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一次看到白夜
一種遭遇被另一種遭遇阻隔,小撮著遲遲等不到的杭家人,是被得茶耽誤了。
那年梅雨季節中的某個早晨,得茶第一次看到白夜。在此之前,他隻聽說過她的名字——她讓他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同名小說的版畫插圖:黑白分明的俄羅斯姑娘側麵頭像,激情飛揚的大裙子和有著美麗花邊的女帽。因為吳坤對他幾乎無話不說,他開始了解到有關這個姑娘的種種。這使他多少有些好奇,楊真先生在他眼裏是一個正正經經的革命的知識分子,盡管他當下在人們眼裏是很不革命的。但是傳說中的那個姑娘完全和楊真先生對不上號,也許她像她的母親吧,聽說她那姓自的母親是天津買辦家的大小姐,當年和楊真先生差不多時候上的延安。經過這幾十年的交叉組合,他們這一家的關係也已經搞得錯綜複雜,謎上加謎。杭得茶對這種家族間的不正常關係倒是見怪不怪,因為他們抗家就是最典型的一例,所以他對吳坤和楊真之間的低調處理並無異議。倒是吳坤常常要尋找機會解釋,說他之所以從來沒有和楊真接觸,乃是她的本意,是她不願意他們接觸。這倒反而使杭得茶不好理解起來:倘要避嫌,她自己為什麼偏偏要來到親生父親的身邊呢?
昨天下午,吳坤把他從圖書館裏拉出來,告訴他,白夜今晚要來了。這一次他們下決心結婚,明天一早就去登記。得茶興奮地握著他的手,熱烈祝賀,他們這一久拖不決的好事經過反複錘煉,終將修成正果。吳坤一臉燦爛,但依舊露出謹慎的擔憂,他說他隻認曆史結果,不認曆史動機。現在還隻有動機,結婚證書拿到手了,史實方能確立。得茶不以為然地說:“這正是我和你在治史上的一大分歧嘛,我可是從來都把動機和結果看做史實的。”這一次吳坤笑了笑,沒有和以往那樣,與得茶舌劍唇槍,卻說:“好吧,為了支持你的史學觀,今天晚上你能否把房間全部讓給我。”
盡管吳坤用開玩笑的口氣把這話說了出來,得茶還是愣住了,他的臉,突然沒來由地紅了起來。吳坤有些誤解了,連忙說:“不方便就算了,不方便就算了。”看得出來,他也被得茶的表情弄尷尬了。得茶一把拉住了吳坤的手,他用力過猛,甚至把吳坤手裏的一卷雜誌報紙也奪了過來,然後說:“這太好了,但是你們一定要結婚啊。”吳坤真的有點急了,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是誰拖著?都一年了,是誰拖著。”得茶回頭就走,邊走邊說:“明天一早我來看你們,我來做你最後的說客。”一直走回圖書館,他才發現他手裏拿著的雜誌是去年12月的《紅旗》,翻開的那一頁正是戚本禹的文章《為革命而研究曆史》。報紙則是《人民日報》,尹達發表的《把史學革命進行到底》。這兩篇文章中的不少段落,吳坤都認真地畫了紅線呢。
二十五歲的杭得茶與女性缺乏交往,他還沒有談過一次戀愛,也還沒有哪一位少女打動過他的心。得茶從小由爺爺一手帶大,也許某些老氣橫秋的潛質妨礙了他和姑娘們交流,特殊的出身又無形隔開了他與同齡人之間情感的對應,史學專業則把他訓練成了一個穿長衫的按部就班的老夫子——誰知道呢,對得茶而言,關於白夜的印象,一開始都是從她的熱戀者吳坤那裏來的。吳坤搬進他的單人宿舍時,帶來了白夜的照片。從相片上看,她是一個風格獨特的女子,劉海碧曲,微笑著,麵頰上有著兩個深深的酒窩。因為頭往上側仰,看上去她的脖子很長。她的襯衣的領子攤得很開,她的神態,像一個電影明星。她長得真是不怎麼像她的父親,除了那雙略顯凹陷的大眼睛,那是嶺南人特有的眼睛。吳坤得意地告訴得茶,白夜絕對是他們學校的枝花,他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趕快把她娶到手。
在得茶看來,吳坤雖然從來不肯錯過與女大學生們的調情,但對白夜的那片深情,也著實是讓得茶感動的。有時他想,也許正是因為他與白夜之間的感情不順,才弄得他心煩意亂,和他人過過嘴痛吧。得茶一點也沒有這種愛好,他們杭家從爺爺的爺爺開始,對女性就近乎有一種特殊的敬重。他們杭家風流與風情都有的是,就是沒有調情。盡管如此,杭得茶還是能夠理解吳坤。
吳坤是幾乎一到單位報到之後,就張羅著去湖州的。當時得茶還想,吳坤一定會帶著他的明星新娘而來,他們會很快地從他的小屋裏搬出,共建愛巢的。誰知三天後吳坤一個人回來了,麵色蒼白,拉著得茶在宿舍裏喝酒。得茶第一次領略青年朋友的如此強烈的感情方式。他醉了,哭了,又笑了。杭得茶震驚地聽著吳坤的傾訴,這簡直就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感情大戰。原來白夜的青春少年都隨父母在蘇聯度過。回國深造,讀的是外文係。原來這個女孩曾經有那樣光輝的前程,她是外交部點名培養的高才生,似乎等著她一畢業出任外交官呢,但卻在學校裏掀起了一股愛情旋風。是的,是的,像她那樣的姑娘,被一群群青春年少包圍,那有什麼關係呢?那是她的光榮,而他們追不上她,則是他們活該倒黴。是的,我說的活該倒黴也包括我。沒關係,我認了。問題是一個不配愛她的人竟敢糾纏她——一個正在圖書館裏勞動改造的右派分子。當然她是無罪的,有罪的是那個人。那個人罪上加罪,竟然用俄語和她討論蘇聯文學,還一起翻譯陀思妥耶夫斯基。他配嗎?一個無產階級專政的敵人,連老婆都離他而去了,他配和她說話嗎?配看她一眼嗎?配和她一起翻譯陀思妥耶夫斯基嗎?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她日複一日成為被汙辱與被損害的人,被那個人拉人了墮落的泥坑。所有的辦法似乎都用盡了,家庭、學校、朋友、同學,沒有人能夠拆散他們。你已經知道她的繼父是誰了,那可是德高望重的老革命,你想這個繼父怎麼能夠允許有這樣的家庭關係存在呢?她的母親拉著我的手,請求我拯救她的女兒,也拯救這個新建的家庭。我那時候血氣上來,還和幾個朋友聯合揍過那右派幾次,但我們後來不敢再那麼做了,因為我們越打他,她就陷得越深。令我們百思不解的是,她竟然越來越迷人了,讓我不可自拔,我一定要把她弄到手。對不起,我說把她弄到手,這個詞很霸道粗魯,也不文明,但我那時候就是那麼想的。然後,我的一個機會來了。組織終於出麵了,決定把這個勾引女大學生的右派分子送到勞改農場去。你知道,這真是一個一了百了的好主意。讓時間和空間出場,在這場較量中擔任重要的角色。時空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看來那個墮落的家夥也意識到了時空的力量,他畢竟從前還是中文係的大才子。這一次他明白他走人了絕境,他隻有撒手懸崖這一條路了。他隻好如此,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
他們在台燈下突然沉默了下來,一隻飛蛾停在燈罩上。好一會兒,得茶才問:“你是說他死了?”
“他不存在了,縱身一躍,就那麼簡單。其實並不那麼簡單,他以另一種方式與我們較量。他在那個世界勾引她,誘惑她,她是無罪的。他誘惑她跟他一起下地獄。她服毒自盡,但我救了她。畢業後她不可能再分往外交部了,她將永遠與那些輝煌的掛著國徽的大門無緣。她的繼父一家雖然沒有與她斷絕關係,但她顯然已經成為不受歡迎的人。好吧,也算是按照她自己的意願吧,她才被千裏迢迢地發配到江南的這個小鎮上來。直到這時候,簇擁在她周圍的我的其他幾個對手才死了心。”
“可是據我所知,她和她的生父並無來往。”
“這並不影響她真正地愛他。她跟我不止一次地用讚許的口吻評價她父親的右傾。她身上有著一些相互矛盾的激烈感情,它們常常處在尖銳的火並狀態。我應該找一個怎麼樣的說法來形容呢?我可以說那是一個旋渦,或者一個陷餅,一碗迷魂湯,總之不是什麼好東西。”
“可是你被這些東西吸引了。”
“你用了一個好詞兒。不過如果用誘惑,或者蠱惑,也許更準確吧。”
“那麼她現在開始忘卻從前了嗎?”
吳坤搖搖頭:“這是一場長期的較量,她要求在那個名叫南行的小鎮中學裏當一名圖書管理員。你看,她就以這樣一種方式,與那個已經自尋滅亡的家夥同在。”
“你是說,她還沒有同意和你結婚?”
“不,不,她同意和我結婚,她非常樂意和我結婚,但她不愛我。”
杭得茶吃驚地盯著已經進人醉意的吳坤,他現在開始明白什麼叫相互矛盾的激烈感情了。他一時無話,眼睜睜地看著坐在他麵前的朋友長籲短歎,痛哭流涕,他無能為力。關於愛情,他可真是沒有什麼忠告可以說。但他結結巴巴起來,反倒說了很多,全是大路貨,書上看來的。吳坤終於停止了眼淚,曖昧地笑了起來,說:“杭得茶,你應該去戀愛,品嚐書本以外的愛情。”他向他擠了擠眼睛,他的眼睛是混濁的,而這個動作在杭得茶看來,也是非常低級趣味的,他立刻就明白書本以外的愛情指的是什麼。盡管吳坤很痛苦,並且已經喝醉,但得條依舊本能地拒絕接受他下意識流露出來的品位。他盯著他看的時候,他正看著白夜的相片,用手摸著相片上她的臉,甚至把他酒氣衝天的嘴印到了相片中她的脖子上。正是在這一刹那,他產生了厭惡感,他想推開他,結果他站起來推開了窗,然後對他說:“你醉了,睡覺吧。”
那一夜他和往常一樣,就著台燈看書,他聽到了吳坤的鼾聲,酒氣混濁,使得茶感到窒息。他夢裏不設防的睡相有些醜陋,和他白天的樣子看上去大相徑庭。得茶已經不習慣與人同室相處了,他睡不著,便看到了桌上相片夾裏的姑娘。台燈的餘光下,她有著腰股隴腦的麵容,脖子長仰著,如受難後垂死的天鵝。他就這樣凝視了很久,突然發現自己也是非常低級趣味的,一種不可告人的心清陌生地向他襲來,他就背過臉去,不敢再看。
那對新人準備進人圍城的當夜,助教杭得茶在係資料室裏度過。從前他也有過這樣的時候,徹夜翻查資料,資料員就給他開了綠燈。今夜,他帶足了濃茶,準備通宵讀書,但心不在焉,隻好把新到的《文物》雜誌放到一邊,順手亂翻白天放到包裏的雜誌和報紙。其中有一篇是吳坤的署名文章:《鼓吹曆史主義的真相是什麼》。文章主要批判六十年代以來史學界有人對1958年史學革命的批評。這是一篇反對曆史主義、主張階級觀點的討伐檄文,有許多問號和感歎號。文章認為,曆史主義是反曆史上的農民戰爭的,而我們新中國的天下難道不就是靠農民戰爭打下的嗎?吳坤甚至說,誰否定曆史上的農民和農民戰爭,誰就是反動派。得茶看著看著,眉頭就皺了起來,他決不能同意吳坤這種虛張聲勢、亂扣帽子、亂打棍子的做法,他認為他過線了,他怎麼可以用政治批判來代替學術爭論呢?
他們相處剛剛一年有餘,但彼此的史學觀點,已經從一開始的完全契合到現在的越來越大相徑庭了。吳坤一方麵認為算伯讚的曆史學觀沒有問題。一方麵又對強勢方麵采取不加分析的認可,仿佛誰聲音大口氣橫誰就占了真理,對此得茶絕不能夠苟同。照此推理,真理就不是什麼客觀規律,戈培爾謊言千遍,也就真的成為真理了?沒想到吳坤對此也沒有否認,他眯起眼睛說:這正是我多日來思考的一個問題。抗得茶你和我不一樣,你是烈士子弟,特權階層,你有許多真實的東西都沒有看到,而我,我是從什麼地方奮鬥上來的?告訴你一個秘密,真實和真理是兩回事,而我們應該服從的是真理,哪怕它隻不過是重複了千遍的謊言。
這是一個根本問題上的重大分歧,它大得甚至使得茶不得不懷疑他們當初曾經推心置腹的真實性,那些在燈下大醉後的獨白,是真實的嗎?符合真理嗎?愛情應該屬於真理的範疇吧,那麼他的愛情是不是也屬於重複了千遍的謊言呢?
盡管如此,在得茶看來,吳坤還是他的好朋友,是他少有幾個可以對話的年輕助教之一。沒有他的激發,他的許多思想火花也不能迸發。所以他準備立刻趕回宿舍,與他辯論一場。走到門口時,正要熄燈,突然心生一驚,想起今夜吳坤要做的事情。他的眼前白光一閃,一段優美的脖子和敞開的胸襟瞬息即逝。他回到桌邊,掩了書卷,閉上眼睛。
多日晴晦到今夜,狂風暴雨作了最後的衝刺,雨注如筷,調調晰晰,砸在地上,響如雷鼓。得茶躺在資料室凳子拚成的臨時床板上,難以人眠,便想起明人羅摩所言:梅雨如膏,萬物賴以滋養,其味獨甘。但那應是杜甫的春雨啊——隨風潛人夜,潤物細無聲才是,如此狂轟濫炸,何以如膏?況且羅摩究竟是不是那樣說的呢?應該查一查……煩躁的年輕人起身開燈,衝向書架,翻開胡山源的《古今茶事》。沒錯,羅凜的《茶解》就是這樣說的:烹茶須甘泉。次梅水。梅雨如膏……梅後不堪飲……
現在是淩晨二時,窗外大雨滂淪,得茶能夠清晰地感覺到,他的身體裏麵也在下著大雨,他聽到了雨在身體裏敲擊的聲音。他關上了燈,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兒,他不明白,這個天人合一的夜晚,季節和他都在瘋長著什麼?
次日清晨,大雨愜旗息鼓,晨光明亮,萬物清新,像廣播體操一樣朝氣蓬勃。得茶晨練跑出校門外,回來時到開水房提水。他看到了吳坤。他看到他滿足的神情,如願以償,勝券在握。他不知道,這些算不算一個男人的幸福的神情。
吳坤看到他,高興地叫了起來:“得茶你快回去,白夜正等著,她有信要轉交給你,快去。”
他走了過去,在吳坤的胸口重重地拍了一下,吳坤會意地大笑起來,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誰都不知道,這突如其來的笑聲源於底事。
他幾乎沒有和白夜寒暄什麼,他們甚至連通常的握手也沒有,得茶慌慌張張地半斜著臉,問:信呢?是誰給我的信?這麼說著的時候,一隻女人的手就從桌上推了過來,手指下按著一封信,得茶看到了粉紅色的貝殼一般光滑的手指甲,和手指甲下麵的信封上的楊真的字跡。信是楊真寫來的,很長,裏麵還夾著一批照片。原來前不久楊真去顧港山中采茶,發現了幾組有關茶事的摩崖石刻,信上說:前些天接到了你的信,說有誌於收集有關茶事的實物,以便聚沙成塔,積少成多,將來或許可以自成一家。我了解你的性格,知道你沒有考慮成熟的想法是不會輕易提出來的。你問我有什麼意見,我當然是舉雙手讚成。我的一生,就是為人民服務的一生,為人類的永久的幸福生活奮鬥的一生。我現在的處境,用範仲淹的說法,是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但這個君,不是君王,而是人民。你選擇的治學方向,也是為人民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更加直接地為人民。我們的目標既然如此一致,我怎麼會不舉雙手讚同你呢?而且,說到茶事,我目前的處境,反倒是對你會有些直接的幫助呢。
關於我下放勞動的茶區顧諸山,盡管你已經知道地名,《茶經。八之出》中專門點到了它。但是因為直到現在你還沒有親臨現場看一看,所以根據我手頭的資料,僅供你參考。寫到這裏我想扯開去再說幾句,我在這裏除了茶園勞動,沒有別的精神活動,所以能幹點什麼就幹點什麼。聽說沙文漢活著的時候,也在專門從事奴隸製社會的研究。不過因為我年輕的時候從事革命活動,以後又搞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外事,再教書,重新揀起學業,研究經濟學,沒搞幾年,現在又來從事世界觀的改造勞動。因此,就我目前的情況而言,是自己也已經無法判斷我有沒有機會完成自己想幹的事情。如果不能,做一架人梯,讓你們這樣的有為青年從我的肩上踏過去,便是我的最大心願了。我相信,真理會在曆史進程中顯現它的真理性,但這顯現的過程,是要靠我們大家的努力,尤其是你們這些青年的努力的。
好吧,讓我們現在回過頭來看顧塔山。陸羽在《茶經》中曾說,浙西的茶,以湖州的為上品,而湖州的諸茶中,他首推的就是生在長興縣顧諸山的茶。我記得陸羽好像是寫過《顧請山記》的。《吳興誌》裏提到顧諸時曾說它“今崖穀之中,多生茶茗,以充歲貢”。《吳興誌》裏提到的顧請山明月峽,還有一段很漂亮的文字,我現在全部抄下來給你:明月峽,在長興顧諸側,二山相對,壁立峻峭,大澗中巨石飛走,斷崖亂石之間,茶茗叢生,最為絕品。張文規詩日:明月峽中茶始生。
關於明月峽,明代的布衣許次纖在他的《茶疏》中也有記載,說:姚伯道雲:明月之峽,厥有佳茗,是名上乘。這個姚伯道為何許人也,我這個半瓶子醋就不知道了,請你查出後再寫信告訴我。
又,明月峽所產的茶,明代人有把它叫做芥茶的。長興這個地方叫界的不少,比如羅岑,懸臼岑,應該算是一個方言詞吧,老鄉說這個字發“卡”音,我猜想,也就是小山穀的意思吧。手頭沒有工具書,方便的話也請你幫我一並查閱。
至於這個地方何以某事如此之盛,大約總是與山形及太湖水有關的吧,我所知僅為皮毛,此事你可訪你爺爺,他才是這方麵的真正專家。長興是茶聖陸羽久居之地,你家世代事茶,想必是知道的。陸羽為湖北天門人氏,安史之亂後來浙江,他對浙江的經濟也是有貢獻的。因為陸羽在長興,故而有了推薦顧淆紫筍茶給皇家的可能。又因唐大曆五年紫筍茶被定為貢茶,才有許多官員包括楊漢、杜牧等人有關茶事的摩崖石刻。這些珍貴的石刻此次被我發現,高興的心情,不知道用什麼才可以傳遞。我覺得,無論搞經濟研究還是治史,都離不開實事求是,而實事求是的精神之一就是說話立論要有證據。這批摩崖石刻與唐代貢茶關係密切,是研究古代浙江經濟的重要史料。我不知道在我之前有沒有別人發現和利用過這批石刻的史料,但就我個人而言,這次摩崖石刻的發現,無疑是為我提供了一個為黨為人民繼續工作的機會。
想必你已經知道我的大女兒白夜在南訪工作,這次她專門帶著照相機過來,利用星期天來此山中幫我拍攝,現在,照片已衝洗印好,還算清楚。我讓白夜與信一並送來。當然,你若有可能來顧諸實地考察,那是再好沒有的事情。
顧諸茶如今已經沒有了一千多年前的盛況,我想給你寄點來,請你爺爺和姑婆嚐一嚐。但是某事的情況你不應該比我知道得少,真正好茶,都作為出口物資換取外彙了。白夜帶了半信封,說是讓你們嚐一嚐。我們已經好幾年沒見麵了,我目前的狀態,過多地與她接觸是不利的,她不是還年輕嗎?她應該有更通暢的生活。這次我們在明月峽間談了很久,我還是有點為她擔心。你們都是同齡人,在可能的情況下,幫助她,與她共同進步吧。
這封信寫得長了,就此打住,問你爺爺和姑婆好,聽說小布朗已經從雲南回來了,也向他問好。我不知道今年有沒有可能回到學校重新工作,想念杭州的一切。即頒夏棋、楊真1966年5月28日。
這是一封多麼好的信,杭得茶心急慌忙地想,一定要好好地從頭再讀幾遍。然而,即便信寫得那麼好,那麼情真意切,得茶還是沒有心思立刻再讀。他手忙腳亂頭不敢抬,便隻好抓起那疊照片來看。
照片的每一張背麵都有解說,一看就是白夜的字跡。得茶說不上來這是什麼原因,反正他覺得白夜的字就應該是這樣的——女人的字。得茶喜出望外的神情顯然帶動了站在一旁的白夜,她指著照片告訴得茶,這裏共有八張,分三組,其中金山外崗村白羊山那一組,就有唐代詩人杜牧的題字:“……刺史樊杜牧,奉貢茶事春。”
白夜說:“我查了一下史料,這一組石刻時間跨度是七十多年,正是顧港紫筍茶作貢的盛期,最高年貢額是一萬八千四百斤。”
“這裏講的唐興元甲子年——”得茶疑問。
白夜立刻接口:“公元784年——”得茶還沒有點完頭,白夜又繼續解釋,“唐興元甲子年是袁高的題詞……您看——大唐州刺史巨袁高,奉詔修貢茶……賦茶山詩……歲在三春十日。接下去這一張是貞元八年於郵的題字——貞元八年就是公元792年——肯定不會錯,這些年代,我都已經查過了。”
另外兩組石刻,一組在懸臼界霸王潭,另一組在折射齊老鴉窩。白夜指著那些落款,說:“這個楊漢公,做過湖州刺史,為了推遲貢茶時間,還給皇帝上過奏折,皇帝也還真的批了,也就是說,得到了詔從。那是為老百姓說話,不容易。還有這個張文規,寫過著名的茶詩,你記得嗎?”
得茶吃了一驚,說實話他的功夫還沒有到這一步。白夜並不讓他尷尬下去,旋即背道:“牡丹花笑金鋼動,傳奏吳興紫筍來。”
得茶看了看白夜,這才算是他第一次正麵看她,他說:“沒想到你對茶也有興趣。”
她站了起來,兩隻手撐住了桌麵,上身朝得茶傾斜,她的臉離得茶的臉很近,緩慢地閉了一下眼睛,搖著頭,仿佛很認真,仿佛在撒嬌,仿佛因為什麼而陶醉了,又仿佛對什麼都不在乎了,一股從昨夜挾裹而來的男歡女愛的強烈的氣息就撲麵噴出,得茶便看到了她著碎花衣裙的胸部——一鬆開兩粒衣扣而不是一粒的胸部。她的略黃的濃發盤在頭上,被陽光照出了一圈光環。
她突然呈現出與剛才完全不一樣的風貌,用一種仿佛有些做作的聲氣回答:“我對什麼都有興趣。”
這些話和動作,可都是當著吳坤的麵的。得茶看到了她的眼_睛,他被她目光中的神色嚇出了冷汗,手指甲叩在桌上,發出了輕微的喀嘻嘻的響聲。他發窘地說不出一句話來,突然想起了那個“芥”字,立刻就去翻書,一邊翻辭典一邊說:“那個茶字,你父親還等著要呢。”
他聽到了她的笑聲,略帶沙啞,很響亮。她說:“不用翻,辭典裏沒有這個字。”
得茶困惑地看著她,她又說:“兩峰相阻,介就夷曠者人呼為岑,你要出處嗎?”
得條任著,看看吳坤,吳坤一邊翻抽屜,一邊得意地朝他笑。白夜也笑了,對他說:“吳坤,你看,杭得茶他臉紅了!”
吳坤關上抽屜,有些發窘地說:“白夜,你別嚇唬得茶,他還沒有女朋友呢。”說完這句話,拿著手裏的一疊證明,朝得茶擠擠眼睛:“得茶你別怕她,她這是外強中幹,你們談,我去係裏跑一趟,很快就回來。”
杭得茶見吳坤走了,呼吸都緊張起來。想了想站起來也要走,找了個借口說:“還有那個姚伯道……你爸爸也要他的資料,我去找找,你坐一會兒,失陪。”他走到門口,想想有點不禮貌,才又加了一句:“祝你們幸福。”
對方沒有一點聲音。他鼓起勇氣,再看了一眼,怔住了,一個準備結婚的女人是不應該有這樣的神情的,她讓他走不成。
她說:“吳坤到係裏去開結婚證明了。”
“你們會很好的。”他語無倫次地回答。
“請你幫助我一件事情,”她嚴肅地說,“我請你陪我等他回來。”
他想說,他上午要出去,他要辦的一件家事,也和婚姻有關。但是看著她嚴肅的神情,他卻攤攤手說:“這太容易了。”
她臉上就露出了欣慰的表情,緩慢地閉了一下眼睛,頭往後微微仰去,仿佛因為感激而陶醉。她的這個神情,往往在她想要特別強調什麼的時候,重複出現,就像電影中那些重複播放的經典鏡頭,永遠地刻在了杭得茶年輕的心裏。
他還記住了她的許多可以反複回味的表情和話語,比如她用純正的普通話、用她那略帶沙啞的女中音說:“我知道你會陪我的,我從我父親那裏已經深刻地了解了你。”
她的單刀直人般的話實在讓得茶吃驚。但白夜懂得用什麼樣的方式為他壓驚。她說:“看見了嗎,我有茶,顧清紫筍茶。”
“你有顧諸紫筍茶!”杭得茶終於可以為茶而歡呼,但他的臉更紅了,他覺得自己的歡呼很做作。
她沒有呼應他的歡呼,卻從身邊那隻漂亮的小包裏取出一隻信封,兩隻手指如蘭初綻,輕輕一彈,撐開信封,把手臂伸向得茶,她說:“請看,請聞。”但實際上得茶根本沒來得及看和聞。他隻看到了她的手,他看到她取過來一隻茶杯,她說:“隻有一隻茶杯。”
她衝了一杯茶,顧清茶是長炒青,細彎如眉,略呈紫色,浮在杯麵,看上去沒有龍井茶那麼漂亮。得茶說:“是山中野茶。”
“你喜歡嗎?”
“很難搞到這種茶了。”得茶回答,他心裏有些亂,羞澀使他兩眼不定,東張西望,有失常態。
“你喝,”她把茶杯推到他眼前,“早上我洗幹淨了,這是你的茶杯。”
“是我的,你喝吧,我們家有茶。”
“我爸爸讓你喝的。”她的話有點撒嬌,她是一個女人氣十足的女人。
邢瓷類銀,越瓷類玉,茶湯泡在龍泉梅子青色的杯中,襯托出來的一片野綠色和噴散出來的一片撲鼻香,把得茶四下裏不知往哪看的目光定住了。他端起杯子,輕輕地吸了一口,說:“好茶。”
“怎麼好?”
“說不出來,也許……是那種不成規矩的香吧。”
她伸出手去,眼睛看著他,拉過得茶剛剛放在桌子上的那隻杯子,端到嘴邊。她看著他,芳唇一點,含住杯沿,在他的嘴剛才碰過的地方吸了一口,得茶的氣就短了起來,他說:“你坐你坐,你喝茶,我看書。”他取過那本昨夜沒有心思看的《文物》,翻來翻去,他能感覺到她坐在他對麵,慢條斯理地品茶,一會兒看看杯子,一會兒看看他,他的心就又慢慢地平了下去,重新抬起頭來,說:“我真的為楊真先生高興。”
“因為我去看了他嗎?”
“你早就應該去看他的。你知道他不敢來看你的原因,是怕他牽連了你,我了解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