐嚐吧?當時我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什麼是‘滿口香’,就說,啥東西?她說,芝麻,不多,就一小把兒。還是黑芝麻,吃了養人、明目,你想不想嚐嚐?我一聽是芝麻,也不是啥主貴東西,就說嚐嚐就嚐嚐吧。不料,她又說,我們這兒的吃法跟別處不同,有一種很特別的吃法,能叫吃過的人十年不忘,所以它才叫‘滿口香’,這吃法是有來曆的。我這人好奇,聽她這麼一說,就想領教領教。於是,我說,咋個吃法,你教教我。她說,那你跟我來吧。當時,我就像中了魔似的,她說什麼,我就聽什麼。隻見她掀開了耳房的布簾,一扭身走進去了。當我跟著走到耳房門口的時候,我猛地站住了,到了這會兒,我才品出了一點‘紙糊橋’的意味。我就傻傻地立在那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那女子進了耳房後,三下兩下就把衣服脫了,脫得很淨,她就光光地躺在席上,隨手從床上拿過一個小白布袋,從布袋裏倒出了一小把兒芝麻,也的確是黑芝麻,她把芝麻倒在了肚臍處,圍著她的肚臍眼兒倒了一個圓圓的黑圈……接著,她汪著兩隻大眼睛說,你還站著幹什麼,你不是說要吃芝麻嗎?是你說要吃芝麻。你要是不吃,我可就喊了……她活鮮鮮地躺在那裏,可我就看見那顆痣了,那顆黑痣真就像是一支‘穿心箭’,它一下子就把我射中了,打倒了。我一步一步地走到床前,彎下身去,剛伸出手來,要去捏那芝麻,可就在這時,她卻說,不是這樣吃的,這樣吃吃不出好來,要這樣……說著,她伸出舌頭來,做了一個舔的動作……”

老秋接著說:“我這一生一世,如此奇特的豔遇還是第一次碰上。吃‘肚臍芝麻’也就這麼一回。那真是‘滿口香’啊!不瞞你說,就在這天中午,就是這個女子,一下就教了我六種方法:一曰‘龍翻’,二曰‘虎步’,三曰‘猿搏’,四曰‘蟬附’,五曰‘龜騰’,六曰‘鳳翔’……到了這一步,我就問這女子,你年輕輕的,怎麼懂得這麼多?這女子快人快語,也不避諱什麼,說都是她那死鬼男人教的。男人是煤礦工人,原先也不懂這些,純是那些老礦工傳授的。那些礦工在窯下挖煤,煤窯在幾十丈深的地底下,是三塊石頭夾塊肉,說完就完了。人下去之後,地底下黑咕咚咚的,隨時都有生命危險。他們說什麼?就一個話題,說女人。尤其是那些老煤黑子,酸故事特別多,說人在窯上,命是黑的,路也是黑的,天天死人,說不定就輪到誰頭上了。活一天就要好一天,多活一天都是賺的。男人信了這些,就學著做,回回都有新花樣……後來那女子說,秋團長,我妨不妨男人我自己知道。他們這樣對我,我沒有走,主要是為了孩子,我咬著牙也得挺下來,把孩子養大。我這孩子你也見了,不滿四歲,他叫個夏狗剩。我也不為別的,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要是有一天,我孩子遇上了難處,你要幫他。當時,我說,我幫,我一定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