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一次看到白夜(2 / 3)

可是他發現白夜根本不和他處在一種狀態下說話。她沉浸在自己的泛濫的情感世界裏,她幾乎可以說是多情地看著他,聲音充滿著磁性,她問他:“問你一件事情,知道馬是怎麼變成駱駝的嗎?”

她的大眼睛很黑,黑得發藍,波光都嫌。得茶被搞糊塗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女人,正要結婚的女人,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女人卻很清醒,緩緩地深沉地說:“馬,背上馱著太多的東西,它累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它隻能在心裏對自己說,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別再往我身上壓東西了。就在這時候,天上飄來了一根羽毛,不偏不倚,就落在了馬背上。隻聽咕隆隨一聲,馬背壓塌了,馬就這樣成了駱駝,懂嗎?”她朝他擠了擠眼睛,但她擠出了淚水,她接著說:“馬就這樣變成了駱駝。”

“馬就這樣變成了駱駝。”得茶傻乎乎地重複了一句。

“可是因為這樣,它背的東西就更多了,而且還沒有水喝。”

她突然被她自己的最後一句話說笑了,就仰著脖子把杯中的茶大大地喝了一口。

杭得茶就這樣走近了她,他為她倒了一杯茶。十分的茶,倒得七分,留三分人情在。她對他說謝謝,淚眼汪汪的,不再有剛才那種失態。得茶搖搖頭,他看著她時不再害怕了。就這樣他以為他是了解她的了,他認為他非常了解她。她孤苦伶什,無所適從,迷亂仿惶,她在命運的轉折點上,尋求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她是來結婚的,事實上他們已經結婚了,可是她依然不願意結婚。那麼誰是那根羽毛呢?

吳坤好久才從係裏回來,滿頭大汗地罵著人:“今天倒是節日,六一兒童節,可是關辦公室的大人什麼事情?都跑到哪裏去了,說是學校有緊急會議,傳達中央精神,怎麼不早說!這半個月,係裏就那麼亂糟糟的,找誰誰就不在,還讓不讓人結婚了?”

杭得茶和白夜都緊張地站了起來,問:“證明開出來了嗎?”

吳坤這才笑了,揚了揚手裏的那隻信封,說:“沒有我幹不成的事情!”

那兩個剛才留在屋裏的青年男女對視了一下,長噓了一口氣,從此他們有了他們的隱私。杭得茶的目光一下子暗了,仿佛他的生命突然地被籠罩了,他說:“對不起,我該走了,我的確是有事,的確是有事。”他邊說邊退,他的目光,再也不敢望她一眼了。

與得茶同歲、在輩分上高出一代的杭布朗,在與異性交往的過程中,完全呈現出另一種風采。沒幾句話他就和翁采茶打得火熱了。杭得茶一開始甚至為他表叔的過於坦誠沒遮沒攔的行為感到難為情。比如他們剛剛吃罷了飯,布朗就拉著采茶到門口稻場上。開門見山,山上有茶,茶間有姑娘采茶。布朗見了姑娘,就激情澎湃了,他就對采茶說:“姑娘,唱個歌好嗎?”

采茶吃驚而著迷地看著他,問:“唱歌,什麼歌?在這裏唱?”她覺得不可思議。他的做派與眾不同,令人慌亂。

杭布朗不慌不忙地抽出別在身後的蕭來,他要高歌一曲,而且真正做到人鄉隨俗,廣播裏不是也在播這首曲子嗎?

溪水清清溪水長,溪水兩岸好呀麼好風光,哥哥呀上皈下皈勤插秧,妹妹呀東山西山采茶忙,插秧插得喜洋洋,采茶采得心花放,插秧插來密又快,摘得某來滿屋香,多快好省來采茶,好換機器好換鋼。

他到底已經在杭州生活了一段時間了,到底能夠聽出一個大概意思了。在他想來,這首江南的采茶歌,不就是一首情歌嗎?這裏麵不是有一個插秧的哥哥和一個采茶的妹妹嗎?他不知道眼前那麼多妹妹中,哪一個是他的。他隻是快樂地吹著蕭,邊吹邊在她們對麵搖頭晃腦。那些姑娘都驚訝地停下手來,手裏還拎著一片新葉呢,她們又禁不住竊竊私語,然後掩嘴而笑。天底下的姑娘都是一樣的,他們都喜歡勇敢的小夥子,英俊的小夥子,快樂的小夥子。慷慨的杭布朗覺得不能隻顧自己出風頭,他還得顧及他的表侄杭得茶呢。他就一邊吹著蕭一邊用腳鉤著、用肩膀撞著走出門來聽他吹蕭的杭得茶,想把他也推到前麵去。他的舉動讓采茶的姑娘們大笑起來,被布朗撞得跌跌絆絆的杭得茶麵孔都紅了起來。

比杭得茶臉更紅的當然要數翁采茶。她興奮地走到門口場地上,和對麵山坡上的小姐妹們高聲對話,露出那一口結實的白牙。她已經自覺不自覺地表露出這位帥小夥子屬於誰的神情。姑娘的心,夏天的雲,一頓飯工夫,她已經唯恐小布朗不是她的了。

小布朗聽到眼前姑娘的讓他幾乎聽不懂的郊區方言上語,就想起此行重大使命。把洞蕭往後腰一插,他飛快進屋,從大舅包裏掏出母親交代過的普洱茶,一手托著一個,又奔到門口的采茶麵前,問:“美麗的姑娘,這是給你的,你要嗎?”

采茶大吃一驚,她活到二十歲,從沒聽過人家讚她是“美麗的”,實事求是說,她離“美麗的”畢竟還是有一段差距。但她不懂這個,還以為小布朗第一個發現了她的美。她激動,要哭了,但依舊指著對方手裏那兩個黑淪子,問:“這是什麼?”

得茶用杭州話來作解釋,他告訴她,這是他們雲南的茶,你要收了它,你就接受了這個小夥子的求婚,你要不同意,不接就是了。

小布朗從他們說話的表情中猜出了意思。仿佛為了表達他的誠意,他上前一步,兩手一伸,把兩塊淪茶直直地展到采茶姑娘的眼皮子底下。

翁采茶萬分激動,看看對麵山坡,姑娘們又驚又樂,尖叫起來,有人高聲問,那小夥子要送她什麼?金子嗎?不接受看來是萬萬不行了。她一把抓過那兩塊論茶,隻聽對麵山上”哄的一聲,她又羞又樂,就一頭紮回房中,把正從屋裏出來的小姑娘迎霜撞了一個滿懷。她也顧不上解釋,飛快衝進閨房,打開梳妝匣,那裏藏著一個農村姑娘的亂七八糟的寶貝:玻璃絲、毛線、小鏡子、明星劇照,現在加上了那兩塊淪茶。迎霜走了進來,手裏舉著一張兩寸照片,問:“采茶姐姐,這個解放軍叔叔是你認識的嗎?”

原來剛才她們撞了一下,采茶藏在胸口的那張照片掉了出來,正好讓迎霜撿了。此刻,翁采茶陌生地盯著那張照片,想,那是誰啊,跟我有什麼關係啊!我可不認識他。她搖搖頭,迎霜說:“不管是誰的,扔在地上讓人家踩,多不禮貌啊。”她就放進自己的小口袋裏去了。

布朗放下了蕭,愉快地看著茶山,說:“工作實在難找,那我到這裏來采茶也行啊。”

“這麼快就決定了?”得茶到底還是有點吃驚。

小布朗卻很認真地想了想,說:“沒有一個姑娘是不好的,我喜歡她們每一個人。”

得茶想說,這是不對的,這說明你不愛她。可是他沒有說,他再一次想起了那個叫白夜的女人。他想,她現在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了。他不能就此進行深人的探討,他知道,這些青年男女們,都在做一些超越愛情的事情。比如他們今天一天的努力,就是要小布朗喜歡上杭州。因為要他喜歡杭州,才給他一個杭州郊區的姑娘。眼前再一次閃現出另一個姑娘的長長的脖子,還有關於馬與駱駝的故事。這是一些多麼本末倒置的事情啊,而我,竟然也參與在其中了。

那天夜裏,天已完全黑了,八點多鍾,他們才疲倦而輕鬆地回到羊壩頭。葉子慌慌張張地來開門,說:“得放等了你們好幾個鍾頭了。”

一聽說堂弟來了,得茶趕緊往廚房裏走,奶奶卻說他在屋裏聽廣播呢。

得放在客堂問,趴在桌上,盯著正在播新聞的收音機。他是個濃眉大眼的少年,眉間一病,被皺起的雙眉擠得鼓了出來。見了得茶,也不站起來,卻問:“茶哥,什麼叫牛鬼蛇神?”

得茶一邊咕嗜咕嗜喝水,一邊回答:“鯨去鼇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幻荒誕也。從出典看,所謂牛鬼蛇神一詞,乃是杜牧用來歌頌李賀詩歌的瑰麗奇想的,不妨說是一種浪漫氣息的比喻吧。”

“錯了,牛鬼蛇神,泛指妖魔鬼怪,也就是形形色色的……你看看這個吧。”得放遞過來一張報紙,是《人民日報》,頭版頭條大字標題——《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得茶根本來不及看報紙,他已經被收音機裏那個無比振奮的聲音吸引住了:……革命的根本問題是政權問題……有了政權,就有了一切,沒有政權,就喪失一切。因此,無產階級在奪取政權之後,無論有著怎樣千頭萬緒的事,都永遠不要忘記政權,不要忘記方向,不要失掉中心……

得放看得茶開始認真聽,連忙把音量調到最高處,嘉和正在洗臉,聽到收音機裏的大聲音,拎著毛巾進來,眯著眼間:“怎麼啦?”

“爺爺你好好聽聽,我要回學校去了。”得茶拿起報紙就走,得放說:“我跟你一起去,我跟你一起去!”

嘉和茫然地跟著兩個孫子走到天井,收音機的聲音也一起跟著響到了天井:……一個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高潮,正在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社會主義中國興起……杭得茶正忙著推自行車,布朗從廁所裏出來,一邊係著褲子,一邊拉住車後座:“說話不算數,講好了今天夜裏陪我談天的。”

天井裏沒有燈,屋裏光線射出來,隻襯出得茶眼鏡片上的閃閃反光。他說:“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開始了!”堂弟得放跟著強調了一句,跳上了自行車的後座,轉眼不見了。後麵跟著手握鍋鏟的葉子,她心急慌忙地輕聲喊著:“什麼要緊事情,飯也不曉得吃了,布朗你快給他們送幾個茶葉蛋去。”

布朗捧著幾個茶葉蛋衝到門口,路燈下哪裏還有這對兄弟的影子,倒是有一對老棋槍正在燈下酣戰。初夏的夜晚,行人們大多到西湖邊去了。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布朗想起了白天的故事,幽黑的夜裏,他有些記不清那姑娘的容顏了。布朗慢慢地走到路燈下的棋譜前,蹲了下來。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嗎?他想,開始就開始吧。

黃毛丫頭乖戾暴烈

然後,夏天到了。那是一個人物和事件紛至遝來的夏天,一個陌生女子的修長的腿一腳踢開杭得茶屋門的夏天。

非常苗條的姑娘,身材可用“極好”來形容。頭戴軍帽,雙肩削瘦,黃軍裝上紮皮帶,胸部刻意挺起,連帶眉眼五官都豎拔起來。黃毛丫頭,文靜而暴烈,如中國傳統武俠小說中某些乖戾的武林女高手。個把月來的暴風驟雨,人們對此一族已刮目相看。不用提示,這些人很快就知道了腿的諸多用處——除了跳舞,踢球,跑步,行走,腿還可以這樣發揮功能啊——像一根雨後的春筍,“唆”的一聲,彈開了杭得茶書香小屋的木門。

她身後保縹似的站著一個身材適中的少年,濃眉大眼,眉間一德,略呈紅色,鼻梁高挺,他也穿著一身舊軍裝,指著得茶,卻對姑娘說:“就是他。”

這樣的見麵依然使得茶別扭,多年來,在爺爺熏陶下,他已經成為一個在生活習性上非常注意細節的人,他勉強克製著自己,說:“得放,你們找錯人了吧。”

“沒錯,她要找的人就住在這裏。”杭得放強調說。

這些天,杭得茶已經這樣接待過好幾批人了,他們都是來找吳坤的,說是革命戰友。吳坤也真是出人意料之外,他本是上街買喜糖去的,還借了得茶的自行車,誰知就著了魔似的,跟著一群人進入了省委大院。那群人亂哄哄,吳坤看他們公說公婆說婆的,忍不住出來協調了幾句,這就被他們抓住不放了,非要他加人核心小組不可。吳坤拎著一包喜糖說:“不行不行,我還得回去結婚呢。”一個家夥就叫:“先革命吧,革命完了我們給你舉行盛大的婚禮!”吳坤又叫:“我的自行車還是借來的!”那群人哪裏還容他說更多的,一把把他推進了人群。他隻好把鑰匙扔給一個他認都不認識的人,然後說:“騎上我的自行車,把我的喜糖帶回去,告訴新娘子,一會兒我就回來。”這乃是他對這場即將舉行的婚禮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兩天以後白夜也沒有等到她的新郎,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得茶去找了吳坤好幾次,沒有一次找到的。第三天白夜就準備走了,和得茶告別時倒蠻正常,好像婚沒結成,她卻更輕鬆了。杭得茶問她,要不要他帶著她再去找一次新郎,白夜搖搖頭笑說:“提這樣的問題,說明你太不了解此人了。”她把他叫做“此人”,用詞中已見輕慢。得茶連忙說:“你別生他的氣,要知道他有多愛你,他是為你才到南方來的。”

白夜用一種奇怪的神情看著他,說:“不完全是吧。”見得茶那老實的樣子,想了想才說,“你不知道,他在北方處境並不好。他原來是班伯讚曆史學派的後起之秀,這一派受批後他就跟著倒黴了。他要不是分到這裏來,這場運動,也會夠他受的。”

得茶簡直可以說是大吃一驚。在他的心目中,說吳坤是反曆史學派的青年健將還差不多。他那副受到強烈刺激的神情,一定也讓白夜吃驚了,她笑笑說:“新娘子揭新郎的老底,你不會給他貼大字報吧。”

得茶這才醒過來,見她一定要走,想送送她,她又搖頭:“千萬別送,我會愛上你的,我可是個大情種。”

“別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他突然說,看上去他真是有點生氣了。白夜仿佛無動於衷地笑笑,不再說話。得茶推著自行車,還是把白夜送到了汽車站。直到快上車的時候,一路無話的白夜才問:“生氣了?”

得茶臉紅了,他能夠感覺出來,因為耳朵燙得厲害。他說:“我沒生氣,你不用對我也那樣,那樣是很痛苦的。”

她一下子睜大了眼睛,她的麵容發生了奇特的變化,另一種嚴肅的神情從玩世不恭的表象中滲透出來了。

她的樣子讓得茶不安起來,他拉著她的行李包,說還是回去吧,他一定負責把吳坤給找回來。姑娘卻使勁地搖搖頭,抽泣了一會兒,再次抬起頭來時,目光裏都是焦慮。她說她想早一點趕回去看看父親,這場革命到底怎麼回事,誰也摸不清,還是先回單位再說。

“可你為什麼嫁給他呢?”杭得茶終於問。

她攤開了手,近乎於慘然一笑,說:“因為牽駱駝的人隻有他。”

她再也沒有用曾經讓他出冷汗的那種目光看他,她是低著頭和他分手的,甚至沒有和他握一握手。

白夜走後差不多一個星期,吳坤才從外麵回來。他幾乎變成另一個人了,到校務處去領了紙墨毛筆來,把他和得茶原來視為書齋的宿舍弄得硝煙彌漫。得茶進門,見桌上床間,到處墨跡斑斑,就指著吳坤搖頭,說:“你啊,操之過急了。”吳坤一邊對不起對不起地收拾東西,一邊說,正等著他杭得茶回來,道一聲告別呢。得茶說:“好嘛,學校分房子讓你結婚,你倒想用房子當起造反總部來了!”吳坤聽出得茶的弦外之音,卻也不反駁,隻是笑指他的額頭,說:“婦人之見,婦人之見。”他倒也不勸得茶加人他的行動,反而問他,最近又有什麼收獲。得茶這才興奮起來,說發現一把大盤腸壺,從前吳山頂上茶館中用的。吳坤聽到這裏,歎了一口氣,說:“你倒還有心做學問,我想寫的《秦檜論》,現在也隻有擱一擱了。”

吳坤研究宋史,到抗金那一段,學問反著做,不從嶽飛處下手,卻從秦檜這個人物來解剖,得茶原來是很佩服的。他說這就從一種鄉願式的非學術態度中解放出來,以曆史主義的嚴肅態度進人史實了。吳坤所以要把秦檜從道德層麵的聲討中剝離出來,擺到南宋初年的大時代背景下深究其行動的社會動因,得茶也是極為讚賞的。個人品行與大時代間的關係,他們過去也時有爭論。他們私下裏討論的東西,和吳坤發表在雜誌上的不少論文,往往大相徑庭。漸漸地,得茶就以為吳坤起碼在學問上是心口不一的了。所以他現在即便長歎一聲,得茶也不怎麼當真。他隻是勸他別忙著革命,連結婚都忘記了。吳坤正要走,聽了此言,開玩笑似地說:“你看你,白夜已經回湖州了,你比我們還急呢。”得茶聽了,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果然,吳坤搬走之後,就聽得到他的驚天動地的響聲,靜坐啊,點名啊,通報啊,致電啊,果然,婚也顧不上“結”了,人也見不著蹤影了。“文化革命”工作組進駐院校之後,運動有人領導,吳坤他們一行人就顯得猶如另類,仿佛無政府主義者一般的了。個把月過去,朝今夕改,工作組突然又被撤回去了,說是執行了一條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吳坤這一派大獲全勝,廉廉灑灑殺了回來,在學校裏衝殺了一陣,又搬出去和別的造反派聯合造反。這其間他倒是回來過一次。這一次得茶再勸他冷靜一些,他就不像第一次那麼客氣了。他說:“我本來還想勸你和我一起幹呢,沒想你到底還是采取保守主義立場。”

“你沒說我保皇派,算是客氣了吧。”得茶笑笑說,他還是不願意因為觀點問題破壞他們之間的友誼。吳坤也笑了,說:“因為單純輕信而受蒙蔽,曆史上不乏其人。”

“這話難道不是應該由我來說給你聽的嗎?”得茶說。兩個青年人,仿佛半開玩笑,其實是越來越當真的了。

吳坤愣了一下,突然神色一變,笑了起來,從口袋中取出一封信說:“好了好了,暫時休戰,給你。”

得茶打開一看,卻是當年徽商開茶莊時的茶票,這可是寶貝,坊間已見不著這些東西了。得茶大為高興,一邊小心地對著天光看品相,一邊笑著說:“你還沒忘記為那個未來的博物館收集實物啊,這可都是四舊。”

“家裏人一從安徽寄來,我就立刻轉給你。放在我手裏,可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把它破掉了。”

得茶盯著那張茶票,愛不釋手地看,他像是已經被這張茶票吸引似的忘記了他們剛才的爭論,實際上完全不是這樣。他們兩個智商相評,且都是生性敏感之人,在這方麵,得茶一點也不比吳坤遜色。隻是得茶常常內化為理解,而吳坤則往往外化為多疑,又往往不能控製他的多疑,你從他的臉上總能看到那猜疑的蛛絲馬跡。正因為如此,得茶不相信吳坤和得放他們一樣不假思索就一頭紮進運動。恰恰相反,吳坤在許多方麵甚至比他更為深思熟慮,難道他真的以為在1966年的夏天之前,中國已經有了一個資產階級司令部嗎?

見他拿了幾件換洗衣服要走,得茶從抽屜裏拿出那個相夾,白夜仰著脖子在玻璃後麵向他們微笑。他吸了口氣,說:“物歸原主,拿去。”

這一次吳坤沒有像上次那樣隨意,他英氣煥發的臉灰暗下去,接過相夾說:“到現在還沒把事情辦了,倒把白夜給氣走了,真是罪該萬死。”

“跑一趟接回來就是了嘛,別再耽誤了,自己的事情也是事情,何況還是終身大事。”這話把吳坤說感動了,相片夾重新放到桌上,回答說:“我是真走不開,特別是現在,每天都有可能發生不可預測的事情,大家眼睛都瞪著我。你別看我在你這裏不算個什麼,我在他們那裏就是一個精神支柱,說實話,我哪怕想隱退,也不能在這個時候,再說我就是去了湖州,白夜也未必肯跟我來,她生我的氣。這些大我打了多少電話她也不理我。你別看她笑得那麼甜,她骨子裏就是不肯妥協,我有時候真是覺得自己迷上了一個反革命。這樣吧,你就幫我跑一趟,她一個人在湖州我實在不放心。拜托了。”

得茶連連搖手,他可沒想到吳坤會來這一招,他心裏一驚,口吃起來,這怎麼行這怎麼行地拒絕著,他說他的新娘子應該讓他自己來安排,吳坤卻一邊看表一邊作揖一邊強調地說:“拜托拜托,如果連你我也靠不住,我還靠誰去!”

得茶說:“真是豈有此理,那可是你的新娘子!”吳坤攤開手說:“拿來,茶票!”得茶一愣,吳坤哈哈大笑,拍著他的肩膀說:“幫幫忙吧。也不是我真沒有時間,問題是她現在生我的氣,我去了反而帶不回來,這個女人,我看出來了,對你倒還算客氣,哎,幫幫忙吧。”

他走後,得茶才發現桌上那個相片夾又被吳坤留下了。她看著他,有一種受難的聖潔感,還有點無可奈何,仿佛說:你們到底想把我怎麼處置啊?得茶就用自己那隻大薄掌,把相片夾遮了起來。

眼下這個姑娘顯然也是吳坤的同道,卻不知中學生杭得放怎麼跟她搞到了一塊。他隻得重申,吳坤已經不在這裏住了,你們到你們的造反總部去找他。姑娘也不搭腔,兩手叉腰,像是插了兩翼翅膀,雙腳呈八字形,在方寸之地來回走動,戴著軍帽的小腦袋昂首朝天,審視周圍,像是高級將領決策大戰之前在大地圖麵前的運籌帷幄。杭得放用完全崇拜的目光看著來回走來走去的女中豪傑,說:“她們是女中全無敵戰鬥隊的。”

“什麼?”得茶真的沒聽明白。

“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的全無敵!”姑娘說。

和她的奇大無比的口氣剛剛相反,她的聲音暗啞,仿佛被囚禁在嗓子眼裏,難見天日。聽見這樣的聲音你有一種婉約派詞家的遺想。當然你不能看她,一看就是一個悻論。現在她終於伸出了手來:“我叫趙爭爭,注意,不是珍寶的珍,是鬥爭的爭。你就是杭得茶?我見過你,我上小學的時候,那時你和現在很不一樣。你那時還沒戴眼鏡,你給我們全市優秀少先隊員作報告:做共產主義的接班人。我那時候很崇拜你,不像現在。貴校已經有人和我們聯合去北京串聯,取革命火種,吳坤去了,你為什麼不去?我們已經核查過你的烈士家庭出身,你不革命誰革命?同誌,我可以叫你一聲戰友嗎?兩個司令部的鬥爭已經開始了,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暴風驟雨已經到來,國際悲歌歌一曲,狂獼為我從天落。我們的身上都有紅色的印記,我們是天生的紅色接班人。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基本如此。參加我們的戰鬥隊吧,我們雖然受到了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迫害和壓製,但我們不怕,有毛主席給我們撐腰,我們刀山敢上,火海敢闖——沒事沒事,我口不渴,我們已經百煉成鋼了。”最後一句話是對給她遞上水來的得放說的。得茶不滿地看著得放,他竟然把他已經喝過的茶杯遞了上去。他想說那樣不衛生,但已經晚矣,她還是口渴了。

趁她喝水,杭得茶打斷了她的滔滔不絕,問:“請問你到底要我幹什麼?”

女中學生趙爭爭瞪著眼看了他半天,紅紅一對薄唇奇怪地顫動:“幹什麼?除了幹革命,還能幹什麼?”

這個嗓子幽幽的少女好像天外來客,她的言行舉止,她的豪情壯誌,不知道是從哪一個世界搬來的,得茶有一種他們正在彩排什麼的感覺。趙爭爭很漂亮,有一種刻薄美,言行舉止,一板一眼,像個正在無意識表演的演員。得茶把目光轉向了得放,他實在不明白,堂弟為什麼要把這個“全無敵”帶到這裏來。

趙爭爭本來是代表女中紅衛兵來找吳坤,想成立一個兩校聯合的革命聯絡站的。吳坤不在,正巧在大學門口碰到了杭得放——一年前他們在團市委組織的夏令營活動上認識的,得放就自告奮勇帶她過來。

得茶的回答令他們失望,他說:“這事我不能答應你們。我們是大學,你們是中學,不是一個係統。再說,我們的認識也不盡相同,至少我不同意血統論。趙爭爭同誌,你有事情,可以找我們的學校領導——”

這個正常的回答反而使趙爭爭小將感到了反常,她攤攤手,問杭得放:“怎麼回事,他們竟然還有領導!”

得茶說:“還沒人下令撤了他們。”

趙爭爭叫了起來:“遲早要撤!”

“那就等撤了再說。”他邊說邊開始整理東西,作為下逐客令的表示。

兩個中學生呆呆地看著這個大學助教,趙爭爭突然冷靜,恢複剛才不可一世之傲氣:“聯絡站的事情,也不是想成立就可以成立的,還要審批,還得看看夠不夠格。你這裏封資修的東西也不少啊。這裏,這裏,這裏,這是誰?”

她指著桌上夾著白夜的相片夾子。得茶終於不耐煩了,說:“你去問吳坤吧,是他放在這裏的。”

得放為難地看看趙爭爭,不知道怎麼解釋好,說:“要不先到別處看一看?”

趙爭爭想了一想,爽快地答應了,說:“杭得茶同誌,我們過幾天再來拜訪,有不同的觀點,我們也可以辯論,真理越辯越明嘛!”

“我也還有點事情,要和我哥哥商量。”得放為難地對趙爭爭說。趙爭爭打量了他一下,突然一拍他的肩膀,說:“行啊,小不點兒,商量去吧。”

看著她邁著那仿佛經過訓練的矯健步伐揚長而去的背影,杭得放發了一會兒愣,突然抓住杭得茶的手臂,叫出聲來:“去北京見主席,他們沒有選我!”

他的一向自信的大眼睛裏,此刻,流露出了從未有過的神情——這是哥哥杭得茶沒有看見過的被嫌棄的人的深刻的恐懼。

杭得放與杭得茶,猶如白堤與蘇堤,是杭氏家族中的“湖上雙壁”。這位杭州重點中學的高一男生,無論從哪一個方麵而言,都可與他的堂哥杭得茶相映生輝。杭得茶,杭得放,一個烈士子弟,一個學者後裔。一個大學畢業留校,一個初中畢業保送。一個前途無量,一個後生可畏。這個年方十七的杭家後人,雄心勃勃,目標明確,在內心世界與眾不同的同時,外表也長得與眾不同。他的容顏是吸收了父母身上的優點的:一個抗漢般的大額頭與一雙黃蕉風熱帶叢林中馬來人種特有的深陷的大眼睛。他的鼻梁卻是承繼了奶奶葉子的——日本女人特有的那種秀氣挺拔的、略帶些鷹爪形的鼻梁。他的脖頸和脊梁也和他的鼻梁一樣挺拔,眉心奇特的一病使他走到哪裏都眾目腹膜。他長得並不高大,在瘦削略高的杭家人中,他隻能算是個中等個子,但看上去他甚至比那個酷似爺爺嘉和的得茶還要高。得茶雖然才二十幾歲,可是他的背卻已經略略地彎下來了。得放不一樣,他從來就是一隻雄赳赳氣昂昂的小公雞。他走到哪裏,就把他的聲音和形象帶到哪裏。他走後,人們就會相互打聽:這孩子是誰?長大後可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