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昏昏黃泉路
就在七個階級敵人統一認識，決心不尋死之時，許雲儀老師一個人在校掃廁所，喂豬。學校兩個男廁兩個女廁。每個廁所有十幾小間。以前是兩個右派分子掃。右派分子被遣送回家後，各班輪流掃。有些班級不負責，學校就實行掛流動紅旗來鼓勵班級認真掃。現在全校的廁所交許雲儀一人掃，每天掃幾十間，常常掃得腰駝背痛。撮上石灰撒到各小間，石灰噴濺，那怪氣味衝到鼻管裏，好像吃到喉嚨裏，翻腸翻肚地嘔。幾個女生悄悄地幫許老師掃，被占麻罵了一頓。罵老師剝削學生勞動力，罵學生階級立場不穩，要開展批評。女生再也不敢了。
男生說：這占麻真可恨！生活麻子比生理麻子更厲害，更討厭！
後來許老師戴上口罩掃廁所，又被占麻發現，狠狠地訓了一頓。罵她狗特務，資產階級臭小姐，勞動人民天天和糞打交道，沒戴口罩。再不敢戴口罩，就捏著鼻子掃。生病也要掃，光掃下去不挨鬥也罷。掃廁所還戰戰兢兢，時刻擔心哪一天廣播又響起來，哨子“嘟嘟”叫，通知學生集合，就是大禍又臨頭了。
學校喂了三頭豬。兩個炊事員，一個四清入了黨，現在又進了學校三結合班子，進了校革委。喂豬的任務就落到許老師頭上。
勞動不怕，怕的是隔一二天又挨鬥，要交待“特務活動”。她現在羨慕農村婦女，每天幹完活，可以盡情地享受天倫之樂。她不同，丈夫在另一個學校隔離審查，人們隻能在心裏同情她。
人最苦惱的是精神壓力，它可以把一個人壓垮。當一個人絕望時，萬念俱灰，覺得活著是一種苦難，一種刑罰，一種煉獄，解脫了反而輕鬆，無知無覺似乎也是一種享受。要做到這樣，隻有一條路。可是要邁出這一步多不容易，要下多大決心！
許雲儀雖然是知識女性，但她畢竟缺乏陳忠賢老師那樣的膽識和氣魄。她覺得這一生似乎已到頭了，要想有出頭之日，隻有等下輩子。這一輩子活膩了，還盼下輩子幹啥？這個問題已經在她的腦海裏翻了幾天，總是無法說服自己，生活的勇氣已經等於零。一想到哪一天廣播一響，又要吊到梁上去，全身就起雞皮疙瘩。她現在最害怕喇叭響。一看到喇叭，就好像那個血盆大口要吃人。她對那喇叭非常敏感，但又非常關注那喇叭，覺得它好像人們忌諱的烏鴉。每天在它哪“哇哇”的叫聲中，傳播著各種信息，不管吉凶都要聽。
許雲儀經過連續幾天的思考，最後定下決心，找一個避世去愁的好去處，免受皮肉之苦，到另一個世界去尋找清靜和安樂。“樂郊樂郊，誰之永號！”到那裏，災難就永遠解除了。自己覺得自己是好人，一生沒有罪過，閻王爺不會要她過“難彎橋”。語錄歌唱得好：“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她想，我現在是：害怕鬥爭，下定決心，排除萬難，去爭取犧牲！忽然想起兩個小孩，女兒九歲，兒子五歲。她們將成為無媽的孩子，心如刀割。但一想到，丈夫雖然在審查，但沒有說他是特務，也許不久就會過關，而自己也許永遠過不了關。哪怕再吊一次都受不住了，誰知道還要吊多少次？大凡尋短見的人，都是沒看到光明。如若看到哪怕是一點星光，就是另一種結局。她把任何希望都看成妄想時，就堵住了自己的求生之路。
現在什麼都想好了，剩下的問題是去哪條路。上吊，那滋味已嚐過幾遍了，太難受。一旦繩子套上脖子，那個罪更不好受。跳河？到了水裏，不管你罪不罪，幾個氣泡冒出來就完了。許雲儀把流了半夜的淚水擦幹，對著鏡子照了照，覺得還是換一身好衣服，屍體拖上岸時，擺在地上不要太難看，不要讓看客們吐唾沫。
我沒有威赫赫爵祿高登，卻是昏慘慘黃泉路近！兩行濁淚又撲嗽嗽滾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