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生活如同萬惡地獄(2 / 3)

“我記得上次來時,董渡江還在墓前說,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這話就是陳布雷的女兒對台廣播時說的,那是由主席肯定的呢。”愛光說。

他們已經開始默默地向外走去,得放一邊走一邊說:“我正想告訴你這一切。我這次從北京回來時路過上海,在上海聽說,陳布雷的女兒跳樓自殺了。”

謝愛光聽了這個有點宿命的消息之後,好久沒有再說話。冬日下午的陽光裏,一切都非常安靜。他們走過了一片茶園,冬天裏的茶園也很安靜。他們不知道要到哪裏去,也沒有心情打聽路程。他們甚至不再有心情對話,慢慢地走著,心裏有說不清的荒涼。

得放現在的思想,當下根本無法用三言兩語說清。有時候,他覺得自己身體裏有一大堆人,統統紅袖章黃軍衣,衝進打出,喊聲震天,把他的靈魂當作了一個硝煙彌漫的大戰場。他自己卻是在外麵的,像個瞎子,看也看不清,打也打不到,摸也摸不著。有的時候,他又覺得自己置身在荒漠,在月球,在茫茫大海中的一條孤舟上,他是那樣徹骨地心寒,那種感覺,真像一把含著藍光的劍刺進了他的腹部。這種感覺盡管如閃電一般瞬息即逝,卻依舊讓這火熱情懷的革命少年痛苦不堪。那些以往他崇拜的英雄中,如今沒有可以拿來做參照的人物。

隻有一點他是很明確了,他不就是希望自己出身得更加革命嗎?但現在他不想,不在乎出身革不革命了。得放像是理出了說話的頭緒,邊走邊說:“謝愛光,我不是隨便說這個話的。我是想告訴你,血統論是一個多麼經不起推敲的常識上的謬誤。在印度有種姓製度,在中國封建社會有等級製度,這些製度正是我們革命的對象。我們不用去引證盧梭的人生而平等論,就算他是資產階級的理論吧,那麼我們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是怎麼說的呢?從馬克思主義的哪一本經典著作裏可以看到什麼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說法?這不過是一種未開化的野蠻人的胡言亂語,曆史一定會證明這種胡說八道有多麼可笑。一個人絕不應該為這樣一種胡說去奮鬥。

這些話振聾發憤,強烈地打動少女的心。同樣是姑娘,同樣是崇拜真理,董渡江與謝愛光完全是兩碼事:董渡江崇拜真理,因為她所受到的一切教育都告訴她,真理是必須崇拜的。謝愛光崇拜真理,和教育關係不大,對她來說,誰是傳播真理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換一句話,因為崇拜傳播真理的人,謝愛光順便就崇拜真理了。

盯著那英俊的麵容,那雙眉間印有一粒紅病的麵容——那紅德現在甚至都沾上真理之氣,謝愛光搜腸刮肚,想讓自己更深刻一些,她好不容易想出了一句,說:“我討厭那些臉,那些自以為自己家庭出身高貴的優越的神情,他們的樣子就像良種狗一樣!”

得放吃驚地看著愛光,他沒想到她在批判血統論上會走得那麼遠,那麼極端。看樣子她不但是他心目中股股俄隴的異性的偶像,還是他的戰友、他的信徒了。他看著她,口氣變得十分堅定,他說:“我們的道路還很長,要有犧牲的準備。你看過屠格涅夫的《門檻》嗎?”

其實謝愛光並沒有看過《門檻》,隻是聽說過,但她同樣堅定地回答:“我會跨過那道門檻的。”

他們的話越來越莊嚴,莊嚴得讓得放覺得有點繼續不下去了。他想了想,說:“今天說的這些話,隻能到我們二人為止,要是有人告發,我們兩個都夠判上幾年的了。我們的目標那麼遠大,需要我們去努力,所以我可不想現在就去坐牢。”

愛光閃著頭走,這時抬起頭,看著她的精神領袖,說:“我向馬恩列斯毛保證,絕不透露一個字!”

時下最流行的誓語是”向主席保證“,相當於“對天起誓”,現在愛光一下子加上了“馬恩列斯”,天上又加了四重天,保證就到了無以複加之地步。

他們終於煞住了這個話題,一方麵被這個話題深深感動,另一方麵又被這個話題推到極致以至於無話可說。結果他們之間隻好出現了語言的空白,他們隻好默默地走著,一邊思考著新的話題。他們默默地往前走的時候,一開始還沒意識到後方茶園中有個人盯著他們看,那人看著看著就走上前來,走到了他們的身後。愛光有些不解地回過頭來看看他,然後站住了,拉住低頭想著心事的得放。得放回過頭來,有些迷惑地看看身後。那人把頭上的帽子搞了下來,得放看了看,就轉身走過去,指著謝愛光說:“爸爸,這是我的同學,叫謝愛光。”

謝愛光已經猜出他是誰了,連忙說:“伯父,我們到你單位找過你了。他們說你在這裏。你一個人在這裏幹什麼?”

杭漢指指山坡上一小群人,說:“我們有好幾個人呢,這裏的茶園出蟲子了,貧下中農找我們打蟲子呢。”

他雖那麼說著,眼睛卻看著得放。得放眼睛裏轉著眼淚,一使勁就往前走,邊走邊把頭抬向天空。天空多麼藍啊,媽媽永遠也不會回來了。他坐在路邊的大石頭上揉眼睛,為這短短半年所經曆的一切,為他現在看到的父親杭漢。他幾乎認不出他的父親了,他比他想像的起碼老出了一倍。

那天下午的大多數時間,這對父子加上謝愛光,走在茶園裏,幾乎都在和各種各樣的茶蟲相交遊,有茶尺螃、茶蓑蛾、茶梢蛾,茶蚜……這些茶蟲在杭漢的嘴巴裏如數家珍,聽上去他不是要想方設法殺死它們,而是他的家族中的親密的成員。他說茶樹植保一直是個沒有被解決的薄弱環節,比如1953年到1954年,光一個雲棲鄉遭受茶尺煌危害,受害麵積達六百畝。1954年,新茶鄉一百多畝茶園,被茶尺煌吃得片葉不留。到六十年代,茶尺螃被長白蟻取而代之,成為一號害蟲了。現在他們又發現另一種危險的信號:一種叫做假眼小綠葉蟬的害蟲開始蠢蠢欲動。它們給茶葉世界帶來巨大的災難啊,真是罌竹難書。什麼雲紋葉枯病、茶輪斑病、茶褐色葉斑病、芽枯病和根結線蟲病……一開始這對年輕人對這些茶蟲和茶病還有些興趣,但很快就發現事情不對,他們發現對方除了談茶蟲和茶病之外不會談別的了,而且他根本煞不住自己的話頭,他幾乎是不顧一切地狂熱地敘述著,仿佛這就是他的生命,他的感情。什麼文化大革命,什麼妻離子散,統統不在話下,隻有他的那些個茶蟲和茶病與他同在。在杭漢那些滔滔不絕的茶蟲和茶病中,這對少男少女不約而同地產生了幻覺。他們發現這個胡子拉碴半老不老的長輩已經幻化成了一株病茶樹,他的身上掛滿了各種各樣的茶蟲,他正在和它們做著殊死的搏鬥。

日薄西山時杭得放開始驚慌,杭漢突然停止了對茶園的病樹檢查,對兒子說:“去看看你爺爺,我沒事。”

兒子跑上去,抓住父親的圍巾。父親立刻就要把圍巾摘下來給兒子,一邊說:“你來看我,我真高興。我身體好著呢,我是有武功的。”

得放其實並不是想要父親的圍巾,他身上有一塊圍巾呢,是早上從愛光家裏拿的,就這樣和父親換了一塊。天起風了,茶園裏殘陽沒有照到的那一塊變成了黑綠色,一直黑綠到純粹的黑色。這對年輕人和父親告別了。他們一開始走在路上時還各顧各的,走著走著,手就拉在了一起,最後得放摟住了愛光的肩膀。他們默默地想著父親,想著那些各種各樣的茶蟲子。他們進人了另一種感情世界,進人了和見到父親前的慷慨激昂完全不一樣的另一種人的感情世界去了。

杭家女主人葉子

這樣陰晦潮濕又寒到骨頭縫裏的天氣,隻有江南才有。雪有備而來,先是無邊無盡的小雨,像怨婦的眼淚流個不停,然後,北風開始被凍得遲緩濃稠起來,仿佛結成薄冰,凝成一條條從天而降的玻璃峰,掛在半空中。再往後,雪雹子開始稀稀拉拉地敲打下來了。

清晨,杭家的女主人葉子,悄悄地起身,開始了她一天的勞作。這位曾經如絹人一般的日本女子早就從一個少奶奶演變成衰老的杭州城中的主婦。她的個子本來就不高,年紀一大,狗僂下來,就真正成了一個眉清目秀的中國江南的小老太婆。雖然她大半生未穿過和服,但走起路來,依舊保留著日本女人穿和服時才會邁出的那種小碎步子。她的動作也越來越像她的小碎步,細細碎碎,哆哆噴嚏,任何一件小事情,到她手裏就分解成程序很多的事情。這倒有點像她自小習的日本茶道,茶隻品了一次,動作倒有一千多個。

和她的左右鄰居一樣,為了省煤,每天早晨她都要起來發煤爐。煤爐都是拎到大門口來發的,就對著當街口。現在什麼都要票,煤球也不例外。葉子的日子是算著過的,能省一個煤球,也算是治家有方了。

天色陰鬱中透著奇險的白,是那種有不祥之兆的光芒。雪雹子打在煤爐上,尖銳而又細碎地僻僻撲撲地響。前不久下過一場大雪,後來天氣回暖了幾天。這天是除夕,又應該是到了下雪的日子了,但沒了過年時的喜慶氣氛。據說,舉國上下,一律廢除過陰曆年。不讓人們過年,這可是在中國生活了大半輩子的葉子從來沒有碰到過的事情。這也算是新生事物吧,葉子暗暗地感到自己是一個外國人,她不理解這個國度突然發生的這一切的事情。這可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她不怕死,連淪陷時最艱難的日子都過來了,麵對那些驟然降臨的災難她驚人地沉著。但這些年漫長的日複一日的潛在的不安,與包圍在她身邊的不祥的事件接二連三,把她的意誌逐漸地磨損了。

嘉和悄悄地來到她身旁,他是出來給葉子拎煤爐的。煤爐卻還沒有完全發好,拔火筒頂端往上冒著火苗與煙氣,葉子突然用手裏的蒲扇指指,問:“哎,你看看,像不像遊街時戴的高帽子?”

嘉和有點吃驚地看看拔火筒,他突然想起了被拉去遊過街的方越,有些惱火地搖搖頭回答,虧你想得出來。一邊那麼說著,一邊把雨傘罩在葉子的頭上。雪下得大起來了,半空中開始飄飄揚揚地飛起了雪片。葉子把手拱在袖筒裏,盯著那拔火筒上的火苗說:“上班的人要上班,也就算了,學生不上班,怎麼除了迎霜,誰也不來打個招呼?”

嘉和說:“得放你又不是不曉得,他這個抹油屁股哪裏坐得住?可能是去接嘉平了吧,也不知道能不能接回來。”

葉子更加悶悶不樂,說:“得茶也是,忙什麼了,他又不是他們中學生,向來不摻和的,怎麼一個多月了也沒有音信。都在杭州城裏住著呢,年腳邊總要有個人影吧,你說呢?”

嘉和就想,還是什麼也不要對葉子說了的好,她怎麼會想得通,得茶現在成了什麼角色呢?她會嚇死的。

雖說一家人過年不像過年,葉子還是決定做出過年的氛圍來。吃完泡飯,就要給迎霜換新衣裳,還準備打雞蛋做蛋餃。昨天排了一天的隊,總算買到了一斤雞蛋,兩斤肉,迎霜想起媽媽,夜裏哭了一場,不過早上起來,吃了湯團,換上新衣服也就好多了。自反動標語一事後,她一直逃學在家,反正學校亂糟糟的也不開課。現在奶奶一邊給她換新罩衣,她就一邊想起來了,問:“奶奶,布朗叔叔今天來不來?”

葉子說:“怎麼問起這個來了?”

“二哥和他有鬥爭呢。”迎霜用了一個可笑的詞兒,“跟一個女的。”

“瞎說兮說。”葉子用純正的杭州方言跟迎霜對話,到底是女人,這種話題還是生來感興趣的。迎霜能夠從奶奶的話裏麵聽出那層並不責怪她的意思,就更來勁了,又說:“布朗叔叔前一段時間跟那個謝愛光很好的。謝愛光啊,就是二哥的同學。二哥一回來,她就跟二哥好了。布朗叔叔又沒人好了,隻好來跟我好,帶我去了好幾趟天竺了呢。”

嘉和用毛筆點點迎霜的頭,說:“什麼話!小小年紀,地保阿奶一樣!”

“地保阿奶”是杭人對那種專門傳播流言蜚語的人的一個不敬之稱,但嘉和對迎霜的口氣並不嚴厲,迎霜也不怕大爺爺,還接著說:“不騙你的,大爺爺,我們真的去了好幾趟天竺了,都是布朗叔休息天帶我去的。我們還看到很多千年烏龜呢。全部翻起來了,肚皮朝天,哎喲我不講了,我不講了。”

迎霜像是想到了什麼,突然麵色蒼白,頭別轉,由著奶奶給她換衣服,一聲也不吭。那二老就互相對了一個眼神,知道這小姑娘又想起了什麼。嘉和突然說,“去,到大哥哥屋裏給大爺爺把那塊硯台拿出來,你當下手好不好,磨墨,大爺爺要寫春聯。”

迎霜勉強笑笑,那是善解人意的大人的笑容,說明她完全知道大爺爺為什麼要讓她打下手,但她也不違背了大人的好意。她剛拿著鑰匙走,葉子小聲問丈夫:“什麼烏龜肚皮翻起來,我聽都聽不懂。”

嘉和卻是一聽就明白了。原來上天竺和中國許多寺廟一樣,殿前都有一放生池。上天竺曆朝就是一個香火旺盛之地,到放生池來放生的善男信女自然特別多。嘉和小的時候,就跟著奶奶到上天竺放過烏龜。放生之前,一般都是要在烏龜殼上刻上年代,有的還會串上一塊銅牌,以證明是什麼年代由什麼人放的生。那烏龜也真是當得起“千年”,嘉和曾經親眼在天竺寺看到過乾隆時代的烏龜。活了多少朝代,日本人手裏都沒有遭劫,現在肚皮翻翻都一命嗚呼了。辦法卻是最簡單的,現在寺廟裏和尚都被趕走了,反正也沒有人敢來管人家造反派造反,造反派就奇出古怪的花樣都想出來了。不要說在大雄寶殿裏拉屎拉尿,放生池裏釣魚也嫌煩了,幹脆弄根電線下去,一池子的魚蝦螺蜘加千年烏龜,統統觸殺。佛家對這些人又有什麼辦法?他們還說有十八層地獄,可三十六種刑罰也沒有電刑這一說啊。嘉和一向是個玄機內藏的人,這些事情他聽到了就往肚子裏去,不跟大人小孩子說的。又聽說布朗瞞著他帶迎霜到這種地方去,不免生氣,想著等布朗來,要好好跟他說說,別再讓迎霜受刺激了。

“也不知道盼兒什麼時候到,往常這個時候,她也該下山了吧。”葉子擔完孫子的心,又開始擔女兒的心。

“今天下雪,難說。也可能會遲一點,你就不要操這個心了。”

兩個老人正說著閑話,迎霜已經把那方大硯取了來,正是兒子杭憶的遺物,金星款石雲星嶽月硯。葉子打雞蛋,一邊發出嘩嘩嘩的聲音,一邊說:“今年的春聯還寫啊?”

嘉和說:“你不是也要做蛋餃了嗎?”

“那你還寫去年那樣的嗎?”葉子盯著他。嘉和淡淡一笑,說:“我去年寫了什麼啦?”

“去年寫什麼你記不得了?揖懷不是還跟你爭——”葉子一下子頓住了,原來她也有說漏嘴的時候。嘉和心一縮,眼睛就閉了起來,再張開,那邊桌前正在磨墨的迎霜卻變成了陳揖懷,這胖子還是那麼笑容可掬,右手縮著,用手腕壓著硯台一角,卻用那隻左手磨墨,一邊笑嘻嘻地說:“你寫啊,你寫啊,我倒要看看你的話遂良字體今年又有什麼樣的筋骨了。”

陳揖懷書顏體,但他知道嘉和一向是更喜歡諸河南的字。嘉和與陳揖懷不一樣,陳揖懷是杭州城裏的書家,大街小巷一路逛去,劈麵而來,往往是他的招牌字。嘉和是個茶商,隻拿做茶葉生意的好壞來說話的,所以從來不在人前透露自己也喜歡寫字。從前是大戶人家,一門關進,他怎麼寫也沒人知道。奇的是後來羊壩頭五進的忘憂樓府已經成了一個地道的大雜院了,左鄰右舍還是不怎麼知道他會寫字。他們雖然跟他住在一起,但大多對他有些敬而遠之,即使有人知道的,也不敢勞駕,到葉子那裏就擋掉了,說:“大先生哪裏會寫字,不過練練氣功罷了。”對此孫子得茶多有不解,問:“爺爺我看你是每日都要臨一會兒帖的,你的豬體真是得其精髓了,怎麼你就不肯給人寫字呢?”嘉和說:“一個人隻做一個人自己的事情。給人家寫字是陳先生的事,不是我的事。人家左手都能寫出這樣的筋骨,我去插上一腳幹什麼?”得茶用心琢磨了半天,突然悟了,唉,爺爺還是在教他做人啊。縱有千般才華,不要處處占先,有所為有所不為,舍棄也不是明哲保身,更有為眾人、為親朋好友的一片玉壺冰心。

但嘉和也不是什麼都不寫,他是有所棄有所不棄的,比如他給得茶的那幅《茶丘銘》,就是他親手寫的。得茶十分喜歡,叫西持印社的朋友給婊了,放在他的花木深房之中還舍不得掛,隻是清明品茶時節拿出來照一照眼,平時夜深人靜時,自己拿出來看看。《茶丘銘》也不長,原是清初著名詩人杜洛的文章。這個杜洛也是個茶癡,他每天烹茶之後,要把茶渣“檢點收拾,置之淨處,每至歲終,聚而封之,謂之茶丘”。還特意寫了這篇《茶丘銘》:“吾之於茶也,性命之交也。性也有命,命也有性也。天有寒暑,地有險易。世有常變,遇有順逆。流坎之不齊,饑飽之不等。吾好茶不改其度,清泉活火,相依不舍。計客中一切之費,茶居其半,有絕糧無絕茶也。”

嘉和對得茶說:“你搞茶的研究,這些東西我零零碎碎的有一些,看到了我就給你抄下來。這一篇你婊了也就婊了,以後不要再那麼做了。從古到今多少書家,能流傳的有幾個?”

除了抄抄這些資料之外,也就是每年除夕時的寫春聯了。這一項他倒也是當仁不讓的,陳揖懷這個時候就隻有給他打下手的份,一邊磨著墨這陳胖子就一邊發著牢騷:“你啊你啊你這根肚腸,真正曉得你心思的隻有我陳揖懷。關鍵時刻就看出你的態度來了,你說是不是?說來說去,你還是不認我的顏體,你還是認你自己的結體啊。”

每每這時,嘉和就略帶狡黠地一笑,回答說:“顏真卿固然做過湖州刺史,畢竟不像榕河南,算得上是個杭州人啊。”即便在這個時候,他也不願意在老朋友麵前承認,實際上他是更喜歡自己的字啊。

嘉和喜歡諸體,當然不是因為鄉誼。諸遂良深得王首之真傳,嘉和最喜歡的卻是他晚年的楷書,學王右軍而能別開生麵,且保留相當濃厚的隸書色彩,豐沛流暢而綽約多姿,古意盎然又推陳出新,奔放而節製,嚴謹又嫵媚,那微妙之處,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凡此種種,嘉和的性情,都在諸體的字上顯現了出來。

也是愛屋及烏吧,甚至錯遂良的命運也成了嘉和感歎不已的內容。諸遂良反對高宗立武則天為皇後,到了在皇帝麵前扔了飭,叩頭出血,還口口聲聲說要歸田,高宗差一點就殺了他。後來武則天當朝,遂良一貶再貶,竟然被貶到了今天的越南,一代大家,便如此地客死萬裏之外。嘉和喜歡這樣的人格,雖不暴烈,但絕不後退一步。

因了這種性情的暗暗驅使,去年他寫了一副春聯:門前塵土三千丈,不到熏爐茗碗旁。為此還竟然差一點和陳揖懷爭了起來。陳揖懷一看他寫了這麼一幅字,顧不上說他的字又更加精到,隻是說:“你這是什麼,不是文微明的詩吧,它也不是個對子啊。”

“我是向來不相信什麼對子不對子的,先父都知道法無法。你還記得當年忘憂茶樓時的那副對子嗎?誰為茶苦,其甘如養,這哪裏是對子?不過《詩經》上的兩句詩嘛。”

陳揖懷點頭承認了杭氏的法無法,但他還是心有餘悸地問:“你還真的打算把它貼到門口去啊?”

嘉和又說:“怎麼,還非得貼向陽人家春常在,或者聽誰的話,跟誰走啊!”

他這一句話簡直就是反動言論,嚇得在場的葉子和陳揖懷如五雷轟頂,麵如土色,風一般“膨”的一聲關上門,指著嘉和又跺腳又捶胸,說:“你這是說什麼,不怕人家告發了你?”

嘉和把毛筆一扔,指著他們說:“誰告發?是你,還是你?”

這一說,那兩個人倒是愣住了。嘉和這才走到門前開了門,讓陽光進來,一邊說:“真是八公山上草木皆兵。”

那二位還是愣著看他,他也歎了口氣,輕聲說:“我若不是相信你們就跟相信我自己一樣,我會這麼說話嗎?你看看我什麼時候在小輩們麵前說過這樣的話,什麼時候左鄰右舍有人的時候說這種話。我杭嘉和不是人?一年到頭我就說這麼一句話,也不能說嗎?你們也要讓我出口氣啊!”

雖這麼說話,他還是團掉了那幅字,換上了另一幅,隻八個字:人淡如菊,神清似茶。這才又說:“這幅字你們看怎麼樣?”

陳揖懷點頭說:“這幅字放在你家門口還是般配的。放在我家門口,學生來拜年,就要想,陳老師怎麼那麼不革命了?”

嘉和這才笑了,說:“陳胖子,你還是變著法子罵我啊。算啦,不革命就不革命啦,你們給我貼出去吧。”

這副對聯就在門上貼了半年,直到六月裏掃四舊,才被葉子心急慌忙地掃掉了。現在又要貼春聯,該怎麼寫呢?寫什麼呢?陳揖懷那僚亮的笑聲永遠消失了,被他的學生們一茶炊給砸死了。陳揖懷寫滿杭州城大街小巷的招牌都被摘了,那些老店名——什麼孔鳳春啦、邊福茂啦、天香樓啦、方裕和啦,統統作為四舊廢除了,名字都沒有了,那些寫名字的招牌還有什麼用呢?嘉和默默地看著磨墨的迎霜,一邊用溫開水化著王一品的羊毫湖筆,想,要是得茶在這裏,或許他還可以給我出個聯子。可是,他會回來嗎?他還能想到他的親人正在等他嗎?

在67年春節前夕,風雨如晦,壓彎了杭州郊外的竹林,革命正在更加如火如茶地進行,吳坤也在為江南大學的“揭批查”日夜費心,時至今日,他和杭得茶之間的分歧已經成為一種不可調和的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了。

前不久,江南大學杭派與吳派發生了一場嚴重的衝突,起因是由批鬥楊真開始的,而批鬥楊真,則是從杭派對吳坤的揭老底開始的。一夜之間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吳坤頓時成了變色龍和小爬蟲的代名詞,一個有嚴重政治問題的革命對象。趙爭爭氣得直跺腳,說:“杭得茶這個王八蛋,他是成心不讓你過年!”吳坤當然比趙爭爭要沉得住氣,但心裏還是有些發虛。他邊穿大衣邊交代:“沒我的話誰也不要輕舉妄動。”趙爭爭一把抓住他,問:“你要到哪裏去?”吳坤掰開她的手說:“別擔心,我去找該找的人。”趙爭爭又撲上去抓住他的大衣領子,說:“去找爸爸,我跟你一起去!”吳坤一聽到這兩個字就上火,他痛恨趙爭爭提她的“爸爸”,雖然他清楚這兩個字的確至關重要。他假惺惺地笑著,說:“你不用為我擔心,這事情我自己能處理。”趙爭爭依舊抓住他的大衣領子不鬆手,她的狂熱簡直讓人煩透了,可是他依然不得不和顏悅色地安慰她,一遍又一遍地說:“謝謝你,革命者經得起任何考驗,謝謝你的革命友情……”而革命戰友趙爭爭就向他深情地望去,他能從她閃閃發光的眼睛裏看到革命之外的東西,那東西強烈得很,一點也不亞於革命。但那東西越是閃光,他越是要和她談革命:羅伯斯庇爾、福歇、馬拉之死……隻有他的革命之水能夠澆滅她目光裏的欲火。他發現他怕她,可是他為什麼要怕她呢?