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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珍珠耳墜子

——胡也頻

一天下午,在富紳王品齋家裏忽然發生了一件事情。

這事情發生的原因是:

當這個富紳用快活的眼睛看他所心愛的第三姨太太時候,無意中卻發現在那嬌小的臉旁邊,在那新月形的耳朵底下,不見了一隻珍珠耳墜子。

他開始問:

“看你,還有一隻耳墜子呢?”

姨太太正在低著頭,用小小的洋剪子剪她小小的指甲,她好象還在思想著什麼。

“看你”,他又問:“還有一隻耳墜子呢?”

她斜斜地仰起頭,看他,一麵舉起手兒去摸耳朵。

“在那邊?”她含笑地問他。

“左邊。”

證明了,她的臉色就現出尋思和躊躇起來。

“怎麼……”她低聲地自語。

他用一種等待回答的眼光看她。

她開始向化裝台上,衣櫃上,茶幾上,……這間房子裏麵的東西全溜望過了,然而都不見,並且她用力去思索也沒有影響,她是完全不知究竟這耳墜子是失落在何處。於是,一種恐懼的觀念就發生了,她的心頭怯怯地擔負著很重的憂慮。因為,象這一對珍珠耳墜子,縱不說價值多少,單憑那來源和贈與,就夠她很多的不安了。她知道,倘若這耳墜子真個不見了一隻,為了金錢和好意兩方麵,她的這位重視物質的老爺,縱喜歡她,也一定要發氣了,這場氣又得虧她好久的諂媚,撒嬌,裝氣,以及設想另一種新鮮樣兒去服侍,去滿足他的快樂。這是怎樣為難的苦事!其次,為了這對耳墜子,在兩個星期前,她還和正太太和二姨太生了爭執,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得到勝利,可是現在把它丟了,這不消說,是使她們嘲弄和譏笑的。還有在她自己愛俏的心理上麵,忽然損失了一件心愛的裝飾品,也是很惆悵,鬱鬱的,很不快樂。因為以上的種種緣故,她的心裏又憂又苦惱又焦灼,臉色就變了樣兒。

她許久在躊躇著。

她的老爺卻又追問她:

“怎麼,真的不見了麼!”這聲音,顯然是有點氣樣了。

“是的!”她想回答,可是她不敢,未來的一種難堪的情景展布在她眼前,使她害怕了。

她想,假使說是無緣無故的丟了,這是不行的,因為這一來,那各種的嗬責和譏笑是怎樣忍受呢?

“那麼”,她悄悄地計劃道,“我不能忍受那樣的嗬責和譏笑,我應該撤一謊……”於是她端正一下臉兒,作了一種記憶的樣式,把眼光凝望到臉盆架上。

“怎麼,真個丟了麼?”

關於這聲音,這一次,她已經不象先前那樣的局促;她是有了把握了,爽利的回答:

“丟了,”她說,“不會吧,我剛才洗臉時候,放在這上麵……”手指著臉盆架上的胰子盒旁邊。

“那,那不會丟。”她的老爺有點喜色了;接上說,“找一找看……”

她就站起來,走過去,裝作十分用心的尋覓了一會,就詫異的,疑惑的自語說:

“不見了……奇怪!”

“怎麼就會不見呢,放在這兒?”她接著說。其實在她心裏,卻覺得有一種自欺自騙的可笑意思。

她的老爺剛剛現出的喜色又變樣了,近乎怒,聲音急促的問:

“真丟了?放在這兒麼?豈有此理!”

“記得清清白白的……”

“有人來過麼?”

這句話,忽提醒了她,於是一種卸責的方法她就想到了,她故意低下臉兒,作尋思模樣。

過了一會,她說:

“除了小唐,沒有別人來;陳媽吳媽她們都在外麵……”她覺得老媽子們都年紀大,怕會爭辯,而小唐卻是啞巴嘴,易於誣賴的。

所謂小唐,那是一個小孩子,十六歲了,他的矮小卻隻能使人相信是十二歲,他是王老爺的乳媽的孫兒。這個老婦人在三年前的一天死了。當她還有感覺的時候,她憑了自己在中年時所犧牲的乳漿和勞苦,她帶點眼淚的把小唐送到王家來,作點輕便的差事,算是小廝吧。因為她的兒子當兵去,一離家就沒有消息;媳婦呢,是漸漸地不能安居,到外麵去和男人勾搭,終於不明言的坦然結伴去了。……這小唐,在他祖母死前半年的那天,也象一匹羊,就送到王家來了。雖說他是來當小廝,但無事可做,卻成了同事們的一件極妙的開心物件,因為關於他母親的故事便是最好給人家取笑的資料;可是因他的模樣小,又老實,王老爺就常常叫來吹紙媒子,侍候水煙袋。……

隻要王老爺在家裏,他便常常進到內房來。

這時,為了珍珠耳墜子,這個姨太太卻想到他。

然而王老爺卻回答:“小唐?不會吧,他很老實的!”

“那麼,沒有別的人進來,我的耳墜子怎麼會不見呢?”

這自然是一個很充足的理由。王老爺不說話了,他開始呼喚用人們。

連續進來的,是三個老媽子。她們知道了這件事,為了地位和自私心,都極力的擺脫去自己,又殷殷勤勤地在房子裏盲目的亂找,一麵象歎息又象是詛咒般的低聲小語。

“不用找了!”她說,“陳媽,你去叫小唐來,這自然是他——”臉上,顯然是充滿著怒氣了。

不久,一個隻象十二歲模樣的小孩子默默地跟著陳媽走來,他似乎已知道了這不幸的消息,神色全變了,眼睛發呆,兩隻手不知著落的在腿邊觳棘。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跨過門檻,進了房。

看情形,他害怕了,怯怯地緊站在門後邊。

“小唐”,王老爺對他說,“你剛才在這兒,你看見那臉盆架上,姨太的一隻珍珠耳墜子麼?”聲音雖然很平和,可是眼光卻極其嚴厲。

他嚇慌了,連連地搖起頭。

“說出來,不要緊的!”姨太好象忘記了是誣賴,當真樣說出類乎審判官的口吻了。

“對了!”王老爺同意她的話。“你拿出來,就算了,什麼事也沒有。”

“拿出來,不要緊的!”陳媽也插嘴。

“拿出來。不要緊的!”其餘的人都附和。

然而小唐被這樣嚴重的空氣給壓住了,他不但害怕,簡直是想哭了。他不知道應該說出怎樣的話。

“不說麼?想賴,那是不行的,隻有你一個人在這兒——自然是你!”

象這類考究的話,姨太太,王老爺,老媽子,他們把各種的恐嚇,溫和,嚴厲。以及誘惑,全說過了,可是小唐卻始終緊緊地站在門後邊,沒有回答。因此,由賊人膽虛的原則,看小唐那樣的恐慌,王老爺就把這罪犯確定了。他最後怒聲的說:

“小唐,你再不說話,拿出來,我就叫人用皮鞭子抽你五十下了!”

“皮鞭子!”這三個字的聲音真象一把鐵錘,在小唐的心上痛擊了。他不禁地戰栗起來。因為,在平常,當年紀大力氣大的同事們拿他作樂的時候,他們曾常常舞動過這皮鞭子,有時故意的落到他身上,縱不曾用力,卻也使他經過了兩三夜,還覺得痛。現在,忽然聽見主人家要抽他五十下這皮鞭子,想起那樣痛,他的全身的骨格都幾乎發了鬆,他哭了,眼淚象大顆的汗珠般連著滾下。

因了哭,王老爺更發怒了,他的暴躁象得了狂病。

“滾去!”他粗聲喝道:“滾去……這不成器東西。”同時,他又轉臉向吳媽說,“把這壞東西帶去,叫劉三抽他五十下皮鞭!哼……”

小唐想爭辯,但又害怕,他知道這件事是冤枉,是一種誣害,然而怎樣說呢?他戰栗著!

“不是我……”他全身的力量都放在這上麵了。

然而沒有一個人理會他,吳媽並且走近來,拉他走;可是他站著,怯怯的,卻又象釘在門上似的緊挨著。

“滾!快滾……”王老爺的怒氣更盛。

小唐發怔了,他好象沒有意誌似的隨著吳媽走出去,眼淚便不住的代表他的訴苦。

“真可氣……”姨太太還唧噥著。

“都是你”,王老爺卻埋怨,“要不放在那上麵,怎麼會丟呢?”

“這孩子近來學壞了,好象劉三他們說,他常常跑到小慶街,在江蘇會館門前賭攤了……”也不知是討好,還是幸災樂禍,但多半總是為誇張自己吧,陳媽忽帶點笑意的說。

“自然是他——”

“丟了看你怎麼辦?”

“你再買一對給我就是了。”

“再買?那裏有這許多錢!就是再買,橫直老大和老二她們,也是要說閑話的。”

“我不怕;讓她們說去好了……”

在對話中,從外院,忽然傳來了隱隱的哭聲,這自然正是小唐挨著皮鞭子。

雖說房子裏嚴重的空氣稍變成溫和,可是這一件的事情總未結束,大家都還各有所思。在王老爺的心中,他非常懊惱地想著耳墜子的價值是三百元。姨太太卻掛念那正太太和二姨太的嘲弄和譏笑。老媽子們,那不消說,她們是悄悄地感到僥幸,以及設想更完全的方法,免掉這件事的幹係。

在很久的時間中,這一家人兒乎是這樣的混過。

到夜裏,在小唐被逐出大門外去睡覺的時候,姨太太照常樣,服待她的老爺到床上,老爺因體弱而先睡了。她忽然在枕頭底下,發現了那隻珍珠耳墜子。這時,她不禁暗暗地失笑,她想到這隻小東西,一定是在昨夜的瘋狂中,不知覺地丟下來的……

耳墜子得著了,這自然可免掉那嘲弄和譏笑,並且又有了一件心愛的裝飾品,老爺也歡喜了。

想著,快樂著,但一種屬於淫欲過度的疲倦,終把她引到睡夢去。

中秋節

——胡也頻

離開我的故鄉,到現在,已是足足的七個年頭了。在我十四歲至十八歲這四年裏麵,是安安靜靜地過著平穩的學校生活,故每年一放署假,便由天津而上海,而馬江,回到家裏去了。及到最近的這三年,時間是係在我的腳跟,飄泊去,又飄泊來,總是在渺茫的生活裏尋覺著理想,不但沒有重覽故鄉的景物,便是弟妹們昔日的形容,在記憶裏也不甚清白了;象那不可再得的童時的情趣,更消失盡了!然而既往的夢卻終難磨滅,故有時在孤寂的淒清的夜裏,受了某種景物的暗示,曾常常想到故鄉,及故鄉的一切。

因為印象的關係,當我想起故鄉的時候,最使我覺得快樂而惆悵的便是中秋節了。

在閩侯縣的風俗,象這個中秋節,算是小孩子們一年最快樂裏的日子。差不多較不貧窮的家裏,一到了八月初九,至遲也不過初十這一天,在大堂或客廳裏,便用了桌子或木板搭成梯子似的那階級,一層一層的鋪著極美觀的毯子,上麵排滿著磁的,瓦的,泥的許多許多關於中國曆史上和傳說裏麵的人物,以及細巧精致的古董,玩具,——這種的名稱就叫做“排塔”。

說到塔,我又記起十年前的事了:那一年,在許多表姊妹表兄弟的家裏,都沒有我的那個塔高,大,和美了。這個塔,是我的外祖母買給我們的,她是定做下來,所以別人臨時都買不到:因此,這一個的中秋節,許多表姊妹兄弟都到我家裏來,其中尤其是蒂表妹喜歡得厲害,她老是用她那一雙圓圓清澈的眼睛,瞧著塔上那個紅葫蘆,現著不盡羨慕和愛惜的意思。

“老看幹麼?隻是一個葫蘆!”我的蓉弟是被大人們認為十五分淘氣的,他看見蒂表妹那樣呆呆地瞧著,便這樣說。

“我家裏也有呢!”她做不出屑的神氣。

“你家裏的沒有這個大,高,美!”

“還我栗子!都不同你好了!”蒂表妹覺得自己的塔確是沒有這個好,便由羞成怒了。

“在肚子裏,你能拿去麼?”蓉弟歪著頭撅嘴說,“不同我好?你也還我‘搬不倒’!”

於是這兩個人便拌起嘴來了。

母親因為表姊妹表兄弟聚在一起,年齡又都是在十歲左右,恐怕他們鬧事,故常常關心著。這時,她聽見蓉弟和蒂表妹爭執,便自己跑出來,解分了,但蒂表妹卻依在母親身旁,默默地哭著。

“舅媽明年也照樣買一個給你,”母親安慰她。

“還要大!”蒂表妹打斷母親的話,說著,便眼淚盈盈地笑了。

我因為一心隻想到北後街黃伯伯家裏去看鼇山,對於這個家裏的塔很是淡漠,所以說:

“你如喜歡你就拿去好了,蒂妹!”

她驚喜地望我笑著。

“是你一個人的麼!”然而蓉弟又不平了,“是大家的,想一個做人情,行麼?嚇!”

“行!”我用哥哥的口氣想壓住他。

“不行!”他反抗著。

母親又為難了,她說:

“得啦!過節拌嘴要不得。我們趕快預備看鼇山去吧。”

“看鼇山?”蓉弟似乎很喜歡,把拌嘴的事情都忘卻了。“大家都去麼?”他接著問。

“拌嘴的不準去。”

“我隻是逗你玩的,誰和誰拌嘴?”蓉弟趕緊去拉蒂表妹的手。

“不同你好!”她還生氣著。

“同我好麼?”我問。

她沒有答應,便走過來,於是我們牽著手,到我的小書房裏麵去了。

在表姊妹中,我曾用我的眼光去細細地評判,得到以下的結論:

黎表姊太老實,古板,沒有趣味;

芝表姊太滑頭,喜歡愚弄人,不真摯;

梅表妹什麼都好了,可惜頭上長滿癩瘡;

輝表妹真活潑,嬌憨,美麗,但年紀大小,合不來!

隻有蒂表妹……我沒有什麼可說了。

這時候我和她牽著手到書房裏,而且又在母親和蓉弟麵前得她默默地承認同我好,心裏更充滿著榮幸的愉快了。我拿出許多私有的食品給她,要她吃,並送她幾張關於耶穌的畫片。末了還應許她到西湖去,住在她家裏。她說:

“你同我好是真的麼?萱哥!”

“騙你就是癩狗!”

“怕舅舅和舅媽不準你去我家裏吧?”

“那不要緊!你說是姑媽要,還怕什麼?”

一那末你讀書呢?”

“念書?”這可使我躊躇了。因為那個舉人先生,討嫌極了,一天到晚都不準我離開桌子,限定背三本《幼學瓊林》,《唐詩》,《左傳句解》,和念一本《告子》注,以及做一篇一百字的文章,默寫一篇四百字的小楷,模激一張四方格的大字,真使我連吃飯和上廁的時候都詛他;然而他依樣康健,依樣用兩寸多長的指甲抓他的腳,頭,耳朵,和哭喪著臉啞啞地哼著“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有時瞌睡來了,便因了一根紙撚放到鼻孔裏旋轉著,打著“汽,汽”的噴嚏,將鼻涕濺散到桌子上,又拍一下板子說:

“念呀……”

他的臉…………

“你怎麼不說話呢?”蒂表妹突然推一下我的手腕,說。

“念書可就不好辦了!”我皺著眉頭。

“不管他——鬼先生——不成麼?”

“不成。”

我們於是都沉默著。

經過了半點多鍾,表姊妹表兄弟們便跑進來了,嘻嘻哈哈地,現著極快樂的樣子。

“我們馬上就看鼇山去了!”賓表哥說。

“你不去麼?蒂妹!”黎表姊接著問。

“我不想去了。”蒂表妹沒有說什麼,我便答道:“你們去好了。”

“又不是問你!”蓉弟帶著不平諷刺的意思。

“不準你說話!”我真有點生氣了。

幸得母親這時候走進來,她似乎還不曾聽見我和蓉弟的爭執,隻問我:

“萱兒!你在這裏做什麼?”

我搖一下頭,表示沒有做什麼事。

母親便接著說:

“看鼇山去吧。”

“我不去。”

“為什麼呢?”

“不為什麼。”

“那麼,”母親向著蒂表妹說,“你去吧。”

“我也不去。”蒂表妹回答。

“也好。你們好好地玩,不要拌嘴。”

於是母親領著表姊妹表兄弟們走了。

看鼇山,這是我在許多日以前便深深地記在心上的事,但現在既到了可看的時候,又不想去,自然是因為蒂表妹的緣故了。

“你真的不想去看鼇山麼?”母親們都走去很久了,她又問。

“同你好,還看鼇山好麼?”

她笑了。

天色雖是到了薄暮時候,烏鴉和燕子一群群地旋飛著,陽光無力的照在樹抄,房子裏麵很暗淡了,但我隔著書桌看著她的笑臉,卻是非常的明媚,豔冶,海棠似的。

“隻是蒂表妹……我沒有什麼可說了。”我又默默地想著在表姊妹們裏所得的結論。我便走近她身邊去,將我的手給她。

“做什麼呢?”她看見我的手伸過去,便說。

“給你。”

“給我做什麼呢?”她又問。

“給你就是了。”我的手便放在她的手上。

“你真的同我好呀!”她低聲地說。

“誰說不是?”

“也學舅舅同舅媽那樣的好麼?”

“是吧?”我有點猶豫著。

“舅舅同舅媽全不拌嘴,這是媽告訴我的。”

“我們也全不拌嘴。”我接著說。

“這樣就是舅舅同舅媽那樣的好了。”

“那你還得給我親嘴。”

“親嘴做什麼呢?”

“你不是說我們象舅舅同舅媽那樣的好麼?舅媽常常給舅舅親嘴的,我在白天和夜裏都瞧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