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母親家族的傳統習慣。
就這樣,外婆一直到死也沒有得到外公的確切消息。但是,在很長的時間裏我一直在想,外婆到底是一無所知地被我們大家瞞住了,還是她早就知道了一切。隻是不說罷了?就像母親在她生命的最後幾年裏,我們一直對她隱瞞她的真實病情,母親一會兒充滿信心,一會兒又萬念俱灰?我也不知道母親對自己的病到底是怎麼想的,她是充滿希望地走向另一個世界,還是懷著絕望的心情離去?!
在外婆常常對我說起外公的時候,離外婆的歸期無疑也不太遠了。
其實,外公和外婆算不上什麼恩愛夫妻,他們的舊式婚姻以及他們各自的性格脾氣,決定了他們不能平平靜靜地走完共同的一生,而隻能在兩地思念著對方;他們若是走到一起,在一起過日子,就會吵得過不下去,他們在年輕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了這一點。所以,外婆離開外公,並且一走就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但是,不管外公和外婆怎樣的合不來,夕卜婆對於她的這一走就隻能在另一個世界和外公相見這樣一個結果大概也是始料未及的。
就這樣,外公在無聲無息中走完了他的一生,而外婆則也追隨而去。
在漫長的歲月裏,外公一個人是怎麼熬過一天又一天的,我無法想象得出。盡管我能夠想象出他在某一個特定的時間裏的形象,但是,我無法把這
許許多多的形象連接成一串曆史。每天太陽升起又落下,每天月亮升起又落下,外公每天早晨起來麵對著一個又一個完全相同的、毫無新鮮感的沉悶的日子,他活得怎麼樣,我一點也想象不出來。
外公曾經因為曆史上的某些不知道算不算問題的問題蹲過兩年獄。在獄中的時候,小舅舅去探望過他。事後,小舅舅對我們說,那一次他給外公帶了點香蕉,和外公同室的犯人,把外公吃下來的香蕉皮都吞進肚裏。我想外公也一定吞過別人的香蕉皮。
其實,外公在獄中的時間並不長,很快就出來了,更長、更沉悶的是他出獄以後的日子。
外公每天早晨起來麵對的是另一座“監獄”,他坐在破敗不堪的屋前,聽著烏鴉在頭頂盤旋聒噪,看著別人忙忙碌碌、大哭小叫,他是不是覺得自己早已經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了呢?
那些年月裏,惟一聯係外公和外婆、聯係外公和他的子女的是一張彙款單。
在漫長的歲月中,每個月的15日,他坐在舊宅門前的小矮凳上,翹首盼望著一個身穿綠色製服的人騎著自行車從巷口出現,走到他麵前,笑一笑,說:“敲圖章。”
外公起身去取圖章,他的動作一個月比一個月遲緩,一年比一年麻木。然後,外公從郵遞員手裏接過一張填著“壹拾貳元整”的彙款單。外公戴上眼鏡,顫抖著手,仔仔細細地看一遍彙款單上的筆跡。有一次彙款單是我填寫的,外公一眼就看出是我的字,他立即來信說我把他名字中的一個字寫錯了,它是這個“揚”,而不是這個“楊”。外公看過彙款單以後,歎息一聲,說:“這怎麼夠用哦。”但是,他的臉上還是露出一絲寬慰的微笑。然後,到郵局去取錢。每個月的10日大舅舅領取工資以後就給外婆寄來一張17元的彙款單,外婆從中取出5元,這是大舅舅給外婆的零用錢。外婆再把剩餘的12元寄到老家去。與此差不多的時間內,小舅舅也從另一個地方給外公寄去5元錢。在許多年裏,外公的這17元生活費一直沒有變化過。我想,當外公從郵遞員手裏接過彙款單的時候,他同時也接到了子女們平安的消息。他一邊牢騷滿腹地抱怨子女讓他孤苦伶仃的一人度過貧困的晚年,沒有人陪伴,沒有人看望,生了病也沒有人照顧;一邊抱怨子女們不能再多給他一點生活費,使他過著一日三餐粗茶淡飯之外再不能有絲毫改變的生活。一年又一年,不知重複了多少個日夜。外公一邊抱怨並且自己向自己訴說著子女的不是,一邊在他的內心深處祈禱,祈禱他的子女們平平安安,也許還希望子女們興旺發達。在我的記憶中,母親和舅舅們很少給外公寫信,所以,這每個月的彙款單,就是外公聯係他的子女們的惟一紐帶。我不知道在這漫長的歲月中,郵局的彙款單是否出現過差錯。外公在彙款單該到的時候接不到,心情一定很糟,他一邊罵著母親和舅舅們,一邊又心急如焚地以為子女們出了什麼事。我雖然沒有親眼看到外公那時的情形,但是,我能夠體驗出外公的心情。
就這樣,在每個月的“敲圖章”的喊聲陪伴下,外公走完了他的一生。我不知道外公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是不是仍然有力氣坐在門前等候穿綠色製服的郵遞員出現;是不是仍然有力氣起身取圖章,然後到郵局取錢;我不知道在外公不能起床的那些日子裏,是誰替外公在彙款單上“敲圖章'
外公已經去世很多年了。
現在,我們領彙款的時候,基本上不需要圖章,隻要簽字就行,有人代簽也行,一切比從前方便多了。
像我這樣以寫作為職業,常常有彙款單寄來。郵遞員隻需將彙款單放在傳達室,由傳達室的師傅代簽字收下,然後再交給我就行;我拿彙款單的時候,再簽一次字。所以,基本上見不到郵遞員。
但是,我總是不能忘記外公坐在小屋門前,等候那個身穿綠色製服的身影出現,等候那一聲“敲圖章”。
雖然我從來沒有見過外公。
在路上
——追憶陸文夫老師
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的一些年裏,我曾有機會經常和陸文夫老師一起上南京開會。我們的情況有一點相似,都在江蘇省作家協會掛一點虛名,但又都住在蘇州,不肯搬去南京住。所以,每到單位要開會了,就是我們一起上路的日子了。起先是坐火車的,進站出站,上上下下,不甚方便。後來陸老師有了一輛車,我就跟著沾光了。車一般會先來我家接上我,再去接陸老師,也有的時候,車到我家門口,我下樓來時,看見陸老師已經笑眯眯地坐在車裏或站在車門外了,於是我們相視一笑,就上路了。
那時候滬寧高速還沒有矬成開通,要走312國道,或者更狹窄更顛簸一些的其他鄉村公路,時間比較長,如果交通擁擠,路況不好,走六七個小時甚至更長的時間也是可能的。所以,如果是上午出發,那一天的中午飯,就要在路途中吃了。
於是,在312國道常州與鎮江之間的那些路邊小店裏,常常就留下了我們的買飯錢。如果八九點鍾從辦州出發,過常州已經是中午12點,陸老師會說,我餓了,走不動了,要吃飯了。其實我知道,陸老師這時候是有點想酒了。公路邊一排;一排的小飯店,大都是當地農民自己建的住房,因為沿了公路,就改成飯店做生意。許多飯店門口都會站著一兩個年輕的女服務員向過路的車子招手,也有的飯店更小,請不起服務員,就是老板娘自己在那裏招手了。
開始的時候,我們是沒有目的的,看到哪家就進哪家。陸老師雖然是中外著名的美食家,對吃菜也蠻講究,平時有什麼宴請宴席,吃到最後要請他指點一二的話,他就指著其中的一道菜說,這一大桌子麼,就這個菜還像個菜。這可算是較高的評價了。所以蘇州城裏有許多自以為很了不起的大廚師哪天聽說陸老師到了餐廳,都是要提點神留點心的。但在公路邊那樣的情況下,他倒反而馬虎隨便了,也因為重點在酒不在菜,隻要一兩個土菜,一小碟花生米,就喝起來了。那幾年我也算是能喝點酒的,但我的喝酒,與陸老師不同,是一種逞能,是好表現,不是真正的愛酒,所以不到熱鬧場合,是喝不出酒興來的,而一旦喝起來,又大呼小叫,比較猖狂,你敬過來我敬過去,結果常常很快就敗下陣去,或者就是借著喝酒耍耍賴皮,發一點兒平時一本正經不敢發起來的小毛病。陸老師完全不是我們這種野蠻喝法,我曾經寫過一篇陸老師喝酒的文章,我說,看陸老師喝酒,就像欣賞一幅意境深遠的山水畫,他慢慢地,咪一口,再咪一口,流水般從不間斷,有人敬酒沒人敬酒於他是沒有關係的,別人鬧不鬧酒與他也是沒有關係的,甚至身邊有沒有人也都一樣,桌上有菜沒菜也一樣,你激將不了他,你也阻擋不了他,他與酒,是完全融為一體的。對別人喝酒呢,他也沒有要求,你喝也好,不喝也好,他不來管你,隻要自己有的喝就好。不像我們這些淺薄之人,自己喝了兩口,就要逼著別人也大杯大杯地往下灌。所以,當年在公路邊的小飯店陪陸老師喝酒的時候,我不是因為酒喝多了胃疼,就是因為人少不熱鬧,總是象征性地應付一下,這時候就看到陸老師不急不忙地據著酒,抿著抿著,一杯酒就沒有了,抿著抿著,酒瓶就淺下去了,陸老師雖不言語,但他好像在說,看看,薑還是老的辣呀。也有幾次在回家的路上,酒是在南京喝剩下來的,隨身帶著,碰到這樣的時候,因為酒少,陸老師不僅不會怪我不陪他喝灑,甚至還暗暗希望我別搶了他的份額,甚至忍不住乘我不備之時將我的杯中酒倒人他自己的杯裏。在公路邊喝酒的時候,他常常跟我說起他的一些酒友,高曉聲、葉至誠、汪曾祺、林斤瀾等等,他雖然稱汪曾祺為酒仙,心裏卻頗不服注老的酒量,喝得髙興起來就說,汪曾祺,其實他喝不過我的。還有一次,談到一位不喝酒、甚至一點也不懂酒的老友方之。那是“文革”剛結束後不久,飽經磨難的老友重逢,陸老師到南京方之那裏去。那天到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方之趕緊出去給陸老師買晚飯,結果買回來了一大碗麵條,看著熱氣騰騰的麵條,餓壞了的陸老師趕緊就吃,但第一口就發現味道不對頭,怎麼一股濃烈的酒味?問方之怎麼回事,方之說,咦,你不是喜歡喝酒嗎,我給你買麵的時候,順便買了一小瓶白酒,省得再把酒瓶拿回來,就把酒倒在麵裏了呀。這就是劫後重逢時,不懂酒的方之,給喜歡喝酒的陸文夫的一個見麵禮。我聽了就忍俊不住了,還笑著問他那碗麵最後怎麼樣了,陸老師說,當然吃下去了,那時候,剛剛從農村回來,怎麼舍得浪費那麼好的一碗麵啊。
畢竟路邊店的飯菜不是那麼理想,也有不幹不淨的,陸老師的夫人管阿姨有些擔心經常這麼在路邊吃,對身體不好,也有一兩次,管阿姨給準備了涼菜和饅頭之類,不讓上小飯店吃。我們就在中途停下,站著或蹲在路邊吃中飯,身後的車一輛一輛地駛過,揚起灰塵一片又一片。這麼吃了一兩次,陸老師覺得過不了酒癮,很快又恢複了原來的吃法。
後來時間長了,次數多了,我們結識了一位路邊店的老板娘,她的飯店叫“斌斌酒家”,我一直以為這位比我年輕些的老板娘就叫斌斌,也沒有認真去問過她。但一旦認識了以後,我們吃飯就有了固定的地方。並不是說斌斌酒家的飯菜要比其他店的好多少,但這位熱情大方的“斌斌”是個文學愛好者,從小就知道陸文夫的大名,如今看到這麼有名的陸文夫竟然到自己的小店來吃飯了,真是喜出望外,她還能說出她讀過的陸老師的許多作品。後來漸漸地傳了開去,省作協省文聯的同誌經過312國道的時候,也都到斌斌酒家吃飯,一來二往越來越熟悉,才發現“斌斌”還是個業餘畫家,後來聽說省文聯的領導還介紹斌斌參加了文聯方麵的什麼活動。這事情已經過去十年了,1996年秋天滬寧高速開通了,我們就再也沒有走過312國道,從蘇州到南京,如果路上暢通,兩個小時就到了,用不著再在中途停下來解決吃飯問題。和“斌斌”的交往也就從此結束了。近十年後的2004年秋天,我忽然接到來自常州的一封信,打開一看,是一張照片,就是當年我們攝於“斌斌酒家”的,照片上有三個人,陸文夫老師,我和“斌斌”,看了“斌斌”寫在照片後麵的一段話,我才知道,她原來不叫“斌斌”。她在照片背後是這樣寫的:“攝於江蘇常州鄒區鎮‘斌斌酒家’。今寄去加印的給你留念。《於老師的戀愛時代》(注:這是我的一部長篇小說)我從《翠苑》雜誌上讀了,遺憾隻刊了節選。我很喜歡這張照片。代向陸先生問安好!小朋友:趙一麗敬上。2004年11月11日。”可惜的是,我不慎將她的信封地址弄丟了,所以一直沒有能給她回信。她寄來的照片,因為隻有一?長,我曾想拿去送給陸老師,但又有些舍不得,就一直珍藏在家。去年11月這時候,陸老師的身體已經不太好了,已經住在醫院裏。到了年前,陸老師病情好轉,出院了,我去陸老師家看望他,因為過春節,他家裏人多,亂哄哄的,也沒有來得及回憶“斌斌酒家”,想著等到年後清閑一點了,再去看望陸老師時,一定要和他聊聊“斌斌酒家”,他一準也和我一樣,以為那個熱愛文學又會畫畫的女老板叫斌斌呢。我要告訴他,她叫趙一麗,我還要把那張照片給陸老師看,照片上,陸老師是那麼的有精神,他的麵容是那麼的清峻,眼睛是那麼的明亮,他的麵前,放著一瓶啤酒,手裏正抓著一個酒杯,而我的麵前,則是一個大茶杯,“斌斌”趙一麗坐在我們中間,我們的桌上,隻有一盆菜,看不太清是什麼菜,好像是炒蝦仁,又好像不是,看得最清楚的,就是我們三個人的笑意,那是從心裏流出來的笑。
在來來往往於蘇州和南京的日子裏,陸老師和我說過的話,有許多已經記不得了,卻記得陸老師說過的一些關於南京的往事,他告訴我,在過去的許多年裏,每當去南京開會的通知一到,就心驚肉跳,因為那時候去南京不是受教育就是挨批判。坐上火乍,雖然鐵路兩邊有田園風景,可哪有心思欣賞,隻有一肚了的愁腸,考慮的隻有一件事:怎麼麵對這又一趟的南京之行,不知道這一次又要批判哪一篇小說哪一件事情了,自己該怎麼檢查怎麼捱過去,那種無奈,那種沮喪,那些陰影,一直到許多年以後,還留在陸老師的心裏。陸老師始終沒有搬到南京去住,他在擔任江蘇省作家協會主席的時候,也仍然住在蘇州。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與陸老師早年的那許多次的南京之行有關,陸老師並沒有跟我說過,我也沒有問過,隻是我的一個猜測。
陸老師一生坎坷,即便是到了後來,每次去南京,也並不見得都是高高興興的事情,有幾次甚至都是給陸老師的老友送別去的。記得一次是送高曉聲老師,在悼念會上,由陸老師介紹高曉聲老師的生平事跡,剛念了個開頭,陸老師就泣不成聲,難以支撐了。這麼多年的相處,讓我了解陸老師,他的情,他的愛,是深深地藏在心底裏的,當到要流露出來,必定是情到極至不能控製了。
但無論心情是沉重還是輕快,那些年,我們走在路上的點點滴滴,都深深地印在我的心裏。這幾年來,我的思緒也常常會回到312國道,我一直想問問陸老師還記不記得在路上的那些事情,但我並沒有著急,總覺得來日方長。.哪曾料到,一過年,陸老師就因病情加重,再次住進醫院,每次我到醫院看他,看到他病情一日重一日,總是心情沉重,無法多說什麼。7月9日早晨,陸老師走了。我想再和陸老師談談“斌斌酒家”,談談我們當年一起在路上的許多往事的願望再也不能實現了。現在我隻想找到“斌斌”趙一麗的地址,告訴她,我們敬重的陸文夫老師走了,我們再也不能坐在小飯店裏看他喝酒,聽他談往事、談文學、談酒了。
手裏的和心裏的
大家知道汪曾祺的文章寫得好,也知道汪曾祺的字寫得好,畫畫得好。但文章是無法請要的,隻有刊登或出版出來去讀,但字畫卻是可以求的,於是大家都去向汪老請字請畫。汪老真是個和善的好說話的好人,誰請就給誰寫給誰畫。許多年裏,文壇之內和文壇之外,不知道有多少人求到了汪老的字畫,掛在家中書房裏,就掛出了汪老的精神氣;或者精心地收藏起來,等到有識貨的客人上門時,再拿出來共同欣賞、享受,於是汪老的音容笑貌就和汪老的字畫一起,時時地浮現出來了。
我也喜歡非常汪老的字畫,說不出理由,就是喜歡,就是覺得溝通,好像看著汪老的字或畫,就在和汪老說話。多年前就有個心願想求汪老的一幅墨寶,但卻一'一'次地錯過了機會。
記得最早是在九十年代初,在海南三亞筆會上,汪老的到場,給年輕的作家們鼓了很大的勁,暢談文學之餘,有人帶了個頭,大家就開始向汪老求字畫了。那時候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汪老,跟汪老不熟,不好意思,就一直畏畏縮縮,最後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求到了汪老的字或畫,喜形於色地展示一番,然後小心翼翼地收好了,我卻始終沒有鼓起勇氣。當然,也有和我一樣沒有勇氣的人,比如我的哥哥範小天,當時也會上,他也和我一樣,躲在人後沒敢開口。機會就這樣在三亞的海邊溜走了。
後來過了幾年,江蘇有位作家在北京開作品研討會,請汪老到場,汪老欣然答應,為家鄉的後生鼓與呼來了。結果,汪老到場後,在會議的間隙裏,大家又排起隊來,在汪老房間的裏裏外外,守了好長的隊伍。汪老的字畫就這樣一幅一幅地創作出來了。這時候我和汪老已經有點熟了,但汪老的身體已不大如前,看到這麼多人在煩勞汪老,我又不忍再去增加隊伍的長度了。那一天汪老畫了許多梅花,我又一次眼睜睜地看著那些多姿多彩的梅花插到了人家的花瓶裏,自己仍然沒有討到一枝一朵。
不過,那時候也沒覺得有太大的後悔,心裏想著,來日方長,機會還會再來的,總有一天能夠求得汪老一字一畫的。不料,這一心願卻隨著汪老的離去,成為了永遠的遺憾。汪老走了,走得那麼突然,走得那麼早,讓我的“來日方長”的想法,成了泡影。
但其實我是不遺憾的。雖然我手裏沒有汪老的一字一畫,但是我心裏有,就像汪老的那許多文字,永遠駐守在我的心裏,汪老的字畫,汪老的字畫中滲透出來的氣韻,也永遠地布滿在我的精神深處。
所以我想,對於汪老留下的寶貴財富來說,我不比別人少些什麼,我至少和別人擁有得一樣多。
紀念章仲鍔老師
和章仲锝老師認識,是在一九八八年,那天秋天中國作協組織一個采風團去四川,十多天時間,走了四川很多地方,當時的交通還不怎麼方便,比如去九寨溝,路途艱辛,不像現在的快捷方便舒適,那次行程,幾乎一路都在汽車上顛波,也因此記憶尤其深刻,印象尤其鮮活,至今沒有被流逝的時光所湮滅。
其實路途曲折也不盡是麻煩,也有會額外的收獲,慢,有時候也是一種快,行程慢了,一路上大家的互相了解互相熟悉就會深一些快一些,我對章老師的認識,正是從那一次開始的,許多細節,還在眼前,二十年前的事情,就像是昨天剛剛發生的。
章老師當時已經是著名刊物的著名編輯了,而我們這些剛剛開始走向文壇的新兵,看到章老師,很是敬畏,想和章老師多交談幾句,還有些忐忐忑忑,所以,雖然一路同行十多天,但因為自己的膽怯,還是錯過了許多請教和靠近的機會。采風活動結束,我們各自回家,一些天以後,收到了大家互相寄發的照片,有好些是合影,其中就有笑眯眯的章老師,這些照片現在還留在我的相冊裏,雖然相冊已經發黃,照片也舊了,但那一種感受卻永遠是新鮮的。
和章老師的結識,從那一次開始以後,應該是起來越密切的,他當編輯,又當刊物的領導,我可以給他投稿,這樣的關係可以延續很多年,但事實上我卻一直沒有給章老師投過稿,因為他們的刊物有專門的編輯和我聯係,我有稿子,都寄給責任編輯,就少去了和章老師聯係的機會,但是沒有聯係不等於沒有了解,許多年裏,章老師對於作家們的關心和培養,尤其對於年輕作者的關注和扶助,都通過種種渠道,讓我知悉,讓我欽佩,讓我時時在印象中回想章老師當年的風采。
打那以後,我和章老師幾乎沒有再共同參加像四川之行那樣的小範圍活動,但這並不是說,這許多年裏始終就沒再見到過章老師,有許多次的大會,我們都在會上,但是那樣的大會,是不太適合深人淺出交流和了解的,在會
場裏看到,走廊上碰見,在餐廳裏撞上,或者在可能的每一個地方,都會不期而遇,就會立刻停下來,互相招呼。但是這樣的招呼,似乎是有點例行公事般的,因為對話總不外是你幾時到的,你幾時走啊,你都好吧,看到你的小說等等,再想深談,就沒有機會了,因為會上人多,很快又有別的熟悉的人走上前來,問候,招呼,說差不多的例話。
雖然像是例話,但這樣的例話卻是充滿感情,充滿滋味,是文人間的一種難得的精神交流,是一種程式化的個性解讀,更是承載著時光的重負的。因為從這一次的例話到下一次的例話,也許就是幾年,甚至十年,甚至更長時間。
就這樣,許多年裏,我和章老師的關係,就這樣不快不慢,不緊不鬆地維係著。我想,這可能正是兩個人的性格所致,這也正是互相最願意維係的一種關係,看起來平淡,甚至有點淡漠,其實在心底深處,章仲鍔這個名字,在我心裏,就是一個信仰,一種力量,一種希望,他的自始至終對文學的貢獻,他的自始至終對作者的嗬護和推舉,就是我們心裏的溫暖。
沒想到的是,在距四川之行整整二十年以後,我在我的家鄉蘇州近距離地接觸了章老師。在這之前,章老師來過蘇州,而且不止一次兩次,但我們沒有見麵,或者是他沒有想打擾我,或者是他找過我而我正好不在蘇州,於是又擦肩而過了。但是2007年秋天的這一次,我們沒有再錯過。那一天,章老師和他的老伴高樺老師一起來到蘇州,在陸文夫先生創辦的老蘇州茶酒樓,我一走進去,一眼就看到了章老師,過了二十年,眼前的章老師,仍然還是印象中的章老師,還是當年的模樣,沉穩,和藹,淡迫。
原來,這一次的見麵卻是有緣分的,章老師的孫女兒即將和蘇州的一個小夥子結成秦晉之好,章老師是來會親家的,而他們的親家,正是我蘇州的一位熟人。雖然兩個孩子都在國外工作,但他們打算把婚禮放在祖國,放在蘇州,雙方家長都為這個即將到來的幸福時刻,做著充分的精神和物質的準備。我也和章老師高老師相約著在婚禮上再見。
很快,那個好日子越來越近了,我也早早地收到了請柬,沒有想到的是,這其間,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那頭說,我是高樺,下麵就幾乎沒有聲音了,高樺老師幾乎說不出話來,我當時心裏就一沉,最後得知章老師因心髒病突然辭世,我很長時間不敢相信,不想承認,不想接受文壇失去章仲鍔這樣一個事實。
在孩子們的婚禮上,我應邀做了他們的證婚人,我說,希望你們用一輩子的時間,用心學好婚姻這門課。就像你們的章仲鍔爺爺,他用了一輩子的努力,來經營他所熱愛的文學事業,完成了一篇最完滿最優秀的文章永遠地留給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