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陽雀聲聲(1 / 2)

第13章 陽雀聲聲

味精和凸砣是隊上的綽號博士,全隊的綽號都出自他倆之口。綽號恰如其分,耐人尋味,才能得到村人的公認,本人無法辯駁又不至於惱怒。

汗水一幹,背上就畫滿了世界地圖。地圖重疊了,就分不出國界。

“輕山莫輕水”。生動的人生一課,需要年壽作代價。

銅腦殼那肥碩的頭頂呈古銅色,泛著紅黃色的油光。前半部的森林已全部毀滅,裸露的黃土高原已無法進行水土保持。雞蛋殼又別具特色,橢圓形禿頂,夾在周圍稀疏的雜草中,儼然草窩裏下了一個野蛋,蛋殼上還冒著絲絲熱氣。

陽雀在山上不停地叫著。那清脆悅耳的聲音,總是讓人產生一種激情,產生一種對收獲的向往,使天地間產生一種莫名的喜悅,似乎滿田野、滿山崗的青色都是它帶來的。大麥小麥燕麥一齊成熟,綠色的田野漸漸變成了金色,好像就在幾天間冒出來的。這既是人們多時的企盼,又是理所當然的自然輪回。畢竟是一年中最早的收獲,是每年青黃不接時的如願以償。對糧食不過關的生產隊來說,這意味著春荒的難關既將過去,生機勃勃的熱鬧情景就在前麵。

全隊的男女勞力都集中到收麥這一中心上來。開鐮了,滿山坡都是喧嘩聲。燕麥熟了,像水稻粟穀一樣都低著頭;大麥小麥熟了,杆杆直立,昂首挺胸。我和濤濤穿著背心和短褲,那麥芒又尖又硬象鋼針,在皮膚上劃出一道道紅痕,刺得手腳脖頸又癢又痛。麥行裏間種的黃豆苞穀都長得尺來高了,一邊割麥,一邊要注意不要踩著他們。我們這一組,數燕子幾個割得最快。凸砣幾個負責幹技術活,捆麥子。山路上走滿了來來往往送麥捆的人,一個個汗流浹背,喜笑顏開。

中間照例要休息一台煙功夫。喝水抽煙喂奶的都抓緊時間。凸砣一邊抽煙,一邊學陽雀叫:老叫化婆,麥子黃了,還不來接我——

你這翻譯是什麼意思?我問他。

古時候,有個女人想害死丈夫前妻的兒子老大,就想出一條毒計,要他和自己的兒子老二一塊上大山嶺去種麥子,要他們等麥子黃了,收割後才回家。她把老大的麥種炒熟,老二帶生麥種,反複交代老二不要拿錯了麥種。兩人走到半路要喝水,喝了水後就各自錯拿了對方的麥種。結果老大的麥子長出來了,第二年四月收割後回了家,老二的麥子還沒長出來。老二等呀等,麥子一直沒長出來,就在山裏餓死了,變成一隻鳥,每年四五月就飛來飛去地叫,叫得這樣淒婉,這樣驚心。

包隊幹部“泥巴爺”也來割麥。他看我每割兩棵就放倒,太費時。他一邊割,一邊示範。他彎著身子,把彎曲的膝放在麥杆後麵,右手拿著鐮刀“刷刷刷”地往後割,膝蓋不斷往前移,一下就割了一抱放倒,再割一抱。工效提高了幾倍,燕子她們正是這麼割的。工效提高了,人卻容易疲勞。汗水不停地往下流。流到眼角,滲到眼眶,咬得眼睛生痛。一條汗巾不停地在額頭上脖頸上擦,頭發像是剛從水裏浸出來的。

鄭子明,你那身道袍,那樣舒服,你身上就沒一點油水了嗎?

抬頭一看鹹龍,腳穿草鞋,那長衣長褲,從來不挽。脖子下的第一顆扣子還扣得嚴嚴實實,全身穿的都是厚實的家織布。湘南的五月已夠熱了,和三伏天隻差一皮篾了,割麥這樣流汗的活,鹹龍卻不冒一滴汗。

我要是出汗,那就要生病了!鹹龍自豪地說。他瘦長個子,全身皮包骨頭,一輩子沒生過病,自稱“我是鐵骨頭”。

社員們一到這個季節,汗水把衣服濕透了又幹,幹了又濕。背上就顯出層層疊疊的白色鹽花斑,一圈套一圈,像世界地圖,圈圈多了,就分不出國界。一天下來如不及時換掉,就會散發出刺鼻的汗餿味。我們怕身上傳出那酸臭味,寧肯把皮膚曬黑,曬起泡,曬脫皮,也隻穿背心和短褲做工。身上的汗水及時被蒸發掉,立刻出現一層白色的鹽砂粉,用手一抹,鹽砂就往下掉。身上時時刻刻都粘乎乎的。

年輕小夥子夏天一身短打做工,姑娘婦女和中年人全都是長衣長褲幹活。他們和鹹龍不同的是,都挽胳膊挽褲腿,挽到極限為止。他們一身長裝,並不是怕曬黑,而是說這樣爽汗,挽衣袖挽褲,是為了歇涼。家織布不貼肉,汗水沿著脊梁溝往下流,流到褲頭上流不走了,就在褲頭上和臀部積成層層疊疊的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