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對於皇後來說,就連更衣這樣的小事都是巨大的痛苦。從窗縫裏吹進來的風也能使她感到利刃割麵的痛苦。出浴時的毛巾不管多麼柔軟,她都覺得如板銼毛刷。所以活在世上就如忍受一場酷刑。盡管如此,做絕代佳人也比不做好。這就如君王的雨露之恩,來時令人不堪忍受,但是如果不來,更叫人無法活下去。因此皇後決定領受皇帝賜給的刑罰,寧可在刑具下死去,也不改變上諫皇帝的初衷。
皇後來到皇帝前跪拜時,披散著萬縷青絲,脖子上套著鐵鏈。她穿著死囚臨刑時穿的褐色衣裙,赤手赤足,用氣息奄奄的聲音喊道:“犯女XX,願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皇上聽了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他叫皇後抬起頭來,發現一天不見,皇後已經清簡了很多,他以聊天的口吻說:
“梓童,你披枷戴鎖,身著死囚的服裝,朕覺得更增嫵媚。”
皇後說,她已經貶為庶人,現在是皇上的階下囚,請皇上不要以梓童相聯係稱呼。皇上卻說,他覺得階下囚比皇後更加可愛。皇後就說,隻要皇上喜歡,她也樂意做階下囚。皇帝就挽了她的手到窗口去,讓她看庭院中熊熊的烈火,如狼似虎的公差,血跡斑斑的刑具。皇後看了這些東西,隻覺得天旋地轉,立刻倒在皇上的懷裏。
皇後醒來之後,皇帝對她說:“梓童,現在改變你的決心還不算晚。否則朕隻有為就要發生的事情請求你的原諒。”
皇後明白,無論什麼都不可能阻止皇帝追回他的手串,但是她還是說,她的身體歸聖上所有,無論置於龍床上還是刑具下,都是正確的用途。
於是皇帝叫人把她牽出去,幾千名公差齊聲高叫升堂,幾乎把皇後嬌嫩的耳膜震破。她被帶過公差們站成的人甬道(幾乎被男人身上的汗臭熏死),來到公案前跪下,在皇帝麵前複述她的供詞。皇帝立即命令對廢後用刑,拶子剛套上她的十指尚未收緊,皇後的指尖就滲出血來。她像被門夾住尾巴的貓一樣慘叫一聲,暈死過去。
皇帝命令,用香火把皇後熏醒,再開始刑訊。拶子又收緊了一點兒,皇後在痛苦之中掙紮,卻不能暈死過去。她身上的異香隨著汗水蒸發,使行刑的公差腿軟腰麻。這時皇帝逼問她的供詞,皇後仍然不肯更改。皇帝就命令鬆去拶子,用藤條抽打她的手心,用金針刺入她的足趾。皇後暈厥了幾次,終而不肯改口,最後皇帝命令鬆去皇後的刑具,她立刻癱軟在地昏死過去。
下
皇帝命令把皇後送回寢宮,請太醫診治。然後板起臉來,公差扔下手中的水火棍,跪在禦前磕頭,那情景就如幾千人在打夯。皇帝提高嗓子說:
“朕已知道,你們這些烏鴉,不肯為朕盡心辦案,卻汙蔑說皇後偷走了朕的手串。朕本該把你們全體淩遲處死,奈何還要依仗你們追回失物,隻得放你們一條生路。朕這宮中沒有石碾石磨,任憑什麼人,都不能毀掉手串。而要說那手串為皇後藏匿起來呢,你們的狗頭上也長有狗眼,應該看到皇後受刑時的情景。在這種情形之下,她如果能交出手串。絕無不交的可能。故而你們這批狗頭,應該死心塌地地到宮外尋找,不要抱有幻想,朕的話你們可明白?”
公差們抬起頭來,齊聲應道:“明白!”皇帝臉上露出了笑意說:
“還有一件事情,朕說與你們知道。朕已下旨到關中各郡招集民間閹豬的好手,七天之內,你們如不能把手串交回禦前,朕就要把你們閹掉半邊。再過七天還不能破案,就把你們完全閹掉。現在你們馬上出去為朕追趕尋失物。滾吧!”
公差們從宮裏出去。顧不上包紮額上的傷口,就到大街上去胡亂捕人。王安不參加捕人的行動。他回去家。出乎他的意料,他家裏點著燈,那女孩坐在燈下,見到他進來,她站起來迎接說:
“舅舅回來了!你的頭上怎麼破了?”
聽了這句話,王安勃然大怒,這簡直是在揭他的短。他盡力裝作不動聲色,可是還免不了嘴角發抖。那女孩拍手笑道:“舅舅生氣了!你來捉住我好了,隻要捉住我就可以出盡你的惡習氣了!”
王安更加憤怒,非常想朝她猛撲過去,可是他知道捉不到她,他強笑著到席上去盤腿坐下,要那女孩拿來短幾,把燈台放在幾上。然後他叫她在對麵坐下,和她對坐了許久。
那女孩的手放在案上,手背和十指瘦骨嶙峋,叫人想起北方冰封懸崖上黑岩石中一縷金子的礦脈。她手肘上潔白的皮膚下暗藍色的血管,就像雪原上河流,又如初雪後沼澤上眾多的小溪。
王安把雙手也放到案上去,把她的雙手夾在自己的手中間。
王安感到她的雙手的誘惑,如多年前他老婆的脖子的誘惑一樣。王安的老婆在婚前也是個賊,雖無飛簷走壁的奇能。卻擅長穿門過戶。這原不是王安的案子,可是他為她雪白修長的秀頸所迷惑,一心要把鏈子套到她的脖子上去。王安這一生絕不貪戀女色,卻要為女賊所迷。因此他看到牆上的壁畫就會怦然心動,看到女孩在樹下撿槐蠶就心悸不安,現地看到燈下案上一雙姣好的雙腕,手就禁不住輕柔地向上移去。
十年前,王安看到那修長的脖子,天鵝似的儀容,禁不住起了男人的欲望,因此他就判定這個女人是個賊。看見她從前門走進巨富人家,他就到後門去等。現在他坐在女孩對麵,手指輕輕觸及她的肌膚,心中的狂蕩比十年前有過之而無不及。女孩的腕上傳過回奪的悸動,可是她立刻又忍住了,把手腕放在一點點收緊的把握中。王安始終不相信她會被抓住,直到他的手已經握實之後。他猛然用上了十成握力。那女孩“哇”地一聲叫出來,猛地掙了起來,卻絲毫也掙不動。然後她興奮地麵紅耳赤,大叫道:“舅舅,你捉住我了!”
王安猛想到捉住她也沒什麼用。他沒有一絲證據,不能把她送到衙門裏嚴刑拷打。他覺得受到了她的戲弄,就把手鬆開了,女孩把手捧到燈下去看,發現腕上印下了深深的青痕,不禁心花怒放,把雙腕並著又伸了出來說:
“舅舅你把木木醜(音醜)套在這青痕上,再用鏈子鎖住我的脖子,拉我到衙門去吧!我樂意!”
王安雖然確信這女孩是賊卻不能送她坐牢。他茫然地坐著,一會想說,你把這事忘記忘了吧。一會又想說,你回家去。最後他說:
“甥女兒,我捉了你又放了,你滿意了吧?現在告訴舅舅,皇上的手串你拿了沒有?”女孩說:“舅舅的話我不大明白,什麼滿意不滿意的,難道你當年也這麼捉過舅娘?”
王安當年站在那家巨富後門的僻巷裏,他老婆出來時,他把鏈子鎖在她脖子上。他本該把她拉到衙門去,但是他沒有,他把她拖到沒有人的地方,動手掏她懷裏的贓物,結果看到她乳房上的痣,就再也把持不住,冒犯了她的身體。等到發現她的處女的血染上他的身,王安就不便送她去坐牢,而是娶了她當老婆。如今這女孩問起,他就簡略地說過此事,然後說:“甥女,舅舅是怎麼一個人,你已經明白了。我現在求你,幫我找回皇上的手串,要不皇上要閹了我們。閹是怎麼回事,你知道嗎?”
那女孩麵露不悅之色說,她知道什麼叫閹,卻不懂王安為什麼為難。他如果怕閹,可以逃走,至於手串,她可幫不了忙。王安就說:
“甥女兒,別拿舅舅開心。憑我對你的感覺,你就算不是偷手串的賊,也是大有來曆。你一定能幫舅舅尋回手串。至於要我逃脫,是你小孩子不懂事。我怎能扔下舅娘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