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似水柔情

南瓜豆腐

我呆在一個遊艇裏。這條船好像是在岸上,架在一個木架上修理。有關這條船,可以補充說,它是用層壓板做成的,因為船壁上剝落了幾處,薄薄的木片披掛下來。這讓我想起了好幾件往事:一件是我小時候到胡同口的肉鋪去買肉餡,店員把肉餡裹在樺木膜裏遞給我;另一件是我上大學時,在禮堂裏聽大課,椅子上的書寫板就是層壓板的。看到這條船是層壓板做的,我就暗自慶幸道,幸虧我沒有駕著它出海。這條船實在是太小了,在裏麵連身都轉不過來,駕著它出海一定要暈船(我既暈飛機,又暈小車,坐在這麼一個小船裏到了大海上,一定要把膽汁都吐出來),更何況它是木頭片兒做的,肯定不太結實。可是船艙裏有一麵很大的舷窗,我從窗口往外看,看到遠處有一個燈火通明的碼頭,但近處是一團漆黑,可是在一團漆黑中,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東西。我俯下身去,想要看清楚那是一些什麼東西。就在這時,有人從外麵朝舷窗開了一槍——這就是說,舷窗上出現了一個星形的洞,而艙裏的壁板“乒”地一聲碎了一塊。這一槍著實讓我慚愧,因為假如我告訴別人說,有人朝我開了一槍,他們一定會以為我在編故事。那一槍打來時,我影影綽綽想到了它的緣由,頭天晚上在海上,我看到兩條漁船在交接東西。

我這一輩子都沒有在海邊住過,所以對這一片藍色的流體抱有最熱烈的好感。現在我就想到了在電視上看到的加勒比海,是從飛機上拍攝的,海底清晰可見,仿佛隔了一層藍色的薄膜看到一片淺山。如果能夠在加勒比海邊上建起一個別墅,擁有這樣一片大海的話,死有何憾。這件事實現起來有一個最大的障礙,就是非幾百萬不行——這幾百萬還得是美元。因為這個緣故,人家打我這一槍不可能是在加勒比海邊上。那一槍打得我心驚膽戰,躲在牆角,手裏拿了一根鐵棍,等著打了我一槍的人進來。現在我講到這些事,毫不臉紅,因為這不是我編出來的,而是我親身所曆。本來我該站在門後,但是那條船太小了,門後根本就站不了人。後來,那扇門開了,進來一個頭上戴了黑油布帽子的矮胖子。假如這條船是架在空中,他就是爬梯子上來的。本來我該給他一鐵棍,但是他把手指放在嘴上,這就使我猶豫了。事後回憶起來,我沒有馬上朝那個矮胖子撲去,主要有兩個理由:一是我身材魁梧,手裏又拿了一根鐵棍,沒有理由怕別人;二是我為什麼會在這條船裏,人家為什麼要打我一槍等等,我都不大明白,所以就猶猶豫豫的。不管怎麼說吧,我對這個矮胖子保持了警覺,他進了門之後,就把門關上了,走到窗前往外看。然後他走到那破壁板前麵,用手指一摳,就把那顆子彈摳了出來扔給我。然後我手裏掂著那顆子彈,發現它是尖頭的——據我所知,手槍子彈是鈍頭的,所以人家是用一條步槍來打我——不知為什麼,這個動作博得了我的好感,我相信他是來幫助我的。他做了一個手勢,讓我到艙上麵去,我就放下了那條平端的鐵棍,從他身邊走過——就在這時,我一跤栽倒了;有隻手從身體下端伸上來,經過了大腿、肚子、胸口,一把捏住了我的脖子。此時,我氣憤得喘不過氣來,因為自己這麼容易就上了別人的當,被人用一片刀片就劃開了脖子;同時也不無欣慰地想到,這個夢就要醒了。

每天早上我從夢裏醒來時,都會立刻從床上爬下來,在筒子樓狹窄的樓道裏搖晃著身軀去上廁所。這時我根本就沒有睜開眼睛,但是在這裏根本就用不著眼睛,有鼻子就夠用了。除此之外,睜開眼睛來看,所見到的景色也遠不是賞心悅目。總而言之,我閉著眼睛上過了廁所,又閉著眼睛回到床上。此時我還想回到這個夢裏,但已經回不去了。

那個困在船艙裏的夢,我希望它是這麼結束的:那個矮胖子捉住了我之後,並沒有割斷我的喉嚨,他把我放開了。這就是說,他是善意的。他抓住我,隻是警告我不要這樣輕信。然後他就打開船艙的門,離去了。當然,這故事也可以有另一種結果,那就是我被割斷了喉嚨,浸在血水裏招蒼蠅。換言之,我在夢裏死掉了。因為是在夢裏,也沒有什麼可怕的。我幾乎每天夜裏都要做夢,在我看來,夢就像天上的雲。假如一片天空總是沒有雲,那也夠乏味的了。這個看法不是人人都同意,所以才有了“無夢睡眠器”這種東西。它是一個鐵片,帶有一條鬆緊帶,上麵焊了很多散熱的鐵片,把它戴在額頭上,感覺涼颼颼的,據說戴著它睡覺就可以不做夢,但我不大相信。不管是真是假,夢這種東西,還是留下的好。

大家肯定都知道,格調不高的夢是萬惡之源——從前,有位中學生,本來品學兼優,忽然做起了格調不高的夢,就此走向了墮落的道路;還有一位家庭主婦,本來是賢妻良母,做了幾個格調不高的夢,就搞起婚外戀來——像這樣的事例大家知道得都不少。本來大家最好隻做高格調的夢,但是做夢這件事又不是自己能控製得了的。就說今早我做的夢,格調高不高就很難說清楚——也可能沒問題,也可能有問題,總得上級分析了才能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我才不會自找麻煩,把它說出去。人家問我做了什麼夢,我就說,一個大南瓜,一塊大豆腐。你聽了信不信,我就不管了。

每天早上我上班,在辦公桌後坐定。有人走過來,問道:老王,夢?我就把手一揮,說:南瓜豆腐!這場麵像一位熟客在餐館裏點菜,其實不是的。如前所述,大家睡著了就要做夢,這已經成了社會問題。解決的方法如下:上班之前由一個專人把大家的夢記錄下來,整理備案。這樣你想到了自己的壞想法已被記錄在案,就不大敢去做案,做了案也有線索可查。我認為,這是個了不得的好主意。眼前的這位女同事就是來記錄夢的。我對她說,南瓜豆腐。就是說,我夢到了一個南瓜,一塊豆腐。身邊的人一齊笑了起來,就是說,他們覺得這不像一個夢。其實這的確是一個夢,隻不過是多年以前做的。她記了下來,並且說:該換換樣了。老是南瓜豆腐。這就是說,嫌我的夢太過單調。我說:你要是嫌它不好,寫成西瓜奶酪也行。別人又哄笑了一陣。然後,別人輪流講到自己那些夢;所有的夢都似曾相識

有人的夢是豐富多彩的,說起來就沒個完,逗得小姑娘格格笑個不停。有時候,他中斷了敘述,用雄渾有力的男低音說:記下來,以下略去一百字,整個辦公室裏的人就一齊狂笑起來。但我一聲都不吭。這個小子在講《金瓶梅》。他是新來的,他一定幹不長。他現在用老板的時間在說他的夢,這些夢又要用老板的紙記下來,何況這樣胡夢亂夢,會給老板招麻煩——而老板正從小辦公室裏往外看。順便說一句,誰也不能說這位老板小氣,因為他提供廁所裏的衛生紙。但是誰也不能說這個老板大方,因為不管誰從衛生間出來,他馬上就要進去丈量衛生紙。我說出的夢很短,而且總出去上公共廁所,但也不能因此就說我是個好雇員,因為我一坐下,馬上又打起瞌睡來了。而我打瞌睡的原因,是《金瓶梅》我看過了。假如不瞌睡,呆會兒就要聽到一些無聊的電視劇。這是因為有些人懶得從書上找夢,隻能從電視上看。從這些事實我推測大家早就不會做夢了,說出來的夢都是編出來的。但我為什麼還會做夢,實在很有趣。

有一件事你想必已經知道,但我還要提一提:我們每人都有一份夢檔案,存在區夢辦。在理論上檔案是保密的,但實際上完全公開。你可以看到任何人的檔案,隻要編個借口,比方說,表妹快結婚了,受大姨之托來看看這個人的夢檔案。因為電視、報刊不好看,好多人都轉這種念頭,檔案館裏人很多。我也到那裏看過夢,但是夢也不好看。如前所述,某些人會夢到《金瓶梅》、《肉蒲團》,但那些夢因為格調不高,內部掌握不外借。外借的和電視、報刊完全一樣。順便說一句,現在寫小說寫劇本的人也不會做夢,所以就互相抄,全都無味之極有一天我到那裏去調查未來的“表妹夫”,忽然靈機一動,說出了自己的姓名。眾所周知,人不能和自己的表妹結婚,因為會生下低智兒。但我的例子特殊,我沒有表妹,姑表姨表全沒有,所以很安全。就算有了也不怕,可以采取措施,不要孩子——我的意思是說,假如有個表妹要嫁我,我還巴不得。至於為什麼想看自己的夢,我也說不清。借夢的小姑娘對我嫣然一笑說:就借這本罷,這本最好看。應該承認,這話說得我也二二忽忽,不知道自己夢到了些什麼

有關我們的生活,可以補充說,它乏善可陳,就如我早上上班時看到的那樣,灰色的煤煙、灰色的房子、灰色的霧。在我桌子上放了一個白瓷缸子,它總是這樣。我看慣了這些景象,就急於沉入夢鄉。

我年輕時摔斷過右腿,等到老了以後,這條腿就很不中用地拖在了身後。晚上我出門散步,走在一條用石塊鋪成的街道上。我記得南方有些小城鎮裏有這樣的街道,但是這裏不是中國的南方;我還記得歐洲有些城市裏有這樣的路,但是這裏也不是歐洲。這條街上空無一人。一個老人,身上又有殘障,孤身走在這樣的街道上,實在讓人擔心。但是我不為我自己擔心,因為我有反搶劫的方案。我的右手拄了一根手杖,手杖的下部有鐵護套,裏麵還灌了鉛。假如我看到了可疑分子,就緊趕幾步,撲向一根路燈杆。等到左手攀住了東西,就可以不受病腿的拖累。這時我再把手杖揮舞起來:我倒要看看什麼樣的壞蛋能經得起這根手杖的重擊。正在這樣想著的時候,忽然看到了一個可疑的家夥。如果浙江人不介意,我要說,他好像是他們的一個同鄉;如果他們介意,我就要說,他長得哪裏的人都不像。小小的個子,整齊的牙齒露在外麵,對我說道:大伯,換外彙嗎?我趕緊說:什麼都不換;同時加快了腳步。這家夥刺溜一下跟了過來;但不是撲到我的右麵,而是撲到了我的左麵,攙住了我的左肘。這一攙就把我的好腿控製住了。更糟的是,我右手上拿的手杖打不著他。於是我身不由己地跟他走進了一條小巷。這條巷子裏黑咕隆咚,兩麵的房子好像都被廢棄了,呼救也沒有用。巷子盡頭,有一間臨街的地下室亮著燈。那個窗口好像一張黃色的紙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