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那裏邊是什麼。
母親的遺物。
我說,是你外婆的東西。
兒子默然,他鄭重地將紙包重新包好,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此的認真和細心,將紙包重新放入床頭櫃,並且放得很嚴實了,確信它不會再次掉出來。
最後,我兒子對保姆老太說,這個櫃子裏裝的,是我外婆從前寫的東西,媽媽說,外婆的字,寫得很好。
現在我應該回到從前了。
1966年的深夜,響起了驚心的敲門聲,有人來抄家,他們是我父母親的同事,我睡在隔壁的小房間,聽到我母親不斷地說,這是我的東西,這是我的東西。母親說的是家裏一口書櫃裏的東西。
母親房間裏有一隻小小的木門書櫃,對我來說,書櫃的門永遠是關閉著的,書櫃因此顯得神秘,有一天我在裏邊發現一本《歐陽海之歌》,歐陽海幾乎是幾代人的英雄偶像。
我相信他也是我母親心目中的偶像。
母親與人生
小時候我去上學,走在路上摔了一跤,我從地上爬起來,一時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茫茫然地想了一會,才知道是跌了跤。我有些狼狐,問站在一邊的哥哥,“哥哥,阿有血?”何止有血,還有一個大窟窿。哥哥飛奔而去,叫來了母親和一輛三輪車。母親將我抱在懷裏,坐上三輪車。在去醫院的路上,母親一路呻吟,三輪車工人忍不住回頭看著我們,他說,你們到底是誰摔破了頭?
我那時候是無聲無息地躺在母親的懷裏,一點也不疼。後來在醫院的手術台上,醫生拿一塊紗布蓋住了我的頭,露出那個血肉模糊的窟窿。母親後來說,那窟窿像一隻眼睛。母親一看就暈過去了。醫生說,這怎麼行,回去回去,換個人來。結果就換來了外婆。
母親脆弱而敏感。
記得我小的時候,母親患神經衰弱病休在家,她覺得因為生病使自己的外貌比實際年齡大,怕見人,怕人問年齡,生理和心理的雙重痛苦折磨著她,母親開始抽煙,她聽說煙能鎮定人的神經3
時代發展到今天,女士抽煙,更多的人已經習以為常。
女人抽煙,架勢好的,讓人看了真是很美,細細巧巧的摩爾煙,細細纖纖的手指,真是柔情萬般,風情萬種。聽說還有比摩爾更精致的女士煙,沒見過,想起來一定味道好極了,不僅是煙的味道,更是女士吸煙的味道。女士抽煙,似乎越來越成為一種時尚,一種風格,據說在西方的一些國家,男士抽煙的越來越少,而女士抽煙的人數日甚一日,或者就是時代的進步呢。
我母親抽煙。但是母親的煙,抽得很痛苦。
許多年後的今天,回想起來,深深為母親的痛苦而心酸,身體的病痛,生活的貧困,感情的寂寞。也許,正是這許許多多的因素,積累成了母親抽煙的結果。從我懂事的時候起,印象中的母親,抽煙總是掩掩藏藏,若在抽煙的時候,聽到有人敲門,母親會慌張得將煙頭到處亂藏,來不及掐滅就往床下一扔,或者隨手往什麼地方一塞,有幾次差點釀成火災。
有一次鄰居家的阿姨拉住我問,你媽媽抽煙的?
阿姨的臉色和口吻,讓我至今難忘,就像她抓住了我母親的犯罪事實,這情形讓年少的我不知所措,我惶然地搖搖頭說,我媽媽不抽煙。
阿姨懷疑地搖頭,笑著走開了。
我回家告訴了母親,母親大驚失色,整日坐臥不寧,惶惶不安。許多年下來,母親的敏感,母親怕人知道她抽煙的與生俱在的驚恐,隨著時問的流逝,一點一滴地刻進了我的內心深處,7lC遠也不會淡忘。
母親已經去世多年,我常常想,如果母親活著,如果在某一次宴席上,母親被人敬一根煙,母親會有什麼樣的想法呢,我不知道。
每年掃墓,都不忘記在母親的墳頭,點上一根煙,在山腳下的小店裏,我們尋找飛馬牌或者南京牌,這是母親生前最喜歡抽卻抽不起的煙。更次一點的紅金煙,現在已經看不見找不到了,飛馬南京也很少,我們就點紅塔山或者中華給母親,母親生前沒有抽過這兩種牌子的煙,日子過得好了,母親卻去了,讓人說不出話來。
在我兩年級或者更小一點的時候,鄰屆阿姨問我,你媽媽幾歲?
我其實並不知道,但是隨口說了三十歲。
鄰居阿姨敲開了我家的門,說,馮同誌,我來問問你是不是三十歲,你女兒說你三十歲。
母親十分緊張不安,她責怪我,小孩子出去瞎說什麼。
我很害怕,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
世俗的風霜雪雨無情地潑打著母親柔弱的心,母親越來越怕出門,怕見人,她心底裏的善良和浪漫,被淹沒著,但時不時也會滲出來一點,她會給我們講林妹妹的故事,也許就是這一點點的無意中流露出來的小資情調,影響了她的一雙兒女。
母親能說出許多關於我們兄妹小時候的故事,我後來對於自己童年時代的記憶,大部分來自我母親的講述。母親說有一次我和哥哥搶一隻藤椅腳架玩,爭搶之中,我居然暈了過去,母親一氣之下,把藤椅的腳架當柴燒了。我們家的那隻藤躺椅從此沒有了腳架,躺著的時候,腳隻能放在地上,或者滕起來。
母親一輩子經曆的苦難足以將母親的心磨出很厚的繭子來,但是母親一
直到生命的最後,她的心始終是柔弱的,浪漫的,母親的心裏,有太多的愛。
母親與外公
我沒有見過我的外公。
外公曾經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裏一直一個人住在老家南通。
當我的外公和我的母親都已不在人世的某一天,我回到了我母親的老家。
那是我第一次回故鄉,走進了外公許多年一直一個人住的那個老屋。在過去的許多年裏,我曾經一次次想象我外公坐在朝南的堂屋裏。我們家朝南的堂屋應該是很寬敞很氣派,屋中間有很粗的圓木柱子,母親和我的舅舅們小時候圍著柱子捉迷藏。這是母親告訴我的。從前在南通大家都知道馮財徐勢。我外公姓馮。我想象著我外公坐在堂屋中央高高的紅木太師椅上,威風凜瘭。
在我外公去世很多年以後的這一天,我來到外公的家。
我沒有找到我母親向我描述的關於老屋的那種感覺,外公的老屋破落成這樣子,這是我沒有想到的。我想外婆和母親她們幾十年不回老家,她們一定想象不出老家的畫麵已經完全改變。
我茫然地站在小小的院子裏,回頭發現,從小院子裏能夠看到街口的一棵高高的香樟樹。我想象外公在他的漫長的生命曆程中,他每天坐在院子裏,看著樹上的鳥窩,老鴉在頭頂飛來飛去,我不知道外公對此有什麼想法,也許外公什麼想法也沒有,在漫長的生命曆程中,外公的唯一想法就是一天一天過下去。
我的一直住在老家的堂舅舅聞聲出來迎接我們。堂舅舅告訴我們,外公後半輩子的生活的主題,就是老屋,或者說得更具體些,就是賣掉老屋。
生活日漸艱難。這是外公活著的最強烈的幾乎可以說是唯一的感覺。從前家裏留下的一些東西,能當的都當了,能賣的都賣了,外公再也找不出一件值得讓人看一眼的東西去換錢。外公向我母親和我舅舅提了增加生活費的要求沒有得到回答。於是,外公開始想辦法。
母親接到外公的信,信上說,老屋是國家的,過去給我們家白住了,從現在開始要收房錢,外公說我付不起房錢。其實這樣的理由也許經不起推敲,
老屋的性質是早已經確定了的。
母親多少明白一些外公的把戲,她給外公回信,她說既然國家要收房錢,當然是要交的,她讓外公把房租的收據寄過來。在下一封信裏,外公說:隨信寄上房租收據。可是母親怎麼也找不到收據,母親哭笑不得。外婆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外婆對外公的本性看得很透嗎?我不知道。許多年以後,當我回想母親滿地尋找房租收據的情形,我想那時候我們為什麼不能擠一點錢下來給外公過日子?其實我的想法根本不可能實現,為了給我的外公寄生活費,我家,我大舅舅家和我小舅舅家已經擠了又擠,不能再擠,這是不用懷疑的。
過年的時候媽媽總能在枕頭邊給我和哥哥每人放一個紙包,裏邊有柿餅、花生、糖,但是後來,這樣的日子也沒有了。
夕卜公後來得了肺病,孤獨和貧困侵蛀了他的身體,在他身體的某個部位,蛀出一個洞,再駐一個洞。母親到醫院配了鏈黴素給我外公寄去,我隨母親一起到郵局去,我看到母親在藥包裏夾了小小的一包水果糖。我沒有吃到糖。我想我母親也已經盡力了。
現在,我站在外公的老屋前,想著母親,想著外公,我想象外公坐在朝北的小屋門前,他看著街頭香樟樹上的鳥窩在風中搖擺,外公那時候已經心如死灰。
我忽然想,有一次外婆偷偷地告訴我,她說,你外公是個白麵書生。
我看著雨,漸漸地有些明白,在外公的小院裏彌漫的那種氣氛,一定是外公內心深處的某種情緒的流露。外公雖然已經去世多年,但是他的氣場仍然回蕩在小院子裏,不肯離去。我感受到了。作為我母親的孩子,作為外公的第三代,從來沒有見過外公的我,現在確確實實感受到了夕卜公的氣息。
這是一種帶著永遠的愧疚的感受。
我在堂舅舅家裏看到一±夬石碑。
堂舅舅說,是在馮氏的祖墳上得到的。
石碑上寫著:
馮氏西宗
十八代哲廬
燕京大學地理教授
馮哲廬是我外公的父親。
我被這塊埋在地下許多年的石碑攪動了心靈。我想象外公年輕時,白麵書生,西裝革履,學識淵博,感覺良好。
我母親是我外公唯一的女兒,也是我外公最喜歡的孩子。可是,從1949年我母親離開老家後,她就再也沒有見過她的父親。我想,之所以我母親活著的時候,常常跟人說起我的外公,外公是我母親心頭的一個結,一直到她去世,也沒能解開來。
母親和父親
我外公曾經坐在堂屋中間高高的紅木太師椅上,指桑罵槐地說我父親。
父親那時候是一個十八九歲的毛頭小夥子,他寄人籬下住在繼母的一個遠房親戚家裏,遠房親戚又恰恰租了我外公家朝北的小屋居住,父親在南通城裏讀書,到這裏來玩,便走進了我外公的家。
以後才有了一切。
父親站在我外公家的門檻上,盡量地踮起腳跟,這是我母親告訴我的,父親大概覺得他的個子不夠高,身材不夠魁梧,母親說這些話的時候,抿嘴笑了,我看到母親的臉頰有一個淺淺的酒窩,在母親後半輩子的人生中,苦難的陰影始終籠罩著她,笑容很少出現在她臉上,她長年身患重病。.
再往前回想,在母親前半輩子的生命中,也沒有多少快活,但是我記得母親的笑是那麼的純真美好,尤其當母親說起往事,母親永遠像個長不大的女孩。
父親那時候踮著腳跟朝裏邊張望不已,我外公很威嚴又很不屑地說,頭頂的人家,腳踏的人家。
這是對我父親寄人籬下的形象描述。
其實父親大可不必為此感到屈辱,父親可以想象他的家族的曆史和氣勢遠比我外公家族的曆史和氣勢要大得多長得多也輝煌得多,隻是到了我父親那時候,家族敗落了,這事情與我父親無關。我爺爺死的時候,我父親七歲,在以後長長的曆史過程中,曾經有人說我父親七歲就做了地主,向人收租,我想這也不是全無道理。老地主死了,小地主就是地主,順理成章,就像老皇帝死了,小皇帝就是皇帝,與年齡全無關係。作為土財主家後代的我父親,我的書香門第的外公是不屑一顧的,在我外公心裏,我母親像公主一樣的高貴。
母親在年輕的時候,是高貴的,她是女師的高材生。母親不費吹灰之力替我舅舅做的作文,得了三個星,母親自己編印的文學小冊子到處流傳。好多年後我走上文學創作的道路,母親什麼話也沒有說,我一直不知道她對此有什麼看法,現在我再也沒有機會向我母親問及此事。
母親走到哪裏身後總有一串影子,他們在背後說:“手帕掉了。”
母親回頭一笑。
那時候母親曾經跟著高年級的同學上街遊行,喊著要民主要自由的口號,母親年輕的臉龐激動得大放光彩,後來她曾經告訴我,誰誰誰是地下黨,誰誰誰是三青團,其實我根本不知道誰誰誰是誰。
母親在大操場上唱“北風吹”,可以想象母親那時候的驕傲,外公坐在朝南堂屋裏高高的太師椅上,他聽我母親邊做作業邊唱歌,外公心裏真是漲滿幸福。
其實父親完全不必因為我外公的良好感覺而自慚形穢,事實上我外公家在我父親出現的那個年頭,也已經走過了他們的高峰期。外公將家裏的房子租出去,換取些房錢以平衡開支,隻是因為外公那時候仍然坐在高高的太師椅上,使我父親暫時較難感受到這種衰敗氣息的日趨逼近。
父親躲躲閃閃和母親接頭,母親也大有私奔的念頭,其實到了那時候,我外公已經不可能一錘定音地包辦我母親的婚事了,父親和母親大可不必如臨大敵,後來的事情也證實了這一點。
後來我母親義無反顧地跟定我的一無所有的父親時,我外公什麼話也沒有說。
我小時候經常聽到母親和外婆曆數父親的不是,於是父親說,我回家就是冷言冷語冷粥冷飯。其實有時候是,有時候不是,家庭總是有溫暖的。
父親沒有自己的父親和母親,他們都早早地離開了人世。父親從一開始就是獨自一人,母親和外婆在更多的時候是同一條戰線。父親在辯論不過的時候,他大聲喊,毛主席萬歲!然後衝出門去,是決不再回家的樣子。
過了一天,至多兩天,父親回來了,他帶回來我母親最喜歡吃的東西,母親的心便融化了。
艱辛生活中的母親
小時候家裏的錢總是在半個月以後就用完了,不到月底父親就要東借西挪將剩下的日子過完。
在生活的另一個角度,母親在家裏翻箱倒櫃,家裏幾乎沒有什麼東西是多餘的。天氣熱起來,有一條回紡的粗布褲子,也許暫時用不著它了,母親折疊起來,交到我的手上,母親對我說,你拿到宮巷的當鋪去,他給五毛錢你就賣。
我是個小孩。我不知道為什麼母親自己不去,卻叫一個小孩去。但我還是樂意去的,因為我知道,去了就可以帶一點錢回來。後來我漸漸長大了,我當然知道了母親為什麼不去當鋪。許多年後哥哥對我說,那是你的第一次出征。
去當鋪當家裏的東西/對一個有小資情調的知識女性來說,無疑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情,是心靈的煎熬。
Xt無知無畏的我卻不一樣。
於是小小年紀的我,穿過一條街,又穿過一條街,來到宮巷。這裏有一個舊式的當鋪,踩著狹窄的舊木樓梯吱呀吱呀地上來,我把褲子擱上當鋪高高的櫃台。當鋪的老先生簡單地翻了翻,從眼鏡下麵向我看了一眼,說,不要。
我走出來,茫然地站在街上。
事實上我後來又到了另一家當鋪,仍然是一個舊式的當鋪,仍然是狹窄的舊木樓梯,我踩著樓梯吱呀吱呀地上樓,把褲子擱上高高的櫃台,當鋪的老先生簡單地翻了翻,從眼鏡底下向我看了一眼,說,八角。
我緊緊捏著八角錢,心裏一定掀起波瀾,滿是歡喜,回到家我把八角錢交給母親,母親接過錢,無言,然後就到食堂去買飯票了。
1968年和1969年母親在五七幹校。許多事情是母親後來告訴我的,幹部們白天勞動,晚上開會學習,批鬥一個新揪出來的同事,每一個人都擔心自己明天會不會被揪出來。
母親說了一句夢話,我手無縛雞之力。
第二天早晨就有一個同事說,馮石麟昨天晚上說夢話,她說手無縛雞之力,這是什麼意思?
另一個同事說,夢話是不足為據的。
前一個同事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母親每天都擔心自己會說出什麼被人抓住把柄的夢話來,母親說,他們在我的床頭牆上,貼著揪出隱藏的階級敵人!母親膽戰心驚。
有一天一個同事鑽進自己的蚊帳,緊緊抓住帳門,再也不肯出來,他不斷地說,我不是特務,我不是特務,我不是特務……
神經高度緊張的母親,我不知她是怎樣度過那些日子的,父親在另一個連隊,他是屬於已經被揪出來的,反正死豬不怕開水燙了,埋頭勞動,老老實實改造。
我和外婆哥哥待在城裏的家裏,沒有錢用了,外婆讓我去五七幹校找媽媽要錢,我從家裏出發,向一個不知道在什麼地方的地方走去,五七幹校在哪裏?
我夢遊般地走出了城門,向南,到了農村,再向南,遇到一條大河,後來我知道那是運河,我無法過河,我問一個農民,我怎麼能夠到河對麵去?
農民說,擺渡。
我知道了擺渡是什麼。
擺渡船到了對岸,對岸是一個小鎮,小鎮上的婦女把我嚇了一大跳,她們不穿上衣,在街上走來走去,後來我問母親,母親說這是風俗習慣。我走過小鎮,走上了通往五七幹校的道路,路邊是許多許多的桑樹,穿過桑樹地,我終於看到了一些房子,但是我找錯了一個連隊。我繼續往某個方向走,又走到一個連隊,仍然不見母親,再走一個連隊。
最後我一定是找到了母親的那個連隊,終於看到了母親,也一定從母親那兒帶回一些錢去給外婆,但後來的一切,我都忘記了。我隻是記住一個不完全的夢,記住了其中的不連貫的一些部分。其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是母親內心所承受的壓力,政治的、經濟的、情感的,這些壓力之大之重,母親之無法承擔,使得它們甚至從母親那裏傳遞到了我的身上,雖然我隻是一個孩
子。
母親從來沒有跟我說過她愛我,但是母親對我的愛,像一條永不斷流的河,7欠遠流淌,永遠滋潤。
我有一個小學同學,我們分手的時候隻有十來歲,上小學,遇上文革,就停課了,不再到學校,也不再和同學在一起。許多年以後誰也不知道誰到了哪裏,過得好不好。大約在分手近二十年以後,我的這位同學,突然找到我家來了。那一陣我被車子撞了,輕度腦震蕩,影響睡眠,她來的時候,我正在睡覺。母親說,我是叫醒她呢,還是不叫醒她?叫醒她吧,又有些不忍心!不叫醒她吧,你們二十年沒見麵了,你能找來,真是不容易,也不忍心。我同學說,別叫了,我以後會常來的。母親就沒有叫醒我。母親和我的同學聊了很長時間。在母親的心的嗬護下,我一直沒有醒,睡得很香很香。
有一段時間我的同學卻沒有常來。她到外地去學習或者是去幹別的什麼工作了。
當她再次來到我們家,已經是幾年以後,她一進門,就看到了我母親的遺像。她很傷心,眼睛紅了。
母親與文學
我母親在世的時候,讀過我的短篇小說。我的第一個中篇小說發表於1985年年底,那時候,離我母親去世隻有幾個月,生命即將離她而去,我告訴母親我發表了第一個中篇小說,母親笑了,但是,這時候,母親已經沒有力氣去讀我的第一個中篇小說了。
於是,留在我母親的已經帶走了的印象中,隻有我的短篇小說。
1980年我發表了我的第一個文學作品,短篇小說《夜歸》,我母親正住在醫院的病房裏,我父親從我母親的病床邊一直衝到很遠的郵局,購買了十幾本當期的《上海文學》,不停片刻急急趕回到我母親的病房,我記得那一期的《上海文學》是淡綠色的封麵。
我父親拿《上海文學》翻來覆去看了又看,並且向別人介紹了又介紹,
他說,這是我女兒的小說,這是我女兒的小說。我母親躺在病床上,身患重病,她滿心歡喜笑眯眯地聽我父親朗讀我的處女作。母親將淡綠色封麵的《上海文學》擱在她的床頭,那一段時問,我每次去看望母親,都能看到那個淡綠色的封麵。
在1980年到1986年的日子裏,我母親的生命裏也曾經出現了一些奇跡,久病不愈的她,有一陣身體突然好起來,於是母親將堆積了許多年的家務——做起來。當母親感到疲勞的時候,她在一張舊的躺椅上躺一會,這時候,母親的靈感突然而至。母親從躺椅上起來,找出紙和筆,她寫道:在到了快要做外婆的時候,我想起了我的外婆。母親在這篇小說的開頭寫她小時候跟著母親坐船到外婆家去,母親抱著弟弟睡在船的那一頭,她睡在船的這一頭,聽著河裏的流水聲,聽著岸上的狗叫,母親說:我既害怕又興奮。
不久以後,母親再次病倒,她再也沒有能夠起來,做家務,寫作。
母親終於沒有能寫成她的任何一篇小說。
但是有一個聲音始終在告訴我,母親的靈魂是文學的靈魂。
我總是覺得,我的小說,是母親贈給我的生命禮物。
我母親生前隻讀過我的短篇小說,我現在已經記不很清母親對我的短篇小說有過什麼樣的評價。我隻足記得在那些歲月裏,母親與病魔進行著生死搏鬥,但是最終母親輸了,我們都輸了。
記得在我母親去世十周年的時候,我出版了一個短篇小說集,我寫了一個序,將它獻給我的母親。
遺憾的是,到小說集出來以後,我才發現,這個集子裏收集的是我1988年以後的短篇小說,我沒有能把我母親讀過的我的短篇小說中的某一篇收進這個集子裏。
遺憾是永遠的,難以避免。母親的去世,就是無情的上蒼給我的一個永遠的遺憾。'
我無法代替母親去實現她也許曾經有過的作家夢,但是我做母親希望我做的事情。
外公和外婆
在過去的許多年裏,由於一些特殊的原因,外公一直是一個人住在老家,他的子女和孫子們離他遠遠的。
在外婆生命的最後幾年裏,她常常對我說:“我看到你外公來叫我,他病了,病得很重,他讓我回去,我也應該回去了。”
其實,外婆對我說外公叫她回去的時候,外公已經不在人世了,隻是母親和舅舅們商量,認為這件事不必告訴外婆。外婆當時已經很衰老了,母親和舅舅們認為沒有必要再在外婆布滿創傷的心靈紮一刀,能瞞就瞞,就像後來母親對我隱瞞了外婆去世的消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