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 3)

老秋說:“我現在就告訴你‘肚臍芝麻’的吃法,這是人間絕技,對男人是大補哇!……”

就這麼,一夜一夜的,“說說女人”成了老秋定時定點的話題。這對他來說,是一種解脫。可對呼天成來說,卻是苦不堪言!每次聽老秋說這個,他的下身就會騰起一股烈焰,那心中的焦渴是不言而喻的。跟著,他眼前就出現了那個白色的幻影,那幻影在一日日地折磨著他。他想啊,他是真想啊!可是,在那種時候,他能嗎?!這個挑戰太痛苦了,這等於說是在欲火中自焚,是閹割自己。所以,每當老秋的“說說女人”告一段落的時候,呼天成就快步走出去了。他總是獨自一人在果園裏轉了一圈又一圈,果園一墨一墨的,煙火頭一明一明的,四周散發著青果的澀香,天上汪著滿天星鬥,天河裏有牛郎星和織女星遙遙相望……他心裏說,天上有憾事,人間也有憾事,這就是缺呀!可他也是個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一條槍啊!

後來,呼天成得到了一本書,可以說,是那本書把他救了。

五、易筋經

那是一本奇書。

那本書是八圈偷偷地送給他的。

有一段時間,當城裏的“紅衛兵”在村街裏串來串去的時候,八圈嚇壞了。他在城裏待過,自然見識過那些人的厲害。說起來,他又是舊藝人,還曾有過一個叫做“浪八圈”的藝名,是“殘渣餘孽”呀!況且,他還冒充過“紅衛兵”,這些事若是讓外邊的人知道了,一根繩子就把他捆走了。於是,他整天惴惴不安的,生怕呼天成把他交出去。

一天傍晚,八圈擔著一對空糞桶,在果園的木柵欄外邊扭扭一趟,扭扭一趟,像小偷似的,窺探了四五個來回。後來,當呼天成走出來的時候,他剛好一探頭,呼天成厲聲說:“八圈,你幹啥呢?!”

八圈灰著臉,一扭一扭地貼上來,小嗓說:“天成啊,我犯罪了呀!”

呼天成以為出了別的什麼事情,心裏一緊,頭上的冷汗下來了。他上上下下打量著八圈,那目光很毒。片刻,他緩聲說:“八圈叔,你犯啥罪了?”

八圈四下裏看了看,擰著腰,又磨得近了些,仍小嗓嘟囔說:“在、城裏,我、偷了一本‘四舊’。”

呼天成暗暗地鬆了一口氣,說:“啥‘四舊’?”

八圈很神秘地說:“書,是一本書。紅衛兵抄來的……”

呼天成問:“啥書?別磨磨嘰嘰的。”

八圈再次壓低聲音說:“是古本,是個古本。帶圖。本來,我也不敢拿。收上來的書都一堆一堆地堆在倉庫裏。那一天,叫我幹活的時候,有人踢了我一腳,一下子把我踢倒在書堆上,就那麼一撞,把書堆撞亂了,露出這麼一個珍本,書是用舊黃緞子包著的。你想,若是不珍貴,會用黃緞子包嗎?我是唱戲的,我知道,用黃緞子包的東西,那可不是一般的東西。開初,我也沒想偷,可這心裏,不知咋的就動了邪念了,等人轉身時,我就把它揣在懷裏了……”

呼天成聽他把話說完,也不吭聲,就那麼看著他。看著,看著,八圈把手伸進懷裏去了。八圈從懷裏掏出那本用舊黃緞子包著的書,可憐巴巴地說:“天成啊,書是我無意偷的。拿回來以後,我這心裏一直不安。這……放在我這裏,早晚也是個禍害。我交給大隊算了。”

呼天成接過來看了一眼,說:“八圈叔,這件事,就到我這裏,不要再說了,傳出去,對你不好。”

八圈連聲說:“不說。我不說。”

八圈擔著那一對空糞桶走了幾步,又折回頭來,依依不舍地說:“天成,那可是一本神書哇!”說著,看呼天成拿眼瞟他,就趕忙說,“不說了,我不說了。”

那本書呼天成帶回去之後,就一直放在茅屋的土桌上。最初,他也翻開看過兩眼,書紙的年數久了,黃黃的,很薄。看了,也沒多當回事,隻是把那黃緞子收起來了,那黃緞子太惹眼。後來,他曾把書拿給老秋看過,老秋看了,淡淡地說:“倒是個珍本。叫《 達摩易筋經 》。練功用的。”說著,搖了搖頭。

呼天成見老秋並不怎麼看重,就隨手放在了枕頭下邊。過了幾天,他心裏煩躁的時候,又把書拿了出來,這時,風把那書頁吹開了,露出了一幅圖,圖上畫著一個露著肚臍的和尚。他看了看,覺得很有些意思,就對著那圖比畫了幾下……再細看,竟還有口訣,就跟著口訣練了。

呼天成初練時,覺得也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就是那麼一些很簡單的動作。人站在那裏,看上去也不怎麼用勁,卻很吃重,做著做著汗就出來了。待一趟下來,就好似全身的氣力全都運在了那十個指頭尖上,叫你覺得無論身上有多大的力氣,也不夠使似的。一蹺一按,展也無形,力也不知道用在了哪裏,隻覺得是了無窮盡,不管你心中怎麼展怎麼伸,總也伸不到位。但練過之後,卻又覺得通體舒泰。那種舒服是說不出來的,就好像是人身上的所有部位都用犁頭耕了一遍,很乏很乏。

再練時,呼天成又發現,他伸展的,其實是一種“氣息”。他用全身的力氣在運作的是一股內氣,是那三寸不爛之氣在筋脈裏走。明白了這一點,呼天成豁然開朗,心裏特別高興。他覺得,在平原上,人就是活氣的。這很對他的脾胃。說起來,他並不知道這個叫“達摩”的是什麼地方的人,但他覺得這套功法實在是太適合平原人練了。這簡直就是給平原上的人創的。這套功法裏活活地寫著一個“忍”字,一個“韌”字。在平原,就是活這兩個字的。你想,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靠的是什麼哪?天是靠不住的,土地呢,又是那樣貧瘠,人活什麼,不就是那一口氣嘛。在這裏,人們忍的是一口氣,頂的也是一口氣,氣就是命的柱子呀!有這一口氣,人就立住了,沒這一口氣,人就完了。人活著,勞作是沒有窮盡的,氣也是沒有窮盡的。大氣叫大活,小氣也有個小活。這口氣,實在是太要緊太要緊了。他想,他一定要練活這口氣。於是,他決定每天早、午、晚練三次,倒也不影響什麼。

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呼天成突然牙疼起來了。那種疼並不劇烈,卻是錐心的。那是一種“封痛”,就好像滿口牙床被什麼塞住了似的,氽一嘴烈火!疼得他一張嘴就“噝噝”地吸氣,飯都吃不下去了。甚至連路都走不成,走路也得托住下巴,不然,那疼能一直邪到眼上!他想,這是怎麼了?是練功練走火了?!這麼一想,他害怕了,也不敢再練了,就停了一天。可那疼仍然持續著,疼得讓人坐立不安。呼天成是個硬性人,他幹什麼事是從來不服輸的。他心裏說,你既然疼,我就叫你疼吧,我豁出來了,看你能有多厲害?!於是,他又開始接著練了,越疼他越練。可奇怪的是,練著練著,他就把那疼勁忘了,開始還是有點疼,練的時候忘了,不練的時候還是疼,隻是疼得輕了些。就這麼咬著牙練下去,過了幾天,嗨,那疼勁倒消了,一點也不疼了。嘴裏利利索索的,又什麼都能吃了……經過了這一次,呼天成才明白,那是氣在牙床上堵住了。後來是他接著又練,倒把堵住的地方衝開了。到了這時候,呼天成又想,看起來,這人真是氣撐的,該豁出來的時候,你還真得豁出來,隻要你潑上這一罐子熱血,就沒有幹不成的事情。

又過了一段,呼天成的腰又疼起來了。這一次來勢更加凶猛,先是蹲不下去。就是勉強蹲下去了,卻又站不起來。那腰裏就像是塞進了一塊坯似的,墜著疼,墜得人歪歪斜斜的。你想直腰的時候,根本直不起來;往下再彎,卻又彎不下去,腰就那麼老是弓著。弓著不說,它還疼,疼得讓你想打滾。這一次,呼天成想,這到底算是啥功?簡直是活折磨人,是讓人活受罪!它一次一次地折磨你,叫你死不了活不成的,練它幹什麼?!他說,不練了,再也不練了。可是,他一旦翻開那圖,總覺得那敞著肚臍的和尚在暗暗地笑他。看一次如此,再看還是那樣。他心裏說,你笑個鳥啊,我不受這罪了。人活著都是享福的,我遭這罪幹啥?和尚不語,和尚還是笑。

老秋見他進門出門的時候,腰老是弓著,就問:“你腰是怎麼了?”他說:“疼。”老秋說:“是練那功練的吧?”呼天成笑笑。老秋躺在草床上,說:“練那幹啥?沒有一點意思。最近你聽廣播了嗎?”呼天成是很服氣老秋的,老秋是上邊的大幹部,中央都掛了號的。呼家堡這個典型,也是人家老秋樹的。可在這件事上,老秋的話卻起了相反的作用。老秋認為沒有意思,呼天成倒別上了。他心裏說,我倒要看看究竟有沒有意思。那好孬是一本書,寫書總不至於是為了坑人吧?就又接著往下練,練的時候,腰疼仍然不止,他就強撐著,看到底會有個什麼結果。誰知這腰疼一直持續了有半個多月的時間,在這半個多月裏,每練一天,他就在土牆上畫一道,一直到他畫到十六道的時候,突然有一天,他的腰直起來了,竟一點也不疼了。到了這時候,他才猛然想起,他的腰原是受過傷的。早年,他小的時候,曾跟著父親到外邊推車運煤。推的是那種木製的獨輪車,一去三天,還在野地裏過了一夜,中了寒氣,就是那個時候,他把腰扭傷了,後來還找接骨的先生治過……一想到這裏,他頓時悟出來了,氣是順著脈絡走的,凡是走到有傷症的地方,它就不通了。哪裏不通哪裏就會疼。這其實是自己在給自己治病呢,用內氣把自己身上的病逼出來,再用自己的氣衝它。這其實就是一種導氣強體的循環方法。於是,他又想到了前番的牙疼,那也是因為他有一顆壞牙根所引起的,他的那顆牙早年就壞成了一個窠臼,吃飯的時候總是塞東西,這幾日,那壞牙竟然被新長出的牙芽頂出來了……呼天成大喜。

有了經驗,呼天成就不怕了。再遇上什麼的時候,他也不慌了。這時候,那痛苦就成了一種曆練,成了一種檢驗毅力和承受極限的工具。每一次疼痛都成了他新的體驗,成了他可以傲視痛苦的資本,他能感覺到氣息一次次衝擊病痛的過程,也能體察到某個部位的病痛在身上所發生的每一個細微變化。人是一個隱患哪!人活著,處處都有隱患,連自身也是一個隱患,隻是你沒有覺察罷了。人往往就是這樣,等你真正覺察的時候,就晚了。他依舊每天練三次,每次練過之後,他都會體驗到一些新的感悟。這些細小的體感也總是給他帶來喜悅。過去,他一直有胃寒的毛病,這病已有很多年了,是六一年吃涼紅薯吃壞的。所以,他一口涼飯也不能吃,隻要吃了涼的東西,胃就會疼痛難忍。可這幾日,無意間,他發現他竟然可以吃涼東西了。有一天,他不經意地喝了一碗涼稀飯,要擱往常胃是肯定受不住的,結果也沒有什麼不好的感覺。早些時候,他開會熬夜多了一點,眼裏曾出現了一個小黑點,那黑點像蠓蟲一樣,總在他眼前飛來飛去,可這一段,那黑點竟然自動地消失了。再一個體會是,他的胃口在不知不覺中淡了,不太愛吃那些葷腥的東西了。他過去常常失眠,現在夜裏也睡得好了。老秋說,你的呼嚕打得很有特點哪。他也就笑笑,不解釋。後來,他怕影響老秋休息,就搬到隔壁去住了。

再後來,每當老秋“說說女人”時,呼天成的感受就不再那麼強烈了。感覺還是有的,衝動也有,但那烈焰一樣的灼燒感沒有了。也沒有了那種要發瘋一樣的狂躁。聽了一些很刺激人的酸故事之後,呼天成竟然想,說來說去不就是那麼點事嗎?一旦說多了、說膩了,他的感觸反而不那麼深了。那時候他也才三十來歲,正是人生的旺季,心依然很大。可他居然能夠挺住,這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吃驚。不就是一股氣嗎,怎麼就有這麼大的作用呢?

正是這本書成全了呼天成。慢慢地,呼天成感悟到,這是一本誕生於苦海的書。這樣的書肯定是來自無依無靠、無遮無攔、無憑無據的去處,肯定來自於一曝十寒、千災百病之後,他也必是經曆了萬般的劫難,在苦苦修行之後,才憑著那麼一口氣,省出來的。此人是一個有大舉的人。他就用這麼一股氣,鍛出了一個金鋼不壞之身?!

人還是活氣的。

六、老鼠捉貓

有很多事情,女人是不能理解的。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秀丫每每見到呼天成時,都用一種幽怨的目光望著他。那幽怨裏埋藏著一個女人的全部愛意,也埋藏著女人的仇恨。隻不過怨倒是真的,那恨有點假。自她來到呼家堡,他已成了她心裏惟一牽掛的人。他的霸氣,他的強悍,他那一張黑黑的國字臉,都是她所喜歡的。她從不敢看他的眼睛,她總覺得他的目光裏爬滿了螞蟻,是很蜇人的。她也知道他是喜歡她的。可她不明白的是,他為什麼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晾在那裏?是他不想嗎?她知道他想。那麼,又是為著什麼呢?她是什麼都不怕的,她已經豁出來了,她不怕人們說什麼,她甚至渴望被什麼人捉住,如果捉住了,那就明朗化了,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跟他在一起了。不管事情到了哪一步,她都會心甘情願地跟著他。

可是,呼天成卻一直不給她這樣的機會。

等待是很焦人的。那時候,她似乎每時每刻都在等待著他的召喚,就像是麥場裏那次一樣。可他從不在大庭廣眾之下跟她說話。就是偶爾碰上了,說一句什麼,也像是路人一樣。這又叫她恨他。包括她為他受的屈辱,每每想起時,她就恨得直咬牙。可恨又恨不起來,她心裏說,他是大隊主事的,他不是一般人,他有他的難處,他得時時刻刻為人們做出表率,不然,誰還聽他的呢?可是,說是說,想是想,心裏還是很委屈的。女人的火焰是最不容易熄滅的,一旦燃起來的時候,就成了燒不盡的野火。有時,你看著火已滅了,可不知什麼時候,風一吹,它就又燃起來了。女人不怕追,最怕晾。你一旦晾了她,她就像瘋了一樣死死地纏住你,她必要達到那個結果。你是鬼也罷,你是怪也罷,她就是你的了!

平原的風土是很染人的。你看著也沒什麼出奇的地方,地很平,黃牛在路上慢慢走,風也不烈,草長,莊稼也長,一年一年,春種秋收,有四季管著。可時間一長,你就不知不覺地變了。開初,她隻是覺得這裏的人不太講衛生,身上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氣味,孫布袋身上就有這股味,她總是催他去洗一洗。後來,她在田野裏也會聞到這種味,風裏也有,就是那種說不出來的、讓人暈暈乎乎的味。再後,慢慢地,她就聞不到了。按秀丫的本性,她應是個愛說愛笑的人,可到了呼家堡之後,不知怎的,她很快地就學會了沉默。她也開始像呼家堡人一樣,把什麼都悶在心裏,什麼都在心裏漚著,火在心裏燒,煙在心裏,讓外人什麼也看不出來。她甚至學會了說那些毫無意義的假話。她發現,平原上的人其實都是愛說假話的,說的都是些小假話。這裏人不說大假話,是不敢說。說大了一是怕人不信,二是說得太大連自己也承受不了。他們把說假話叫做隨口編“筐”。

有一陣子,連秀丫也會隨口編“筐”了。夜裏,她常常魂不守舍地跑出去“串門”。一旦孫布袋問她,她就隨口編“筐”,不是說去三嬸家了,就是說去二嬸家了,再不就是去牽牛姐家了。可她誰家也沒去,她隻是朝著一個方向走。有幾次,她曾大著膽子跑到果園裏去找他。她沒從有木柵欄的地方過,她怕人看見,她總是從另外的地方跳進去,那些地方紮滿了荊棘,有一回,她把褲子都剮爛了。她就是在那裏無意間窺探到了呼天成隱藏著的秘密。在果園深處的茅屋裏,竟還躺著一個人呢。在村裏,除了呼天成外,她是惟一撞見那個外人的。一看見那個躺在草床上的人,她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在慌忙中,她不得不編“筐”說:“呼支書,我找你有點事。俺家的豬……”呼天成見她一頭撞進來了,猛地愣了一下,而後立馬說:“好,好。到外邊去說吧。”說著,就把她領出來了。出了門,走到一棵樹下,呼天成淡淡地問:“有事嗎?”秀丫諾諾地說:“也、沒啥事。”呼天成立時很嚴肅地說:“這裏的事,你不要對任何人說。”她趕忙說:“我不說。你放心吧,我不會說出去。”呼天成看了她一眼,知道她絕不會說出去。到了這會兒,他才鬆了語氣,說:“你回去吧。”就這樣,三言兩語,她被打發走了,她走一路哭一路。

後來,那個“外人”走了。那人是走了很久之後,秀丫才知道的。他來的時候是秘密來的,走時也是秘密走的。這人究竟是誰,也隻有呼天成一個人知道。其實,老秋走不走,跟廣播裏的聲音有極大的關係。有一天,老秋突然從廣播裏聽到了六個字,他對女播音員嘴裏吐出的這六個字非常敏感。聽到這六個字後,他不顧身上的腰傷,竟然坐起來了!而後,為了證明那六個字確實是從播音員嘴裏吐出來的,他又讓呼天成找來了當天的報紙,反反複複地看了幾遍後,他一天都很興奮。當天晚上,當那六個字再次出現在廣播裏的時候,他微微一笑,對呼天成說:“天成,看樣子,我該回去了。你送我回去吧。”呼天成立時就明白了。老秋要出山了。到了這時,呼天成才發現,那廣播裏的聲音,也不是隨便說說的。老秋臨走時,給呼天成留下了一句話,他說:“農民嘛,還是種莊稼。”這話從字麵上看,等於什麼也沒有說,可話外的意思卻是很費人猜測的。呼天成是何等人,就這麼一句話,在那種時候,一下子就把他點亮了。後來,呼家堡能夠成為平原第一村,跟老秋的那句話是很有關係的。

老秋走後,當果園的茅屋裏隻剩下呼天成一個人的時候,秀丫就來得更勤了。可她一直不知道,她身後還跟著一個“聲音”呢。每當她踏進果園時,那“沙沙……”的聲音就跟著響起來了。她以為是風掃樹葉的聲音,也沒在意。可呼天成心裏是清楚的,他能聽出那聲音的用意,他知道那是什麼。

所以,每當秀丫走進那所茅屋的時候,呼天成總是用一個字來打發她,呼天成隻說一個字,他說:“脫。”

秀丫很聽話,她幾乎每次都脫得光光的,躺在裏邊的那張草床上等著他。可是,一到這樣的時刻,呼天成就開始練功了。他屏神靜氣地立在那裏,就對著秀丫,對著那雪白的胴體練起功來了。一次又一次,秀丫哭了,秀丫哭著說:“你為什麼要這樣?你為啥要對我這樣?”要是練完功的時候,呼天成就對她說:“秀丫,你信我嗎?”秀丫含著淚說:“我信。”呼天成就說:“那好,那你就等著我,總有一天,我會要你的。你要相信我。”秀丫總是哭著說:“你要我等到什麼時候呢?”呼天成就說:“等到那種聲音消失的時候,我會叫你的。”秀丫說:“我等不及了,我不想再等了。你現在就要我吧。我不怕丟人,我也不怕死,我什麼都不怕。”呼天成說:“你要相信我。我不是怕別的,我是怕我自己。你一定要等我。”

就這樣,一次一次的,秀丫一直在等……

呼天成也在等著。這仿佛是一場比意誌、比耐力、比韌性的戰鬥,就像是貓捉老鼠;老鼠呢,也在捉貓。誘餌就在那裏攤著……

再後來,秀丫開始恨他了。她再也不到那茅屋裏去了。這時,呼天成就讓秀丫當了“赤腳醫生”,當上村裏的赤腳醫生後,她就不用再下地幹活了。而呼天成卻常常把她召到茅屋裏去,讓她去給他看“病”。隻要她去了,仍然是讓她脫得光光淨淨的,躺在床上……秀丫睜著兩隻幽怨的大眼,說:“你有病嗎?”呼天成就說:“有。你就是我的‘病’。”

秀丫說:“那你為什麼還要見我?”呼天成就說:“是為了治‘病’。”

而後,他就又對著那雪白的胴體開始練功了。這時候,躺在床上的秀丫,對於他來說,就變成了真正的“犧牲”。“犧牲”二字,似乎隻適用於女人,也隻有女人才配用這“犧牲”二字!麵對秀丫的時候,不能說呼天成沒有痛苦,痛苦是有的。那痛苦就像是一條蛇,一直纏著他。他就一直用練功來把持自己,那一式一式的功法練起來時,叫人根本無法分心,一旦進入功法的境界,麵前的景象就成了一具白色的幻影,成了一種幻覺,隻要屏息凝神,那幻覺就會慢慢地消失。這場精神戰持續了很久很久,越練心中的渴念越小,越練身上的氣感就越明顯。後來,呼天成覺得,他確實是戰勝自己了,同時也戰勝了外邊的那個“聲音”。作為呼家堡的當家人,在這一點上,他是挺過來了。那麼,在以後的日子裏,就再也沒有過不去的橋了。在這個階段裏,呼天成練的功已經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了。氣在他的脈絡裏是越走越順,而那白色的胴體對他的誘惑卻越來越微弱。不能說一點也不想,但至少他是能扛住的……

可是,一直過了好多年之後,他才發現,這套功對他來說,也是有害的。可當他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是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