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娘刷地把燈挑亮,李靖慘叫一聲,臥倒在床上。李二娘哈哈大笑。“李靖,你臊什麼?她算什麼女人?胖胖,自己說。你是什麼?”

“相公,我是大肥豬,一身肉!”

“你是女的嗎?”

“我不是女的。我是母的!”

“好,胖胖,你很本分,今晚上特許你上樓來睡在我們床邊的豹皮上。現在你下樓去,把浴桶拿上來,我要和李相公同槽入浴。”

胖胖下樓去。李二娘把食盒子打開一看,淨是些獅子頭。香酥鴨之類的東西。她恨恨地說:“這個胖豬,真是趣味低下!這麼肥膩,怎麼吃?小心肝,你湊合吃一點,穿衣服幹什麼?上哪兒去?怎麼也該陪我睡一會兒。”

“不成呀,親愛的。我忙得很,你也穿上點兒,我有話說。”

“就這麼說吧!”

“我還真不知怎麼說。我以後有一段時間不能來了!”。

李二娘翻身坐起,星眼圓睜,柳眉倒豎,就等他下句話。

“人家逼我結婚”

李二娘忙叫起來:“你這色鬼!什麼狐狸精把你迷住了?我非往她門上抹狗屎不可!”

“我是被迫的,不幹不成。”

“啊!你把哪個小娼婦肚子弄大了吧?”

“不不。事態要嚴重得多。楊素要我做幹女婿。這是送命的買賣,我要逃走”

隻有少數人知道楊素的幹女婿是怎麼回事。李二娘大哭:“你搞到太尉家裏去了——你這公狗!滾!”

“這麼鬧,我怎麼說哩?”

“老娘不聽你放屁!”李二娘跳起來,把屋裏的東西一通亂砸。李靖趁亂搶了衣服,又抱起那壇酒,逃到樓下,就著壇子一頓狂飲。這急酒灌下去,隻覺得腦袋發了蒙。他放下壇子,聽見樓上叮當聲小了,就叫:“二娘,二娘肯聽我說嗎?”

“你滾蛋!”

針線盒、首飾箱順著樓梯往下滾。李靖搖搖頭說:“這麼好的酒,以後再也喝不到了!”

為了補償別離的痛苦,他把壇子湊到嘴邊又灌了一氣。然後走出門去。從昨天到現在,他是粒米未沾牙,又灌了兩氣猛酒,走出小巷以後,腳步就跟蹌起來。這李家秘傳的陳釀酒,後味無窮,李靖走到洛陽橋頭,再也走不動了,他一頭摔倒在明渠邊,打起呼嚕來。

李靖醒來時,隻看見漫天的星鬥,偌大的洛陽城,隻剩下寥寥幾盞燈火——夜深了。他掙紮著走上橋去,隻見那個黑袍道人正坐在橋欄杆上。這回看清了他的臉,就是那天在酒樓上幫助打架的那個老道,李靖湊過去說:“天黑了,道兄不回觀去嗎?”

道士瞪著眼看他,就像是個聾子。冷不防車靖打出一個酒嗝,奇臭無比。道士急忙轉過身去,李靖晃晃悠悠地走了。那道士看著他的背影,手扶劍鞘,隻捏得手指節發白,咬得牙齒咯咯響,他恨不得衝上去,一劍刺入李靖的後心。遊俠劍士性如烈火,怎吃得這種羞辱!可是,他不敢殺他。大尉不許可。他隻好跟在李靖身後,好像一個跟班。

李靖回到家,走到漆黑一團的小屋子,隻覺得這兒隱隱有呼吸之聲,喝得太多了,耳朵裏轟鳴如雷,什麼也聽不清。他磕磕絆絆摸到缸邊,把腦袋紮入水中。直起身時,一股冰涼的水流順著脊梁溝往下淌。李靖強忍著沒叫出來,屏息再聽,桌邊果然有一個人在喘氣,細而不勻。不用問,準是那個賣酒的少婦來搗亂。

也可能是張四娘。這娘們賣弄風情的惟一手段就是裝神弄鬼嚇唬人,先後嚇死了兩個丈夫。李靖想,我要是不怕,她一定不肯幹休,非折騰一宿不可。我可不能和她糾纏。於是他慘叫一聲:“有鬼!”就奔出門,隻聽“嘣”地一聲和門外一個人碰了頭。那個人“哇”地一聲叫出聲來,一縱跳上對麵的房不見了。

李靖也嚇了個半死,好半天才想起這是那盯梢的老道。他平平心氣,覺得不能這麼溜走。那老道跟在屁股後麵陰魂不散,所以還是要進屋去。李靖看看天上的星星,心裏一陣酸楚:天呀!閃得我有家難回!我還要把第十個計劃想好。所以還是要好好地勸這臭娘們走開。他又走進門去,裝出一個可憐腔:

“四娘,你嚇著我了,你滿意了吧?請你回家。改天我一定去你那兒。”

那女人喉嚨裏咯咯響,好像嗆了水。李靖說:“你是莉莉?小乖乖,你也學著嚇我!不瞞你說,我和李二娘剛瘋過。你得讓我緩一緩!”

咯咯聲更響了,好像母雞試著打鳴。李靖摸出火石,墊上火絨,一火鐮敲去,卻正中自己的指頭。火石飛出去,先撞了房梁,又撞了後牆。他到窗戶上去摸備用火石,那桌邊的人卻摸出火種,吹出了火焰。這是個道童,一張俏臉,怎麼這麼麵熟呢?不對,還是個女人。她身上有一股香氣。再仔細一看,不得了,撞上了要命星,李靖大叫一聲,往後便倒。

讀者諸公猜到了吧,此人正是紅拂。此人在風塵三俠中名列第二,據杜光庭《虯髯客傳》所載,紅拂姓張。杜氏雲及,李靖與紅拂初會時,李靖問紅拂,“問其姓,曰:‘張。’問其伯仲之次,曰:‘最長。’觀其肌膚儀狀言詞氣語,真天人。”此段文字,皆社氏之撰。據本人考證,紅拂之姓不可考,伯仲之次不可考,就是問她本人也不得明白。紅拂年幼之時,家貧不能養,乃舍於尼庵。長到十七歲,尚未受刺度,美發垂肩,光豔照人,不願意削發為尼,就跑到洛陽市上自賣自身,得錢十餘萬,都給了撫養她的老尼姑。會李靖那年,紅拂十九歲,美若天人,舉世無匹。楊素養著幹女兒是為了殺人,所以她也有些手段,更兼見識不凡,遂於風塵之中,一眼識出李靖李藥師乃蓋世之英雄。心想:彼若人楊府,就如肉包子打狗,有進無出。楊老頭要我殺了這個漢子,如何下得手?不如溜出去和他一起逃了吧!於是跑到李靖家裏來等。李靖一見紅拂,就罵起來:“不是說還有三日之期嗎?你怎麼現在就來了?”

“郎君休得這等看奴家,奴要救郎出險!郎君如欲逃時,奴便為前驅,拚一死殺條血路給郎君走!郎君不走時,卻又快活,在這空鳥草房裏還有三日可過。過得這三日,奴便自殺給郎君看!那時你便知奴是真心也!”

“你不要和我打馬虎眼。你快滾!回去告訴楊素,別使這美人計手段!”紅拂痛哭起來:“郎薄幸!奴冒死奔了來,又說奴是美人計,也罷,奴死給你看!”

這娘們解下束腰的絲條條,跳上桌子就要懸梁自盡。李靖看她沒有做作的意思,就一把把她拉下來。

“得了得了!算我倒黴。咱倆一塊跑就是了。哎呀,帶著你,怎麼個跑法?你有主意嗎?”

“你要我了?太好了,太好了!親個嘴吧。我有一個絕好的計劃,你一定要對我好一點我才說。是這麼著。你我上床去,先做一夜夫妻。然後到五更時,城門就開了,天還不亮。我衝出去和盯梢的王老道交手,你就乘機跑掉。那老道在楊府三十六名劍客中排在倒數第一,沒什麼了不起。我敢接他五十多招,夠你走的了。”

“胡扯淡!這是最笨的主意,你長了腦子沒有?”

“奴家無腦時,郎君須是有的。郎卻說出那錦囊妙計來,奴家洗耳恭聽!”

“你這人怎麼一會兒人話,一會兒鬼話!現在的形勢是,你這一來,把我的頭兩個計劃統統破壞。隻能執行第三號計劃了。現在太早,上床去歇會兒。”

“奴奴便樂殺了!!奴與那知情郎攜手入羅帳,郎為奴寬衣解帶!”

“別胡扯。不是時候,坐著歇一會。”

‘哪便是枕戈待旦了。郎君怎麼說來的?老李,你抱抱我。”兩個人坐在床上,隻聽床嘎嘎地響。李靖忍了一會兒,禁不住罵起來。

“你是不是屁股長毛了?這麼悠來悠去!床要叫你搞散了!”

“奴屁股上沒長毛。心裏倒好像長了毛。郎君再不理奴時,奴便對不起了!”

“噓!你把我頭都弄暈了!你這蕩婦,真是我的災星!我實在無法忍受,要提前行動了。”

李靖從床下拖出一口箱子。打開以後,屋裏充滿了幽暗的藍光。紅拂好奇地走過去看,隻見箱子裏有一罐油膏,蓋子一揭就冒出半尺長的藍火苗。冷不防李靖揪住她的頭發,抓起油青就抹了她一臉。

紅拂尖叫起來:“燙殺奴家也!”

“放狗屁!這東西是涼的!”李靖把紅拂的頭發揪散,又給她穿上一副長袍,這袍子長得很,多半截拖在地下。紅拂哧哧地笑起來。

“郎做什麼?”

說話之間,李靖已經把她撮到肩上。他咬牙切齒地說:“聽你的口氣,你好像會點把式?”

“豈止會一點!奴雖無攪海翻天之能,五七條蠢漢卻近不得身!郎,到那危難之時,你看本事麼!”

“別吹牛!眼前就要用著你的本事。出了門,咱們做一個聯合魚躍前滾翻,然後站起來你就大聲叫苦。你要是不行不要逞能,要是出了洋相,咱們就要上閻老五處會齊了!你倒是成不成?”

“奴已把頭點得搗蒜也似”

“廢話!我看不見。你開門閘,大聲一點!”

外麵盯梢的王道人聽見巷裏有動靜,就跑進來看,正遇上李靖的家門開了,裏麵滾出一個妖怪。那東西滿臉藍火,見風就長到一丈多高,直著腿跳過來。王道士嚇得目瞪口呆,忽然妖怪發出一聲尖叫:“苦!奴家苦!”老道嚇得一蹦一丈多高,腦袋碰在屋簷上,當場暈了過去。

這妖精出了巷口就地打個滾,一分兩半,紅拂和李靖從裏麵鑽出來拔腿就跑。李靖拿著長袍,一邊跑一邊撕,讓紅拂拿去擦臉。跑著跑著,紅拂站住不跑了。“郎此計雖妙,也有見不到處。”

“什麼?”

“此計五更行之則大妙,此時城門未開,吾卻投哪裏是好呀?”

“笨蛋!往外跑算什麼好主意?你跟我來吧!”

洛陽南城有一片地方荒得很。這邊的地勢利於攻城,戰亂的年代人家老想從這裏攻進來。城防吃緊時,守城的就扒這邊的房子救急,把磚頭木料當滾木檑石用,結果這兒就荒了。太平了幾十年,這兒荒涼如故,隻剩了一大片斷壁殘垣,荒草有一人多高。李靖早就把這地方記在心裏。他帶著紅拂膛(opig按:左足右堂,這個字我死也打不出來)進荒草,在幾十年沒人走過的街道上走,遇上了幾隻下夜班的狐狸。它們見了人就溜走了。再拐進一個院子,從後牆塌倒的缺口處跳過去,就到了一座破廟裏。這廟沒了半邊房頂。摸著黑走進屋子,膛(同上)著地上一大堆草。李靖打個大嗬欠說:“困了,現在睡覺!”

他倒在草堆上,馬上就睡著了,不過總睡不踏實。他背後的草堆上蟋蟋索索,好像在鬧耗子。過了一會,有一股氣息來吹他的腦勺。又過了一會,紅拂又來親他的脖子,吧嘰吧嘰好像在吃糖葫蘆。然後一隻胳膊就樓上來。

李靖忽然爬起來,跑到外麵去撒尿,外麵天光大亮,四周正在起霧。他回來時身上裹了好多霧氣。李靖瞪起眼,開口就罵:“你這賤人!要幹什麼?”

“我沒想幹什麼呀?我恐怕你在想。我在大尉府受過訓練,什麼都懂!”

“你這淫婦!這麼說你是過來人了?”

“非然也。奴隻觀摩過幾次,是教學示範。郎,休苦了自家。若要奴時,隻管拿了去。奴又不是那不曉事的!”

“呸,才說了幾句人活,又變回去了。我要睡覺。”

他滾倒在草堆上就要接著睡,誰知紅拂又來做小動作。他氣壞了,翻身爬起來大吼一聲:“你可是要找揍?”

“便打時,也強似不理不睬!”

李靖被整得無可奈何。“紅拂,求求你把那古典白話文收了去。我聽了直起雞皮疙瘩!”

“郎休如此說。奴也非樂意咬文嚼字。怎奈見了郎,奴這能言會道,百伶百俐的一張櫻桃小口,就如那箭穿雁嘴,鉤釣魚腮,急出鳥來也說不得一句白話,隻得找些村話鳥說。奴那一顆七竅玲瓏心,見了郎時也變做糊塗油蒙了心也。郎君,可憐見奴是一個女兒家,縱非大家目秀,也不曾在男人前頭拋頭露麵。終日裏隻見過一個男人,卻是個銀樣蠟槍頭,算不得數的。不爭卻到了郎這般一個大漢麵前;郎又虎背熊腰,最是性感不過,奴怎不結巴!怎不發暈!奴這心七上八下,好似在受官刑哩。郎君若是可憐奴家,早早把這清白的女孩兒身子拿去,奴就好過也,那語言障礙症也多敢是好了。”

李靖皺起眉來:“現在提心吊膽,哪有心情?等跑到安全地方再說。”

紅拂長歎一聲:“郎,不是奴說那泄氣話,你縱有上天入地的神通也走不脫!奴見多少少年俊傑,入了太尉的眼,卻無一個走了的。吾等躺在這鳥草房裏,雖是藏得好,也隻爭一個早晚。郎不聞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不算?依奴時先落幾日快活!似這等日後捉了去,卻落一個糟鼻子不吃酒,枉擔其名!”

李靖梗梗脖子說:“我偏不信這個邪!你要是害怕,就回大尉府去。”

紅拂哭了。“郎把奴看做何等樣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奴是個有誌氣的!郎若信不過時,便把奴一刀殺了!”

“好好,你有誌氣。跑得了跑不了,走著瞧。我在這兒存了一些糧食,可沒想到要兩個人吃,所以得省著用。早上我去那邊園裏偷幾個蘿卜當早飯,你別嫌難吃。”

“郎的蘿卜,卻有荔枝的滋味!”

李靖搖搖頭,就到外邊去拔蘿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