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十二點”
近來,縣委書記呼國慶特別煩。
自從抄了彎店那個“造假村”之後,就不斷地有電話打過來。這些電話大多是從省裏、市裏打來的,打電話的人也自然都是有來頭的,是呼國慶不能也不敢慢待的。那些詢問者在電話裏用的語氣都是很得體的,似乎也沒有說什麼,也就問一問,表示一下關切,但傾向是很明顯的,那是要他放一馬的意思。呼國慶自然是反複給人家解釋,說那是一個造假的窩點,是在“北京掛了號的”( 在縣裏當一把手,有時也不得不“拉大旗作虎皮”,說點糊弄人的話 )等等,說得他口幹舌燥的。有一天,他一連接了四十七個電話,每一次都得好言好語地給人解釋,後來氣得他就把電話摔了,對秘書說,再來電話就說我下去了!
緊接著,縣教育局的白局長帶著一幫校長找他來了。說是教育上的“人頭費”欠了四個月了,一直沒有發下來,一些教師鬧著要來縣委靜坐呢。呼國慶聽了,一怔,說錢呢?不是專款專用嗎?!白局長就說,專款專用不假。可錢是上一任的周局長借出去的,說是暫借兩個月,可一用用了兩年,教育上的工資就接不上氣了。加上最近縣財政吃緊,一拖竟拖了小半年!這麼一來,教師們就受不了了。呼國慶就問,那錢幹什麼用了?白局長說,局裏辦了一個粉筆廠,生產一種叫做“十二點”的藥。呼國慶皺了一下眉頭說,什麼亂七八糟的?粉筆廠咋會去生產藥呢?這不是胡鬧嗎。白局長哭笑不得地說,一開始我也不明白,後來才弄清楚了。這個廠開初確實是生產粉筆的。後來呢,這個,這個,這“粉筆”就不是那粉筆了,這是帶引號的……“粉筆”。在咱這兒,不是有一句俗語,“小頭”朝下叫做“老六點”,那個,那個那,硬起來不就是“十二點”了嘛。對外說是“粉筆”廠,那是為了免稅,其實生產的是一種春藥。這個春藥的牌子就叫“十二點”。呼國慶聽了七竅生煙,什麼、什麼?教育部門搞春藥?你們是瘋了?!去,趕緊把錢給我要回來!白局長苦苦一笑,說要是能要回來,就不來找你了。不是要不回來嘛。呼國慶說,說清楚,到底是咋回事?!白局長說,“粉筆”廠垮了,廠長跑了。就這麼簡單。呼國慶一拍桌子說,胡鬧!錢還能追回來嗎?白局長說,追不回來了。剩下的是一堆( 幾萬斤呢!)發了黴的枸杞,白送都沒人要。呼國慶說,人呢?白局長說,廠長跑了,抓住他一個當會計的姘頭。那姘頭還在號子裏關著呢,說是錢都花了,從她身上是一分錢也榨不出來了。呼國慶氣憤地說,誰讓借的找誰去!白局長說,上一任的局長說了,那人是王華欣書記介紹的,辦廠也是王書記點了頭的。我上哪兒找他去?呼國慶一聽,咬著牙罵道:王八蛋!可罵歸罵,辦法還得想,不然,一旦教師們鬧起來,影響就大了。於是,呼國慶就說,你們先回去,做好教師們的工作,不要激化矛盾。“人頭費”的事,讓我考慮一下,三天以後給你們答複。就這麼,好說歹說把他們打發走了。
待人走後,呼國慶“砰”地把門一關,心裏罵道:王華欣這個王八蛋,一天到晚讓我給他擦屁股!
這邊剛把人打發走。不一會兒,範騾子又急煎煎地找來了。
範騾子一進門就說:“呼書記,那電話一個接一個,都是給那姓蔡的說情的,我是頂不住了。你看咋辦吧?”
呼國慶正在氣頭上,白了他一眼,什麼也沒有說。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問:“你吃過‘十二點’嗎?”
範騾子一怔,說:“啥,啥東西?”
呼國慶也不解釋,隻說:“十二點。”
“十二點?”
範騾子愣了愣,跟著就笑了,說:“噢,噢噢。操,聽人說,那狗日的提著在縣委院裏到處給人送,也給王書記送過,說是啥子‘十二點’,日貨。吃了金槍不倒,直撅撅的,路都走不成……”
呼國慶罵道:“王八蛋!把全縣教師的工資都給呼咚了,教師們鬧著要來縣委靜坐呢。這都是王華欣幹的好事!”
一提到王華欣,範騾子覺得不便多說什麼,也就不吭了。呼國慶仍是氣呼呼地在屋子裏走來走去。突然,呼國慶說:“老範,你說你頂不住了?”
範騾子嘟囔說:“說情的老多呀!一會兒一個電話,都是有來頭的……”
呼國慶回過身來,望著他說:“你是不是也該買點‘十二點’吃吃了?你也別給我‘老六點’,你要是頂不住,就趁早說話!”
範騾子說:“隻要你這裏‘直撅撅’。放心了,我沒吃‘十二點’也一樣是十二點!”
過了一會兒,範騾子又小心翼翼地問:“呼書記,那煙咋處理呢?”
呼國慶說:“啥?”
範騾子說:“那沒收的假煙咋處理?你得說個話呀。”
呼國慶沒好氣地說:“這事還用問嗎?按規定,該咋處理咋處理。”
範騾子說:“要按規定,得全部銷毀。可這……”
呼國慶說:“怎麼了?怕那姓蔡的雇人打你的黑槍?!”
範騾子說:“那倒不是。有縣委作後盾,我怕什麼?就是覺得燒了可惜了,那可是一千大箱哇!”
呼國慶說:“多少?”
範騾子說:“光整的就有一千大箱,還不算那散的。有‘中華’,有‘555’、‘紅塔山’……都是好牌子。”
呼國慶說:“那不是假煙嘛。”
範騾子說:“假是假,可一般人也吸不出來。這姓蔡的有些門道,這假煙也是有配方的,包裝就更不用說了,比真的還真,燒了實在是太可惜了。咋說也是煙,也都是冒股氣。”接著,範騾子又說:“呼書記,你不是正愁教師們的工資嗎?我倒有個主意。把這些煙便宜些處理掉,教師們的工資不是就有著落了。”
呼國慶遲疑了片刻,說:“淨出餿主意。打假的再去販假?”
範騾子說:“不是販假,是處理假貨,在煙箱上打上兩個紅字,就聲明是假煙。比如那‘中華’,真的四五十一盒,咱處理成五塊、八塊的,就這樣算下來,也至少弄他個五六百萬。要是燒了,一分錢不值!”
呼國慶撓了撓頭說:“不會出什麼事情吧?”
範騾子說:“處理假貨是為了給教師補發工資,又不是咱私下分了,會出啥事情?”
呼國慶想了想說:“你去辦吧。不過,一定要注明,是處理假貨。千萬別留後遺症。”
範騾子說:“那就這樣辦了?”
呼國慶也沒再多想,就揮了揮手說:“辦吧。”
可呼國慶萬萬沒有想到,一旦處理假煙的風放出去,整個縣城就像是炸窩了似的,買假煙的竟然如此之多!連縣委、縣政府的幹部們也都是一箱兩箱、三箱五箱地爭著要。說起來,也都明明知道是假煙,可這假煙的賺頭太大了,隻要弄出去,換一個地方,出手都是錢哪!誰還管它是真是假?縣裏的幹部,沾親帶故的誰沒有一兩個做生意的親戚?於是就人托人、臉托臉地找來了……開始的時候,是誰要都給,後來一看不行,就由範騾子批條,讓人去稽查大隊買。後來批著、批著,範騾子也頂不住了。找來的領導、熟人太多,有的甚至連錢都不給,就成箱成箱地把煙弄走了。於是,範騾子心思一動,就弄了兩個內部價格,一個價是由他批的,這個價略高一些;另一個更為便宜的價格得讓縣委書記呼國慶親自批。一出現兩種價格,縣裏的幹部們都把買假煙當成了一種“福利”,你給親戚幫忙,我也給親戚幫忙;你能找書記,我也能找。一時,人們蜂擁而至,都來找呼國慶批條子。連市裏的一些幹部也不斷地寫條子來,條子都是寫給呼國慶的。這麼一來,找呼國慶批條的人就越來越多了。
在這段時間裏,連縣裏的一般幹部的吸煙檔次都普遍提高了。幹部們無論大小,隻要見了麵,你掏出的是“紅塔山”,我掏出的就是“555”,他一掏又是“大中華”……誰也分不清是真還是假了。氣得一個很有實權的銀行行長直罵大街:“我操!我一盒幾十塊,他一盒才幾塊錢,掏出來還嘰吧一個樣!跟誰說理呢?!”
當這個“內部價格”的批條權力移到呼國慶手裏的時候,他就知道壞事了。在那些日子裏,他簡直就成了一個“煙書記”。無論他走到哪裏,無論是上班還是下班,都有人找他批條。有人甚至在大街上就攔住他說,呼書記,給批兩箱吧。於是,呼國慶抓起電話,發脾氣說:“騾子,咋搞的?我撤了你!”範騾子就在電話裏訴苦說:“呼書記,我也是沒有辦法,才拉大旗作虎皮的。要不這樣,一分錢也收不回來。你也知道,我頭皮老薄呀,來的都是領導,也都知道這煙是打假打來的,他們硬不給錢,我能擋住誰呢?”呼國慶說:“你拿我當槍使呢?!”範騾子說:“我哪敢呢?這不是為了教師們的工資嗎?”呼國慶“啪”一下把電話掛了。
過了一會兒,範騾子又把電話掛了過來,小心翼翼地說:“呼書記,你放心,我保證‘十二點’!”
事後,呼國慶回想起來,就覺得他還是輕看範騾子了。
二、“跑一跑”
當彎店村遭受到滅頂之災的打擊之後,麵對眾多的父老鄉親,作為村長的蔡先生隻說了一句話,他長歎一聲,說:“跑一跑吧。”
在平原,有些話語是很專業的。
比如,這個“跑一跑”,就是一種具有特指意義的專業術語。它的核心仍然是一個“活”字,這個“活”的前沿是動化的,是在運動之中求“活”,所以它才叫“跑一跑”。“跑一跑”是一種普遍性的社會行為,是具有積極意義的生存動詞,也可以說是失去希望之後的再努力,它泛指遇到了什麼難事和關卡,就去找熟人、拉關係、走門路,而後打通一道道關節。這裏邊當然還包含請客、送禮、行賄等內容,所以這個“跑”字是一個“足”字帶上一個鼓鼓囊囊的“包”。人是要帶著“包”跑的呀!
造字的人莫非也生在平原嗎?
怎麼跑呢?看來縣裏的關係是不行了,有一個呼國慶在那兒戳著,誰還敢替他們說話呢。要跑也隻有往上邊跑了。跑,當然是先找一些熟地方,找一些早年“喂”出來的“窩”。人情是什麼?人情就是存款。你得不斷地把錢存進去,而後到了萬一需要的時候,才可以取。這就跟釣魚一樣,先得用餌喂,喂熟了,才能下竿。人當然比魚更難“喂”,但蔡先生畢竟是蔡先生,這幾年,他已經有了一個小本本了,那個小本本上記的名字就是他的聯絡圖。於是他就帶著這麼一個聯絡圖上路了。
蔡先生“跑”的第一站,是找了原縣委書記王華欣。王華欣跟他的關係自然是非比一般,兩人已好到了稱兄道弟的程度。彎店這個“億元村”,可以說是王華欣一手扶持起來的。然而,當蔡先生去見王華欣時,還是帶了重禮的。
蔡先生給王華欣帶去的是一味“藥引子”。那藥引子名叫八哥。蔡先生是一個厚道人,臨上路前,他又一次問了八哥,說:“閨女,你要是覺得屈,就別去了。”八哥說:“叔,我去吧。我去。”蔡先生勾下頭去,沉默良久,說:“唉,八哥呀,你叔連累你了。”八哥說:“叔,這是一村人的事。我也豁出去了。是好是歹我都不埋怨你。”蔡先生說:“家裏還缺些啥?你說。”八哥說:“家裏也就這樣了,啥也不缺。這還多虧了叔。要不是叔領著幹事,我爹的病也不會好,房也蓋不起來,我倆哥也不會娶上媳婦。叔啊,啥也別說了,走吧。”聽了這話,瘸著一條腿的蔡先生搖搖地站起身來,對著八哥深深地施了一禮!八哥慌忙把他扶起,說:“叔,咱走吧。”
其實,蔡先生要送的不是八哥這個人,是八哥的舌頭。八哥長得秀是不消說的,八哥還有一個常人所不具備的特長,那就是她舌頭上的功夫。八哥的舌頭比一般人的長,且靈巧如手,翻卷似蛇。這功夫是八哥在無意之中練出來的。八哥從小就喜歡嗑瓜子,嗑瓜子一般都是用手捏著,放到嘴邊上嗑,可惟獨八哥嗑瓜子是不用手的。那時候八哥家裏窮,有一個時期,她爹曾跟人販過一段瓜子。那時八哥常坐在屋裏包瓜子。包瓜子時,手是不能停的,手一停,爹就罵。可八哥饞瓜子,於是她就練成了一種不用手嗑瓜子的絕活。就坐在屋子裏,包著包著,隻要爹一不注意,八哥頭一勾,“哧溜”一下,舌頭就伸出去了,一舔就是三個五個,開始時還在嘴裏偷偷地涮,涮著涮著,不知怎的就嗑開了。以後,她慢慢就嗑出巧了,隻要舌頭一涮,瓜子就卷到嘴裏去了,這邊嗑那邊吐,瓜子皮一個個張著嘴兒從她嘴邊排著隊飛出來,想吐到什麼地方就是什麼地方。有一段,八哥家的牆角裏到處都是一堆一堆的瓜子皮,她爹氣得一下子買了十包老鼠藥!罵道:“這老鼠真成精了,連瓜子也會嗑!”那會兒,她爹販瓜子賠得一塌糊塗,倒是成就了一個舌頭!
後來,彎店成了“億元村”,家裏的日子好過了。八哥嗑瓜子的功夫自然又精進了一層。這幾乎是一次質的飛躍,那舌頭也仿佛有了靈性似的,吐出的瓜子皮不但能排成隊,還能組成字和畫,這樣一來,她嗑瓜子的功夫就成了一個絕技!有一次,在煙攤上,她跟人打賭,不用手,嗑一斤瓜子,也隻用了不到五分鍾的時間!就是這一次,剛好被蔡先生碰到了。蔡先生慧眼識才,於是他靈機一動,就發明了一道菜,叫做“女兒涎”,稱之為藥膳,說是大補。這道“女兒涎”自然是不會輕易示人的。一旦彎店來了極其尊貴的客人,那麼酒席上的最後一道菜就是“女兒涎”了。在潁平縣的幹部群裏,也隻有王華欣有幸吃過這道藥膳。這“女兒涎”自然是要八哥來做的,而且是麵對著客人當場表演。上菜時,八哥穿一身開衩的中式旗袍( 這也是蔡先生所理解的“中國特色” )款款地來到宴席上,先是要當著客人的麵純水淨口,三遍後,含鹽,含糖,含胡椒粉,含紅棗、人參、枸杞等八樣,嚼爛後吐出,而後,再由兩位姑娘款款而至,一個端著一盤瓜子,另一個捧一墊了白絨的紅漆托盤,八哥就雙手背後,身子微微前傾,櫻口啟處,隻見舌尖翻飛,“啪、啪、啪……”一陣玉碎聲,就有一行白籽徐徐落入一淨盤之中!未幾,在人們瞪眼、咂舌,連連叫好時,隻見另一空托盤之中,早已跳出了一行由瓜子皮組成的黑體字:王書記好!姑娘就托著那有字托盤讓王華欣親自過目。王書記高興壞了,連聲說:“絕了,絕了!”蔡先生就親自布菜,先是給王華欣布上一匙,說:“老王,嚐嚐,這可是一味好藥呀!”王華欣在酒酣臉熱之機,就不經意地乜斜了八哥一眼,笑著說:“藥是好啊,要是有‘藥引子’配著一齊吃,豈不更妙?!哈哈,笑話,笑話。謝謝,謝謝。”
因為事關全村,所以,這一次,蔡先生是帶著“藥引子”去的。
在市裏,因為帶著“藥引子”,蔡先生自然不便到王華欣家裏去。於是,就在“天一閣”訂了一個高級雅間,把王華欣請到飯店裏來了。王華欣現在是市信訪局的局長,雖然仍屬於正縣級,但信訪局是個窮單位,跟他當縣委書記那會兒相比,實在是天壤之別,已經沒有一點實權了。因此,王華欣一直窩著一肚子的火。待他在“天一閣”坐定,聽了蔡先生一番話後,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王華欣的臉色先是由紅變黃,黃了一陣又灰,而後臉上的肉皮痙攣著動了幾下,就黑下來了,一股濃濃的黑氣罩在了他的臉上!這時候,就是再好的“藥引子”他也無心消受了。他抬起眼皮,臉上勉強擠出了幾絲笑容,說:“讓他們出去吧,咱哥倆說說話。”蔡先生看了他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擺了擺手,對八哥說:“你們去吧。”
待人退出去後,蔡先生欠起身,給王華欣斟了一杯酒,說:“老王,‘藥引子’我給你帶來了。”
王華欣卻一句話也不說,就在那兒幹幹地坐著。過了一會兒,他說:“老蔡,罷手吧。”
蔡先生一怔,失聲叫道:“王書記……”
王華欣鄭重地說:“製假販假,也不是長法,早早晚晚也是會出事的……”
聽他這麼一說,蔡先生心裏涼了半截,心想,人怎麼說變就變呢?就急急地說:“王書記,彎店是你抓的點,呼國慶這一手,可是對著你來的呀!”
王華欣很冷靜地說:“我知道。”
蔡先生長歎一聲,說:“王書記,早些年,彎店的情況,你是知道的。咱那邊土地貧瘠,窮哇,是弄啥啥不成。這些年,在你的扶持下,白手起家,成了‘億元村’,也算是讓鄉親們過上好日子了。要說假,也不是咱一處假。說句不中聽的話,要是真查究起來,我可以說全國沒有一處不假!不管哪個地方,他多多少少都是有點假的。既然是處處都有假,為何僅查我一處?這不是報複是啥?話再說回來,那何為真何為假?煙這東西,不就是冒一股氣嗎,氣還有真有假?再說了,咱也不是非要販假的,咱也想真,可那會兒咱沒有本錢,又能幹啥呢?到了這會兒,咱想真的時候,他又來打你的假,這不是存心不讓人真嗎?王書記,你那會兒有句話,我是非常讚成的……”
這時,王華欣突然打斷他說:“老蔡,這些年,我待你不薄吧?”
蔡先生立時回道:“不薄。”
王華欣定定地看著他,說:“要是萬一出了什麼事,你不會把我屙出去吧?”
蔡先生坐直了身子,說:“王書記,你要是把我當人看,就把這句話收回去。我是這樣的人嗎?說起來,我是個半殘之軀,要不是王書記,哪有我的今天?!不光是我,彎店的父老鄉親,都不會忘了你。你放心,就是天塌下來,我也絕不會吐一個字!”
王華欣沉默了片刻,重重地拍了他兩下,說:“老蔡,有你這句話就行了。”過了片刻,他說:“要是我還在潁平,就不會出這樣的事了。”
蔡先生說:“王書記,事到了這一步,你看,有解還是無解?”
王華欣說:“你既然來了,我就不能不管。現在,我給你談三點意見。第一,立即罷手。假煙是不能再做了。往下看事態的發展,假如有了轉機,就趕快把設備轉手賣掉,利用賣機器的錢,轉行幹些合理合法的營生,到那時,我保證你還能東山再起……”
蔡先生插言道:“不是不想轉行。咱那些機器設備,價值上億元。頭前南方有個買主,出價到五千萬,覺得太虧,沒有談下來……”
王華欣說:“賣。五千萬也賣,現在是能收回多少是多少。隻要能把扣住的設備要回來,這棋就活了。第二,我給你寫一封信,你現在就到省裏去,去找省煙草局的梅春海。他是我的一個學生,當年是我一手把他提起來的。他現在是省煙草局的副局長,主抓打假的。讓他想法把查辦彎店假煙案的權力要回去,由省煙草局直接辦。隻要他能把查辦的權收過去,這事就好辦了。另外,我告訴你,這個小梅有個嗜好,特別喜歡收藏名人的字畫……”
蔡先生點了點頭說:“明白了。”
王華欣說:“第三,呼國慶既然是不讓你活了,你也不能讓他安生。不能老是被動挨打,該還手也得還手。你也可以組織群眾寫狀子嘛……”
蔡先生再次點頭。出事之後,蔡先生曾往外打了幾十個電話,有省裏的也有市裏的,可是收效甚微。那些人也都是他多次“喂”過的,十萬八萬,三萬五萬,都是給過的,可一旦出了事……無奈,他隻好親自出來跑了。這次見了王華欣,倒使他心裏好受了許多,王華欣到底還是給他出了主意的。真是患難見人心哪!
話說到這裏,蔡先生看了王華欣一眼,試探說:“那‘藥引子’?”
王華欣淡淡地說:“先辦事。回頭再說吧。”
於是,蔡先生領著一幹人匆匆趕往省城去了。
在省城,蔡先生兵分三路,一路去煙草局打探情況,一路等在大門口盯人、認門,一路專門去搞字畫。蔡先生則留在東亞大飯店坐鎮指揮,八方聯絡。
第二天晚上,蔡先生親自到梅局長家裏去了,去時僅帶了八哥一人。梅局長住在煙草局家屬院三樓的一個單元裏,敲開門的時候,隻見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正要出門。蔡先生忙說:“是梅局長吧?”那人有點詫異地問:“你們是……”蔡先生趕忙說:“我是從王華欣書記那裏來的。帶了他給你的一封信。”那人“噢”了一聲,說:“請進,請進。”待進了客廳,就見牆上掛滿了字畫。蔡先生隨口誇道:“看起來,梅局長是個雅士啊。”梅局長一邊讓人倒水,一邊客氣地說:“哪裏,純粹是個人愛好。”接著,蔡先生就呈上了王華欣寫的親筆信。梅局長看了信,淡淡地說:“王書記是我的老領導……”而後就沒有話了。
這時,蔡先生說:“聽說梅局長喜歡字畫,我們托人弄了幾幅,不知是真是假,請梅局長給鑒定一下。”說著,給八哥使了個眼色,八哥就趕忙起身,把帶來的字畫一一攤開,請梅局長過目。梅局長的眼立時就亮了,這些字畫都是省裏頂尖人物的作品,當梅局長看到第二幅時,突兀地“咦”了一聲,兩眼竟放出了異彩!那是一幅字,那幅潑墨之作也僅是四個大字:大象無形。梅局長久久地盯著那四個字,嘴裏喃喃地說:“不對吧,冉老不是封筆了嗎?”聽了這話,八哥差一點掉下淚來,她當然清楚,為搞到這幅字,蔡先生曾先後托了八個人!那個什麼狗屁冉老,曾三次把他們轟出家門,像趕狗似的……蔡先生在一旁說:“冉老是收筆了。這是他最後一幅字,是他破例寫的。”梅局長激動地說:“珍品,珍品!不瞞你們說,我也曾托人求過冉老的字……”蔡先生見火候已到,就說:“這些字畫就是送給梅局長的。”梅局長有些扭捏地說:“這不好吧?你們有什麼事嗎?有事說事,不要這樣嘛……”蔡先生說:“說起來,也沒什麼事。我們大遠來了,也沒給你帶什麼,幾幅字畫,也不是什麼主貴東西,就算是個見麵禮吧。”梅局長連聲說:“這不好,這樣不好。”話雖是這樣說,可他的兩隻眼卻仍是死死地盯著那些字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